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五日国公府满门遭屠,清点尸首时发现国公爷二子岳萱是漏网之鱼。这位世子爷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常出府门,从不觐见,也没有参加过群臣宴请,故而当时找画师画像竟然便是难事儿一件。好在肃王李承恪见过他,所以画像便是李承恪形容着样貌,由画师画的。
画好了发下海捕文书,五千两白银拿他的人头。
半年来无论公门中人还是江湖赏金猎人,人人为了这五千两白银趋之若鹜,可岳萱像是消失在海面上的一粒明珠,沉进海底难以打捞。那些人一无所获,一时间众人猜测或许国公爷本就没有这个小儿子。
如今他跪在堂下,仪表堂堂面容平静,那脸庞俊美得似人间少有,又似在哪里见过一样观之可亲。他自称草民。
国公府覆灭,他当然不再是世子爷。
“草民岳萱,先父讳岳清鸿,永安二十八年,安国公府被污谋逆,合府一百五十人遭屠。如今草民以苦主身份,恳求诸位大人详审此案,以还岳家清白。”
他说话不亢不卑,虽言自己是草民,是苦主,却似在指点他们做事。那种隐隐流出的从容气度,让堂上几人面皆变色。
这便是国公爷教导出的儿子。
人人知道他教导出了岳钩,领三万兵马便拒北突厥于草原外千里不敢回;他教导出了岳芽,领一千人刺杀西蕃王子得胜;可众人都不知道,他还教导出了岳萱,这看起来身子单薄没有气力,却有王者气度的二公子。
未等堂上三法司商议,邓泰便先开口道:“岳公子,你可知自己是朝廷通缉要犯吗?”
“草民知道。”
“那你今日来,便只能被关入大牢。若国公府后七条罪状有一条审出并非诬陷,无论是充军、流放还是砍头,便都由你岳萱来领受。”
“草民愿意。”岳萱抬头道。
“好,”邓泰目光沉沉点头:“当如岳公子所求。”
在这三司会审的大理寺案堂,邓泰把三法司要问的问题抢先问了,三法司便只能点头。刑部尚书崔钰清冷肃道:“那便审下去吧,详细案卷就等审问清楚后再一并送交陛下详批。”
这一日退堂时,岳萱被上了镣铐送进大理寺牢,等待明日接着审理其他案子。江琢步履有些混乱地走出来时,抬头看到孟长寂正站在街巷对面往这边看着。
“他自己要来的。”看到江琢,他先辩解道:“他如果打定了主意,就没人能拦着。”
江琢点头,她知道萱哥是怎样的人。
“这样也好,”她轻声道:“只盼着之后不要再出什么事。”
“对,”孟长寂松了一口气:“本爷可是费了大力气把他救回来的,光野山参就把长白山挖空了。他要是就这么被关进牢里,还怎么还钱?”
江琢对他翻了个白眼,便朝着宅院的方向走去。
“这么急着去哪里呢?”
“给先生送饭啊,”江琢道:“我们大理寺牢的饭菜是出了名的难吃极了,寺丞大人我要亲自下厨给先生做饭送去。”
“我也要沾沾小草的福气。”孟长寂说着便跟上来。
岳宅距离大理寺并不太远,江琢和孟长寂都骑了马,没多久便到了宅子里。孟长寂看着她果然往厨房去,然后鼓捣着乒乒乓乓炒出一盘莴笋豆腐来。
“让我尝尝。”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豆腐,刚放嘴里便吐了出去。
“我天!”厨娘们退让在一边,看到这位爷从厨房里跳出去喊道:“你是要毒杀我们家小草吗?”
江琢便皱着眉看了看盘子:“很难吃吗?”她郁闷道:“我见厨娘就是这么做的啊。”
“你还是算了,你捣鼓尸体可以,干这个真的不行。”孟长寂用瓢舀着井水喝了,皱眉道:“你们澧城是不是产盐巴?这是要咸死人了。”
澧城的确产盐巴。
江琢咧开嘴笑了。
厨娘们见主子笑了,也便跟着笑起来。
大理寺牢阴暗却并不潮湿。
这里关押的一般都曾经是公门中人,他们就算落魄,也都有家眷拿银子来打点。再加上朝堂关系错综复杂,说不定今日关着的人明日便出去了,朝堂上碰到还是要拱手唤一声大人。
所以差不多就行了,也没有苛待囚犯的。
萱哥没有换囚服,他仍穿着今日来时的衣裳,端坐在牢中木板上。牢中光线昏暗,他在低头看一本书。
这书显然是被他提前放在袖袋里带进来的,看来做好了长期待在这里的打算。
江琢和孟长寂由狱卒引着到了牢门前,她看着萱哥甜甜一笑。正巧抱着薄被跟在江琢身后的孟长寂看到,呆了呆道:“小草,你看这女贼,对着你笑时像是企图你的美色。”
“喂,”江琢踢了他一脚:“堂堂节度使大人,说话怎么没个正形?”
岳萱便笑着走到牢门前。隔着栏杆,江琢把食盒里的饭菜取出递进去。她专门准备了一块精巧的木板,这样便不用把吃的放在地上。
看到她小心翼翼把碗摆好,岳萱笑起来:“江小姐有心了,都是岳某爱吃的。”
听到表扬,江琢便笑得更开心些。
“原来忘忧先生便是岳二公子,”她拱手道:“久仰。”
岳萱没有动筷子,看着她和暖地笑了:“江小姐的师父提起过岳某吗?”
