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们,”基督山伯爵边走边说道,“我十分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不过倘若我过早拜访你们,我怕不怎么合适。再说,你们传话给我说,你们要来,于是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弗朗兹和我,我们对您万分感激,伯爵先生,”阿尔贝说道,“您真的让我们摆脱了困境,在您盛情邀请我们的时候,我俩正在异想天开地发明新的交通工具哩。”
“啊!天主啊!”伯爵示意两位年轻人在沙发上就座,接着说道,“先生们,倘若我让你俩如此长时间地受到困惑的话,那是帕特里尼这个傻瓜的过失。他早先只字未向我提起你们有为难之处,我孤身一人,就如我现在这样,只想寻找机会来结识我的邻居哩。自从我得知我能对你们有所帮助之后,你们瞧,我是多么急于抓住这个机会来向你们致意呢。”
两个年轻人颔首逊谢。弗朗兹还未置一词,心中拿不定主意,由于伯爵无意同他相认,他一时不知道提起旧事好,还是静观动静好。他固然可以确认,伯爵就是昨天晚上坐在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但不能肯定就是前天晚上在斗兽场碰见的那个人。他决定让事情顺其自然,绝不正面向伯爵提起话头。况且,他已居优势地位,掌握对方的秘密,而反之,他弗朗兹无需掩饰什么,对方也奈何不得。
这时,他打算把话题引向一点,或可澄清他的某些疑虑。
“伯爵大人,”他说,“您让我们坐您的马车,还让我们分享您在罗斯波利咖啡馆所定的窗口。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可以在那儿看一看波波洛广场!”
“啊!”伯爵漠不关心地说道,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莫尔塞夫,“波波洛广场上不是说好像要处决犯人吗?”
“是的。”弗朗兹答道,觉得伯爵已转到他所希望的话题上来了。
“请等等,等等;我想昨天已吩咐我的管家去办这件事了;也许我能帮你们一个小小的忙。”
他向一根铃绳伸出手去,一连拉了三下。
“您是否考虑过,”他对弗朗兹说,“如何节省时间,减少仆人徒劳往返的办法?我倒研究出一个办法:我拉一次铃,是叫我的跟班,两次,叫旅馆老板,三次,叫我的管家。这样我就可以不必浪费一分钟或一句话。他来啦!”
进来的那个人年约四十五至五十岁,很像那个领弗朗兹进岩洞的走私贩子,但他似乎并不认识他。显然他是受了吩咐的。
“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昨天我吩咐您去弄一个可以望得到波波洛广场的窗口,您给我办到了没有?”
“是,大人,”管家答道,“但当时已经很晚了。”
“我不是告诉您我想要一个吗?”伯爵面有怒色地说道。
“已经给大人弄到了一个,那本来是租给洛巴尼夫亲王的,但我花了一百……”
“那就得了,那就得了,贝尔图乔先生,这种家务琐事别在这两位先生面前唠叨好吧。您已经弄到了窗口,那就够了。告诉车夫,叫他在门口等着,准备送我们去。”管家鞠了一躬,正要离开房间,伯爵又说道,“啊!劳驾您去问问帕特里尼,问他有没有收到告示牌,能否给我们拿一张行刑的报单来。”
“不必了,”弗朗兹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那张报单拿了出去,“我已经看到了报单,而且已抄下来一份。”
“好极了,您去吧,贝尔图乔先生,早餐准备好了的时候来通知我们一声。这两位先生,”他转向两个朋友说,“哦,我相信,大概可以赏光和我一起用早餐吧?”
