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节分明又白皙的手指抚落书脊上的灰尘,轻轻把那一卷经书抽出来,岳萱眉头微蹙。
想不起来。
他是博文强识的人,因为自小身体不好又不方便离开国公府抛头露面,便把看书当作一种消遣。寻常的经史子集看完,又看了许多诗词歌赋,到最后实在无书可看,便突然想起可以看看佛经。
因为学了天竺文字,有几卷经书甚至是他翻译的。
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一本。
《妙法无量往生陀罗尼经》。
封面甚至不是大乘佛教经文的寻常制式,更像是谁突然有了兴致,随手拿起笔写就的。
等在经阁门口的方丈大师低头:“阿弥陀佛,岳施主今日神情困顿疑惑,倒是从来没有过的。”
“大师,”岳萱道:“这一本经书似乎是新近才译就的吧?晚生有半年多没有来过,可这半年没有听说过有天竺僧人传道。”
“不是天竺僧人,”大师轻轻摇头,白色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似乎能看到过去未来:“是前些日子,那位和国师辩经的法师留下的。当时京兆府拘走法师,这本经书被他掉落在台阶上。”
原来如此,是巧合而得。
而据他所知,那法师后来出狱,已经去游方了。
莫非……
“这法师自何处来?”
方丈大师垂目:“许州香山寺。”
岳萱的手攥紧了经文,他感觉自己的心漏跳半拍。
经阁有一张小桌,岳萱把烛台放下安静地看那本经书。内容不算晦涩难懂,他只花小半个时辰便看完了。
然后目光定在经书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个名字。那名字写在一个契约下,写得气势磅礴如千军万马裹挟而过。
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计较的样子。
孟年。
那一年平定东南海岛叛乱,一个婴儿在洛阳降生。老节度使的书信里写:“休战之年,长夜永寂。”
故而那婴儿名孟年,字长寂。
孟长寂。
他的名字如今写在这本经文的最后,作为交换,他用自己“不可知不能说不应存之物”,交换了岳芽的重生。
这重生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当初他换的是:亡魂安息永登极乐。
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岳芽的魂魄进入江琢体内,没有成仙伴佛,反而作为凡人又一次走进修罗场,破案、缉凶、还国公府清白。
岳萱笑起来,笑着笑着慢慢捂住胸口。那里疼得像被撕裂般,“嗒”的一声,有泪水落在经文上,模糊了两列字。
许州官道车马稀少,时不时有从北地逃乱而来的百姓靠坐在道旁,喘着气走不动路。
这是因为消息传递缓慢,虽然官府知道突厥官兵已经被赶到高奴县以北,如今只残余兵将在大弘境内。但百姓们还以为仍然在打仗,准备往南逃命。
“去哪里呀?”虽然心内焦灼急于赶去京都,江遥还是时不时会停下问上一句。
有说自己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江遥便当场给他们写个小便签,盖上私印,引导他们进入各县城门。若有饥饿难耐的,江遥便把马车上的吃食分出去。分到最后,不得不把江夫人给江琢准备的点心也分掉。到最后剩了一块桃花酥,江遥狠狠心拒绝了讨要,改成给钱。
“去驿站歇歇吧。”他这么劝:“风餐露宿,得了病就不好了。”
逃乱的百姓千恩万谢地走了,江遥再驾车往前去。随行的小厮忍不住劝:“老爷,这逃乱的人这么多,您救得过来吗?”
“挑着那些老弱残幼来救吧,”江遥神情沉沉:“老百姓一生辛苦,所求不过是吃饱穿暖罢了。”
吃饱穿暖,便需有田舍依傍、内无乱纲外无战乱。而若朝野混乱、庙堂内朽木为官,百姓便流离失所困顿交加。
可惜可怜可恨!
江遥的手重重拍在车板上。又想起如今皇帝驾崩,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三皇子也死在战场上,却不知道其他皇子如何。
四、五皇子太小,二皇子李承豫如何呢?
