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顺坐在屋子里,把单薄的被子裹在身上,脚下烤着风笼。E?▃●小?说.ww.e xia o sh u o.com ?这个冬天确实太冷,光是那山风出呼啸声,就足以让人哆嗦半天。山顶的雪还没融化,淑芬的梨树也没敢冒出点新芽。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了。富顺手上捏着两封信。一封是湘瑜寄来的,信里的内容主要是邀请他去江云过年,顺便给她带点农村的腊肉;另一封是干爹刘永翰的,信里的内容是干爹决定来石桥过年,顺便给富顺带来一担子书。
两封信都是半个月前就收到了,回信应该也到达了目的地。对于湘瑜的邀请,富顺只能婉言拒绝。他的内心里还是期望能见到湘瑜的,不过他总不能邀请湘瑜来石桥过年吧?至于干爹要来这里,他是热烈欢迎的。
富顺把这个消息向全家宣布的时候是腊月十九。那一天家里杀年猪,淑芬精细饲养法喂出这头三百斤的大黑猪,让杨泽贵特别有面子,连村里的杀猪匠都竖起了大拇指。
杨泽贵听说干亲家要来,高兴得又多喝了两杯,还和过来帮忙的几兄弟划起了酒拳。富顺的干爹是城里的生意人,听富顺描述,那码头的流水账,刘永翰的收入能抵上全生产队了。这倒是其次,他对富顺可算是恩重如山,更何况他主动提出来石桥,是不是在烂泥沟的那个知青,一个照面之后立见分晓呀!
倒是淑芬娘有些惴惴不安,那个富顺称为干爹的城里人,莫不是要来和她抢儿子?
除此之外,淑芬姐妹也是“不亦乐乎”的。对淑芬来说,那样出口成章又会写诗的大叔,完全就是崇拜的偶像呀!对淑菲来说,家里有个客人,生活改善了不说,就是略微小调皮一下,爹娘也不会拉下脸来骂人的。
刘永翰一路转车问路,终于在腊月二十九到了杨家湾。富顺在井边挑水,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丢下桶一口气爬到了猫儿山顶。
上气不接下气的刘永翰看到这个嘴里冒着白气的干儿子,把挑在肩上的两箱子书放在地上。几个月不见,好小子又长高了一截。
他们用城里人的礼节,两个大男人紧紧相拥。┠┇┄┡ E┄小说 w-w-w`.`e`x-iaoshuo.com“刀疤刘”又拍了拍他亲爱的顺儿的后背。
“咦,干爹,这围巾你不是丢了吗?”富顺看到那条熟悉的围巾,想起了桂英姐。
“哦,这是你那条,你没拿走。今年冬天太冷了,我就戴上了!你还说你们老家不冷,我看着比江云冷得多!”
“今年怪冷呢!我们都遭不住,不过庄稼好,你看看,那一片片小麦,长得多好!哈,那边,看到没得,长得最好的那块,我种的!”少言寡语的富顺变得活跃起来,这个和亲人一样的干爹,多么的亲切呀!
富顺把竹棒抢过来,把书挑在自己肩上,往山下走去。“干爹,这都是些啥子书?好重哦!”
“郑老师拿来的,说是让你别误了功课,哎,要是在学校,再上一年学你也能毕业了!”
富顺兴奋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哀愁,这回到杨家湾,天天和田地打交道,看书的时间少了不说,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不能请教。
“还有好远?”
“不远了,你看到那片竹林没得,就在那竹林里头!”
“嘿,你家还住的好呢,我看倒是适合我来住,‘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夏天更安逸!”
富顺听不懂干爹的“之乎者也”,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寄身之所,或许只是一时,也可能会一辈子!
“对了,顺儿,桂英家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刘永翰并不知道桂英没有回来。这也是他这次来石桥的目的之一,想为去年的行为道个歉,也慰问一下失去儿子的老太太。
富顺突然停了下来,他该怎么和干爹说呢!桂英娘一直还住在山洞,只是偶尔到山下打开一下新房子的门,顺便佝偻着背背点粮食上山。淑芬和富顺每隔一天就会去山上看看她,顺便和她摆些龙门阵。?■E小□?说www.e xia o sh u o.com ?在被问到桂英的时候,富顺总是说:“她在城里呢,遇到个好东家,过几年就把你接过去了!”
“他娘就在那边住着,”不会撒谎的富顺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洞,“桂英姐一直都没有回来!”
“没回来?你不是说她去了车站回家了吗?”
“她是说她要回来的,可我也是后来和我家里写信才晓得没回来的。”
“那她在哪里?”
“不晓得!”
“哎,这个犟拐拐,又认不到一个字,怕也不晓得家里生了这些事!”
“应该是不晓得的。现在都是我们偶尔去看看她娘,哎,可怜了那个瞎子老婆婆哦!”
“我们去看看吧!我带了点钱来,给老婆婆拿过去,顺便……算了,就说桂英现在还在工厂赶工,回不来!”