“但是,伯爵大人,”阿尔贝说,“这就太打扰啦。”
“哪里的话,正相反,你们肯赏光我非常高兴。你们之中,总有一位或许两位都可以在巴黎回请我的。贝尔图乔先生,放三副刀叉。”他从弗朗兹的手里把传单接过来。
“公告”他用读报纸一样的语气念道:
兹奉宗教审判庭令,定于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即狂欢节之首日,在波波洛广场对两名罪人处以极刑。一名为安德烈·龙多洛,一名为佩皮诺,即罗卡·普廖里。前者犯谋害罪,谋杀了德高望重的圣让德-拉特朗教堂神甫唐·恺撒·泰尔利尼;后者招供为十恶不赦之大盗路易吉·万帕及其党羽之同谋。
第一名处以锤刑。
第二名处以斩刑。
凡我信徒务请为此二不幸之罪人祈祷,祈求上帝唤醒彼等诚心诚意服罪为盼。
“是啊,”伯爵继续说道,“这正是原来的安排;不过,处决案犯的仪式,从昨天起有了点变化。”
“是吗?”弗朗兹说道。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红衣主教罗斯皮里奥西那儿,听人提到说,那两人之中有一个好像已经被缓期执行处决了。”
“是安德烈·龙多洛吗?”
“不,”伯爵随随便便地说道,“是另外那一个,”他向传单瞟了一眼,像是已记不得那个人的名字了似的,“是佩皮诺,即罗卡·普廖里。所在你们看不到另一个人上断头台了,但锤刑还是有的,那种刑法你们初次看的时候会觉得非常奇特,甚至第二次看仍不免有这种感觉,至于斩刑,你们一定知道,非常简单。那断头机是绝不会失灵,绝不会颤抖,也绝不会像杀夏莱伯爵此处应为德·夏莱侯爵(1599—1626):路易十三的宠臣,被控告密谋反对黎塞留,被判斩刑。头颅的那个兵那样连砍三十次的。好像是黎塞留黎塞留(1585—1642):路易十三的宰相。把这个受刑者推荐给那个士兵的。啊!听着,”伯爵用一种轻视的口吻继续说道,“别向我谈起欧洲的刑法,以残酷而论,与其说还在婴儿时代,倒不如说,简直已到了暮年啦。”
“真的,伯爵先生,”弗朗兹答道,“人家会以为您是研究世界各国各种不同刑法的呢。”
“至少可以说,我没见过的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说道。
“您很高兴看这种可怕的情景吗?”
“我最初觉得恐怖,后来就麻木了,最后就觉得好奇。”
“好奇!这两字太可怕了。”
“为什么?在人的一生中,我们所最担心的就是死。那么,来研究灵魂和肉体分离的各种方法,并根据各人不同的个性,不同的气质,甚至各国不同的风俗,来测定从生到死,从存在到消灭这个转变过程上每一个人所能承受的限度,这难道算是好奇吗?至于我,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一件事,您愈多看见人死,您死的时候就愈容易。依我看,死或许是一种刑罚,但不就等于赎罪。”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弗朗兹说道,“请解释一下,因为您对我说的这些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我难以尽述。”
“请听我说,”伯爵说道,他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仇恨,要是换了别人,这时一定会涨得满脸通红。“要是一个人以闻所未闻,最残酷,最痛苦的方法摧毁了您的父亲,您的母亲,您的爱人,总之,夺去您最心爱的人,在您的胸膛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社会所给您的补偿,只是用断头机上的刀在那个凶手的脖子上割一下,让那个使您精神上痛苦了很多年的人只受几秒钟肉体上的罪,您觉得那种补偿够吗?”
“是的,我知道,”弗朗兹说道,“人类的正义是无法使我们得到慰藉的,她只能以血还血,如此而已,但您也只能向她提出要求,而且只能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要求呀。”
“我再给您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伯爵又说道,“某人作为社会基础的一分子被人杀了,社会受到伤害,以处死来报复,这可以理解;可是,还有的人,他的身心备受摧残,心都被撕裂了,而社会根本不闻不问,连我们刚才说到的一些远远不够的报复手段都不提供给他,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呢?还有的人罪大恶极,连土耳其的尖桩、波斯人的凹槽、印第安人的火烙都显得用刑太轻,而麻木不仁的社会却听之任之不加惩处,难道没有这样的情况吗?……您说说,难道没有这样的罪恶吗?”
