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夏天,林三千拥有了成年后第一支蓝色唇膏。
梦里的镜像说对了,他确实相信“自己”的话,也确实非常想和“自己”见面。
买好唇膏后,林三千想起另一个自己总是穿着不合身的女装,突然有了想要给“对方”装扮一番的念头,于是又朝女装专柜走去。
大学期间因为成绩优异他每年都拿到奖学金,加之他课余时间有一半用于打工,平时也没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十九岁的他已经有了一笔不算小的积蓄。
销售员很热情的招待:“先生,请问是要给女性朋友买礼物吗?需要我为您推荐吗?”
林三千和女性打交道的经历不多,对打扮方面并无把握,于是点头:“可以吗?麻烦了。”
销售员看这个漂亮小男生不好意思的样子很可爱:“不麻烦的,请您告诉我对方大致的信息,比如身高体型、肤色发色、平时的穿着打扮风格这些。”
林三千想了想:“他…大概和我差不多。”
销售员微微愣住,抬头看林三千一米八的个子:“您是说…那位女性和您差不多高吗?”
林三千点头:“身高体型、肤色发色都和我差不多,他是我…双胞胎妹妹…平时的穿衣风格我也说不上来。”
他随口编了个理由,想了想又补充,“经常涂蓝色的唇膏。”
销售员在心里羡慕对方有个温柔哥哥的同时,真心感叹:“那您的妹妹一定很漂亮。”
林三千怔了一下:“嗯,很漂亮。”
“现在年轻的女孩子喜欢俏皮一些的风格,您妹妹的皮肤很适合这款蓝色裙子,这个季节经常下雨温差大,再搭配牛仔外套就很合适…”销售员不遗余力的推荐,“高挑的女生可以选择这款手工平底小皮鞋,穿着舒服又很好看…”
最后,林三千在推销员的推荐下,买了裙子、牛仔外套、皮鞋、同色系牛仔choker。
他大包小包从百货公司出来,经过地下街夜市的时候,又买了齐肩的黑色假发、一瓶香水、一包女士香烟和打火机。
回到住处后,林三千拉好窗帘反锁房门。
日光灯照得人肤色有些苍白,林三千对着镜子微微仰着头,手法生涩的涂抹蓝色唇膏,凸起的喉结和蓝色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
矛盾、性感且迷人。
而后他逐一换上假发、裙子、外套,穿着丝袜踩在地上,镜子里的人俨然已经是个高挑的女生。
林三千并没有化妆上的天赋,可他的脸其实不需要如何刻意装饰,就会呈现一种性别暧昧的美。
他抽出细长的女士香烟,也不往嘴里放,只点燃放夹在手里静静的烧。
他想起在被送进福利院之前,他经常等待出门前梳头打扮的母亲,他母亲也有这样细长的香烟。
那会儿母亲怕他自己待着无聊,总是给他一支棒棒糖打发时间,六月的时候院子里的绣球花开得很好,他坐在窗边含着甜甜的糖果,一会儿看看窗外的绣球花,一会儿看梳妆镜里涂着口红的母亲。
“她发现我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时,会从镜子里冲我笑。”
林三千对着镜子描述,才发现镜像里的自己也在笑。
手上的烟不知不觉也快烧完了。
林三千向前微微倾身,鼻息很快在他和镜像之间覆盖了一层白雾。
现在镜子里女装的“自己”比当年被三个混混霸凌的模样好看多了。
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满意这样的打扮,会不会遵守承诺再次出来和他见面。
林三千就着这个姿势微微抬起头,他极近的凝视镜像,就好像对方拥有独立的灵魂一样。
“我可以叫你「蓝」吗?”