刚开始收到皇帝昭告天下的公文时,江遥看着里面写二皇子认祖归宗,他心内稍稍忧虑。又看到说李承豫自小在安国公府长大,便多少又有些宽慰。等到知道那人便是他曾经在汴州见过的岳萱,更是吃了一惊。
不仅仅是长大,岳萱是被国公爷亲自教导的二儿子。无论是仪表做派,还是那隐隐流动的王者之气,都让人忍不住心安。
这么想着,江遥慢慢放下心来。
前面流民中有喧嚣声起来,江遥看去。
关于经文中的具体解意,岳萱跟方丈大师聊了一刻多钟。临出门时,大师忍不住眼含清泪。
“岳公子,”他把法杖放在一边,合十道:“救天下万民还是救一亲近之人,千古帝王,无人在此处纠结。”
是的,在帝王心中,父母兄长皆可抛弃,只要能做了皇帝,能福佑万民,后人便不会指摘德行。
岳萱回过头来微笑:“晚生肉眼凡胎,并非帝王。”
在他心中的自己,不过是那个住在安国公府,看兄长舞剑看幼妹玩闹的二公子罢了。
方丈缓缓摇头:“那孟施主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如此,恐非岳公子能够相救。”
岳萱转过身来,看着方丈大师慈悲的神色,淡淡道:“大师超然物外,非晚生所能及也。学经也有数年,晚生却终不能做到‘知见无知见,斯即涅槃’那样能明知妄念继而开释的程度。在晚生心中,一人和万人没有区别。且晚生立足尘世,更是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孟长寂于国公府有恩,于岳芽有恩,于自己有恩。
为了他这样的恩情,即便舍弃万民,他也是要救的。
至于天下,如今奸贼已除,宫内还有别的皇子,大臣和皇后辅佐着长大,总归出不了乱子。
若有人趁皇帝年幼谋权的,岳萱自认为是一个寡淡之人,想得也很简单:未必只有李氏皇族才是真龙族裔,只要百姓能过得好,谁做皇帝没有关系。
江遥停下马车,见前面百姓围着什么人大声议论,一个大和尚立在众人中间,手中握着长长的铁链。
他站在马车上看了一眼,那铁链的尽头竟然拴着个孩子。
“求求各位,求求各位了,”那孩子五六岁的个头,浑身邋遢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了脸,跪地哭道:“这个恶僧把小的拴住不能动弹,每日役使小的为他干活化斋,稍有不对便打骂小人。大家看我胳膊上的伤口——”说着扯开衣袖,露出斑斑红痕:“这都是他今日打的,每天都打。呜呜——”
说着便抽泣地哭了起来。
岂有此理!
世道乱了竟然连僧人都开始作恶吗?
江遥跳下马车,奔那人群而去。然而他人还未挤进人群,便见有流民斥责大和尚。
“真是有辱佛门!”
“真是败坏德教!”
“快放人,快放人!”众人里有去抢夺铁链的,被那大和尚举高避让。更多的只是扬脸怒骂,要为那孩子主持公道。
“休要愚钝,”大和尚道:“莫被蒙蔽了双眼,这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不是贫僧施巧计捉住,恐怕惑乱人世。”
看大和尚的神色,不像是骗人。江遥准备为他说话,细细查问孩子的身份来历。可正当这时,却有人推挤着把他推倒。
“快放人!别狡辩!”流民们人多势众,已经把铁链抢走,两个男人抓住铁链卡扣,猛力用砍刀把卡扣剁开,放出孩子。
“不好!”大和尚道。可凭他怎么说,众人也再不允许他靠近那孩子。
小孩委委屈屈从地上爬起来,弯腰低头。众人以为他要道谢,脸上纷纷浮现出松了口气又有些自得高兴的神色。可似乎只是一瞬间,那孩子忽然夺过砍刀,跳了起来。
“噗!”的一声,砍刀把为他松绑的大汉砍翻在地,又去砍旁边一个小女孩。众人大惊失色哭嚎奔逃,江遥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孩子。
人太多,无处躲藏,刀已经就在脸前。
“呲——”漫天血腥在他头顶炸开,那要行凶的小孩脑袋歪在一边,倒在了地上。
江遥看到他的头被身后大和尚用匕首划开,人在地上痉挛,是不能够活了。
小孩的头发披散在两边,能看到他的神情眉目。那不是一个孩子的脸。
“是个侏儒!”
“太可怕了!”
“原来不是孩子。”
人群慢慢又聚拢过来,心有余悸小声议论。那死了的大汉躺在地上,众人只是啧啧,却并不能做什么。
被江遥护在怀里的女娃叫一声“阿爹”,晕倒在江遥怀里。
大和尚双手合十,对着尸体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侏儒好杀人命,施主一念善意却无辜妄死,贫僧会为你念经超度,往生极乐。”
江遥觉得头有点晕。
“这孩子还有亲人吗?”他开口问,把怀里的孩子往前送了送。
人群纷纷后退,有人瞥一眼道:“父女俩逃荒的,如今她阿爹死了。”
江遥沉沉叹了口气,把小女孩交给小厮抱住。
“我乃澧城县令江遥,”他开口道:“这小娃就暂时寄养在县衙,以后若有认亲的,可指引去县衙找寻。”
荒郊野外出来个青天大老爷,众人纷纷跪地请安应诺。
江遥安抚他们,指引他们把尸体就地掩埋,再走回马车。
那大和尚却跟了过来。
“施主是澧城县令?”