“是的,”弗朗兹答道,“而正是为了惩罚这种罪恶,社会上才容许人们决斗。”
“哼!”伯爵提高声音,“凭良心说,要以决斗达到报仇的目的,简直是开玩笑!一个人抢去了您的爱人,一个人奸淫了您的妻子,一个人玷污了您的女儿,您本来有权利可以向上天要求幸福的,因为上帝创造了人,允许人人都能得到幸福,而他却破坏了您的一生,使您终生痛苦蒙羞。他使您的头脑疯狂,让您的心里绝望,而您,只因为您已经把一颗子弹射进了人的脑袋,或用一把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就自以为已经报了仇了,却想不到,决斗之后,胜利者却往往是他,因为在全世界人的眼里,他已是清白的了,在上帝眼里,已是抵罪了!不,不,”伯爵继续说道,“要是我为自己复仇,就不会这样去报复。”
“那么您是不赞成决斗的啰,您无论如何也不和人决斗吗?”这次轮到阿尔贝发问了,他对于这种奇怪的理论很是惊讶。
“哎,哪里的话!”伯爵答道,“这么说吧:我可以为一件小事而决斗,诸如一次侮辱、一记耳光等等;决斗我毫不在乎,因为我的身体训练有素,我久历艰险,能够临危不惧,几乎可以肯定会杀死我的对手。噢,为了这些原因我会决斗的。但要报复一种迟缓的,深切的,永久的痛苦,假如可能的话,我却要以同样的痛苦来回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如东方人所说的那样,东方人在各方面都是我们的大师。那些得天独厚的人在梦中过活,因此倒给他们自己造成了一个现实的乐园。”
“但是,”弗朗兹对伯爵说道,“抱着这种理论,则等于您自己既是原告,同时又是法官和刽子手,这是很难实行的,因为您得时刻提防落到法律的手里。仇恨是盲目的,愤怒会使您失去理智,凡是倾泻复仇的苦酒的人,他自己也冒着危险,或许会尝到一种更苦的滋味。”
“是的,假如他既没有钱又没有经验是会这样的,但假如他有钱又有技巧,则就不然了。而且,即使他受到惩罚,最坏也不过是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一种罢了,而博爱的法国大革命又代替了五马分尸或车轮辗死。再说,大仇已报,受诛又有什么关系?这个可怜的佩皮诺多半是不会被杀头的了,老实说,我还真有点觉得遗憾,不然的话,你们就会看到受刑的时间是多么短促,是否真的值得一提。哦,老实说,今天是狂欢节,可是谈话也太离奇了。是如何引起话头的呢?哦!想起来啦!你们想要在我的窗口有个位置;好吧,有你们的位置;好吧,有你们的位置。不过,我们还是先入席吧,这不来人通报,早餐备好了。”
果然,一个仆人打开客厅四扇门中的一扇,走进来庄严地宣布:
“请诸位入席!”
两个青年站了起来,走进了早餐厅。
早餐极其丰盛,在用餐的时候,弗朗兹屡次察看阿尔贝,以观察他们东道主的那一篇话在阿尔贝身上所产生的影响,但不知是由于他那种一向万事不介意的习性使他没有注意到他呢,还是伯爵关于决斗的那一番解释使他很满意,还是因为弗朗兹知道了过去的几件事,所以对伯爵的理论特别感到惊惧,他发现他的同伴脸上毫无忧虑的表情,而是大吃特吃,像是四五个月以来除了意大利菜,即世界是最坏的菜以外,不曾吃过别的什么东西似的。至于伯爵,他对于各种菜只是碰一碰而已,他似乎只在尽一个东道主的义务,陪他的客人坐坐,等他们走后,再来吃某种珍稀而更美味的食物。这使弗朗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伯爵在G伯爵夫人身上所引起的恐怖和她那坚决的态度,以为她对面包厢里的那个男人是个僵尸。早餐完毕时,弗朗兹掏出表来看了一眼。
“哦,”伯爵说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请您务必原谅我们,伯爵先生,”弗朗兹答道,“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是些什么事呢?”
“我们还没有化装的衣服,那是一定要去弄到的。”
“那件事你们不必担心。我想我在波波洛广场大概能有一间私室。你们不论选中了什么服装,我都可以叫人送去,你们可以到那儿去换装。”
“在行刑以后吗?”弗朗兹问道。
“以前或以后,尽可悉听尊便。”
“就在断头台对面?”
