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日,大家一早就聚在城门前,几乎将官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门派中有讲究排场的,连最微末的弟子都骑着漠北良驹,衣着统一腰佩长剑,潇洒倜傥极了,队伍后方的马车亦是由南洋乌木制成,通体漆黑,价值不菲。
其余人看得眼热,正凑在一起碎嘴嘀咕,突然就听后头传来一阵骚动,于是纷纷好奇地伸长脖子看过去,结果只这一眼,就差点惊掉了下巴。
江南祝府的马队浩浩荡荡的,浩浩荡荡的,浩浩荡荡的,出现在了城门口。
队伍之庞大,足以让现场所有大侠都说不出话。
寻常人多用紫檀做手串,富户用来打桌椅寝具,祝府则是直接用来制马车。驾车骏马清一色是照夜玉狮子,雪白高壮,鞍上细绣金丝银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家丁与护卫根据职责不同,衣裳的颜色也不同,列队整齐,威武不凡,不比任何江湖门派逊色。
而祝燕隐所乘的马车还要更奢华精巧一些,内里是黄花梨,药香味雅而沉,久闻能使人舒心神怡,外头则覆了一层中空白柚木,隔层可活动抽离,酷暑时放冰翡,酷寒时放暖玉,取一个冬暖夏凉,里头空间更是宽敞,可坐可卧,哪怕长途奔波也不会太疲累。
有了这一大波人,路算是彻底被堵了个严实。
马车停稳后,祝小穗掀开布帘,将祝燕隐扶下来。
周围立刻又“呼啦”围上来一群人。
若说前几回的“围”,是想通过祝燕隐与万仞宫攀上关系,那么这一回的围,就在万仞宫之外,又多了一层仰慕江南富豪的心态,若不是亲眼见着,谁能相信,世间竟真有人能他娘的有钱成这样?
祝小穗已经想通了,既然这一路都要混在江湖门派里,那肯定免不了同他们打交道,只要别对我家公子动手动脚,站在一起聊两句也不是不行。况且这些门派并不像先前自己想的那样,一言不合就拔刀互砍,除了那位厉宫主有些像嗜血狂魔外,其余人还算比较正常。
“嗜血狂魔”这四个字是祝小穗在帮自家公子收拾话本时,从《江湖屠夫:他每天都要吃一个人》里看来的,怎么想怎么适合套给万仞宫。
祝燕隐同众人寒暄几句,正准备找找厉随来了没,空气中先被风送来一阵花香。
优雅缱绻,沁人心脾。
一闻便知美人将至。
“啊呀!”人群中有人一拍大腿,“定是清花阁的师姐们来了。”
清花阁中美女如云,掌门人宁清醉更是出了名的倾国倾城,试问天下有谁能不钟爱绝色呢?于是大家精神抖擞,纷纷昂首挺胸地站着,准备迎接美人。有力气大心思活泛的,早就已经挤到了队伍最前方,堆出一脸灿烂笑容。
厉随策马穿过城门。
大侠们的笑意僵在脸上。
好巧不巧的,此时朝阳也隐没了,被一片不知道哪里飘来的浮云一挡,只剩下薄薄一层光。
厉随眼中依旧是八万年不变的“你们马上就要死”。
大侠们也是做梦都没想到,伴随花香出现的竟会是万仞宫,这谁能顶得住?胆小的已经连腿都开始抖,但又不能掉头就跑,只好强行维持着最初的状态,一脸喜色。
至于“喜”的效果,反正祝小穗远远看了,渗得后背冒出一层白毛汗。
这是要尸变还是怎么着,好吓人。
厉随心情极度不爽快。
各大门派或小心翼翼,或战战兢兢,或避而远之,也不怎么爽快。
纵观全场,唯一爽快的,可能就只剩下了祝燕隐。
他之所以会挑幽兰美人送给厉随,是因为那把湘君剑。据传湘夫人乘桂舟于洞庭时,船上就有香荪、蕙草、薜荔、木兰,幽兰美人正是采用这几种香草,再加上花油调和而成,不仅可以熏香,加上润膏还可用来擦拭剑刃。具体该如何使用,祝二公子在信里都仔细写了,整整两大页,很有诚意。
先前还忐忑呢,觉得对方会不会嫌自己话太多懒得看,就连赵明传在听说此事后,也委婉地表示,贤弟怎么送了这么个东西,厉宫主可不像是喜欢香料的人,八成会被扔。
祝二公子蔫蔫道:“哦。”
扔就扔吧,下回送别的。
可结果谁能想到呢,厉宫主不仅没扔,还用了。
不仅用了,还没用来擦剑,直接用来把整个万仞宫、包括他自己都熏得奇香无比。
祝燕隐心花怒放,一路跑到城门口:“厉宫主。”
今天因为要远行,所以祝小穗为他换了身轻便点的衣服,白依旧是白,蓬得稍微收敛了一点,衣摆扬起时不再像一朵夸张巨大的花,而是像被风卷起的雪。
但厉随依然觉得对方不顺眼极了。
祝燕隐欢喜而又真诚地看着他:“厉宫主若喜欢这香,我家中还有许多。”
厉随额头青筋跳动,拇指一错,剑身嗡鸣。
“厉宫主,祝公子!”关键时刻,江胜临从天而降。
几个药童跟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昨晚的幽兰美人太过来势汹汹,江胜临当场就收拾东西逃回玄鳞塔,正好他的行李也在塔中,才能顺利逃过一劫,并没有像万仞宫其他人一样,连衣服带被褥都被熏了个透。
“江神医。”祝燕隐打招呼,又关切,“怎么,昨晚没睡好?”
