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肃王府。
香朵提剑进来时,没有人阻挡。
宫中护卫都知道,这个美艳却不爱说话的女人,身上总有莫名的香气。且动起手来不留余地。别说是对外人,就算跟自己人切磋,也曾经一刀结果了暗卫的性命。
王府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府内宫婢侍卫战战兢兢。
听说京都很乱,听说宫城很乱,听说他们的王爷战死了,又听说公主谋反,而他们的王妃正是公主的嫡女……
肃王府前途叵测,没人知道是会被恩赏还是惩治。
听说皇帝驾崩,新帝是谁?继位后会不会像之前对待国公府那样,封一府大门,杀得鸡犬不留?
人人惊慌然人人不敢动。
直到他们看到香朵浑身浴血而来。
香朵是跟在肃王身边的,如今肃王战死,她活着回来,是要带回什么遗言吗?
“王妃呢?”香朵跨进王府,问护卫道。
“在寝殿歇着。”那护卫连忙答,似乎终于回来了个主事的。
香朵便冷哼一声,径直朝寝殿走去。
肃王妃元静姝就算是悲伤的时候,也保留着严苛教养塑造的仪态。她坐在镜前梨花木交椅上,泪水沾湿锦帕,却没有哭出声音。
听到贴身婢女在外面斥责阻拦着什么人,而后是“哐”的一声,显然那婢女被踹倒在地。
元静姝迅速擦干泪转过身。
她不能被人看到自己凄惨悲戚的一面。
珠帘被人“啪”地拨到一边,银色的长剑先伸进来,然后是身穿被鲜血染湿战袍的香朵。
“你要做什么?”元静姝问。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似乎忘了躲闪,又似乎对生死不太在意。
“杀了你。”香朵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陈平公主谋反,如今在宫内已经伏诛。”
元静姝腿脚发软,然而她还是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
“不要装傻。”香朵手中的长剑向前递了递,抵住元静姝的喉咙:“你和你母亲做了什么勾当?我听江琢和肃王说,《北地七道军城防图》被突厥盗走。这肃王府暗卫数百,里外把守得密不透风。你说,怎么可能会丢?”
“我……”元静姝面色通红退后一步。
她的确做过偷偷摸摸的勾当,比如在安国公府倾覆时射岳芽冷箭,比如偷出岳芽的侄子养在郊外庄子里。但是自持贵女的她没有偷过东西,如今当场被人揭发,她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好一个肃王妃,”香朵冷笑道:“我竟然不知道还有女人能歹毒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丈夫也会戕害。”
“我没有!”元静姝大叫一声。
“如何没有?”对面的女人咄咄逼人:“若不是突厥得了城防图,怎么可能千里奔袭破城如推土?怎么可能绕道山林准备奇袭京都?若不是这样,肃王怎么会只带了五千兵马便去截击?若不是这样,肃王怎么会死?”
虽然恼怒间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似随时会把元静姝的头颅割掉。可她说着说着却流出泪来,并不擦拭,就让那泪流得满脸都是。
怒气骇人,却满脸泪水。
元静姝猛然摇着头:“我没有,不是我,是……”
怎么不是?她在心中懊悔万分。当初她的母亲要她偷出城防图,她只以为是要拿那个交换些东西。却没想到肃王领兵出征,没想到肃王死在战场,更没想到母亲是要谋逆。
说到底,罪魁祸首都是她自己。
“你这个歹毒的女人!”香朵的剑划破了元静姝的脖子,她迅速用手捂住。血渐渐从白如葱笋的指间流出,红得浓烈。
香朵的剑又抵上元静姝的手指:“原来你嫁给他,就是为了害他!”
“我不是!”元静姝被逼得毫无退路,一直以来秉持的淑女风范荡然无存。她大吼道:“我不是为了害他!我,我,我从十四岁开始就喜欢他。”
“你的喜欢算什么喜欢!”香朵大怒道:“你娘没有教过你吗?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他喜欢的都给他,不是都掠夺。算了,”香朵叹了一口气:“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今日你就为肃王偿命吧。”
她说着迅速朝元静姝刺去,元静姝退了又退直到身子抵住帐幔,她大声道:“你不能杀我,我,我有喜了!”