师父呀?对了,师父是岳芽。
江琢觉得自己头脑中混乱一瞬。
“当然提过,”她点头道:“师父说她的三把兵器名字都来自二公子教给她的诗词,说你对烟尘过敏,所以终日不出屋门。”
“还说过什么?”岳萱唇角微勾又追问道。
“好了,”孟长寂打断他:“再说下去饭菜就凉了,你不知道小女贼本来要给你做的那个豆腐,哎呀能把人咸死……”
几人都笑起来,倒似这里不是牢房,而是自家可以赏花观水的后院。正此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哐当”一声,一个送饭的狱卒顿脚停下,手里提着的食桶掉在地上。
江琢转头向他看去。
原本只是听到动静自然而然打量一瞬,这一打量却看出蹊跷来。
这狱卒是来送饭的,可他的神情,却似是来做贼的。如今食桶掉在地上,他神情慌乱地去提把手,竟然提了两次都没有提起来。把手从手中滑脱,这惹得他更加着急。
昏暗的光线下,江琢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看那动作,便觉得他有什么要掩饰的事。
“你过来。”她起身开口道。
孟长寂和岳萱停下笑,跟着她的视线朝狱卒看去。
“寺丞大人。”狱卒对江琢施礼道。
“提的什么?”江琢问。
“面汤,”狱卒小声回答:“岳公子来得晚些,其余人都吃罢了,小的这才又送面汤过来。”
大理寺牢一日给囚徒两个窝头三碗面汤,如果这狱卒是来送汤的,便没有什么问题。
可送汤而已,为何如此紧张。
“既然送来了,就劳烦狱头给岳某盛上一碗吧。”岳萱开口道。
“小的见寺丞大人亲自给岳公子送了饭,正准备回去。”狱卒嗫嚅道。
“叫你盛你就盛,哪那么多废话!”孟长寂站起身来,看他那动作,似乎是要上前踢一脚。
狱卒见再无法躲避,便哆哆嗦嗦从饭桶旁拿出一个浅碗,盛饭后小心递过去。
江琢接在手里,把碗放在烛光下细看一眼。牢中光线昏暗,但是仍然能看到白色的面汤里隐隐有淡黄色的什么东西伏在碗底。
“赏给你喝。”江琢捉住狱卒躲避的手,把碗放在他手中。
“喝下去,”孟长寂也上前一步道:“不然本官灌你喝下,如何?”
狱卒额头的汗水淋漓而下滴在汤碗里,看着面前神情冷肃的江琢和目如铜铃的孟长寂,腿脚一软便坐在了地上。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他哭道:“各位大人一定要饶小的一命啊,这是狱长大人给小人的砒霜!”
大理寺监牢里,狱长听谁的话为谁办事?
江琢冷笑着看向外面。
大理寺卿白奕之,你真是一晚都不想等吗?
三司会审,结果把三法司里的大理寺卿白奕之也牵连上了。
这一日上朝,皇帝问起为何不见许多大臣,元隼呢?雷起呢?宰相和兵部尚书同时告假吗?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兵部塘报不是说北突厥蠢蠢欲动抢掠了一个村子吗?不拿来论一论?
朝堂内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皇帝问他们是不是哑巴了,刑部尚书崔钰清这才开口说是重审安国公案审到了这几位大人头上。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眼看看堂上站得松松散散的郑君玥,心想这厮还稳稳当当站着呢,那几位肱骨怎么就审到了?
“怎么审到的?”他问。
“禀陛下,”崔钰清道:“根据现在的证据,宰相元隼和兵部尚书雷起的确勾结陷害安国公,人证物证俱在,且他们已经招认了。”
“什么?”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从御案后站起身,猛拍一下桌面。
满朝文武连忙跪地。
“陛下,”崔钰清道:“不光是他二人,昨日夜,大理寺狱卒毒杀投案的岳萱,这件案子还在审理之中。不过因为牵扯到寺卿白奕之,故而白大人也未来朝中。”
不对,不对。
这事态发展的不对。
皇帝眯着眼往朝中官员里看,果然不见白奕之的身影。
他记得是谁说这案子翻不了的?他记得自己批准他们审理,是为了那卷经书。怎么就郑君玥没事,反而他那些平日里跟狗一样的大臣出了事?
皇帝猛吸一口气,觉得头晕眼花。
这时听到崔钰清继续道:“如今三法司缺一,这案子该如何审理,还请陛下明示。”
明示?
到了这个田地,想必朝野和百姓们都知道了,知道他妄杀了百多条人命。
皇帝目光沉沉盯着崔钰清,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他要做明君的,要做被万民称颂的明君,这案子如果翻了,他不就被人嗤笑了吗?
