关于狐族,虽然消失之前的贺兰觽基本上是每问必答、知无不言,可皮皮觉得自己离他的世界很遥远,宁愿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所以不甚放在心上。狐族历史悠久,她只关心与贺兰有关的那几段;狐族部落众多,她也只想了解自己接触过的那几位。不过她知道狐族的寿命取决于修仙的年限及功力。他们的身体固然比人类强壮,受到伤害亦能迅速愈合,如果心脏和头被催毁,也会像人类一样立即死亡。除非妥善地保存了躯体和元珠,也不可能复活。一句话,他们绝不是超人。
因此,当枪口对准贺兰觽时,皮皮连想都没想就冲到他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
握枪人迅速将准心向上移了半寸,皮皮抬起头,正好看到贺兰觽的下巴。虽知这枪多半是威慑,心下还是慌张。况且这挡也是白搭,贺兰觽比她高出一个头,两人又如此紧挨着,射中他们一颗子弹就够了。
“别开枪,别开枪!”她大叫,“有话好好说!”
西墙外有一排高大的水杉,枝叶扶疏,木荫蔽日,夜色中远离灯光,形成一道绝佳的屏障。除上这位暴露的枪手,皮皮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潜伏其后。蓦然间,树影中又走出来一个人,嘴里叼着一根烟。走到路灯下,将烟头一吐,生怕会造成火灾似地,用脚摁了一下,又往上吐了一口痰。
皮皮完全不认得这个人。瘦脸,中等个儿,背有点佝,不肯正眼看人,脸往左边歪着,耸肩斜视,衣袖半卷,露出一双强壮的手臂。
“关皮皮,是你吧?”那人说。
“对。”她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歹徒的行动分工明确,拿枪的只管拿枪,谈判有专人出面。
可皮皮也不是四年前那个胆小怕事的皮皮。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是——”
“我们找你是为了钱七的事儿。”他拒绝介绍自己,“江湖规矩,我们不动女人。所以这是虎头帮和你男人之间的事情。”
贺兰觽的手动了动,立即被皮皮按住。她低声说:“你别说话,这事我来处理。”
强龙难压地头蛇,在这种时候好勇斗狠没有任何意义,何况这也有违狐族一向低调的原则。皮皮于是朗声说道:“我先生刚从外地回来,不大了解贵帮。关于钱七的伤,我们很抱歉,愿意出钱赔偿。”
那人向她走近了几步,嗤笑:“怎么,你家男人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家里的事我说了算,我先生全听我的。这位大哥,请开个价好吗?”
这几年经营花店、收购白狐,皮皮也算得是个有经验的生意人。知道谈生意第一不能露底牌,第二不能露怯,虽然枪口对着自己内心恐惧得发抖,她仍然保持了稳定的语调。
那人的目光中果然露出另眼相看的意思:“我调查过这套房子,你家很有钱。为什么开花店,有点让人想不通。”
“一点个人的爱好。”
那人也不深究:“既然关小姐这么爽快,我就直说了。钱七的手算是废了,医生说经脉已坏,不可能接好,这是右手,将来生活成问题。所以我们要一百万,支票交易。”
一百万!皮皮倒抽一口凉气,真是狮子开大口。
沉默片刻,她说:“我没有那么多钱,可以给你二十万。”
“二十万?关小姐,你男人的命就值这么多吗?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他?”那人说“崩”字的时候用了重音,皮皮的心脏仿佛中了一枪似地停跳了半秒。
“这位大哥,你也不想把事情弄大吧?渌水山庄里住了多少本市权贵,若是莫名其妙地死了个人,公安局会罢休吗?你不怕给你们老大添麻烦?”皮皮这话有点负隅顽抗的意思,声调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那人干笑了一声:“想威胁我?有趣。一百万我们要定了,别急,条件还没说完哪。除了一百万,我们还要这栋房子。我不是钱老大,住进来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我。这宅子的新主人会是个清清白白、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所以我希望房产转让的手续齐全合法,你填好你们这边的所有文件,明天我会派人去和你办理过户交易。房地产证现在就交给我,支票也请开好。关小姐,奉劝你莫拿你先生的性命开玩笑,我这兄弟可是方圆几十里地最好的神枪手。这么近的距离,绝对脑袋开花。”
不管当真不当真,这话从他口里说出,还真是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令皮皮怀疑他以前是演话剧的。当下只得苦笑:“大哥你也不多想想?死了一个人,就在这大门口,这屋子还能交易吗?”