江胜临敷衍:“多检查了几遍药草,转眼天就亮了。”其实是因为回到塔后,想起幽兰美人与躺在草垛子里的厉宫主,笑了差不多能有半个时辰,越笑越清醒。
祝燕隐以为对方是为给自己备药,才耽误了休息,便赶忙说:“我已为神医准备了单独的马车,可以在途中小憩片刻。”
江胜临笑道:“多谢祝公子,不过我自己有。”
祝燕隐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坚持:“还是坐我的吧,我的要大一些。”
“当真不——”推辞的话还没有说全,祝府的家丁就已经赶着车“隆隆”过来了。
和神医自己的马车比起来,也就大个三倍吧,挂着香草铺着软锦,连门帘上都绣着水月江南。
江胜临:“好的好的,那我就不推辞了。”
厉随极为不满,冷哼一声。
江胜临:你哼什么,你怎么不给我弄个大马车?
祝燕隐转过头,怀抱期待道:“其实我也为厉宫主准备了马车。”
厉随与他沉默对视,满脸都写着“带上你的马车立刻滚”。
祝燕隐:好的呢!
从西北到东北,路途迢迢。
有些江湖人原本还在想,这一路是要去讨伐魔教的,居然还要带着那娇生惯养的江南少爷,八成又得耽误时间,心中颇有不满。直到动身才发现,耽误时间的可能是自己,可能是其它门派,甚至有可能是万盟主,却独独不可能是祝燕隐。
不说别的,光是那黄花梨的大车轱辘转一圈,就已经甩出别的马车一大截,拉车的照夜玉狮子跑起来又快又稳,如闪电穿梭云间,一腿顶别马十腿。
可见有没有功夫其实并不打紧,足够有钱就行。
下午的时候,祝燕隐叮嘱:“忠叔你慢点,等等其他人。”
“公子,咱们不算快。”车夫稍微放缓了速度,笑着说,“厉宫主还在更前头呐,他那也是匹好马。”
祝燕隐放下书册和点心,擦擦手掀开车帘,果然就见厉随正在路的尽头,身影一闪即逝,如黑色电光。
“是什么马?”
“踢雪乌骓。”
“原来那就是踢雪乌骓。”祝燕隐惊叹,“先前只在书中见过。”
“公子若想看马,咱们就加快速度追上去。”车夫道,“正好半山有个茶棚,估摸厉宫主会在那里休息。”
西北的日头毒辣,树木浓阴又少,所以茶铺的生意很好。
老板娘热情招呼,端了茶水上来,刚烧开的泉水冲泡黄叶老梗,货真价实一碗粗茶。
万仞宫的弟子嫌这玩意烫,便结伴去别处买凉茶。厉随也有些口干舌燥,他将湘君剑放在桌上,闭目刚想调息片刻,另一拨车马却已“吁”声不绝地停在了路边。
“诸位客人快请坐。”老板娘催促伙计摆板凳。
“不必。”祝府管家掏出一锭碎银,态度温和,“我家公子坐马车累了,想借你这里歇歇,不需要桌椅与茶水。”
老板娘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稀里糊涂接了银子。下一刻,几名家丁已经开始忙活,他们先从行李车上卸下一把巨大的椅子,端端正正放在阴凉处,又往周围地上洒一圈水压灰,后再从马车中捣鼓出来两个剔透玉壶,附一对白瓷茶盏,加一碗消暑冰块,全部放在托盘里,恭敬捧着站在椅旁。
这一切都完成后,祝小穗才把祝燕隐从马车里扶出来。
厉随:“……”
祝小穗询问:“公子要喝梅子汤还是凉茶?”
“梅子汤吧。”祝燕隐挽起衣袖,用拧湿的丝帕擦了擦额上细汗,家丁见状,立刻又往杯中多加了一块碎冰,“叮当”一响,那叫一个脆而解渴。
梅子汤挺大一壶,其实足够两三人痛饮。
祝二公子心思活络,偷偷瞄了一眼隔壁厉宫主。
巧了,厉随也正在与他对视。
一如既往的杀人狂魔式冷漠。
祝燕隐:好的我懂,我马上就带着梅子汤滚!
于是厉宫主就眼睁睁看着某人双手捧住杯子,身体悄悄而缓慢地一拧,视线也飘向别处。
再也没有理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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