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三月十二这一天,原本这天该百官休沐,可因为郑钦差没有走,汴州府衙上下都提心吊胆不敢歇。他们私下商量是不是那日郑君玥没吃好,要不要凑钱再请吃一次。这么想着一早到馆驿来请,却不见了郑君玥的踪影。
于是司理参军曹毕去江琢处打听消息。
如今他再不会对这女子轻视,只觉得她此次前往京都,说不定便成了刑部或大理寺的红人。
敲门不久江琢便出来了,她穿着青烟纱及胸长裙,外罩连枝花样薄衫,冷肃中带着些出尘之气。曹毕一时看得呆了,他忙把目光看向江琢的脸,简单说了来意。
“郑大人不在馆驿?”江琢疑惑道:“他带了护从吗?”
“没有,”曹毕身后跟着郑君玥的贴身仆役郑四,他急得满头冒汗:“一早小人便寻不到了大人,护从说大人不让他们跟着,要去东街吃嫩豆腐。可小人去东街找了,摊贩说没见大人过去。”
江琢眉头微蹙。
眼下郑君玥手握三皇子网罗党羽谋杀朝臣的证据,而汴州城遍布皇帝的暗卫。万一哪个暗卫同时效忠三皇子,郑君玥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
但是他那么怕死的人,是什么让他撇下暗卫独自出门呢。
是要做什么危险却私密的事吗?
江琢浅浅施礼道:“各位大人今日理应休沐,就由奴家去寻吧。若出了什么事自然会禀告至府衙,请不必忧心。”
曹毕松了一口气,点头道:“那便有劳江小姐。”
一个人若想隐藏行踪不被人发现,最简单的方法是打扮得泯然众人,然后告诉亲近之人自己往东,却是往西。
江琢直接往西边寻,路过之前被惊马刺杀时的街巷,询问摊贩是否见过郑老二。
有一家卖清粥的道:“见了,郑老二今日只喝了一碗粥。”
看来胃口也不太好。
“他是奴家叔父,请问你留意他去哪里了吗?”江琢施礼道。
摊贩笑得憨厚,往一条阔朗的街巷指去:“像是拐进那里了。”
那街巷看起来空无一人。
郑君玥当真是把自己置于险境了。
江琢快步走进去,这是两个宅院夹着的巷子,为供马车行驶,巷子里铺着平整的青砖。往前十多丈转了一个弯,眼前的情景莫名熟悉起来。
粗壮的桃花树和灰色的屋檐,以及道旁的拴马石。
这是……
不会吧。
江琢快步向前走去,直到看到两座石狮子拱卫的红漆大门,以及门顶匾额上浑厚的两个字:“岳府。”
汴州城的岳府,她的故宅。
说起来她已经数年没有回来过了,只知道府中尚有管家以及十多个婆子仆役,负责看管门户和日常修缮。如今安国公一族百多口人命尽皆被诛,这里的管家仆人为避祸肯定已经逃了。
门上的封条已经不知被什么人揭去了。
郑君玥来这里做什么?
江琢推门而入。
这才多久,院中便都是破败之相。
门口的青砖面斑驳破损,青玉照壁被劈砍成两半。原本挂在正堂上“国之良将”四字匾额被抬至院落中烧毁,只余“将”字。不知是谁想把一张春凳搬走,走在甬道上时摔坏了凳面,便随意丢在那里。
照壁后第一进院子的正门厅开着门,从外面能看到里面被抄捡干净的样子。
颓垣败壁不忍睹,案萤干死尤可恨。
这时突然有雨丝擦上额头,江琢转身要走,听到西花厅内有细微的响动声。
难道郑君玥真的来了这里?
她穿过杂草丛生的院落走进月门,迎面便见郑君玥坐在台阶上。
他穿着素色的衣衫,头发用白玉环随意箍住,身前一壶酒,地上一个酒杯。他正拿手中酒杯轻轻磕碰了一下地上那个,继而仰头一饮而尽。
寻到此处荒僻之处喝闷酒吗?
江琢唤了一声“郑大人”靠近他,入眼见地上什么东西飞起。
那是灰烬,焚烧纸钱留下的灰烬。
竟然……
他盘桓数日不回京都,他不顾安危独身来此,竟然是为了在这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为国公府的冤魂烧一捆纸钱吗?