“断头台是狂欢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伯爵先生,那件事刚才我又想了一想。”弗朗兹说道,“我很感谢您的热情招待,但我只要在您的马车里和您在罗斯波利咖啡馆的窗口占一个位置就满足了,至于波波洛广场的那个位置,请您只管另作支配吧。”
“但我得先提醒您,那样您将失去一次千载难逢的观看奇景的机会的。”伯爵答道。
“您以后讲给我听好了,”弗朗兹回答说,“事情由您的嘴里讲出来,给人的印象比我亲眼目睹的会深刻。我好几次都想去亲眼看一看杀人,但我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您是不是也这样,阿尔贝?”
“我,”伯爵答道,“我看过杀卡斯泰,但我好像记得那天我已喝醉了酒,因为我是在那天早晨离开了学校,从酒店里闹了一个通宵出来的。”
“再说,不能因为你们在巴黎没做过某件事情,在国外就不能去做了,这可不是一个理由啊。旅游嘛,就是增长见识;换一个地方,就得什么都看看。请想想吧,如果有人问你们:‘在罗马怎样处死人的?’你们回答说:‘不知道,这有多难堪啊。’还有,听说那个罪犯是一个无耻之徒,一个古怪的人,他用一根柴棍打死了抚养他成人并把他当儿子看待的好心的神甫。真见鬼。杀一个教会职员也该用一件比柴棍像样一点的武器呀,况且这个神甫也许是我们的教甫呐。倘若你们在西班牙观光,你们必然要去欣赏一场斗牛吧;就想着是在看古代竞技场上的罗马人,他们在格斗中杀死三百头狮子和百把个人哩。再想想那鼓掌喝彩的八万个观众、那领着要出嫁的女儿去那里的明智的主妇吧;想想那些长着一双玉手的迷人的童贞女吧,她们用抬头优雅地点了,仿佛在说:去吧,别偷懒啦!给我结果了那个人,他只剩下一口气啦。”
“那么,您去不去,阿尔贝?”
“当然啦!是的。我也和您一样,本来有点犹豫,但伯爵的雄辩使我下了决心!”
“既然您高兴,那么我们走吧,”弗朗兹说道,“但我们到波波洛广场去的时候,我想经过高碌街。这样做行不行,伯爵先生?”
“步行去,可以,坐车去,不行!”
“那么,我愿意步行去!”
“您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经过那条街吗?”
“是的,我想在那儿看一样东西。”
“那好,我们就走高碌街。让马车到波波洛广场,在巴布伊诺街路口等候,走高碌街未尝不可,我顺路看看我吩咐的事情办妥没有。”
“大人,”一个仆人开门进来说道,“有一个穿苦修士衣服的人想和您说话。”
“啊,是的!”伯爵答道,“我知道他是谁。二位,请你们回到客厅里去坐一会儿好吗?你们可以在中央那张桌子上找到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我马上就来奉陪。”
两个青年站起来,伯爵再次道歉,送他们走出一扇门,他则从另一扇门出去。阿尔贝是一个大烟鬼,他到意大利之后,抽不到巴黎咖啡馆里的雪茄,认为是一桩不小的牺牲,现在走近桌子,看到真正地道的雪茄,不禁惊喜地大喊了一声。
“噢,”弗朗兹问道,“您觉得基督山伯爵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样?”阿尔贝说道,他显然很惊奇他的同伴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吃东西很讲究,他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而且,像布鲁图一样,也是一个坚忍主义者;再说,”他向天花板吐出一大股烟,然后才说,“他还有上等的雪茄。”
这就是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他一向认为,自己经过深思熟虑,才对人和事物提出见解;弗朗兹深知这一点,也就不想去改变他的看法。
“可是,”他说,“您有没有注意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盯着您看。”
“看我?”