不不,不能这样。
“果真如此?你们审的没有错漏吗?”皇帝问。
“臣愿拿性命担保,没有错漏。”崔钰清垂头道。
去年的十一月五日,国公爷也是在这里叩头,说他可以以性命担保,自己绝对没有反心。但是皇帝没有信。
三年前的某日,御史谏他不孝父母。是国公爷起身越众而出,说敢担保崔大人品行,说他那母亲只是疯傻之下跑丢过一次,崔大人无奈,才把母亲反锁房中。那一次,皇帝信了。
许多年前的某日,他第一次上朝,胆怯间在退朝后险些撞到国公爷。那个男人扶起他,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他一直记得那笑,记得那些恩德。
去年的十一月五日他没有站出来,是因为看懂了皇帝的心。如今他站出来,是因为再不做些什么,便没有机会了。
朝堂上人人屏息而待,过了许久,听到内侍挪动座椅的声音。然后皇帝站起身来,没有做声,缓缓走下台阶,离开了。
这是要人揣测吗?
崔钰清也站起来,他环顾朝堂,见只有一人抬起头,目光和他相撞。
那是郑君玥。
“崔大人。”郑君玥对着他遥遥拱手。
继而他见新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也对他拱手:“崔大人。”
然后更多人抬起头来:“崔大人。”
他们不说什么,只对他拱手。千言万语尽在那拱手不言中。到最后,朝堂上已经站起多半人,他们或者对他拱手施礼,或者对他点头。
崔大人,审下去。
崔大人,请你审下去。
他们的目光里都是这句话。
审下去吧。
为了国公爷,审下去。
崔钰清眼含热泪转过身去,缓缓走出朝堂,走到殿外台阶上。他看向宫城,看向京都,看向大弘朝原野。
天下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审下去,还国公爷清白。
香山寺山门外,一人勒马而停。
“大师傅云游去了?”李承恪凝眉看着内里巍峨的庙宇和传说中供奉着佛骨舍利的塔楼。
“是,”小沙弥施礼道:“数月前便已经离开山寺。”
“知道他会去哪里吗?”李承恪目光沉沉。
“天下庙宇,尽皆可往。”
是吗?那天下之大,也都可下海捕文书缉拿。不,缉拿太慢了。
“回去告诉你们方丈,”李承恪拔剑道:“七日之内你们找不到大师傅,本王要踏平香山寺。”
许州香山寺并不尚武,这里没有十八罗汉僧,更没有易筋经金刚经之类的。监寺大师常常自己拿一把扫帚扫地,遇到有老鼠偷吃粮食,挥舞着拍走还要念一声“阿弥陀佛”,这便算是动武了。
所以李承恪说他要踏平香山寺,小沙弥第一个感觉是这施主脑子有病。但看他穿得光彩灼目,知道必然非富即贵,故而小沙弥施礼道:“请施主稍等。”接着便一溜烟跑去大雄宝殿找方丈大师告状了。
方丈大师邀请肃王李承恪进去坐坐。
山门打开,李承恪胡乱把马拴在庙前盘龙柱上,便一手按剑跟着沙弥走进去。
路过几座庄严的法堂,便见前面高高的土坡上矗立着一座三丈多高的石塔,传说这塔里供奉着观音大士的佛骨舍利。
李承恪的目光从塔尖下移,见一眉毛胡子尽皆发白的大和尚正站在塔旁一棵枇杷树下。那树上被香客挂满了红绸,猛一看见还以为开着什么花,而方丈站在红树下,垂目看着他。
“一杯清茶,可暂解渴。”方丈见李承恪过来,顺手从树下石案上端起水杯递过去。李承恪接过一饮而尽,这是粗茶,苦涩中却又有甘甜。他只觉得喉咙中因为连日奔波而起的焦躁气消解大半。
“请坐,”方丈大师白色的眉毛胡须在风中微微拂动,他率先坐在石台旁的凳子上:“施主远道而来,无非是想问问题。香山寺依山而建,要踏平不太容易。但是若有疑问,贫僧倒可开解一二。”
李承恪抬眼看着他。
他知道这些出家人许多是不怕死的,但是他有很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他不怕什么六道轮回什么报应不爽,他想得到的,都要得到。
这个大师,能让他得到什么吗?
李承恪面上的戾气丝毫不减,抬眼道:“大师可知道你们寺中有师傅使用禁术使人死而复生吗?”
方丈大师神情惊愕,合手道:“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业报去处乃六道轮回。据贫僧所知,没有能令人死而复生这样的禁术。”
这是不想承认了。
李承恪的手指轻轻弹开剑鞘,又道:“那据大师所知,若一个人死了,便不能活过来是吗?”
“施主说笑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孩童都知道的道理。”
李承恪森冷着一双眸子盯着方丈大师的脸,恨不得把眼前微笑着的人撕成碎片。然而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若想让一个人活过来,有办法吗?”
“没有。”方丈大师道。
“你!”他终于被消磨掉脾气,拔剑而出指着红树下这黄衣和尚。
对方却并不躲避,只是宽宏一笑道:“但若那魂魄游离不肯离去,倒是有法子超度。”
是了,佛家有太多经书是超度亡灵的。
《地藏经》、《佛说阿弥陀经》、《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这些都是诚心吟诵以用来超度亡灵的。
“超度去哪里?”他问。
“自然是根据果报,三善道,三恶道都有可能。”方丈面不改色道:“若有施主诚心来求,寺中大师都可做法事超度。”
“如何找到那亡魂的去向?”李承恪的心一寸寸静下来,缓缓道。
方丈大师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浑浊,没有半点超脱凡俗之感。可那眼神又似能看透人的灵魂,李承恪在这眼神中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他的剑缓缓放下。
听到方丈大师微微叹息道:“施主所寻之人,跟施主情缘未了终会相见。可她如今不在这寺中,在施主来处。施主你,舍近求远了。”
李承恪怔怔道:“情缘未了?”