江琢眼前湿润地低头,泪水直直掉落地面,有灰尘被惊得跳起一瞬。
“怎么被你这姑娘寻到了。”郑君玥神情如常,淡淡道。
江琢没有回答,在他身边不远处拂干净一处台阶坐了。
郑君玥自顾自饮酒,过了一会儿又道:“今日清明。”
暮春之初,雨落芽青,祭祀缅怀,是为清明。
可是她不记得郑氏一族跟安国公府有亲旧关系。事实上御史台为了避免徇私,连子女结亲都会避免跟朝中官员变成亲家。
可他来了。
烧一捆纸,祭一杯酒。
直到壶里的酒喝尽,郑君玥把酒杯掷下,长身而起道:“走!回京。”
说完便径直离去。
院落里只留下江琢一人。
郑君玥自会去收拾行装等着她,而她既然来了,便想转一转。
这一次去京都路途艰险,很可能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回来。
西花厅旁有个角门,顺着角门往前是窄小的甬道。这里是专供仆役行走的,甚至为示尊卑,门修得又小又矮。这也是她以前常常偷跑出去的路,可以避免从侧门走时遇到父亲或者其他兵将吏役。
从这里往后经过两道门,穿过高高的葡萄藤架,往北是大哥和萱哥住的两个院子,往南是她住的。
她的院子却不算破败,杂草不多,屋内桌椅板凳摆放整齐。床榻上的帐子被人拢在一边,用丝巾绑在木格上。
床上已经没有枕头或者被褥,江琢的手在床榻上摩挲移动,直到她找到一处小小的凹陷。然后使劲儿一按,“啪”的一声,床板往上轻轻拱起。
江琢把那片拱起的木板一掀,在里面的暗格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把短剑。
一包金叶子。
她轻声笑起来。
喜欢藏东西,真是个好习惯。
江琢把金叶子收进袖袋,刚关好暗格,便听到一个冷冽的声音道:“哪里来的毛贼?”
她猛然转身。
眼前白光亮起。
一把刀向她斩杀过来。
这刀又厚又宽,跟当初杀她的一般无二。
在这人人忌讳的国公府旧宅,在这宅院内闺房之处,在抄检后一干二净的床边,怎么便有这一个人,这一把刀?
江琢大惊中向后退去,身子狠狠撞在床架上。借着这一退留给她的须臾一瞬,她手中的短剑已经出鞘。
剑有两尺八分,仅比匕首长上一点,但好在灵活锋利,适合近身搏斗。但剑的缺点是过轻过软,所以不能硬实地抵刀而抗。
江琢的短剑划过刀柄,“铮”的一声击打在刀鞘上。她手腕微麻,便见那刀偏转过方向,险险擦碰过自己的肩膀。
一击未能得手的刀并没有停下,江琢再不能避,她踩着床板从帐内窜出,借着力道刺向对方胸口。
这一刺她用了岳氏剑法里的巧劲儿,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躲过。
可是——
也没见这人如何移动着变换了步法,竟然在她纠缠的剑势下稳稳躲过。
“咦?”一个惊讶的声音响起,江琢站在地面上看到对方的刀指着她的脖子,她的剑点在对方胸口。
随便是谁动一下,便可取对方性命。
随便是谁反应慢些,明年今日便已是骸骨一具。
江琢这才冷眼看对方长相。
一个男人。穿墨色半臂窄袖袍,革带乌靴,身后一件青披风。身量跟大哥差不多,眉眼里俊秀的气质跟萱哥差不多,皮肤略黑,剑眉星目,宽肩蜂腰,持刀而立时倒是有神佛难挡的气势。但他的神情里却有一种厌憎,这神情让他不那么好看,也不那么讨人喜欢。
“女贼!”他对江琢道:“偷了什么东西,快快放下,不然休怪小爷我不客气。”
真是好笑,他还不能打过自己呢,怎么便敢说不客气。
再说了,这国公府旧宅如今若还有主人的话,怎么也该是自己。她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就算偷了?
“喂,”江琢冷笑着把短剑朝着他的心脏送了一分,淡淡道:“这破宅子还有东西可偷吗?”
男人把刀往她肩膀上按下一分,狐疑地朝江琢身后看了一眼:“你没有偷东西,趴在床上做什么?”