剑停在半空,在香朵手中震颤。
江琢在孟长寂病床前支着脑袋,等了许久,不见他醒转。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回头去看,他仍然睡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些焦灼,似乎急着让他醒过来。可如今大势已定,他睡上一个月也没关系吧。
但是江琢就觉得,他得醒。
自己有话要说。
可是要说什么又不太确定。她看到屋子里挂着的小玉葫芦坠饰,看着孟长寂安静的睡颜,觉得自己要找点事做。
差丫头打来热水,江琢用帕子沾了水,把孟长寂的脸擦了。他脸上有血迹和尘土,擦干净了还挺白。擦着擦着觉得摆弄睡着的人还挺有意思,又把他的手擦干净。他的手指挺修长,手心里有些老茧。那是时常握刀留下的痕迹。
别处……似乎不方便擦了。
把帕子放进水里,江琢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
不行,他得醒!
因为抗击突厥的事,太医们被分派给将士治伤,故而不太好寻。江琢差人在城墙上找到一个正搬砖的,过来瞧完说要等等。等到天黑,从朱雀大街上拉来一个帮忙造饭的,说明日便好。
那便等明日吧。
这一夜江琢歇在节度使府,上下仆役丫头因为她的到来有些慌乱。好在墨香跑来伺候,主仆俩就住在之前住过的屋子。
夜里起了风,江琢关窗时看见一轮明月挂在墨蓝色的天空,节度使府的楼阁在月光下朦朦胧胧,她忽然想起“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句诗来。她学的诗不多也不太懂,但是偶尔想起一句还觉得挺好玩。
如果这时候孟长寂醒着,俩人倒可以聊一聊。
“你懂诗吗?你喜欢李太白吗?”
她估计孟长寂会哈哈大笑,笑话她忽然酸腐起来。但是如果她认了真,他也会偷偷在衣袖里藏一卷诗书吧。
奇怪,怎么总是想起他?
“砰砰。”
暗夜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第二日晨起,孟长寂依旧没有醒。
虽然节度使府管家吴北又请了个大夫来看,看完说或许失血过多需要调养,但江琢却觉得开始紧张了。
她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转到苗圃地里,孟长寂种下的葫芦已经长到拳头那么大,一颗颗在风里轻轻摆动。她取了一桶水想帮忙浇,但是被下人制止。说是这葫芦多久浇一次,一次浇多少,都是孟长寂根据温度湿度严格算过的,不能有错。
“胡乱浇的话,如果这葫芦死了,我们老爷肯定会严惩。”丫头这么说。
有那么重要吗?江琢的手摩挲着水瓢,打着鼓。
“以前死过吗?”她问道。
丫头点头道:“听说洛阳府里的葫芦死过一次,被一个顽皮孩子拔了。我们老爷哭了许久。”
哭……
“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们老爷十一二岁时吧。”丫头挺小心地把水瓢从江琢手中拿走。
那么小……
那不还是她拔的吗?
江琢莞尔。
说起来,他这葫芦就是为自己种的呢。他说过。
江琢的脸又红了。
丫头有些莫名其妙,试探着道:“小姐,你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她不过是——心里装了一个人罢了。
等到第三日,孟长寂依旧没有醒。
到夜里,岳萱来了。
按照规矩,这时候应该在准备皇帝大敛的仪式。作为嫡子,岳萱需要每日在灵前跪足六个时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抽出时间过来的。
又或者,他的身子受得住吗?
江琢忽然意识到这几日其实自己应该陪着萱哥,毕竟逆党没有肃清,朝中仍有奸逆,他身上没有武艺傍身,所依凭的不过是胆识谋略。可自己就这么待在节度使府两三日。
这么想着,江琢的脸又红了。
“怎么样了?”岳萱满脸关切。
他仍旧穿一身白衣,不同的是那衣服上绣了龙纹。想必是因为喜欢白色又身份贵重,内廷司专门为他制了这些衣服。但他靠近过来,江琢发现他衣领上仍然绣着鹿纹。
那是他不变的喜好,一如不变的他。
江琢心内安稳,似找到了依靠,脱口道:“好几日了还没有醒。”
岳萱看着她,看她眉心的紧张和攥着的手,微微低了低头又抬头道:“你,一直在这里吗?”