那人眼光一横:“关小姐的先生是贺兰静霆吧?听说是个有名的古董商,常年在国外做生意。若是别人呢,我还真不敢开这么大的口。贺兰先生离开本地已经四年多了,杳无音信,这次悄悄地回来,又悄悄地死掉——除了你和我还有谁知道?——我觉得没有。”
罪犯的头脑往往清晰过人。那人阴笑数声,腔调中有一股杀气,显然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皮皮的心哆嗦了一下:“如果交给你支票和房产证,你能保证我们全家的安全吗?”
“绝对不再打扰,这是虎头帮的保证。”
这么大一笔钱,还要交出房子,贺兰觽肯定不同意。可惜她挡在他胸前,一点也看不见他的神态。一旁的金鸐一直握着行李箱,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冷观。皮皮知道黑暗中多半也有一把枪指着他,就算没有,这么近的距离,眼前的枪手也能在一两秒之内将二人同时击毙。
算来算去自己这边没什么筹码,若是贺兰、金鸐想动手,也不是没有胜算,只是不敢想象这两位真相毕露时会是什么样子。而这样子被这么多人看见,会是一种什么后果。她闭了闭眼,看见了血腥,看见了吃人,看见了爆炸新闻,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说道:“那好吧,我去拿支票。”
正欲动身,那人将她拦住:“不,告诉我放东西的位置,我派人去取。关小姐,看你这么冷静,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花花肠子,该不会是取把枪过来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吧?”
“大哥多虑了。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东西都放在卧室床头柜左边的抽屉里呢。”
她细细地说了方向,有人进去拿来了支票和证书,她写好钱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人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嗯,关小姐很爽快。明早九点,会有人过来和你们办理过户手续。钱我也会在第一时间过账。——别跟我玩花样,也别想连夜潜逃,除非你们不想活了。”
说罢打了一个手势,和枪手同时撤入阴影。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一辆小型黑色面包车的尾灯闪了一下,迅速离去。
人走光了,皮皮这才松下一口气,发觉自己早已紧张出一身冷汗,那心还兀自咚咚地跳着,不禁有点佩服自己的勇敢。只是紧崩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身子便仿佛被抽了魂似地站立不住,肺里的氧气也好似用尽了一般,只得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身后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她转过头去,见贺兰觽轻蔑地看着她,脸上的讥讽装得下满满一调羹,够她一口吞进去的。
“大方,真大方。”他轻轻地鼓了鼓掌,“一下子就把我的钱和房子全赔光了。”
皮皮急了,一把火烧到脸上:“我知道你心疼钱,可人家拿枪比着你呢!”
可不是吗?千钧一发之际是皮皮舍命地维护了他,不领情就罢了还要挖苦,这是什么人啊。
皮皮的脸是红的,祭司大人的脸是黑的,仿佛受到侮辱一般。他一把将她的身子拉直,附耳过去,冷笑着说道:“保护女人是男人的事,这里有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居然要受你的保护。皮皮,这样做很不好,太不给面子了。你让我们今后怎么见人呢。”
“见什么人啊?你又不是人你还怕见人吗?”做生意这几年,别的没练,嘴皮子倒是磨练了不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甜的酸的苦的辣的皮皮张口就来。
贺兰觽的力气自然大,皮皮给他一拉,身子一歪,几乎跌倒,正好跌进他怀里,他顺势一把搂住。那胸膛、那臂膀都硬如岩石,被他雄性的气息一吹,皮皮不禁浑身发软,就这么半夹半抱地由着贺兰觽将自己拖进了院门。
转过照壁,穿过一道垂花门,一行人停在中庭。皮皮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贺兰觽放开她,举目打量四面的房间,似乎要给金鸐找一个落脚处。一直默默跟随的金鸐却忽然问:“她是你以前的冰奴?”
皮皮这才发现他的头发挺长,几乎是齐肩的,夜风一吹,微波般地在脸边荡漾着。令她奇怪的是,就算是他有一头披肩带卷的长发,这脸,这身材,这气度,这神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十足的男人。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不会有人将他误认成女人。与贺兰不同的是金鸐不习惯抬头,走路微微地看着地,长发拂面,只露出小半个脸和一个挺直的鼻梁。他有一双与贺兰一样深邃的眼窝,远远看去像是两个黑洞,一双眸子仿佛岩穴中隐藏的蝙蝠静悄悄地栖息着。
“她应当是我的妻子。”贺兰觽更正。
金鸐淡笑不语。顿了顿方说:“你的趣味一向歪斜,这次歪斜得更严重。”
贺兰觽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指她很差,还是我的品味低?”