“正是。”江遥点头。
“往京都去?”
“大师如何得知?”
“这真是巧了,”大和尚道:“贫僧在香山寺剃度出家,云游数月,如今要往京都去。可搭施主马车吗?”
江遥想了想。
马车里原本是没有空闲位置的,但是一路上吃食布匹什么的都被送给了流民,如今的确空着。
他点头,抬手做请。
京都江宅静悄悄的。
仆役们都知道自家主子近日宿在节度使府了。未出阁的姑娘宿在别家,这是会引起议论的事。但江宅仆役们心齐,虽然也偷摸聊起来过,但说的都是为节度使担忧的话。
更何况他们的主子也不是第一次留宿节度使府不归了。上一次是因为沉船后受伤昏迷,这一次是因为孟大人昏迷。仆役丫头们觉得,自家主子跟节度使还挺有缘分。
他们心里不由得起了令人脸红的期望,等这一日墨香回宅拿衣服,小丫头便问:“小姐还好吗?”
“不太好,”墨香皱眉:“吃得少。”
已经茶饭不思了啊,看来挺挂念节度使的。
小丫头转身跑掉了,墨香对陪她一起回来的长亭抱怨:“孟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好啊?也不知道你家主人找到救治孟大人的方法没有。”
长亭一张脸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此时倒和暖地笑了:“别怕,我跟了主人这么多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墨香叹口气推开门整理江琢的衣服,整理好了打个包袱,长亭忙上前来提。
因为里面有很多闺阁私物,墨香躲让了一下。这一躲碰到了长亭的胳膊,他轻声“唉哟”一声。
“怎么了?”
长亭皱着眉头吸气:“前几日宫变时受了伤,没有包扎,总裂开。”
墨香放下包袱蹙眉:“太医院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就不给你包扎?我找他们去!”
“不用,”长亭拦住她:“主子们正心神不宁,咱们就别添乱了。”
他说得对,如今没有一个人脸上是带着笑的。墨香沉思一刻,转头从匣子里取了白药烧酒。
“婢子给你包吧。”她用有些鲁莽的神态遮掩心中的羞涩:“小姐有时候受伤,便是我包的。”
室内静了一静,可以听到窗外有风吹过柿树枝头,哗啦啦响成一片。
墨香屏息用烧酒把伤口消过毒,再涂抹上白药。长亭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能吹乱她鬓角的碎发。这一刻很快,却又似乎很久。她听到长亭问了一句什么,慌乱间竟然没有弄明白他什么意思。
娇俏的小脸抬起来:“你说什么?”
长亭的嗓子一紧,鼓起勇气道:“我说,你们小姐肯同意你嫁人吗?”
墨香的手抖了抖,白药细碎的粉末撒在长亭的衣襟上。他没有去擦,轻轻握住了面色通红的姑娘的手。
“或者,”他又追问一句:“等大局稳定,你心里的小姐好好的,我效忠的主人好好的,能不能,也考虑一下我们自己的事。”
墨香使劲挣脱他的手,抱起包袱便跑。长亭没有阻拦,看到她跑到门口,也不回头闷声对他道:“到时候再说。”
长亭的眼睛亮起来,努力压制心中的火焰,抱起了那一包衣服。
“好!”他大声道,希望那个已经跑到院子外的姑娘能够听到。
人如果静下来,想的东西便会多一些。
江琢理了理思绪,想起她那时被西域武士虐杀,后来记忆里残存着一片白色的空冥中,似乎听到过男人的哭声。
那时候她不识得那哭声的主人,现在回忆起来,或许便是孟长寂吧。
因为自己死了,所以忍不住哭吗?