江琢红着脸道:“毕竟孟大人因我受伤。”
这小女儿态很不寻常,岳萱目光深深中含着一点寂寥的笑意,缓缓道:“为兄来看看吧。”
他不会瞧病,但是他很细心。
岳萱查看了孟长寂的呼吸,看了伤口,又把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屋内燃着安神的檀香,江琢眼看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忍不住问:“萱哥?”
岳萱的手从孟长寂的腕子上抬起,他神情里含着疑惑和微惊,看向江琢道:“大夫们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他的脉搏,越来越慢了。”
江琢知道,虽然萱哥不是大夫,但是他自小身体不好,药罐子里泡大,所以看了不少医书。
《脉经》这样晦涩难懂的,萱哥也基本上能通读记忆。
有一次看到兴起,还跟江琢解释过最可怕的,濒临死亡的脉象是怎么样的。
所以江琢的脸色变了。
“什么是越来越慢了,是无胃、无根、无神那种吗?”
她竭力保持镇定,但是声音还是变了。
无胃之脉,邪盛正衰,胃气不能相从,病情危重;
无根之脉,三阴寒极,亡阳于外,是虚阳浮越的征象;
无神之脉,则如屋漏残滴,神气涣散,生命即将告终。
岳萱看着江琢的眸子,看她因为紧张瞬时发白的脸,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那么凶险,”他开口道:“只是的确神气涣散,而且跳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这样变慢的速度如果得不到矫正,或许十日之内……”
“如何?”
岳萱没有再说,可江琢懂了。
心脏每跳动一次,脉搏跟着跳动一次。脉搏慢到最后,意思是心脏停止跳动,人便死掉了。
怎么可能……
他的伤并不重啊。
虽然刺进肌理,但是伤口已经止血,也没有溃烂的迹象。
“他是怎么受的伤?”岳萱问。
江琢握了握腰间的剑:“在崇光殿外,为了救我,被香朵刺杀。”
室内静了一瞬,岳萱眼中几分警惕道:“香朵?可是肃王府的香朵?可有查过伤口是否有毒吗?”
作为天下最大消息组织“雀听”的首脑,岳萱知道肃王身边重要暗卫的底细。
香朵擅毒,她的兵器上也多带毒。
“我去找她!”江琢站起身来。
眼中有坚定和冷冽划过。
如今宫禁比之前严格百倍不止。肃王府的腰牌不再管用,香朵几经周折才混进宫,找到了淑贵妃平日里居住的鹤辰宫。
皇帝大丧之日,梓宫停在灵堂,淑贵妃原本应该跟随皇后及其他嫔妃在内斋戒跪安。可如今鹤辰宫外被护卫把守,显然是把她禁足在内了。
想起皇帝殡天后宫内权柄都在皇后一人手里,香朵便有些惴惴不安。
淑贵妃是躺在床上的,伺候的宫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想必若不是有皇后调派着,恐怕已经要做鸟兽散了。
“你来做什么?”似乎老了许多的女人看着一身宫装打扮的香朵,勉力抬了抬眼皮。虽然隔着龙凤帐幔,但香朵还是看出来淑贵妃的脸有些瘀肿。
“肃王殿下战死了。”香朵跪地低声道。
淑贵妃直直坐起来,身上的颓然之色瞬间化为厉色,喝骂道:“你当本宫是聋子吗?本宫的儿子战死,用得着你这个贱婢来禀报?”
她说着拿起玉枕摔在香朵身上,虽然警惕间香朵迅速躲避,可肩膀还是被砸得生痛。
“他是个蠢货!”淑贵妃骂道:“那么多人帮他,他却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到。还敢死!敢死!他这是不敬不孝,是懦夫是蠢货!本宫要让他的尸骨烂在泥里!不入王陵无人跪拜!”