江琢努嘴道:“走累了歇歇脚不可以吗?难不成是把这床抬走卖掉?”
男人目光微敛,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江琢身上没有包袱,只一把剑对着他,倒真不像偷到了什么。
“是误会。”他淡淡道,随即收刀入鞘,倒似不在乎江琢会不会趁机杀了他。他的刀鞘上挂着两只小巧的葫芦,只半个巴掌大,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好葫芦,”江琢夸道:“哪里摘的?”说完也收了剑。
“速速离去。”葫芦男只这一句,便立在屋中抬手指向门外。
或许他是官府负责抄检岳宅的武将吧。
离去便离去,江琢对他翻了个白眼。这地方今日颇热闹了些,她本想去中堂给父母亲磕个头,可看眼前的情形,已经不可以待。
素色的衣裙被她轻轻拎起迈过高高的挡门石。她感觉一直有目光黏在自己身上,直到她穿过垂花门走进抄手游廊,这感觉才消失不见。
江琢刚离开不久,通往院落的小径上便有青草被一辆轮椅碾压,接着有一双素白的手转动轮子进入院子。
“你果然在这里。”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面色有些发白。
有一种奇怪的矛盾感显现在他身上。他身穿素色衣衫,微微低头的样子有几分病相,眼中却又有蓬勃的生命力;虽然在坐着,身前却似有千军万马林立而待;虽然病着,眉心却似有苍龙盘踞呼之欲出。
屋内刚刚收回盯着江琢背影视线的男人阔步而出。他神情里有几分恹恹,似乎想找人打架,说话也有些奚落:“本小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像小草你,心里惦记着却不敢来。一座座院子走完了,装作寻我,才敢过来。”
这话戛然而止,他看到被他唤作“小草”的青年,眼里有抹不去的痛色。
“好了我不说了。”他快走几步推起轮椅,安慰着:“这里也不是没人闲逛,已经拜祭过,我们便走吧。这又下了雨,你的腿还上着板子,不能淋。”
轮椅上的青年看向屋子,里面的地板比院落略高些,他能看到摆放整齐的桌椅板凳。是谁会收拾这里呢?收拾一下也好,芽儿虽然大大咧咧,却也是讨厌凌乱的。
“好,”他的神情恢复如常,微微咬了咬牙关:“就劳烦节度使孟大人继续充当仆役,推我走吧。”
“你放心,”被人唤出身份的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恨恨道:“让小爷我把你推到京都,搅他个天翻地覆。”
轮椅上的人笑了,细嫩的雨丝落在他平放在身前的双手上,让他的手背有些湿润。他握了握手,似要握住这一缕湿潮气。
这只手不能像芽儿那样弯弓射箭揽缰纵马,但是却也有力气搅动京城风云。
“长寂,”他淡淡道:“不用我们过去,京城现在便已经是天翻地覆了。”
“是,”孟长寂推着他走过垂花门,路过台阶时还搬动一下轮椅:“幸而这一次郑君玥那个吃货总算把奏折六百里加急送了去,皇帝就算废黜太子,也会为敲打三皇子,给他留一线生机。”
留一线生机,便不用死。
也许会给他个亲王的身份贬黜出京。
“这样也好,”孟长寂道:“国公爷的案子他们玩烂了,接下来看我们怎么玩他们。”
轮椅上的人闭了一下眼睛。
这样的朝堂,相互倾轧永无宁日。然而若停下来,冤魂便不得昭雪。
“你真的要随我进京?”他问道。
孟长寂大笑一声:“他们给小爷埋了个付山斗的雷,小爷不去,难道还等皇帝老儿下旨捉拿吗?”
虽然郑君玥审定付山斗是三皇子的人,但毕竟他为节度使府效力。所以这件事孟长寂是脱不了干系的。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轮椅上的人抬头看了看院落里颓败的墙上长出的细嫩小草,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便要走了。
相比从澧城到汴州时的轻车简从,这一次郑君玥出行有很大的排场。前面十二人举“回避”、“肃静”的官衔牌和乌鞘鞭、尾枪等打十三棒锣开道,后面二十多官兵卫士护卫两侧。所经州府官员需出行二十里来接,带护卫奔走三十里去送。
江琢的丫头墨香时不时把头伸出去看,抚着胸口直呼厉害。
江琢抿嘴笑了。
她知道郑君玥这是怕三皇子在路上刁难,其实时不时听一阵锣响,还挺聒噪的。果然,刚出汴州府,郑君玥的随从便制止了敲锣。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车驾停下,有一护卫骑快马停在江琢马车旁。
“江小姐,”他轻声请示:“有人在前面路口等着小姐。”
江琢跳下马车,便见江遥牵马过来,先是在郑君玥马车外跟他寒暄几句,便向江琢走来。
是有什么事吗?