“要得!”父子俩挑着东西,先去了一趟山洞。因为太冷,老太太在山上拾了些干柴禾,也不管这洞里没有烟囱,就点着了烤火。满洞子熏得黑黢黢,乌烟瘴气呛得人都透不过气来。
“王嬢嬢,你在不在!”
老太太咳着嗽探出身子,模模糊糊辨认出是富顺才应了一声,又钻进洞子里去了。
富顺领着干爹钻进洞子里,刘永翰捂着鼻子,这臭气熏天的山洞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老婆婆腰弯成了九十度,一张满是油渍的丝帕包在头上,要不是两只“睁眼瞎“的大眼珠子,根本判定不了那满是烟土的脸。
“王嬢嬢,都喊你不要再屋里生火了!我前天不是背了木炭来吗?你把炭放在风笼里。你这样子把床燃起了咋办?”富顺从外边的水缸舀了一瓢水,把那堆柴火扑灭,黑烟变成了白雾。
“燃起了才好呢,烧了我这个老不死的算了!咳……咳……”老太太又咳了起来,嗓子里出连续齁声,洞子里响着恐怖的回音。
她抬起头,隐隐约约看着一个穿着体面的陌生人,突然哭了起来。“桂勇儿啊?你回来了?”哎,这个可怜的老人,见到中年男子都会以为是她死去的儿子!
“王嬢嬢,这个……”
“王大姐,我不是您儿子,我是杨桂英的东家,她在我的工厂做活路!”
“桂英?!哦,那个死女子呀,她还活着吗?”也许,老太太真的忘了她还有个女儿吧!
“活得好好的呢,王大姐,她这会儿在织布厂织布,可能干了,我们过年要干活,她就不回来了,你看看,这是她一年的工钱,我都给你送回来啦!”
“哦,钱呐?我不要,你给他吧!”老婆婆指了指富顺,“反正我用的吃的,都是他们给我拿来,你给他吧!哎,这死女子,我以为她忘了这个可恶的娘了呢!他哥走了,她也没回来烧把纸,就算是桂勇打她、骂她,那也是她哥呀!”
“王嬢嬢,我替桂英姐烧了,她确实回不来。这个钱我先收着,我都给你记着账呢!”
“记着吧,记着好,过了年,你把我扶到岔河去,我去看看我的小狗儿咯!我一分钱都不要,都给我的小狗儿!”“小狗儿”是王老太婆呼唤她连面都没见着的孙孙的名字。
“好,好!”富顺接过钱,又一次流出了眼泪,“王嬢嬢,明天就过年了,我明早上来接你,到我们家过年!”
“不去,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土匪窝里!”
富顺把刚刚未完全浇灭的木炭捡到风笼里,用从床底下拿出些炭来,吹燃了递给王嬢嬢,拉着干爹出了洞口,下山来了!
刘永翰眼里眨着泪花。他不能想象,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直到富顺指了指那几间瓦房,他才明白,老太太之所以选择住在山洞,是想逃避,或许只有逃避了,她才能苟活下去!
客人的到来让杨家人格外欢喜,尤其是杨泽贵,看到这个“五大三粗”的文化人,根本不是烂泥沟那个白脸知青之后,哈哈大笑了几声,一拐一跛地领着进了堂屋。
淑芬昨天就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连屋顶的蜘蛛网都被清理得无影无踪,杨泽贵用有些油渍的大碗,从坛子里舀来半碗醪糟酒,刘永翰一饮而尽,也没觉得冷。
这半碗醪糟,是石桥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冷酒糊糊刚下肚,热醪糟鸡蛋又端上了桌。刘永翰照例来者不拒,一口气吃了两个土鸡蛋。
“杨大哥,早就听顺儿提起你,你可是个大能人呀!”
“啥子能人哦,这条废腿,把整个人都废了!”
“瞽叟丘明著《左传》,孙膑无腿写《兵法》。你老哥子一条腿撑起一个家,也了不起呀!”
高小文化的杨拝子只听懂了后半句,在一旁的淑芬惊讶地瞪着眼睛,这个能文善武的伯伯果然名不虚传。
刘永翰从兜里抓出大把糖果,递给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淑菲。“你就是小淑菲吧?常听你哥说你,这字儿写得真工整!”
听到夸赞的淑菲红着脸,拿着作业本进到屋里去了。
“淑芬?小姑娘长的真漂亮,真看不出来你在家能干农活!”刘永翰放下碗,从刚刚那两箱子书里取出一大摞放在桌子上,“这是给你买的,听富顺说你喜欢读诗,这里头呀都是当代诗歌名家的作品,要是几年前还真读不到!”
淑芬如获至宝,抱起书就往里屋走。
堂屋里就剩下三个男人。杨泽贵从皱巴巴的烟袋里取出半包纸烟,取出一支递给“刀疤刘”。刘永翰摆摆手,别看他在码头总是揣着烟,这玩意儿他自己是真不会。
歇了不多一会儿,淑芬娘招呼富顺过去打糍粑。刘永翰主动请缨,和富顺一起在怼窝旁,挥起那重重的捶棒,砸出了香喷喷的糍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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