香朵猛然抬头,一张脸上又惊又怒。
“贵妃娘娘怎么能这么说?”她一双眼睛似乎要从眼窝中爆出,恨恨道:“殿下为国尽忠如何便是懦夫?殿下以一己之力守住高奴城如何便是蠢货?娘娘说有人帮他,可知道他的妻子盗走城防图吗?可知道公主殿下是在利用他吗?比殿下阴损可恶的人遍地都是,可娘娘贵为殿下的母亲,竟然如此诋毁侮辱自己的孩子?香朵今日是来错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淑贵妃何时听过这样的抢白,她从床上挪下脚,“啪啪”甩了香朵几个巴掌。
香朵没有躲避,只冷冷盯着淑贵妃。
盯得贵妃收手,看香朵的脸被套甲刮破,流出血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淑贵妃咬牙道:“本宫豢养你到十四岁才送给肃王,这才几年,你就变了心智?”
香朵抿了抿嘴,脸上的疼痛像着火一般,然而她直直盯着淑贵妃的眼睛,冷冷道:“贵妃只是把香朵当做野狼般养着,当做杀人的刀使唤着。肃王虽然也在利用香朵,但是下雨时他也曾借给香朵一件衣袍遮身,香朵病时,他也曾嘱咐医官好好看治。肃王给香朵的,不知要比贵妃好上多少倍。”
“哈?”淑贵妃失声笑了,她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只穿着亵衣扶住妆台。
“好?好有什么用?慈母多败儿,本宫不能把他当公主般养着。他病时,本宫也逼着他读书;他伤时,本宫逼着他习剑;他小时候哭闹,本宫把他打得不敢吭声。本宫要养出一个皇帝来,娇生惯养,如何能堪大任?”
皇帝是这样养出来的吗?
可那岳萱,明明不管皇后还是安国公府,都是人人敬爱呵护。
香朵没有做声。
她要等着淑贵妃冷静下来,自己好说出此次进宫的目的。
终于,淑贵妃喃喃自语半晌,声音小了下来。她眼睛里流出泪水,伤感道:“可如今本宫唯一的儿子死了,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皇位、江山、太后位,都没有了。”
香朵趁机转向淑贵妃,开口道:“殿下虽然死了,但是肃王妃怀了殿下的骨肉。请贵妃娘娘恳求皇后,看在肃王战死的份上,允许他的骨血降生吧。”
她说着重重叩头。
肃王虽然战死,但淑贵妃已经被指证曾对幼年的二皇子痛下杀手,而他们母子更是安国公府倾覆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皇帝驾崩,最有可能做皇帝的是自小养在安国公府的李承豫。再加上元静姝是谋逆公主的女儿,被怀疑偷盗了城防图。
香朵想不出有什么原因皇后会让肃王妃诞下子嗣。
除非淑贵妃去低声下气恳求皇后,除非皇后想留一个宽宏大量的名声。
“骨肉?”原本已经坐下的淑贵妃忽然又站起来。她清丽的脸上神情变幻,从焦虑到舒展,从绝望到惊喜似乎只是一瞬间,这之后她快走几步抓住香朵的肩膀。
“骨肉?她怀了肃王的骨肉?”
“是。”香朵道:“昨日奴婢找了五个大夫来看,都这么说。”
她也因此没有杀了元静姝。
“哈,哈,哈哈,”淑贵妃大笑三声,脚步踉跄间坐在床上,又突然起身去开窗户:“子嗣!子嗣!”她大声道。
香朵连忙拦在她面前,低声道:“切莫让别人听了去。”
“怕什么?”淑贵妃兀自笑着,突然又搓搓手去拿纸笔:“子嗣,我儿承恪要诞下子嗣了。太子虽然有子嗣,但是废太子怎么能担当重任?别的皇子也没有子嗣。若他们都死了,是不是我孙孙会做皇帝?是不是?”