“两者都是。”
祭司大人的脸阴沉了一下,不一会儿功夫,又自嘲地笑了。
说话间三人到了正房的客厅,贺兰觽说:“进屋吧。”
“慢着,”皮皮突然向前一步,转过身来将门一挡,“话没说清楚之前,你们俩谁也别进去。谁敢进去我就报警说有人私闯民宅。”
面前的两个人微微一怔。皮皮这么说是有底气的。贺兰觽消失以前曾签过所有财产的赠送文件,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冰奴是什么意思?”她叉腰问道,心念一闪,知道贺兰觽定会遮掩,便将目光锁定在金鸐的脸上,“金鸐,你先说。”
金鸐微微一笑,说道:“冰奴是一种向狐族提供元气和精力的奴隶,他们是人类,主要提供性服务。”
“性服务?”皮皮的眉头皱成了v字。
“是的。一般来说,冰奴非常热爱自己的主人,为他不惜牺牲性命。所以她们的服务热情主动、不计回报、犹如飞蛾扑火。不过我们有时也会告诫她们要劳逸节合,要注重锻炼、注重营养……要把服侍主人当作一项艰巨的任务长期持久地干下去。”
皮皮气得差点笑了:“这么说来,你们还挺爱护她们的?”
“这是为她们自己好。若是精气衰竭,她们会迅速死亡。就算不死也会被抛弃。”金鸐的话音里多少有点恶作剧的意思。
“我不是贺兰觽的冰奴,我是他的妻子。”皮皮板起脸来纠正。
“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意思。”
“怎么可能是一个意思呢?这有本质的区别!”
见皮皮的表情颇具攻击性,眼似铜铃,仿佛立即就要将他们扫地出门,金鸐连忙又说:“不要误会。冰奴和主人之间没有强迫,大家都是自愿的。你们给我们精气,我们也给你们享受。有时候主人之间会交换冰奴,但事先会征求你们的同意。有时候冰奴紧缺,我们会去专门的机构租用。你若是心不甘情不愿,没人会勉强你。——我们有我们的节操,穷追不舍、死缠烂打之事不屑为之。——当然,绝大部分冰奴是狩猎获得的,跟主人的感情非同一般。”
比如说……九百年前的皮皮。
她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专门机构?”
“对,叫作‘甜水巷’。”
这名字她听过,在一首从小就会唱的歌谣中。每每问起这首歌的含义,祭司大人都拒绝解释。现在她明白了,那意思多半是:为了寻找冰奴,贺兰觽曾经逛过甜水巷,但没找到合意的,于是就狩猎了……
她一把拉住贺兰觽:“他说的全是真的?”
“是的。”他说,“难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
“没有,不过我为你掉过头发。”
“噢,我不介意你光头。真的,千万别为这个感到羞愧。”他诚恳地说。
“你当然不介意,”皮皮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很介意!”
贺兰觽的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每次皮皮摆出寻衅闹事的姿态贺兰觽都有点怕,不是怕吵架,而是不屑于跟她胡搅蛮缠。这次果然又是。
“很晚了,皮皮,”他息事宁人的地说,“你把门拦着算什么?难道你不想睡觉吗?”
“哦,对的。”皮皮眼珠一转,将大门一推,“请进。正房向东第三间是客房,金先生请休息吧。贺兰,去卧室,我有话要跟你说。”
两人一起进到主卧,因捡过垃圾,先去卫生间洗了个手,皮皮从镜台旁边的小柜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三粒药丸,用手托着,送到贺兰觽面前:“把这个吃了。”
他的眉头立即皱起来:“牛黄解毒丸?”
“对。”
“我为什么要吃它?”
“因为你要那把钥匙。”
“吃了你就会给我?”
“还有别的条件,不过可以这么说。”
他喝下一口水,将药丸吞了进去。
“到床上躺着。”皮皮命令道。
他老老实实地躺下了。
皮皮走到床边,忽然伸出双手摁住他的头,目光炯炯,一字一字地说:“贺兰觽,你听好啰。我,关皮皮,是你唯一合法的妻子。你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要学会习惯。习惯成自然,自然就更习惯。人生如此,我与你也是如此。”
床上的人嗤地一声笑起来。可是,当他看见皮皮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一下子又笑不起来了。
“现在,贺兰觽,”她跪坐在他身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自己的衣服,“如果你还记得我,就对我温柔点。如果不记得了,我也会对你温柔。我爱你,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我不是你的冰奴,这一点请你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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