“是了,”方丈站起身来,看向北方低头道:“你和她性命相系,你会认出她的。只是你与她来路相同去处相悖,乃孽缘。‘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施主不如放下执念,还可逃过劫数,不损寿行。”
李承恪收剑归鞘。他脸上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一丝笑容:“我会认出她。”
他喃喃道。
接着退后一步便朝山下走去。
“我会认出她。”他的声音很低,像是给自己说的,像是不欲人知道。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芽儿回来了,是女子,和自己性命相系情缘尚存。
那么只需要认出她就是了。
认出她,然后不计一切代价得到她。
京都江宅。
小庑房内养伤的长亭小心翼翼地穿上外衣,伤口的牵拉感时不时令他疼痛异常。他没有皱眉或者咧嘴,似乎这疼痛很寻常。
穿好外衣后又穿裤子和靴子,接着他走到门口,轻轻拨开一条门缝。
很好,院子里只有一个洒扫仆妇,那小丫头今日没有来。
长亭推开门,沿着门廊下的阴影往外走了几步。如今轻功是用不成了,但是翻墙还是可以的。
前日他想从正门离开,小丫头磕着瓜子把他拦下,说是小姐的命令,不让他出门。
昨日他想从后门离开,小丫头吃着柿饼蜜饯把他拦下,说是小姐的命令,伤养好了才能走。
今日他决定翻墙。
长亭转过院子到围墙边,他估么了一下围墙的高度,觉得小步助跑之下也就三四步便翻上去了。于是他身子往后撤了几步,用尽全力跑向那围墙。
“呵。”咬牙低呼一声,他已经稳稳坐在墙上。接下来挪动受伤的右腿,便可以跳下去。
正此时,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裤腿。
“你下来,”江琢的丫头墨香嘴里叼着糖人,双手抓牢了他的腿,喊道:“你伤还没好,急着出去送死吗?”
长亭考虑该不该踹一脚这挺烦人的丫头。
“你到底为什么屡屡阻止我走?”他道:“我若是不走,主人有危险了怎么办?”
“主人主人,”墨香学着他的语气:“你这主人比你的命重要吗?我家小姐说了,必须看好了你。”
“小姐小姐,”长亭也学着她的语气:“你这小姐说的话是圣旨不成?”
墨香瞪着他:“我家小姐说了,你家主人如今在大理寺牢,不需要你保护。”
“什么?”长亭大惊之下身子往墙这边倾倒过来,正好墨香正拽着他的腿,用力过重之下直接把长亭从墙上扯了下来。
“咚”的一声他重重磕下来,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肉眼可见地,他身上干净的衣服上除了沾染尘土,还渐渐晕开红色的鲜血。
那是伤口崩裂的原因。
长亭摔下围墙又忍不住这浑身刀伤同时崩裂的疼痛,他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这下好了,”墨香搓了搓手:“来人!把这人抬回去!”
来抬人的小厮有些不情愿:“我说大姑娘,小姐是要你把这位公子照顾好,不是让他伤情加重的吧。”
墨香挠挠头又咬咬牙,好像是这样的哎。
自那日在早朝大殿之上,崔钰清从群臣中缓缓起身,决定好好查下去始,也就两天整,涉及安国公谋逆案的其他几条罪状便一一审定。
除了之前牵连入狱的,还扯出大小十余名官员。摧枯拉朽之下,诬陷国公爷的势力几乎是被连根拔起。崔钰清几乎可以肯定,能策划筹谋如此大的一个局,不是宰相元隼那样的人能做到的。然而这些官员口风很紧,虽然承认自己事涉诬陷,却并不攀扯别人。
这让崔钰清也只是怀疑肃王,并不能做什么事。
而在这桩案子里,肃王的错处竟只是听信元隼把那些银两呈上朝堂。这不痛不痒的罪责,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虽然大理寺堂是闭门审理,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京都百姓有人愕然流泪有人举手欢庆。街头巷尾、酒肆饭馆,人人都在谈论安国公一案。
“我那时是怎么说的?国公爷怎么可能反?他可是能打胜仗能慰百姓的好官!”东市酒馆里,一个京都年轻人喝得半酣拍着桌子道。
“你得了吧,”对面同他一起饮酒的同伴揶揄道:“那时国公府抄家灭门,你还冲着那个方向唾骂过呢!”
先前开口说话的人面红耳赤道:“我那是对着五城兵马司!”
对面的同伴还要再争辩几句,却听见身后一人大声哀哭起来。他转过头,见是一个抹桌子的仆妇。
那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饱经风霜的脸上满布烟火色。她一边用胳膊抹着泪水一边擦桌子,衣袖上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
“这位大婶,你哭什么?”青年人好奇地问。
女人背过身子并不看这两个年轻人,她只是顿足骂道:“奴家哭国公爷竟然不是谋反!奴家恨他不是谋反!他若要是谋反而死,奴家便不用这几日哭红眼睛哭肿了脸。”
“你这大婶!”青年人不解地训斥:“国公爷没有谋反不是好事吗?如今已经昭雪,恶人遭到报应,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什么大快人心!你们懂什么?”仆妇转过身子,挥动着抹布站在酒桌前:“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不,这京都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要不是国公爷当年拒西蕃到沙漠以西,他的孩子们又把北突厥打到草原外,你们能在这里快活地喝酒吗?”