他和她,其实原本没有太多交集。儿时他虽然种下葫芦是为了送自己礼物,但自己是完全不知道的。后来在洛阳府里,年少孩子的打闹也只是小事一件,他更多是在萱哥的书信里了解到自己。
知道岳芽学了什么剑法,知道岳芽得了什么宝贝,知道岳芽爱吃的东西,知道岳芽出征在外中了埋伏,到最后知道岳芽得胜回京。
萱哥因为宠爱或者思念妹妹,把她的琐事写在跟孟长寂来往频繁的信上。少年人被管束严格,孟长寂没见过什么女孩,他便总记挂着她。
记挂多了,那人虽跟自己没说过几句话,却像是老朋友,被印在了心里。
可他该是多么磊落、光明和慈悲的一个人,才会因为记挂一个只谋一面的女孩,不忍她魂飞魄散,而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呢。
江琢的手轻轻探出,抚上孟长寂的手背。
这接触让她的心跳快了一拍,她的身子向他倾斜,慢慢拨开他的手指,握住他温热的手掌。
“嗨,”她轻声道:“等你醒来,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吧。不说什么欠不欠的,就是,让我耐心一点,看到你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里,那个善良、坚韧又有些傻傻霸气的你吧。”
话到此处,两滴泪水滴落。江琢觉得失态间站起身,这时屋门被推开。
岳萱的眼睛有些红,微笑着站在外面。
“芽儿。”他轻声唤着她走进来。
大师身量有些高大,独独占了半个车厢。余下的车厢里坐着四岁女娃和江遥,他为了不吓到孩子,紧靠车帘坐着,遇到颠簸时总险些掉出去。沿途再遇到有流民需要帮助的,江遥刚要停车,大和尚便抬手制止。
“走走走,赶路要紧。”
前面驾车的小厮不知道该听谁的,江遥辩解道:“大师稍等,我乃一县之长,理应体恤灾民。”
“非也非也,”大和尚低头:“此地已不是澧城,江施主可放下心中包袱。”
江遥吹吹胡子。
他只是为百姓担忧而已,怎么就心中有包袱了?
“好歹让本官施些银两。”江遥道。
“银两何在?”大和尚问。
江遥连忙把几串铜板从袖袋中取出,大和尚接了那铜板,掀开车窗“嗖”地一声丢出去。
“已施。”
江遥目瞪口呆。
大和尚转过头来满脸正色:“还有银两吗?”
江遥捂住口袋,神情怔怔摇头道:“没,没了。”
大和尚便对驾车小厮喊道:“请施主快些,再晚就来不及了。”
江遥吹吹胡子问:“大师的事情似乎很急啊。”
“阿弥陀佛,”大和尚端坐施礼:“人命关天,不得不急。”
好吧,看在你人命关天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我那二十八个铜板的事了。
马车载着四人,飞也似地往京都而去。
在为了让病人安眠,特意把光线调暗的室内,江琢站起身来。
她从不曾如此紧张一个消息。
“萱哥,”勉力让自己神情平和,江琢问:“查出什么来了吗?”
岳萱神情轻松笑着进门:“查出来了,孟大人没事。”
他不光神情轻松,声音也是疏朗的。
如同被他把心肺上压着的巨石挪开,几日以来,江琢第一次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因这一口气不再揪紧,手也暖和起来。
但是只听到这个推断还不行,她仍然有些疑惑地看着岳萱,果然,岳萱便解释起来。
“之前孟大人在香山寺,求寺庙中大师父超度安国公府亡灵。那个大师父跟你也有些渊源,他曾经因为辩经气死国师,在牢狱中待过。听说还是你亲自接他出狱的。”
原来是他啊。
江琢点头。萱哥说得不错,但是她第一次见大师父,是在香山寺的小路上。大师父决意去往京都惩治恶僧,后来果然便把国师气死了。
听到此处江琢微笑。
“那然后呢?”她问。
岳萱走到江琢身前,看一眼她守着的人。
“大师父当时诵读《地藏经》,通了天识入空定之境查问,查到有一个人不肯走。”
不肯走,那便是她了吧。
她死的前一刻,心中肝胆欲裂万箭穿心,恨不得杀尽李氏皇族。莫说前面是奈何桥,就是神仙大道她也不会去的。
“大师父便把这件事告诉孟长寂。而孟大人便用自己七日的神识,换你转生天道。”
转生天道?