“是的,”阿尔贝想了一想。“唉!”他叹了一气答道,“那算不上十分稀奇。我离开巴黎已有一年多了,我的衣服式样已经很旧了,伯爵大概把我看成一个乡下人。我求求您,您一有机会就向他解释一下,告诉他我不是那种人。”
弗朗兹笑了一下,一会儿,伯爵进来了。“二位,我现在可以悉听吩咐了,”他说了,“马车已到波波洛广场去了,我们可以从另一条路走,假如你们高兴的话,就走高碌街。带几支雪茄去,莫尔塞夫先生。”
“非常的赞成,”阿尔贝答道,“意大利的雪茄太可怕了。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我可以回敬您这种雪茄。”
“我不会拒绝的。我准备不久就要到那儿去,既然蒙您允许,我一定来拜访您。走吧,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啦,已经十二点半了,我们出发吧!”
三个人一同下了楼,车夫已得到主人的吩咐,驱车到巴布伊诺街去了,三位先生就经弗拉铁那街向爱斯巴广场走去,这样,他们就可以从菲亚诺宫和罗勘斯丽宫之间经过。弗朗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罗斯波利咖啡馆的窗口上去了,因为他没有忘记那个穿披风的人和那个勒司斐人所约定的暗号。
“哪几个窗口是您的?”他问伯爵,语气极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最边上那三个窗口。”伯爵漫不经心地答道,他的语气也毫不做作,因为做梦也想不到这句问话的用意。
弗朗兹的目光迅速移向那三个窗口,只见两边窗口挂着黄缎窗帘,而正中那扇则挂着红十字白缎窗帘。
披斗篷的人言而有信,实现了对那个农夫打扮的人的承诺;再也无可怀疑,披斗篷的人正是伯爵。
那三个窗口里还没有人。四面八方都在匆忙地准备着,椅子都已排好了,断头台已架起来了,窗口上都挂着旗子,钟声不响,面具还不能出现,马车也不能出动,但在各个窗口里,已可以看到面具在那里晃动,而马车都在大门后面等着了。
弗朗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顺着高碌街走着。当他们接近波波洛广场的时候,人群愈来愈密了,在万头攒动的上空,可以看到两样东西,即顶端竖着一只十字架的方尖碑,标明这是广场的中心和耸立在石塔前面的巴布伊诺街、高索街、里佩塔街三条路的交叉口上的断头台的那两根直柱,在这两根直柱之间,悬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弯刀。他们在街角上遇到了伯爵的管家,管家原来在那儿等候他的主人。伯爵花了很高的价钱租得的那个窗口是在那座大宫殿的三楼上,位于巴布伊诺街和宾西奥山之间。我们已经说过,这原是一间小小的更衣室,从更衣室进去还有一间寝室,只要通外面的那扇门一关,房间里的人便可以与外界隔绝。椅子上已放着高雅的小丑服装,是用蓝白色的绸缎做的。
“既然你们让我挑选服装,”伯爵对两位朋友说道,“我就派人准备了这几件。首先,今年这种款式的服装最流行,其次,小球意大利狂欢节的习俗,人们互扔面粉小球。抛在这衣服上也无碍,因为面粉粘不上去。”
弗朗兹对伯爵的话似听非听,也许他对他再次表现出来的友谊没能充分领情,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波波洛广场上的场面,还有此时作为广场主要装饰品的恐怖的行刑器具吸引住了。
弗朗兹这才第一次看见断头台。我们称之为断头台,是因为罗马的断头机与我们的死刑工具相仿,几乎是在同一个模子上铸造出来的。铡刀呈月牙形,只是用凸面往下切割,悬得没我们的那么高,就这点差异。
有两个人坐在那块搁犯人的活动木板上,正在那儿一边用早餐,一边等候犯人。其中的一个掀起那块木板,从木板下面拿出了一瓶酒,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他的同伴。
这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一看到这种情形,弗朗兹觉得他的额头上已在开始冒冷汗了。