她有些意外。
从澧城到这里骑马需要两日,算着时间,他几乎是在收到郑君玥信件后即刻便启程了。
“琢儿,”江遥脸上有尘霜之色,虽然头发细致整理过,但衣襟已经不太干净。他走过来道:“你母亲担忧你,让我来送送。”
县令离开属地其实不合规制,他这何止是送,是冒着被参一本的风险来见女儿。
“父亲大人。”江琢深深屈膝施礼:“女儿一切都好。”
“好,好就行。”江遥说着,转身从马身披盖下拿出一个包袱:“你母亲非让送来的。”江琢接过包袱抱在怀里,江遥看看左右等着他们的车驾随从以及卫士,一时间似忘了还要说什么。
江琢又屈膝施礼:“女儿会小心的。”
“好,小心就好。”江遥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样子是想揽在怀里又觉得不合适。
毕竟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痴傻的非要攀在他肩膀上打枣的女儿。
她现在是随钦差回京复命很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女官的女儿。
这一次分别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见到。
作为父母,他们不能拦着孩子成材,却只能在后面一边不安一边鼓劲。
江遥讪笑着,想道别却又不舍得,想拥抱却又不妥当。
车驾前的马匹轻轻弹着蹄子,有些着急的样子。江琢忽然向前一步,张开胳膊,轻轻抱住了他。
江遥吃惊之下忙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完成这个僵硬的拥抱。江琢已经退开去,笑着道:“父亲大人尽可放心。”
“好,好,”江遥挥手催促她上车,自己翻身上马道:“县里还有春耕的事忙碌,为父便走了。”
说完缰绳轻打,人便纵马离去。
江琢在马车中打开包裹,里面用绸布一层一层包着五十两银票。县令俸禄低微,这恐怕是他的全部家底了。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包着红枣的纸袋,一个包着花生酥的油纸包。
江琢把花生酥掰下一片放进嘴里。
真甜啊。
老天或许是有公道的,抢走她一个父亲,却给她另外一个父亲的爱。想到这里又为江遥感到心疼,毕竟他真正的女儿已经不在了。
想起来江夫人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真希望她还能生养。
江琢这么想着,靠在颠簸的马车壁上唇角微扬。
春山暖日和风,秦岭两边的桃花已经开了好些,往西过洛阳,景色愈加丰富,等到了弘农郡,却又有些寒意。
这时候郑君玥收到往十八道各州府下发的文书,知道了太子李玮被废黜的消息。诏文上说皇帝慈悯,虽太子屡行大逆不道之事,但念及子孙之情,封太子为陈王,即刻携王妃及家眷离京。“终生不得回返。”
郑君玥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只喝了半碗的银耳粥放在一边。
江琢却又盛了一碗。
“什么原因呢?”她问。
郑君玥道:“太子肖母,性情柔弱宽厚,怎么会行大逆之事?我听说是因为安国公。”
因为,父亲吗?
江琢心内一动,舀起甜汤的手停下。
郑君玥压低了声音道:“自安国公去后,朝廷以此事牵连构陷已百多人,把六部人手换了将近一半。这一次郑某回去,还要重新认识一下诸位同僚了。”他说着讥笑道:“听说太子屡次为安国公求情,又私下着内卫换走涉及谋逆案的死囚。”
江琢险些握不住调羹。
死囚?
她知道大哥是当场便被射杀,那么萱哥呢?他会是那个死囚吗?