六道轮回,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人道以及天道。其中天道不光是指仙佛,仙界的一花一草均有灵性均可转生。转生天道,是多少人毕生苦修不可得的。怎么孟长寂七日神识便可以交换呢。
江琢有些疑心。
萱哥看着床榻上安睡的孟长寂,露出神秘的神情:“大兴善寺方丈大师曾经跟香山寺大师聊过几句,知道了孟大人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他是战神转世,神识可惩恶鬼。或许近日因为战乱,北地滋生邪祟,孟大人这七日神识,便到了被上天差遣的时候了吧。无论如何,再过三日他便能醒来的。”
原来是这样。
江琢缓缓点头。
“可我并没有去天道。”
那空冥和混沌之后,她醒来时自己便在澧城江琢体内了。
岳萱点头:“这件事二哥也不懂,或许是你那时候的魂魄不想去,大师父便寻了刚巧死去的江琢,完成了你的心愿。”
他神情里带着对孟长寂的感念,笑起来:“等这家伙醒了,二哥要好好谢谢他。”
“谢什么?”因为气氛松弛下来,江琢忍不住有些顽皮。
“自然是高官厚禄美女如云。”岳萱把她鬓前一缕碎发撩起,再使劲儿揉了揉她的头:“好了,你吓坏了吧。”
江琢笑得有些心虚。
承认被吓坏便等同于承认自己对孟长寂有别样的情感。而不承认,未免太缺心眼吧。
萱哥没有追问,神情里都是安抚和了然:“这几日你都没有休息过,现在换二哥坐一会儿,墨香回来了,你由她伺候着去歇歇吧。”
因为是夏日,江琢的确发现自己因为紧张,汗水湿透了内里亵衣。
“好。”她点头,不敢再看床榻上那个人,便转身往屋外去。
因为萱哥的这个消息,她脚步轻松了不少。
如果江琢此时回过身,会发现岳萱原本笑着的眸子里,除了不舍,还有清浅的泪水。
看着江琢的身影消失,岳萱抬脚把门窗关严。在刚才江琢坐着的小凳上,他缓缓坐下。
“谢谢你。”岳萱神情温和,对昏迷不醒的孟长寂道。
躺着的人没有动静,只看到呼吸不太均匀。若岳萱此时搭脉,该发现他脉搏跳动更慢了。
他轻轻笑了笑,继续道:“芽儿真是好骗,我说你是拿七日神识换的,她便立刻相信。但你是用自己‘不可知不能说不应存之物’,交换了岳芽的重生。佛家有不能说不可知不应存之地,我便猜着,你交换出去的东西,是自己的不可见之日吧。”
当此之时,不见明日。
往后余生,随意取走。
在未来不可知的某个时间,只要触发了某种事情,便可被天神取走性命。据岳萱推断,或许是香朵剑上的某种毒物,或许是刺破胸口皮肤。这事情也是不可知不可说的,连施咒人可能也不知道。
但如今已经触发,孟长寂的神识会缓慢离体,他也跟着死去。
“这真是可惜了,”岳萱的神情却似在开玩笑:“她是个执拗的人,没有能按你的期望超脱苦海飞升仙道。她又回来了,不知道你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那契约的最后是一段‘忘字符咒’,是不是你也读了那符咒,所以连自己换出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也忘了?”
“真是傻瓜。”他继续自言自语。
因为没有通风,安神的檀香上聚了一小团青烟,岳萱用手轻轻挥开。
“岳家亏欠你的太多了。”岳萱叹了口气。
原本只是年少时的倾心相交,他却不惧皇威救出自己,又为国公府亡魂超度,更是为岳芽说动大师父度化。
如此赤胆如此赤诚。
“这样好不好,”他像是在跟人聊天劝慰:“如果四皇子做不好皇帝,这李姓的江山,便改姓‘孟’吧。”
目前他虽然还不是太子,但是手握权柄,只需要在离开之前安排妥当,便可助孟长寂有朝一日反了天下登基称帝。
想起那时候他身边站着芽儿,还挺让人开心的。
岳萱从袖袋中抽出那卷《妙法无量往生陀罗尼经》,翻到最后写着孟长寂名字的那里。
“其实也挺简单,”他轻声道:“诵读经文,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你的神识归位,换上我的。”
他站起身来,如临万军如幸神州:“一日之内,本王可安排妥当。”
然后岳萱深深地看了孟长寂一眼,出节度使府,往宫中去。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
夜里下了一场雨,清晨暑气消散,江琢神清气爽地在节度使府院落里打了一套拳。这之后用早饭,跟管家吴北一起给孟长寂喂了些肉粥。吴北看江琢心情好,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家老爷有救,脸上一直皱着的褶子总算平展些。
饭后收到宫里送来的礼物,是一对精巧的玉质娃娃。娃娃穿着锦衣,脖子上挂着金铃铛。送礼物来的内侍说从二皇子幼时住着的寝殿里清点出了殿下出生时外祖家送来的贺礼,殿下觉得好玩,便差遣他送来给江小姐。
娃娃……
江琢拿着那一对娃娃笑出声来。
她记得有一次跟萱哥争执,她说见过最大的玉材是一柄玉如意,还挺细。萱哥便说也有大的,雕成一对娃娃,挺漂亮。她就笑话萱哥在说大话,没想到他记得,更没想到他果然见过。
现在娃娃送出来给她,是在反击她之前的揶揄了。
“小心眼。”当着那宫中内侍的面,江琢道。
内侍满脸震惊不解,但是知道眼下这人在二皇子心中非同小可,也不敢反驳,便退回去。
他刚走,墨香来了。
似乎今日人人都开心,墨香尤其开心。
脸蛋红扑扑的,藏不住的喜悦在眼眸中闪烁。
“捡钱了?”江琢问她。
墨香歪歪头,没有回答,却有些羞涩了。
“不是捡钱,”江琢打趣她:“是思春了。”
“小姐!”墨香捂住脸:“婢子没有!”