头天傍晚,犯人已从诺伏监狱移禁到了波波洛广场口的圣玛丽-波波洛小教堂里,在那儿过夜,每一名犯人有两位神甫做伴。他们给关在一间有铁栅门的礼拜堂里,门前有两个轮流换班的哨兵。教堂门口,每边都有一列双排的宪兵,从门口直排到断头台前,并在断头机周围成了一个圆圈,留出一条约莫十尺宽的通道,在断头机周围,则留下一片将近一百尺的空地。其余一切地方都被男男女女的头填满了。许多女人把她们的小孩子扛在她们的肩头上,所以孩子们看得最清楚。宾西奥山像是一家挤满了看客的露天大戏院。巴布伊诺街和里佩塔街拐角上的两座教堂的阳台上也挤得满满的。台阶上像是一股杂色斑驳的海流,向门廊下拼命地挤,墙上每一年凹进去的地方都供着活的雕像。伯爵说得不错,人生最动人的奇观就是死。
在这隆重的场面,本来应当保持肃静无声,可是人群却沸沸扬扬,嬉笑和欢呼汇成一片喧哗;显然这又像伯爵所讲的,在这群老百姓那里,处决犯人不过是狂欢节的序幕。
突然间,像是中了魔似的,骚动停止了,教堂的门开了。最先出现的,是一小队苦修士,其中有一个领头走在前边;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灰色粗布的长袍里,只在眼睛的地方有两个洞,他们的手里都拿着点燃了的小蜡烛,在苦修士的后面,走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布短裤,左腰上佩着一把插在鞘里的牛耳尖刀,右肩上扛着一把笨重的长锤。这个人就是刽子手。他的脚上还绑着一双草鞋。在刽子手的后面,根据处死的先后顺序,先出来的是佩皮诺,然后才是安德烈,每一个都由两位神甫陪伴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没有被蒙着。佩皮诺的脚步相当稳,大约他已得到信儿,而安德烈则由两位神甫架着胳膊。两名犯人不时吻吻忏悔师递上来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单单看到这种场面,弗朗兹的双腿就软了。他看了看阿尔贝,只见他的伙伴脸色跟白得衬衣一样刷白,手臂机械地一掷,将抽了半截的雪茄扔到很远。唯有伯爵不动声色,不仅如此,他那苍白的面颊隐约泛起一层红晕。
他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像是一只野兽嗅到了它的牺牲品似的。
他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了他那雪白的,又细又尖,像狼一样的牙齿。可是,他的脸却露出了一种温柔的微笑。这种表情弗朗兹以前是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的,他那一对黑眼睛充满慈悲和怜悯。两个犯人继续向前走着,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他们的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佩皮诺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约二十四五岁,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褐色。他昂着头,似乎在嗅空气,以确定他的解救者会从哪边出现。安德烈是一个矮胖子,他的脸上布满着残忍刻毒的皱纹,但那些皱纹和他的年轻并无关系,他大概在三十岁左右,他的胡子在狱中长得长长的,他的头垂在肩上,他的两腿发软,他似乎在做着一种不自觉的机械的动作。
“我记得,”弗朗兹对伯爵说道,“您告诉我说只杀一个人的吧。”
“我对您讲的是实话。”伯爵冷冷地答道。
“但是,这儿有两个犯人呀。”
“是的,但这两之中,要死的却只有一个,另外那一个还有很多年可活呢。”
“假如赦罪令要来,可不能再迟了呀。瞧,那不是来了!”伯爵说道。
果然,当佩皮诺走到断头台脚下时,一名仿佛迟到的苦修士,穿过人墙,而未受到士兵的阻拦,他走到苦修士队列眼前,把一张打成两折的纸递给领队。
佩皮诺热望的目光没有漏掉一点情况。苦修士领队打开那张纸,看了一遍,然后举起手。
“感谢上帝!感谢教皇陛下!”他大声清晰地高呼,“赦免了一名罪犯的死罪。”
“赦免令!”人们同声喊道,“赦免令!”
听到这种喊声,安德烈把头抬了起来。“赦谁?”他喊道。佩皮诺仍旧屏息静气地等着。
“赦佩皮诺,即罗卡·普廖里。”苦修士领队说道,于是他把那张纸交给了宪兵的长官,那军官读完以后交还给了他。
“赦佩皮诺!”安德烈喊道,他似乎已从先前的麻痹状态中醒了过来了。“为什么赦他不赦我?我们应该一同死的。你们讲定了他和我一起死的呀。你们没有权利单单要我一个人死。我不愿意一个人死!我不愿意!”