这话已经大不敬又有些疯癫,香朵连忙去拦她。淑贵妃挥开香朵,把案上绢纸展开,用毛笔蘸了墨水,定在原地。
“写什么?对了,写传位诏书。”她的眼睛里浓浓的执念,神情欣喜若狂:“传位给皇孙不是没有过,就写传位诏书。本宫写好,你去盖上玉玺。”
香朵惊讶地看着她。
淑贵妃的手忽然又停下,猛然站起身子。站得太快,那笔上饱满的墨汁淋了她一脸。
“啊!”她叹道:“还是要先把岳萱杀了,把老四老五也杀了。老四是宫女生的,老五的母家是做什么的?啊!本宫想起来了,是种地的,哈哈哈……”
她说到此处忽然狂笑起来,伸手去拿墙上装饰用的无刃短剑。香朵连忙拦住,惊骇道:“娘娘你怎么了?”
淑贵妃挣扎着甩开她的手,打开寝殿大门,穿着亵衣便往外跑去。边跑边喊:“杀了他们!他们那些卑贱的皇子!杀了!”
护卫被惊动了,眼见淑贵妃冲过来,用刀剑格挡着她把她丢进院子。
“快请太医。”有宫婢战战兢兢道。
香朵站在屋子里怔怔。
恐怕请太医也没什么用了。淑贵妃这样子,必然是悲喜交加之后疯癫了。
“做皇帝?”香朵口中低声喃喃:“像奴婢这样的人,能活着就已经很辛苦了,为什么还要做皇帝呢?开开心心活着不好吗?”
眼下淑贵妃是指望不上了。
香朵偷偷潜出宫禁,想起一个人来。
而那个人,正站在宫城外,双眼冷冽地看着她。
江琢。
“是要受死,还是陪我走一趟?”
江琢这么问。
香朵心中那一簇希望的火焰燃烧起来。
“但听江寺丞吩咐。”她垂头道。
很快,她到了节度使府,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孟长寂,以及同样守护在病床边的二皇子李承豫。
“齐王殿下。”香朵跪地叩头。
作为肃王府最好的暗卫,她曾经监视过岳萱。可无论她如何提防,岳萱总会发现自己在被人偷窥。所以对于她来说,眼前的齐王是不可捉摸又可怕的存在。
但齐王显然对她的存在并不在意,只是颔首。
“孟大人中了你的剑后就没有醒来,所以我们想问问,你剑上有毒吗?”
香朵点头:“有,但是奴婢的剑因为曾随肃王殿下在战场上拼杀,斩敌无数,早就被血洗去了多半药性。”
那倒也是。
剑上淬毒不易,需要反复涂抹。而香朵之前的确是在战场上,那剑就算有再多毒,也被敌人的血洗净了。
“而且,”香朵又道:“奴婢的毒只是让伤口加速溃烂心脏骤停,没有这种不死不活的毒。”
不死不活……
江琢的心揪了一下。
“你知道自己说谎是什么下场吗?”她的声音冷冷的,却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知道,”香朵垂头:“如今这天下都是齐王的,奴婢不敢在齐王面前耍花招。”
原本以为孟长寂是中了自己的毒,自己解毒时可以提条件。但是她来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中毒,只是昏迷不醒。香朵有些失望。
可是江琢,这江琢总让她想起别的事来。
肃王曾说过芽儿活了,曾说江琢就是岳芽,曾为了捉住江琢不惜毁了婚宴,更是跟她进山抗敌。而关于香山寺,关于孟长寂,香朵更是知道不少事……
无论对不对,撞撞运气吧。
只要能保住肃王的骨肉。
香朵忽然抬起头来:“奴婢想到是为什么了。”
“为何?”齐王道。
香朵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奴婢斗胆,提一个条件。”
处于弱势的人说要提条件,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给出的筹码有多重。
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是河南道节度使,是皇后的侄子,是二皇子的救命恩人。
以及,江琢真心相待的朋友。
在瞬间的停滞中,江琢脑中划过孟长寂的这几个身份,这身份贵重得让她觉得无论香朵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会答应。
可她还未开口,岳萱先点了头。
“你说。”他云淡风轻却又很认真,那是随时准备考虑答应的模样。
香朵抬头道:“元静姝怀了肃王的孩子,我要那孩子平安出生,要他平安长大。若是男子则封王,若是女子则封公主食邑千户。”
这或许是她能为肃王做的,最后的事了。
那个男人曾经给过她片刻的温暖,为了那温暖,她想保住他的子嗣。
平安降生当然还不够,她想要那孩子享受到自己父亲不曾有过的顺遂人生。为了这样的人生,她需要这个有从龙之功的江琢给予保证,她要这个未来的皇帝给予保证。只有这样,她才能放下心来。
她的消息,值这个保证。
这保证不是江琢能给的,所以她看向萱哥。
他们的恩恩怨怨也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无论是幼时的刺杀还是后来国公府的倾覆,肃王的战死抵消不了那些伤害。
岳萱的神情里却看不出忧虑或纠结,几乎就在香朵说出条件的一瞬间,他便点了头。
“本王答应你。”他开口道。
香朵却有些意外。
这世界上言而无信的人多了去了,他这么快便答应,香朵反而警惕起来。
“殿下不会反悔?”她问:“可愿立下誓言?”