江琢笑起来:“说吧,趁今日本小姐心情好,说说有什么喜事。偷偷告诉你,我准备去江南游玩,到时候带上你,一去三年,你不论思什么,都黄了。”
墨香微微吃惊,但马上神情又平静下来。
“咦?”江琢见诈不出什么,有些疑惑。
墨香却卖起了关子:“随小姐去哪里,婢子跟着就是。”
“你跟着,你那郎君呢?”江琢隐隐猜测出那人是长亭。而因为长亭是“雀听”组织最大的头目,从不离萱哥身边,所以她若真带着墨香去游玩,墨香和长亭便日日靠信鹰千里传书吧。
墨香把手从脸上移开,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嗯……他今日晨起说,他主人吩咐他以后随侍小姐身边了。以后,他,他就是咱们江宅的人。”
眼前的小丫头神情快乐,说完便扭着屁股跑了。可江琢却微微讶异。
“雀听”组织是萱哥经营十年之久的消息组织,隐蔽极好,蛛网般的密探们一层层把消息送到萱哥那里。而长亭如今是头目,他若跟在自己身边,萱哥便掣肘很多。
是江宅的人了……
江琢脑海中都是这句话。
然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娃娃。
萱哥因为娃娃的事跟她斗嘴时,才十一二岁吧。
“芽儿不信哥哥?等芽儿将来嫁人,二哥把那玉娃娃送你!”
即便是小时候说过的话,他也从不食言。
但是为什么,这娃娃早早地就到了自己手里?
过了正午,还是热起来。
江琢推开了大兴善寺的寺门。
之前守卫京都抗击突厥时,寺中僧侣弃念珠持刀枪,也参与了守城之战。所以他们多数见过江琢策马进京都,知道她的名字。
通报过姓名,她很快被引到方丈大师那里。
方丈眼睛通红,似乎熬了通宵的夜。
江琢直直跪在青砖地板上。
“大师,”她开口道:“有一件事情,奴家想向大师请教。”
“不可知不可说。”大师悲悯地看着江琢,似在看她身体里藏着的灵魂。继而他的法杖提起,重重落在青砖上。烟尘微起,青砖被砸出一个小坑。
“为何不可说?”
“老僧不打诳语又不能泄露天机,故而不可说。”
那便是知道,却不能说。
江琢抬起头,心内更加不安。若孟长寂果然七日便自己醒来,为何大师这样得道的高人,也难掩一脸焦虑呢。萱哥撒了谎,是什么谎?