她说着把泪水抹在桌子上,青年人虽然觉得不雅,又不敢吭声。
仆妇继续道:“国公爷多好啊,出行的马车遇到咱们拉酒的板车,从来都小心经过唯恐把板车撞翻。国公爷的孩子也好,郡主常常来饮酒,有一次抱着她那小侄子,小娃娃打碎一罐酒,奴家再三说没有关系,等郡主走,却发现她留了一锭银子。他们家人人都是好人,可如今……”
她说着又哭起来,惊得两个年轻人再也喝不下去。他们把酒钱放下便走出去,见街市上不少人正挥袖拭泪。
那个已经喝醉了的年轻人忽然道:“还好他没有反啊,不然这天下,就是姓岳的了。”
“嘘!”另一人按住他,把他胡乱拖进马车:“慎言!”
岳萱从阴暗的牢房里走出来,走到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时,看到街上站着许多人。
“二少爷你出来了?二少爷你是坐车还是骑马?”有十多人这么问着,他们是之前从河南道汴州赶来作证的岳府旧仆。
“世子爷!世子爷你出来了?”仆从后还有些人这么招呼着,他们是京都寻常的百姓。
岳萱对着他们点头微笑,看到人群之中还有两个人看着他。
一人身姿挺拔,脸上带着轻松自在的笑容。还有一人眼睛弯弯,笑起来明媚可人。
岳萱看着他们两个,感觉到心中舒展一瞬,暖烘烘的如同这夏日的阳光。
“喂,小草,”孟长寂把刀抱在怀里,看着他笑道:“你是坐车还是骑马呀?看看你们岳家的排场,车马都备着呢。”
岳府的仆从神情却很肃重,他们让过身子,便可以看到大街上停着三辆马车,停着三匹马。
虽然排场大,也不需要这么多车马来迎。这是……
岳萱忽然懂了,他的眼泪滚动一瞬,连忙转过头抑制住情绪,便看到管家带领众仆役跪下去。
“我等来接老爷夫人!”他们声如洪钟。
“我等来接大少爷!”他们眼含热泪。
“我等来接大小姐!”他们跪地三叩首,接着齐齐站起,拿出包袱里事先准备好的白麻孝衣穿上。仆役们穿好了自己的,又呈上来一套给岳萱。
岳萱的这一套,是规规整整斩衰裳,不缝边的生麻衣,配粗麻苴绖、苴杖、腰苴和系在头上的绞带,这是孝子为父母穿戴的丧服。
岳萱接过孝服,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理寺监牢。
去年冬天,父亲在菜市口身首异处,长兄在皇城内被乱箭射杀,还有母亲和芽儿,他们死于非命并未治丧。如今,他从这大理寺监牢中走出,岳氏沉冤昭雪,他要同这些忠仆一起,迎回他们的魂魄,再把他们的尸身重新安葬。
“走吧。”他看向这些仆从道。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个低低的声音道:“这孝服还有吗?”
正是江琢。
她拨开人群走过来,一身青色的衣裙上缀着白色的小花。
管家忙道:“小人担心估么不准二少爷的尺寸,多做了一套小些的。”
“给我吧。”江琢伸出手来。
未嫁之女为父母,也是这样的丧服制式。
“我替我师父。”她这么解释着,随即穿上衣服。
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穿衣,多少是有些不雅的。然而她面容平静自然,眼眶中隐隐有泪珠滚动却并不落下。
一行人这才启程。孟长寂陪着他们,从大理寺牢,缓缓走回京都安国公府。三辆马车三匹马,没有人乘坐。他们就这样从长街走回去,走得缓慢却又铿锵,生怕那些魂魄没有跟着回来。
江琢抬起头,见天空有鸟儿飞过,四周寂静中又有喧哗。街道上行人纷纷驻足停下,远远的或拱手或叩首。更有很多人跟在这一片孝服的队伍后,似乎跟着,也是一种帮助,是一种慰藉。
她看了一眼那空空荡荡的马车。
父亲母亲,芽儿回来了,芽儿陪着你们回去。
府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撕掉,内里隐隐有清扫的动静传出。孟长寂抬手推开府门,院子中、角门处、前厅走廊旁的人纷纷转过身来站定。他们手里拿着洒扫用的水盆或者笤帚,有人正把破碎的青砖捡起,有人正把落叶扫在一处,前厅那个人正在别人帮忙下费力抬起匾额,想把安国公府的匾额重新挂回去。
这些都是京都邻里,他们并不熟悉的百姓。
看到岳萱回来,他们都只是远远拱手而已。
岳萱对他们回礼,抬脚踏过府门时特意避让开一处。江琢低头看了,那处是青砖上一片浓黑的血迹。
半年了,那血迹还在。
雨雪冰雹,不曾融化血迹。
其实仔细去看,院子里又有哪里没有血迹呢?安国公府并不大,一百多人的血几乎把地面染遍。
她跟着岳萱也避让开那些血迹。
孟长寂已经安排了人在后院搭建灵棚,这几日会做超度法事,再之后重新安葬那些被丢弃在乱坟岗的尸体。
江琢看着岳萱的身影,很怕他这样单薄的身子,会受不住丧礼的繁琐。还好,她决定陪着他。
肃王李承恪是带着微笑回来的,可他刚踏进府门,便见香朵候在那里。
“出什么事了?”他径直往里走去,并不太关心她身上的伤势是不是好了些。
“殿下,殿下。”香朵在后面追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承恪快步踏入院落,迎头便见一罩着宽大披风的女人过来,抬手甩给他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他原本可以避过,但他没有避。
就在王府人人都能看见的青砖地面上,他跪了下去。
“母亲。”他低声道,脸上的笑容瞬间变成了惶恐和惊惧。
“你做的好事!”披风下的女人罩着兜帽,隐隐可见绝色的面容。
“母亲恕罪。”李承恪垂着头,并不想解释或者反抗,任他的生母淑贵妃又对他踢了一脚。
这一脚虽然不重,却也让他的身子摇晃一瞬,几乎倒下。
“你去了哪里?”淑贵妃恨恨道:“本宫寻了你七日,你一无回信二不见人,你可知这七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儿臣不知道。”李承恪闷声道。
能让淑贵妃不顾宫禁偷偷出来寻他的,必然是很大的事。
淑贵妃看向香朵:“你说,这几日你们殿下去了哪里?”
