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保石试探性地道:“政事堂中近日正忙于筹备南征事宜,诸位官人各有差事……”他一面说,一面偷偷地看了一眼赵芮的脸色,见对方眉头并没有半点舒展的模样,连忙话锋一转,复又道,“黄相公……”
他话刚开了个头,却是忽然听得殿外一阵动静,原是的仪门官忽然进得来,匆忙上前禀道:“陛下,仁明殿中遣了人过来求见。”
仁明宫里住着的是杨皇后。
赵芮听得一惊。
自己皇后自己知道,依着她那性子,忽然遣人过来,必是当真出了大事。
得了这信,他也再顾不上什么政事堂,更是顾不上什么朱保石,连忙道:“快宣!”
几息之后,一个黄门满头是汗地冲得进来,连仪态都管不得,却是哑着嗓子叫道:“陛下,娘娘请陛下诏太医院中诸医官进宫给皇子问诊!”
赵芮倏地站起身来,转头大声叫道:“郑莱!”
他的声调都变了。
那小黄门站在阶下,小腿肚子直哆嗦。
他一路狂奔而来,脸上早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后背的衣衫也湿得透透的,禀了话也不敢动弹,只垂头立在原地,听着天子喊来近侍,下诏召太医院中各医官入宫。
不多时,七八个小黄门便鱼贯而出,紧着步子往外快快走,自去各处地方宣诏。
赵芮打发走了人,早忘了殿中还站着一个朱保石,更忘了自己召他来,是为了问范尧臣那女婿监主自盗之事,只大步朝外走,一面抓着那小黄门问话,一面朝着仁明宫而去。
此时才过未时,天上烈日炎炎,赵芮自那黄门处听得消息,心中又急又燥,也不走有上边遮拦的回廊,也等不及后头伞幡追上来,只大步流星,冒着炎日而行。
一干近侍、禁卫在后头追着,也不敢劝,只跟着跑。
自崇政殿到仁明宫,赵芮足足走了半刻钟,他到得地方,已是头脸俱是汗,一踏进门,便见杨皇后在那一处等着,面上尽是惶惶之色。
“都是怎的说的,醒了未曾?!”赵芮见得自己皇后,一把便将人拖起来,也不等她行礼,只拉着人往里走,边走边问道。
杨皇后哽着嗓子道:“几位医官还在诊脉,才吐了一回,而今里头正在换褥子……”
正说话间,两人已是进得偏殿。
大晋的天子除却太祖,几乎个个身体不好,宫中轮值的医官都要比前朝安排得多,尤其皇子赵署出生之后,简直是真正的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其余小儿满了六岁,多半病痛就少了一半,只有他,来年都要小十岁了,依旧是病痛从未断过。
三四个轮值的太医院医官都围在床榻前头,听得外头声响,皆是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见是赵芮,正要行礼,却是忽然听得床榻上一阵“噗呲”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恶臭蔓延开来。
几乎是立刻,所有医官的面色都变了,众人连给天子行礼都顾不上,个个回过头去。
赵芮立在原地,明明在烈日下跑了半日,头、脸皆是汗水,却是莫名地觉得背脊发凉。
那一股味道太大,叫他想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他的手脚微微发抖,定了定神,几步上得前去。
早有自小伺候赵署的黄门小心寻了个空隙,爬上床去,给皇子更换贴身衣衫。
赵芮就站在床榻前头,一手扶着床柱,几乎是麻木地看着黄门脱下他唯一的儿子的裤子。
赵署常年不露于阳光之下,全身肤色都白斩斩的。
两条裤腿被褪下,很快露出他瘦弱的大腿,细得同麻杆一般,几乎连肉都没有几两。
等到底裤也被脱下,那一股恶臭登时重了好几分,布料粘着他的屁股被拉开,上头沾着一大滩秽物。
几个医官也不敢嫌弃腌臜,亲自一齐动手,把赵署翻了一个身,一人取了银针,还未来得及下针,便又听得“噗”的一声,却是浊气同着秽物从这一位未来的天子后头一齐迸发出来,糊在他的臀上。
赵署的双眼依旧紧闭着,完全看不出任何清醒的迹象。
另有近侍抱了装着热水的铜盆过去,拧干了大巾子,递给里头的黄门帮着赵署擦屁股。
围着的医官一个都腾不出功夫来说话,只施针的施针,研究秽物的研究秽物。
赵芮的脸阴沉得可怕。
他扶着床柱子,明明没有站多久,却是腿脚发麻,全身都沉甸甸的,呼吸都没有力气,头顶更是仿佛有人用铁锤在用力砸一般。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久,医官才开始取针。
赵署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施针的时候没有动静,取针的时候也没有动静。
赵芮半低下头,想要看清儿子的脸,可他只把头刚往下头俯了俯,就觉得眼前一黑,头顶一阵天旋地转。
混沌之间,他仿佛听到有许多杂乱的声音在大叫“陛下!”
***
郑时修面无表情地坐在公厅之中,听着申斥。
御史中丞汪明就坐在他对面,手中持着一本奏章,到底没有甩到郑时修面前,只是重重往他前头一砸,冷声道:“郑时修,你这是何意!”
郑时修伸出手去,把那奏章轻轻拿起,擦了擦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却是抬起头,回道:“时修请全体谏官合班奏弹劾此事。”
汪明只觉得头都大了。
御史中丞这个位子从来都不好坐,认真轮起来,他手下的台谏官没有几个是好管束的,可像郑时修这般执拗的,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官途如何能够长久?!
若不是得到其余人的私下通报,他作为一台之长,说不得要最后一个知道手下有人在组织合班。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我且问你,你弹劾折子奏得上去,陛下如何反应?”
郑时修沉默了一会,道:“陛下留中不出。”
他的上折弹劾了三桩事情,第一桩是泾州知州宋普盗用、滥用公使钱,第二桩是粮料院、都磨勘司中的两名官员尸位素餐,第三桩,却是学士院众官,尤其杨义府监主自盗。
前几日他被召入宫中,本已是准备了一肚子话,可天子问了前头两桩许多问题,却一句都没有提及后头那一桩事的半点内容。
郑时修如何能忍?
既是天子不愿直面,他就想办法叫他直面。
做御史,从来都是做谏天子者,而不是奉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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