“本王从不起誓,”岳萱道:“你说出的那些事,这世上只我一人能够做到。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承诺便是誓言。”
他说的是实话。
香朵轻轻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有些匪夷所思。”
据香朵交代,去年中秋节前后,她奉肃王命令前往河南道,目的是做出汴州凶案。
这凶案江琢知道,她正是因为这个案子,才被郑君玥带进了京都。
香朵说,因为监视洛阳节度使府,她注意到孟长寂和她母亲一起,去了一趟许州香山寺。
江琢神情疑惑,岳萱却并不惊讶。
“他们去为安国公府祈福,请寺内僧众诵经超度亡魂,这件事本王知道。”
当初安国公府被诬谋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却不怕被牵连,救出了萱哥,又长途跋涉到寺庙里做法事。
江琢心内温暖。
为了这样的牵绊,她也会救活孟长寂的性命。
“诵经超度亡魂,跟今日孟大人的昏迷有关吗?”江琢问。
香朵的视线看向孟长寂,有些唏嘘道:“奴婢可不知道他是去超度亡魂,故而等他们母子离开,偷偷拷问了不少和尚,知道了一件事。”
接下来她的话的确匪夷所思。
“这位孟大人先送母亲离开,然后又返回寺内,说动了寺中大师父,用某种东西交换,让一个亡魂得到了转生。”
如同睡梦中被雷电击中、走路时掉入深渊,江琢脑中“轰”的一声浑身被冷汗浸透。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扯住香朵的衣襟,把她从跪着的姿态拉得站起来。
香朵的喉咙被勒住,剧烈咳嗽了几声。
“我说什么,江小姐难道不懂吗?你自己是怎么活的?谁会相信是痴傻女子开蒙?殿下说你是岳芽,岳芽可早就死了。”
若你是岳芽,你便是转生的。
便是孟长寂让你转生的。
而为了你的转生,他付出了特别的东西。
江琢在巨大的震惊中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岳萱虽然惊愕,但他很快稳定心神,站起身来轻轻拍抚江琢让她冷静。过了许久,江琢发现自己依着萱哥坐在春凳上,她把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听香朵接下来的话。
“肃王殿下因为这件事,特地去许州香山寺求证过。等他回来便确认你就是岳芽,这才有了婚宴时不管不顾地要把你留下来。”香朵说完这句话退后几步,似乎怕江琢再要发疯。
江琢凝视室外晃动的绿色树影,想起一句话来。
那时候在太和山深处,她和肃王趴在草丛里。微风轻抚,突厥兵马正在进入陷阱。
李承恪忽然说:“我要谢谢孟长寂。”
当时她有些奇怪,便问李承恪为什么要谢他。
回答是:虽然本王不知道香山寺法师做了什么,但是你的确回来了,这是孟长寂的功劳。
这便是他去香山寺问出来的话吗?
她能重生果然是孟长寂的功劳?
而这功劳,难道是用他的性命交换的?是他缩短了寿限吗?
这便是他如今昏迷不醒的原因?
江琢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走到孟长寂床头。睡梦中的他不似平日里那般疏朗英俊、带着些目无一切的霸气。他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想轻轻抚慰。
这样的他,却并不是她想要的他。
江琢希望他能站起来,大声笑着,唤她女贼唤萱哥小草。希望他能够拔刀扬剑,能够傲视朝野,好好做他的节度使,好好护佑一方百姓。
葫芦还没有成熟,你怎么能死?