“是谁?”她勉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郑君玥抬头:“什么是谁?死囚吗?是谁有什么关系,当场便被三皇子的人发现,斩杀了那死囚,捆了太子的人送进刑部。”
江琢的心揪起来。
郑君玥尚在说着什么,说朝堂现在暗流涌动,三皇子的人完全占了上风。说他准备回去以后夹起尾巴做人,绝对不能再招惹三皇子。说江琢进京以后万事需要小心,获罪会牵扯到江县令,而且他自己自身难保,也没能耐救护于她。
江琢低下头把眼泪收回。她伸手拿了一个馒头吃,咬一口,再咬一口,在口中慢慢咀嚼了咽下。
她要吃得壮壮的。
她要把身子养好。
她才不需要谁救护,她是江琢,她是岳芽,她是回来的鬼魅。
第二日到达京都,当晚江琢在客栈歇脚,郑君玥连夜面圣奏报。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窗外是她熟悉的景色,街巷是她听惯了的官话。天亮时有小贩在窗下卖黄桂八宝粥,江琢听到叫卖,想下楼自己去买上一碗。
刚打开门,便见郑君玥等在厅中。
“两个消息,”他笑着道:“皇帝说不用当面询问于你,着本官厚赏便可。”
“还有一个呢?”江琢道。
“有个棘手的案子,”郑君玥忽然便收了笑:“京兆尹府想请你帮忙勘验,但这案子审好了得罪三皇子,审差了得罪皇帝。”
江琢抬起头轻抿嘴角。她的手抚弄过那一串檀木珠子。
据郑君玥讲,不知是不是皇帝特意的安排,他是当着三皇子的面汇报汴州连环凶案真相的,由此可见皇帝袒护三皇子之心。
郑君玥依旧没有提起搜检出三皇子书信的事,只是把尸体如何勘验、案情如何推理,事无巨细讲了。皇帝特意问了江琢的情况,说既然有勘察天分,不能因为是女流便埋没于闺阁之中。恰好京兆府有个案子审查不出,京兆府尹求了刑部和大理寺的验审官,都说抽不出空。既然江琢来了,便去帮忙吧。
“他们不是抽不出空,”郑君玥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本官都打听清楚了,这事儿难办。刑部的验审官前一天还新纳了一房小妾,第二日便说自己瘫在床上得了急症起不来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想起什么因果关系,脸红了。
江琢眉头微蹙,不知道他为何脸红,问道:“大理寺那个呢?”
“那个才厉害,一听说派他过去,紧走几步从楼上跌下去摔断了腿。”
为了逃避问责,对自己也太狠了些。
所以皇帝才指了江琢去。她在这京城举目无亲,做好了随便赏几颗枣就行,做坏了却可以任人发落。
“我可以去,”江琢点头道:“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案子。”
郑君玥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担忧。
“国师死了,”他缓缓道:“就是那个在大兴善寺内坐禅的慧圆法师。”
这法师无人不晓。
听说他生于极西佛法昌隆之地,懂梵文、善译经,参禅论道无一不精,被皇帝钦定为国之法师。
“如何死了?”江琢道。
郑君玥摇头:“昨晚本官只听说是被另一个大和尚杀了,可那和尚说国师是在辩经中坐化。”
“钦点的法师死了,陛下自然不悦,可又关三皇子什么事?”江琢问。
“因为京兆尹啊,”郑君玥道:“京兆尹邓泰,是三皇子的眼中钉,正盼着他办事不力好寻机撤换呢。这案子若是审好了,三皇子那边就失了个大好机会。”
原来是这样。
他说着小心取出一块木牌递给江琢:“这是京兆府进出凭信,我已经打过招呼,应该没人为难你。但你要自己小心。”江琢接了木牌屈膝感谢,郑君玥只挥挥手,便一溜烟跑了。
他说过回来后要夹起尾巴做人,还真的有点像。
江琢笑起来。
太宗皇帝把环绕京都的雍州改名为京兆府,管辖万年、长安、蓝田等二十二个县。京兆府不同于地方州县,凡审定案犯不必逐级上报核审,可直接当堂判处死刑。
这次的案子被京兆府接管,也算是刑部甩出去了一个烫手山芋。
木牌正面阳雕着“京兆府办差”五个字,背面阴刻“法不阿贵、明公正道”八字。这样的木牌凭信只通判、推官和几位参军才有,也不知道郑君玥怎么给她寻来的。
无论是勘验尸首还是详查现场痕迹,都是越快越好。所以江琢吃罢早饭便手持木牌前往京兆府。
门房刚见她时还以为她是来告状的,待她把木牌亮出来,便唤差官一路把她请进大堂后的抱厦。抱厦内的检官一早便等在这里,见江琢来,验看木牌后把她往后院领。
转过后院往下风口去,便是勘验尸体的敛尸房了。
一个仵作和一个差役等在那里,见江琢来,忙施礼。
江琢还了礼,检官又说要等一下通判大人。过了好一会儿,名叫张慕远的通判也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不太开心。
吊梢眉八字胡,眼睛眯着打量江琢,哼了一声道:“你就是郑御史送给京兆府破案的?”