她开口道:“佛说,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既然都是幻化,为何不可说。”
大师闭口不言。
江琢上前一步:“佛说,无量善事,菩提道业,因一事增,谓不放逸。奴家以为只要说出来能让众生向好,消灾化难,便可以说。”
大师眼含热泪。
江琢站起身来:“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心内忧虑,不如说给奴家。纵然天雷落顶,奴家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已经几步走到大师身前,看到他白色的胡须在轻微颤抖。方丈大师眼泪落下终于开口:“施主,愿我佛保佑你,阿弥陀佛。”
“咚——”屋外传来寺院钟声,不知道是在祈福,还是在消灾。
江琢唇角含笑看着方丈大师,开口道:“大师父,请渡奴家,渡万民,渡百姓。”
方丈大师一双眼睛忽然清澈,他起身推开屋门,转身看向江琢道:“若如此,便请施主听老衲说一件事,然后速去阻止另外一件事。”
出入宫禁似乎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禁军和内侍见是她,连名牌都不查看便把她迎进去。
这是因为人人都知道二皇子将要是九五之尊,而她和孟长寂便是皇帝最好的朋友。
不光是朋友,还是从龙之功。
可是一路走到二皇子因为皇帝大丧暂居的院落外,便有内侍说殿下屏退了所有下人,也不允许人打扰。
“也不让本寺丞见吗?”江琢这么问道。
那内侍神情紧张不敢言语。
其实宫内都传言说二皇子和江寺丞有旧,因为不知道她是岳芽转生,便有人怀疑她是殿下属意的妻子。
江琢便微笑道:“不能进,本寺丞便走了。”
内侍忙伸手做请。
“若殿下怪罪,还请……”
“放心,我会说是自己硬闯的。”
内侍松了一口气打开院门,江琢走进院子,却轻手轻脚绕到殿后,从窗子里钻了进去。
萱哥果然在殿内,正手持毛笔写在什么东西上。江琢快走几步,一掌拍在他脖颈后侧。
就如同去年冬天,安国公府被围时那样。
岳萱歪过头,身子软倒在地。
他的眉眼生动如画,他写的字也好看,江琢提着一颗心向书案上看去,那里放着一本经书,在方丈大师提到的地方,已经写了一横。
“李”字的一横,也可作为“岳”字里的一横。
她拿起经书和蘸满墨汁的笔,把萱哥拖抱到床上,便朝殿外走去。
不就是读一遍经文,再把名字写在那上面吗?
她已经多活了这么久,才不要孟葫芦或者萱哥替自己偿命。
她的命是自己的,好命歹命都是自己的。
“萱哥,”她轻轻道:“我说过把你借给百姓们做皇帝的,说到就要做到。”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冲进了节度使府。
驾车的是个大和尚,他口中“吁躲躲,快躲开!”地喊着,马车还是撞到了门房。
“你这人怎么回事?”门房大惊,正要开口斥责。便见马车车厢里走出一个帽子歪斜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人。
“下官江遥,”他开口道:“江寺丞便是下官小女,请问可否在节度使府上。”
江遥神情焦虑。
这和尚也是奇怪,说是要来救节度使的命,可是进了京都,突然掐指一算说是要救江琢的命了。这还了得,大和尚也着急,一脚把驾车有些慢的小厮踢下马车,亲自赶着车马在朱雀大道上狂奔起来。
门房一听江遥的身份,便吃惊地把他往里引。刚引进门厅,吴北突然从内走出,一脸的喜气洋洋。
“少爷醒了。”他开心道:“快去给洛阳府送信。”
“醒了?”大和尚捶胸顿足:“江小姐何在?”
“江小姐?”吴北也是一怔:“小姐晌午便走了,此时不在府中。”
“那她在哪里?”江遥扯住吴北的手,似乎要把他的胳膊卸下来。吴北满脸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又有人的声音响起:“江小姐如何了?”
是刚刚苏醒的孟长寂。
他面色有些发白,走得也不太稳,身上穿着亵衣,腰里仍然挂着不会忘记的葫芦。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了大和尚。
“大师父怎么在这里?”他问道,似乎想起了什么。
又看到正扶正帽子的江遥:“江大人。”他神情更是奇怪。
香山寺大师缓了缓气:“一个时辰之内找到江小姐,不然她……”
“她如何?”孟长寂快走几步险些跌倒。
大师父却似乎说不出话来,他只是跺脚焦急。
“都怪贫僧那日没有说清楚!快,快找到江小姐,不然她——”
“她到底如何?”孟长寂一双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这时大门突然又被打开,一身白衣的岳萱站在门外:“不然她魂飞魄散再不能活。”
江遥惊叫一声晕倒过去。
下了搜城令,五城兵马司把京都翻了个遍,没有寻到江琢。
随着香山寺大师父的到来,那些因为读了“忘字咒”遗忘的事情,陆续被他记起来。
“但是我没有死。”他因为紧张和长久卧床的原因,腿有些发软。
“芽儿打晕了我,把经书抢走了。”岳萱道。
孟长寂难以置信地看着岳萱,虽然他只说了一句话,但是孟长寂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抓住岳萱的衣领:“你是要做皇帝福佑万民的人,怎么能替我死!”