“我要去香山寺。”江琢忽然道。
“没有用的,”香朵道:“肃王殿下去过了,大师父游方在外,没有回来。”
竟然……
室内的空气像是被人施了不能流动的魔法,直到有看不到的涟漪荡开,岳萱走到江琢身边,扶住了她。
“既然是寺内大师父可以做到,必然可以在佛法中窥见一二。如今大弘译经最多的地方是大兴善寺。”
“我去。”江琢转身要走。
“看经文,还是为兄去吧。”岳萱深深地看了江琢一眼,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无论如何,你不可能把性命还给他。听哥的话,好好待着,等哥哥的消息。”
河南道许州澧城。
因北方战事而严格起来的出入城搜查还没有松懈,县令江遥每日里组织民兵团练准备抗敌,闲暇时分最担心的,是远在京都的女儿江琢。
“她瘦了吗?身体还好吗?”
“听说肃王领兵抗击突厥,大理寺不会有人去吧?”
不光他担心,他的夫人也每日里在江遥耳边念叨。江夫人自从在汴州被江琢带来的大夫看诊过,吃了几剂苦药,竟然有了喜事。有喜并不能让江夫人暂时忘记挂念远方的女儿,反而因为闲下来,更是每日提起。
说得多了只能加重江遥的焦虑。
送去京都的信因为战事封锁,驿站不再传递私信的原因,每每被退回来。派人过去也不太合适,如今正逢战事,万一路途中出了人命怎么办。谁都是爹娘生养的,不能因为是他府上下人,便可以随意差遣。
所以等突厥在京都城外大败,江遥终于觉得县城的防卫可以不那么紧张,他决定亲自去京都一趟。
呈报了告假公文到洛阳节度使府,听说节度使不在,公文却很快批阅下来。
江夫人扶着刚刚显怀的肚子整理东西,等江遥拿着包裹出来时,发现满满一大马车。
“你这是做什么?”江遥把一笼放进马车的花卷馒头抱出来,皱着眉头:“如今正是天热,等到了京都,这些都长毛了。”
江夫人拿帕子擦拭额头,拦住江遥的胳膊:“那总可以放桃花酥吧?这个不会坏。”
江遥只好接过妻子手中那一大盒桃花酥,听江夫人念叨:“今年桃花开时专门给琢儿做的,上次去汴州府,老爷说是吊唁送葬,不能带吃的。眼下你再不带去,便要放坏了。”
江遥点着头,看马车中被塞得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刚想把一匹青色布帛取出,又见夫人一脸也想坐上马车跟过去的样子,便罢了。
免得腾出了位置,夫人趁机钻进去。
“好了好了,”他安抚着江夫人:“如今你有孕在身,不要太过焦虑,等我的消息便好。”
江遥便带着五分的焦虑和五分的踏实,扬鞭往京城去。
大兴善寺的门被敲开,方丈圆觉大师亲自来迎。
他已年近古稀,胡须皆白,一双眼睛透着睿智的光。见到是岳萱独自站在寺外,而护卫们为不惊扰寺僧,站得离岳萱十多丈远,便合十施礼道:“岳公子,哦,老僧失言了,是二皇子殿下,别来无恙。”
岳萱一身白衣抿唇微笑,合十施礼。
他在安国公府时,曾经跟这位方丈大师辩过几次经文,也算是老相识了。
“多有叨扰,”岳萱道:“晚生想去藏经阁瞻仰佛家精妙,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自称“晚生”,一如当初做岳家二公子时。
“老僧当陪同。”方丈大师说着让开路,引岳萱往藏经阁去。
藏经阁内万卷经书被安置在高高的黑木格架上,岳萱微微闭了眼睛后睁开,点一盏灯走去。
在有些昏暗的室内,那盏灯的烛火照到经书书脊的名字,他脑海中便浮现这卷经书的内容。
所以于他来讲,并不需要一本一本翻看。
烛火走过七列格架,外面天黑如墨,岳萱终于停下脚步。
他的眼前,是一卷《妙法无量往生陀罗尼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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