香朵在李承恪跪下后便也跟着他跪在后面,此时摇头道:“婢子不知道。”
“你不知道?”淑贵妃环顾四周,见王府内仆役护卫都已经远远躲开,她蹲下来看定香朵的眸子:“你不说,本宫便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母妃,”李承恪终于不再忍耐,连称呼都变了道:“您有什么事尽管责骂儿臣,不关香朵的事。”
淑贵妃推开香朵看向李承恪,她声音很大几乎暴跳如雷:“什么事?岳萱出来了你知道吗?宰相元隼栽了你知道吗?还有白奕之、雷起、宋仑、庞昭放,他们都招了你知道吗?如今大理寺牢人满为患,全都是你的人!”
李承恪神情微惊抬起头,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走的时候大理寺正在重审安国公案。却没想到短短六日,竟然天翻地覆。
而岳萱,竟然敢站在人前了。
“母妃不要怕,”他看着淑贵妃,轻轻转动剑柄:“四弟五弟还小,咱们大不了,就早一日登基罢了。到时候把他们放出来不就得了?他们能翻案,咱们再翻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神情里带着些戏谑,却又像很认真。
早一日登基?
淑贵妃被他的话吓到,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亲儿子。
若非亲耳听到,淑贵妃绝不相信这种话能从自己儿子口中说出。拔除国公府、诬陷太子,他们一步一步朝着东宫之位而去,却没想到如今挡在他们面前的,竟然是皇帝了。
是的,如果不能迅速继位,种种变数再起,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那些人口风紧吗?”李承恪眯眼问道。
那些人,自然是指如今关在大理寺牢中的官员。
“有本宫盯着,自然紧。”淑贵妃被李承恪的心思吓到了,她粉白的脸上神情有些僵硬:“无论如何,要等你大婚后再说。”
“可儿子怕来不及。”李承恪缓缓起身,因为身量很高,他站起来时,那威势就连淑贵妃都感觉出压力。
“怎么来不及?”淑贵妃道:“你在怕他吗?”
李承恪猛然瞪大一瞬眼睛,抿嘴道:“母妃觉得不可怕吗?他能活到现在,多像皮影戏里唱的那样。”
“哪样?”虽然是青天白日,淑贵妃仍然觉得身子周围猝然冷了下来。她环顾四周,似是怕炸雷劈下一般。
李承恪的手背过身后,轻轻摩挲着晓山剑光滑的剑鞘,冷冰冰道:“香朵,送母妃回宫去吧。五城兵马司换成了孟长寂的人,若被巡街撞上,便不好了。”
“你说明白。”淑贵妃仍执拗地问了一句。
然而李承恪没有回答,他轻轻抬起手臂给淑贵妃把兜帽罩严,便大步朝后殿走去。
皮影戏里不容易杀死的,都会越来越厉害不容忽视啊。
可惜母妃成日在宫中,都只能看一些花好月圆的腔调。
衣冠棺椁前守够七日,才会办后面的葬礼。
当初国公府被抄家灭族,死去的尸首被板车拉到城外五里乱葬岗丢弃,孟长寂派人寻出了她的家人草草掩埋。如今要重修墓地,连带那些死去的仆役,都会葬在岳氏在汴州的祖坟内。
听说皇帝在御书房大发雷霆,一边摔奏折一边大骂宰相元隼等人,又为安国公的冤死洒下几滴泪水。但江琢很清楚,元隼已经下狱,岳家已经平反,皇帝这么骂其实是恼恨他们被平反。
大臣们个个都是人精,又岂能不懂?