“送”字用得不好,有贬低侮辱之意。
江琢蹙眉道:“正是。”
州府内通判掌管粮运、家田、水利、诉讼之事,如今皇帝指了江琢勘察案件,等同抢了他一个饭碗。所以他生气,江琢是可以理解的。
但若因为生气便罔顾律法胡乱生事,便不能忍让。
张通判听她回答完便先行一步进入敛尸房,其余人等恭顺地跟着他也进去,江琢随在后面。
屋内七张床,只躺一个人,便是慧圆法师。
他五十多岁,头顶九个戒疤,身量略胖,嘴微张,脸部肌肉有些痉挛。
仵作把验格取出要递给江琢,张通判却从中拦住取走,漠然道:“凡勘验尸首,怎么能被前人之见影响?既然江小姐曾在汴州府侦破要案,我看也不需要知道你这贱吏查的是什么?”
那仵作羞恼地又把验格取走,垂着头站到一边去了。
江琢净手后掀开白布,细细把尸首验看,其余人远远站着,没人跟她搭腔,也没人问什么。
待她验定,抬头对仵作道:“是需要奴家自己填写验格吗?”
那仵作闻言抬头看向张通判,露出询问的目光。通判道:“不必填写,你自把验看结果说来。”
江琢点头,便道:“此人身长五尺一寸,已死约三到四日。其身体骨骼、皮肤未有破损,非外物击打。七窍颜色正常,唇舌干净,非中毒而死。验查其体表未有淤痕及穿刺,其后脑骨轻微骨折,折痕半寸。四肢有失血迹象然而血液却未流出体外,十指微青。”
张通判神情微微讶异,夺过仵作手中的验格低头一瞬,抬头道:“这些倒是跟京兆府探查的一般无二。那依你之见,他是因何而死啊?”
江琢道:“惊怒而死。”
室内像汤碗掉落油锅,噼里啪啦一片炸响。
“怎么可能?”差官道。
“就是,都查了后脑骨折,怎么会是惊怒?”仵作也跟着搭腔。
“没听说过这么勘察的。”
“果然是小姑娘啊。”
江琢静静站着,等他们说完了,冷然道:“奴家勘验尸首,从未出错。若各位上官有不同意见,大可禀报府尹大人。”
张通判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议论。他看向江琢,一张脸上神情变幻,缓缓道:“江小姐你说他是惊怒而死,可有凭证?”
江琢取了墙壁上挂着的皮褡裢中的短刀,拿在手里站定:“奴家可划肉开膛以证。”
刚才还在聒噪着的众人忽的便静了,一个个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瞪大着眼睛说不出话。
张通判退后一步,似怕被溅上血,惊道:“你说什么?”
江琢还未回答,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江小姐说她可以划肉开膛以证,莫非你是聋了吗?”
这话刚开始时还只是勉强能听到,待说完便觉得声音大得震耳朵,一个身穿五章纹官服,身佩金腰饰,个子高大的官员便已经走进屋子。
正是京兆府尹邓泰。
江琢的唇角不由得勾起。
父亲说过,邓泰是个最不像文官的文官。他脾气大性子急,曾经因为证人在公堂之上反水,亲自下堂脚踹证人。那证人因为后台硬,竟然还手,邓泰也不顾脸面当场跟他厮打起来。等吏役拽开,邓泰脸上已经被抓了好几个印子。
这件事她知道,因为已经街头巷尾传遍。
还有个事她是听三皇子说的,说邓泰那日脸被抓伤回家,他夫人不信是公堂之上被抓的,让他跪了一个时辰的算筹。
所以他是一个脾气大却又怕老婆的,好人。
是的,在自己父亲被人诬告之时,他虽然官职低微,也在朝堂上大骂诬告之人。
或许,这才成了三皇子的眼中钉了吧。
“你能剖开尸体?”邓泰看向江琢道。
江琢屈膝施礼回答:“奴家可以剖。”
“不怕?”邓泰看一眼法师。
因慧圆法师近乎得道,又是国师,更有皇帝时时关心案情,仵作勘验尸体时都有些提心吊胆的。刑部和大理寺不光是担心得罪三皇子或者皇帝,还怕冥冥中那不能言说的东西。
大弘朝尊佛教为国教。
僧乃佛教三宝之一,杀僧者永堕幽冥,伤僧者堕畜生道。
如今竟然有个姑娘愿意为证案情剖开尸体。
你就不怕造恶业尝恶果吗?