林三千知道镜子不会回答他,但他还是耐心的等了好久,最后有些失落的笑了笑,对着镜像眼尾的位置将手里的烟摁灭。
烟灰残留的位置,乍一看,像颗泪痣。
三天过去了,林三千到底没等到他的「蓝」走出镜子,甚至没有再做关于“对方”的梦。
好像又被骗了呢。
但林三千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习惯性的失落,随之而来的还有迷失感。
他好像一个躲在柜子里进行秘密角色扮演游戏的孩子,开始构想关于「蓝」的各种细节。
比如「蓝」和安静无趣的自己很不一样,他个性强烈,喜欢新鲜危险的事物,有点自恋甚至自负,但他又很害怕孤独,因此很擅长对人撒娇,偶尔有点坏毛病,比如会对在意的人恶作剧,身上有种危险又吸引人的气质。
比如「蓝」应该会喜欢酒精和甜食,讨厌让他不愉快的味觉体验,比如苦的酸的食物;喜欢颜色热烈或奇异的食物,不喜欢绿色和白色食物;喜欢凉的东西,不大能热食,所以基本告别了火锅这种菜系…
比如「蓝」有些极端执拗的倾向,睚眦必报且很擅长打架,能不动声色干掉所有试图欺负他的人,他什么都不怕,但是好像有点怕黑…
林三千依照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赋予了「蓝」性格、喜好和灵魂,就好像精心雕琢一件只属于自己的艺术品那样。
夏城之行最后一天,北城区棉花路的「镜」酒吧举办六月啤酒音乐派对,林三千拿到酒吧的宣传单,他认为如果「蓝」真实存在的话,或许会想去看看。
那是林三千唯一一次穿着女装出现在公众场合。
林三千知道这样的状态有点危险,不过他已经做好打算,这趟夏城之行结束后他就烧掉所有女装,烧掉关于蓝的一切,让生活回归正轨,所以这一晚相当于结束前最后的狂欢。
「镜」酒吧当晚请来了好几支乐队,附近城镇的乐迷也来参加这场音乐派对,酒吧里挤满了人。
林三千很低调的点了酒,找了个相对黑暗的角落待着,即使这样,女装的林三千也很快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请他喝酒、找他搭讪的人络绎不绝,林三千摸了摸戴在脖子上的choker,假装哑巴对所有邀请置之不理,试图搭讪的小男生都碰了壁。
「镜」最大的特色就是镜子迷宫一样光怪陆离的布置,林三千选的位置正对着酒吧过道,四周的镜面映出熙熙攘攘的人影以及「蓝」,林三千边听着乐队的演出,边对着四面八方镜子里的「蓝」喝酒,直到后半夜,演出结束,来参加派对的人陆续散去,林三千正准备结账离开,调酒师小姐姐将一杯蓝色调的鸡尾酒推到他面前。
林三千困惑,不能发出声音的他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
「是不是弄错了,我没点这杯酒」
“我可以请你喝杯酒吗?”小姐姐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盯着林三千的眼睛小声说。
林三千刚要打下拒绝的话,小姐姐似有所预料忙说:“不要忙着拒绝我,我是「镜」新来的调酒师,想找人试试这款蓝鲨,所以…想请你帮这个忙。”
林三千打字的手顿住,他删掉之前编辑好的话,重新简单的打了四个字:「好的,谢谢」
小姐姐笑了:“请慢用。”
林三千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抿了一口:「味道很不错」
“谢谢夸奖,”小姐姐开心得脸有些红了,“那个…有些冒昧…因为您实在太好看了…我想给您拍张照片…”
小姐姐指了指自己放在吧台下的拍立得,“我就是问问,想争取一下,如果让您不舒服很抱歉,您可以拒绝…”
林三千想了想,在手机上编辑了一行字:「可以是可以,但只能拍一张,而且照片归我,行吗?」
小姐姐观察了一晚上,知道这位漂亮的“女生”不接受搭讪,本来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对方竟然松口了,愣了一下忙用力点头:“好的好的!完全没问题!”
小姐姐举起拍立得,林三千保持原来的姿势稍稍侧脸,半边脸被吧台柔和的灯光照亮,另一侧沉在阴影里,背后则是无数交叠重合的镜像。
于是,「蓝」从诞生到结束短短几天时间,只留下这唯一一张照片。
林三千拿着照片离开酒吧后,在几条街区外的男女混用公厕换好衣服抹掉唇膏,全身恢复干干净净的男孩子模样才从公厕出来。
他一路走到大桥底下的空地,将裙子、牛仔外套、皮鞋、choker、假发扔在地上凑成一堆,点燃,大火很快把这些物件包围吞噬。
那会儿已经凌晨三点半,整座夏城静悄悄的,头顶上的桥面偶尔传来车轮碾压的轰隆声,就像暴风雨夜天边翻滚的闷雷。
沿河的路灯早熄了,江上腾起的水雾漫上两岸,江边盛开的绣球花被雾气笼罩,像无数流动的蓝色发光体连成一片,照亮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林三千用沙土埋住散发余热的灰烬,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声毛骨悚然的猫叫。
原本躺在绣球花丛中睡觉的黑猫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林三千双耳后贴瞪大眼睛,幽绿的眼睛里满是警惕,林三千本打算安抚它,可才上前一步,黑猫就好像受到巨大威胁般全身毛炸开,林三千立刻停止了动作,黑猫和他对峙了片刻,四肢弯曲微微后退,林三千意识到了什么,自己也后退一步,黑猫才呼呼的喘着气、惊恐万分的重新窜进花丛里消失了踪影。
林三千眉头皱了皱,他虽然一向不受猫科动物的欢迎,但今晚小黑猫对他露骨的恐惧和厌恶实在有些伤人,林三千朝着野猫消失的方向郁闷的歪了歪脑袋。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在回到福利院之前,林三千将「蓝」唯一一张拍立得照片拿在手里,在路灯下看了很久,最后在心里和对方告别:“蓝,再见了。”
他点燃照片,看着「蓝」在火焰中一点点蜷曲、变形、化作灰烬,林三千把蓝色唇膏、香烟、香水一并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里。
十九岁荒诞的夏天结束了,属于「蓝」的所有痕迹都付之一炬。
林三千的生活回归死水般的平静,直到七年后,能证明「蓝」存在过的物件一一出现在他眼前。
*
火车停靠夏城站台,林三千将写着「蓝」的照片收进兜里,他推着行李出站,拦了一辆计程车。
“先生要去哪儿?”
“北城区棉花路「镜」酒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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