于是他挣脱开了那两个神甫,像一头野兽似的挣扎着咆哮着,拼命想扭断那条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刽子手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他的助手从断头台上跳下来捉住了他。
“他怎么了?”弗朗兹问伯爵,因为那些话都是罗马语说,所以他听不太懂。
“发生了什么事?”伯爵说道,“您不明白吗?就是这个人快要死了,他因另一个犯人没死在他前面而发狂,倘若听任他去干的话,他宁愿用指甲和牙齿撕碎那个人,而不愿让他享有他自己即将被剥夺的生命。呵,人啊!人啊!就像卡尔·穆尔所说,‘是鳄鱼的种啊!’伯爵向人群伸出两只拳头说道,‘我对你们看透了,你们在任何时候都是自作自受啊!’”
在这说话期间,安德烈一直在地上和那两个刽子手滚作了一团,他还是在那儿大喊:“他应该死的!我要他死!我不愿意一个人死!”
“瞧吧,瞧吧,”伯爵抓住两个青年的手,继续说道,“瞧啊,凭良心说,那非常有意思:那个人本来已经听天由命,走向断头台,固然要像个懦夫一样死去,但他毕竟毫不反抗,毫无怨言。你们知道是什么给他这点力量吗?你们知道是什么给他这点安慰吗?你们知道是因为什么使他俯首就刑吗?无非有一个人跟他同样惶恐,无非有一个人要跟他一起丧命,无非有一个人在他之前处死!牵两只羊给屠夫送去,牵两头牛到屠宰场,然后让其中一个明白它的同伴不会死,那只羊会咩咩欢叫,那头牛也会哞哞欢叫。可是人呢,上帝照他自己的形状创造出来的人,上帝给他的每条最重要的戒条就是叫他爱他的邻居,上帝给他声音以表达他的思想,所以当他听到他的同类得救的时候,他的第一声喊叫是什么!是一声谩骂!人这个自然的杰作,这个万物之灵,该有多么光彩啊!”
说罢,伯爵哈哈大笑,那笑声十分瘆人,表明他一定创巨痛深,才发出那种笑声。
这时,搏斗依旧在继续着,看了真可怕。人们都反对安德烈,两万个声音都在喊:“杀死他!杀死他!”弗朗兹吓得直向后跳,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拉他站在窗前。“您怎么啦?”他说,“难道您可怜他吗?假如您听到有人喊:‘疯狗!’您就会抓起枪来,毫不犹豫地打死那可怜的畜生,但它的罪过,却只是咬了另一条狗而已。而这个人,人家没去咬他,他反而谋杀了他的恩人,现在他的手被绑住了,不能再杀人了,可是他还希望囚伴和他同归于尽,这样的一个人,您还可怜他!不,不,看,看哪!”
伯爵的规劝几乎已经是不必要的了,因为弗朗兹的视线就像被眼前的恐怖景象吸引住,再也离不开了。两个下手把犯人揪上断头台,不管他怎么挣扎、撕咬、狂叫,强压住他下跪。这时,刽子手已经立在一旁,举起大锤;经他一示意,两个下手松开了犯人。就在犯人刚刚想站起来的这一刹那,大锤已经击在他的左太阳穴上;只听到又沉又闷的一声响,受刑人像一头牛似的倒下来,脸朝地面,接着又一个翻身,仰天了。于是,刽子手把大锤甩在一边,从裤腰上抽出刀,一刀便切开了他的喉管,然后立即跳到他的肚子上,用双脚使劲往上踩。
他每踩一下,鲜血就从罪犯的颈脖处喷溅出来。
这一回,弗朗兹再也坚持不住了,他向后退去,跌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吓得差点儿昏过去。
阿尔贝紧闭双眼,仍然站着,不过他紧紧抓着窗上的帷幔。
伯爵一直站着,面露胜利的神色,像是复仇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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