他又看向大师:“芽儿也不能替我死。如果那经文应验的地方是我的死,那便死了。这江山还有我的家人,都有岳萱来守护,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翻身上马,虽然因为手臂无力险些跌下,却仍然死死控制缰绳努力伏在马背上。
“我会找到芽儿,余下的,就请大师成全。”
这经文可真难读啊。
江琢在窄小空间的灯盏之下,握着毛笔,用坚定平缓的声音,把经文逐字逐句读下来。这中间因为不能胡思乱想,她的心是寂然一片的。
她知道,当她开始阅读这本经书,或者当萱哥读完经书时,孟长寂应该就已经醒了。从此后契约改变,只要她写下名字,夺走孟长寂的东西便由她来交换。
这也是大兴善寺法师说过的。
终于读完,她提笔写字。
“哐!”的一声,安国公府密道的门却忽然被打开,一个人冲了进来。
“孟……”江琢的话到此处,起身抄起经书向后退去,孟长寂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立刻冲到了身前,而是摔倒在地。
“芽儿,”他踉跄着起身唤她,柔肠百转的声音:“你用自己的性命换我活着,我会活吗?”
江琢没有说话,泪水缓缓滚落。
“可我才是原本不能活的。”她说:“你应该活下去。”
“我不会的,芽儿。”孟长寂走向她:“那时候我没见过你成年后的样子,只是心疼你那么好的一个人,早早就冤死。我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性命。所以你不要以为欠了我的。”
“不,”江琢道:“方丈大师说了,换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是未来不可说不可知最重要之物,便是你原本会有的未来。”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孟长寂又向前几步:“后来我遇到了你,你是江琢的模样,岳芽的灵魂。我的心里,便慢慢住了一个你。上天多么仁慈,给了我这个机会重新认识你,喜欢你。我真是赚了,所以就算死了,你也不要为我伤心。”
他微微笑着,轻声道:“不要哭了,好吗?”
“不要抢我的经文。”江琢再退一步,后背却是冰冷的石墙。
孟长寂上前,用手按住她持笔的右手,轻轻摇头:“香山寺大师父就在府中,我们去见见好不好,我们问问他,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气息那么温暖,暖得像八月炙热的阳光,像青草地里傍晚的暑气,像一团可以暖化冰雪的炭火。
暖到江琢的心里去。
“芽儿,”他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求你,在告诉我你是否也喜欢我之前,不要放弃你的生命。”
被他围在臂弯里的女子微微颤抖着,继而埋头在他怀里,把眼泪鼻涕抹在他衣襟上,开口道:“孟葫芦,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闷闷的,但孟长寂听得真切。一个大大的笑脸在他脸上绽放,孟长寂感觉心内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又都平静起来。似乎迷失的船舶找到港湾,似鸟儿归巢。
“是能嫁给我的那种喜欢吗?”
江琢的头低下去。
“还差一点。”
“不怕,”孟长寂紧紧把她拥在怀中道:“我会努力。”
除了晕倒仍未醒来的江遥,四人在屋内坐定。
香山寺大师父伸出手来,对江琢道:“贫僧送小姐的桃木钥匙呢?”
那时江琢曾去狱中接大师父出狱,临行前他送了桃木小钥匙给江琢。江琢以为是辟邪之物,便挂在了手钏上。
如今手钏上只余下桃木小件。
她连忙取下递出。
大师父从衣襟内摸出一根红绳,细细穿住桃木小钥匙,再挂在孟长寂脖子上。
“好了。”他开口道。
“好了是什么意思?”岳萱似有些明白,又似没有全懂。
大师父一脸大功告成的样子。
“那时扭转法门,让岳家小姐重生,是犯了大戒,故而要用孟施主不可知不能说之物作为交换。贫僧后来见江小姐,看到小姐重生是众生之福,便赠送桃木钥匙。此物听八十一遍《地藏经》,可消一切灾祸。只要它在孟施主身上,他便可无碍。江小姐不用偿命,也便无碍了。”
原来是这样。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原来解开符咒的东西一直在江琢身上,这也这是巧了。巧的是江琢就在孟长寂身边,巧的是她差一点就为他偿命。
岳萱伸手摸了摸江琢的头。
“吓死二哥了。”他开口道,继而抱了抱她。
江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看向孟长寂。
却见孟长寂要往殿外去。
“去哪里呀?”她问道。
孟长寂摸了一把脸。
“去,去收拾整齐,”他更是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去拜见……”
“拜见谁?”岳萱打趣,大师父双手合十,岳萱神情含笑。
孟长寂被逼得满脸通红,终于跺了跺脚道:“拜见岳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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