故而来吊唁的多是百姓,朝中官员送唁礼的多,亲自来的少一些。江琢对这些都不太在意,只是见郑君玥和孟长寂来了,心中便有许多亲近感。主审这次案件的刑部尚书崔钰清和为询查枪械案不遗余力的京兆府府尹邓泰也到了,他们跟岳萱在书房谈了许久才离去。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除了这些,来的人里有很多是她不认识却跟萱哥似乎很熟悉的人。江琢不愿意多想,只是每日跟萱哥一起跪守在灵堂,日日跪够五个时辰。萱哥有时候需要起身跟来凭吊的客人寒暄,她便投放着纸钱入火盆,抬头看着虚空中的某处静静发一会儿呆。
纵然是在这旁人忌讳的灵堂,对她来说却似是阖家团圆般难得。
檀木手钏被她解下来,把那上面一个一个珠子尽皆摘去投入火盆,只留了刻着“李”字的那颗。她当然知道那些人护着李承恪,也知道刺杀是个愚蠢的办法,所以只能等。
只要他没有登基,自己就有机会。
那若是他登基呢?
刺杀便是最后一个办法了。但是在那之前,她要安顿好江遥夫妇,要瞒着萱哥和孟长寂。
“父亲母亲,”江琢轻声呢喃:“你们会帮我的吧。”
棺椁内寂静无声,然夏日的风吹着院子里的杨树枝叶,哗啦啦一阵轻响。
到第七日头上,一行人准备扶棺而行回到汴州。江琢正在收拾东西,听到孟长寂和萱哥在院中争执的声音。
“不就是打!”孟长寂道:“小草你何时这么胆小了!”
“是胆小吧,但如今肃王大婚在即,这件事可以缓着办。”萱哥的声音不大,他微低着头。
“可是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也不愿芽儿在那里躺着!”
在哪里啊?
江琢神情微怔走出去,见棺椁已经装上马车。除了父母亲的,还有兄长嫂嫂以及家中孩子们的。岳芽的棺椁当然也按照未嫁之女的制式在兄嫂后面,但她知道按规矩,自己是入不得祖坟的。
是吵这个吗?
“我师父不会在意这些的,”江琢上前一步道:“寻一处春日有花的地方,简单葬了就好。”
岳萱转身看她,他眼中交织着愤怒和痛楚的神色。江琢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神色,或许当初父母亲人都死去时,他眼中就是这样的神色吧。
纵然君子如玉,也有动情动怒伤心之时。
这么一想,江琢突然心疼极了。
“先生怎么了?”她开口问道。
岳萱没有答话,便见孟长寂咬了咬牙开口道:“当初在城外寻时,便没有寻到你师父的尸首。如今查了半年,终于查到是被李承恪那个混蛋偷偷葬了。”
是他葬的呀。
江琢心中沉甸甸的,不知道是意外他这奇怪的好心,还是觉得恶心和不适。
孟长寂眼中隐隐有痛色流出:“虽然不宜惊扰亡魂,但是我们还是想挖出来。若李承恪不愿意,大不了就打上一架。”
岳萱的视线停在岳芽棺椁上,淡淡道:“他不会阻拦的,当初他埋芽儿,国公府还是谋逆之臣。若被皇帝知道,便也会怀疑他的忠心。”
的确是这样的。
那为何还要阻拦呢?
岳萱神情沉沉看向江琢,开口问道:“倘若你师父知道她被肃王葬了,会如何?”
江琢想回答会诈尸,但她觉得如今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便抿嘴道:“会不开心吧。”
“这便是了!”孟长寂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远远地,江琢听到他在喊人。
“走!抄家伙……”
跟个土匪似的。
杏花已经落尽,但是杏花旁还种着石榴。如今石榴花开得璀璨,有花朵掉落在坟茔旁,被铁锹带起的泥土掩盖。
孟长寂亲自带着人来。
他嘱咐要小心些,不要磕碰到棺椁。当下人们用小铲子清理干净那棺椁上的泥土时,孟长寂还是有些吃惊。
这棺椁不知道用了什么木头,干净整洁不挂土,隐隐又有清香浮动。
“是南海仙椿,”有懂行的起灵人道:“传说中鲛人守护的神木,尸体放在里面百年不坏。”
孟长寂神情微怔。这次置办岳府丧事,一应物品都是他在吩咐购买。因为案子查明,国公爷便可按他的身份成殓在黄杨木棺椁中。可南海仙椿这样的,恐怕是成殓帝后的规格吧。
或许,连皇帝大葬时都不一定能寻来这样的。
虽然心中有些愤懑,但孟长寂还是道:“那便不要换了。”
这人也真是奇怪,宁可死后破格厚葬,不愿生前小心守护。
“他这就是有病!”扶着棺椁放进马车时,孟长寂轻轻擦掉一团泥土,轻轻抚摸棺木道。
他是在安慰里面的女子。
你不要介意啊,李承恪是个神经病。
你不要怕啊,从此之后你可以陪着父母亲和家人了。
孟长寂想到此处抹去热泪,示意车夫让开。他亲自驾车,朝着汴州的方向而去。
交给谁都不放心,他要驾得稳当一些。避过小石子、扫开挡路石,若有人拦,刀剑相向。
远远的,在那一片落尽的杏花林深处,肃王李承恪静静地凝目看着,直到马车拉着棺椁离去,他才缓缓转身。
傻瓜。
他心想:真正的芽儿已经不在那棺椁里了。
一切准备妥当,作为孝子,岳萱要在府门前摔了灰盆,继而亲自驾车往河南道汴州岳氏祖坟去。
江琢吩咐好护卫和奴仆,安排停当这几日不在京中时的事宜,还没有见萱哥出来。
安国公府共有四进深的跨院,江琢从前厅一路向里寻去,先去了萱哥住着的院子,里面没有人。她又往东走,见萱哥正在以前自己住的院子里,盯着一堵花墙发呆。
那花墙下开满了带刺的月月红,紫红色的花朵分外娇艳。
“先生,”她轻声唤道:“孟大人已经带着师父的棺椁先行一步,我们也要启程了。”