不怕死后堕入畜生道?
江琢在心内轻轻笑了,她把袖袋中的木牌取出,给邓泰看背面的字。
“奴家只知道,京兆府尊‘明公正道’四字,真相比恐惧重要。”
“好!”邓泰重重抚掌:“那么剖开后如何可证法师是惊怒而死?”
江琢道:“惊怒则肺部肥大,心脏筋管破裂,腔内可见大量污血。”
张通判自从邓泰进屋后便不敢再开口,此时打断江琢道:“不可啊!如此会被陛下和太后苛责的。”
邓泰斜了他一眼:“那便请张通判先出去吧,以免朝廷怪罪之时,知道你也在现场。”
张通判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冰凉的刀刃划开胸口肌肤,延展向下,再在上面斜斜划开,呈一个“丫”字。江琢掀开皮肉,给仵作和邓泰看内部情形。
里面污血凝结,果然有筋管破裂。
“张通判,”邓泰道:“会写字吗?去填验格。”
填验格本来是仵作或者检官的工作,张通判红着脸去填,并不敢反驳。
填完了江琢去签字,邓泰也提起笔签在上面。
“兹事体大,”他道:“本官也是见证。”
一切事了,张通判忍不住道:“那后脑折痕何解?”
江琢道:“惊怒之下倒地,后脑摔碰在地砖之上。为了谨慎,奴家还要去一次现场。”
“去!”邓泰对张通判下令:“车!马!人!”
吩咐得简单冷厉。
大兴善寺内的辩禅殿已被卫士把守,现场看护得很好。
江琢带着邓泰一行人进入,在殿内的青砖上细细查看,直到她走到某处蹲下道:“是倒在这里吧?”
立刻有吏役回答道:“正是,当时殿内仅慧圆法师和外来和尚辩禅,外来和尚推开门时,便有僧众发现慧圆法师倒在这里。”
因为身上没有别的伤口,而后脑骨折,便有僧众说必然是外来和尚趁慧圆法师不注意,用硬物击打致其死亡。
江琢点头。
邓泰轻声叹了口气:“这案子原来便是如此,今夜本官便可面圣回禀了。那外来和尚也可尽快释放。”
心中有什么东西牵动,江琢忍不住问:“外来和尚?”
“是,”邓泰似想起什么,笑道:“说起来,他曾是你们河南道许州境内香山寺的首座法师。”
江琢微微吃惊。
原来竟是他。
香山寺案后,在案发地的山道上,那大师傅曾和她辩过几句禅言。
——一切皆空,唯有业不空。施主执念过重了。
——水月道场,梦中佛事,奴家愿造恶业以证菩提。
——若如施主所言,贫僧该去往京都以惩恶僧。
没想到他果然来了京都,更没想到他口中的恶僧竟然是慧圆法师。
如果真是他,或许自己该去狱中接他一次,也算是全了那次辩问的缘分。
江琢这么想着,跟随邓泰从殿中走出。因为案件的原因,颇多香客站在卫士身后探头往里面看。
有人在轻声议论:“是个女仵作呢!”
“真厉害,不知道行不行,能不能为法师伸冤。”
“听说还是县令之女。”
“真的?”
江琢神情淡定往人群中看过去,忽然视线停在某处。
有个人站在香客后面,神情几分紧张看着大殿。
他该头戴黑色乌纱帽,如今却戴幞头踩草履。
他该穿三品官袍,如今却扮作寻常百姓。
他曾经在大殿上道:“臣有实证,可证安国公岳清鸿有谋逆不臣之心。”
他是如今的吏部尚书周作胥。
他的名字刻在江琢的檀木珠子上。
江琢站定了身子,脑中如同闪电击开混沌。她忽然转身看向大殿,对邓泰道:“大人,奴家想回去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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