萱哥没有转身看她,他声音里有浓浓的无能为力:“知道了。”
江琢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萱哥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他在她心中,永远是睿智聪明的,睿智到什么都可以打点好,聪明到甚至能管束住自己的情绪。
“花开得不好吗?”她问。
“这是芽儿喜欢的花,”萱哥嘴角噙着一缕笑,脸上却有许多伤感:“可惜她看不到了。”
江琢心中微动。
这花是她在野外随便拔回来的,萱哥觉得好,便说要帮她种上。所以日常打理都是萱哥在做,她经常出去,只觉得这花从最早的一两枝变得越来越多,却从没有想过这背后要付出什么样的心血。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他看着这开得正盛的花,突然转身问。江琢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摇摇头。
“你知道吗?我不想让孟大人去挪你师父的棺椁,其实不是怕惊扰到她或者惹到李承恪。”
那还能为什么呢?江琢迷惑地看着他。
萱哥也看着她,似想从她清水般的眸子里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江琢神情微怔下退后一步,便见萱哥又笑了道:“没什么,走吧。”
这真是莫名其妙。
日夜兼程,两日便到了汴州。
令江琢意外的是江遥夫妇也来了。他们在书信中听说了自己女儿曾在机缘中被岳芽教导,又知道安国公府平反、重新起灵安葬的事,便提前等在汴州岳府内。
因为他们到了,岳府也被修缮整理得焕然一新、不见衰败之气。
江遥看起来很有精神,他捏了捏江琢的肩膀,微笑着道:“不错,更结实了。”而江夫人比几个月前胖了些,她并不忌讳江琢浑身缟素的样子,甚至还落了泪。
“怎么不早告诉阿娘,你跟郡主学功夫的事?”她问道。
“女儿想瞒着,等做出惊天动地的事后才告诉你啊。”江琢脸上几分娇笑。
“做官累不累?”江夫人抚摸着江琢的头发道:“若是太累就不要做了,京都那么远,娘每次想你都会哭出来。”
“看你!”江遥责备她:“琢儿若觉得累,她自然便会请辞,你可不要使她平添烦恼。”
“没关系,”江琢微笑道:“母亲大人这是太闲了,女儿已经寻到了一名京都名医圣手,这次带了回来。原本想差人把他送去澧城,但是你们恰好来了。过会儿请他给父母亲开几副药,说不定到了明年你们就会忙起来,没空挂念女儿了。”
“傻丫头说什么呢?”江母嗔怪道:“哪有闲来无事吃药的道理。”
“吃药好给你的傻丫头添个弟弟啊。”江琢说到此处她自己先脸红了,江遥装作没有听见,一本正经踱步出去了。留下江夫人攥着江琢的手心使劲儿拍了拍她。
“淘气。”她骂道。
江琢心中如春风化水般温暖。虽然他们跟自己亲生父母很不一样,但不知不觉的,她发现自己在他们面前已经没有戒备,继而动了真情。
真正的江琢没有机会做到的事,就让她来完成吧。
重修岳氏祖坟的事很顺利,江琢想在汴州祖宅多待上几日。
这中间孟长寂回了一次洛阳府,又回汴州的时候恰好端午佳节,他们三人学着父母的样子撒药酒驱虫,又在腰上挂好香囊。江琢虽然缝起东西针脚歪斜,还是兴致勃勃做了好几个藏了艾草的香包。
悲恸渐渐被日常琐碎中露出的勃勃生机所遮掩,一时间岁月静好。若不是江琢还想除去李氏皇族,恐怕她愿意就这么待在老宅,哪里都不去了。
可这个时候岳萱和孟长寂都收到了请柬。
是肃王李承恪大婚。
江琢刚刚练完剑,她抹了一把汗水看向孟长寂。
“多好的姑娘,栽在这恶徒手里。”他道。
“你认识惠和郡主啊?”江琢把那信笺拿在手中,莫名便觉得沉甸甸的。
当初,她也曾经想过,说不定会有一日自己对李承恪动了心思。那时还想着他不是太子,将来大婚后是要去外地就藩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若是离父母太远,她就求一求皇帝,换个近些的地方。
哪想到最后他们成了仇敌呢。
“见过几面,”孟长寂道:“很稳当,就是寻常官家女子。又稳当,又没有意思。”
江琢“嘁”了一声。
岳萱正坐在枝繁叶茂的榆树下喝茶,一只胖嘟嘟的小虫子爬上茶案,被他轻轻吹落在地。
“回去也好。”他温声道。
宗肃亲王府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内侍宫婢穿梭不停,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和青色。香朵在这令人不适的喧嚣中靠近李承恪,见他正盯着宴席当日的菜谱发呆。
“主人。”她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嗯,”笑容在他的嘴角荡开,李承恪的目光仍在菜单上,神思却似在别处:“这一次,本王要她亲口承认。她就是芽儿。”
马上就是大婚,可他并不关心要过门的新娘。
满心满意,都是那两个女子的影子。她们的影子渐渐交汇在一处,让他揪着的心禁不住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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