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辰年却没心思多愁善感,一直策马不远不近地追在穆展越身后,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才能既可以不说瞎话,又能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往西行了没有多远,还不等进入飞龙陉,就迎面碰到了清风寨的大当家张奎宿等人。张奎宿得到叶小七的回报,得知辰年竟被人劫走,一时不由得大惊,一面命人火速飞鸽传信给穆展越,一面亲自带了几十个寨中的高手前来营救辰年。
叶小七就紧随在张奎宿马侧,见穆展越带了辰年回来,心中顿时大松了口气,正想着凑上前去和辰年说上两句话,却瞧见她一个劲地对着自己挤眉弄眼,显然是在使眼色。叶小七一愣,下意识地就勒住了马。
张奎宿忙迎上前去,仔细地打量着辰年,既焦急又关切地问道:“可有伤到?”
辰年小心地偷瞄着穆展越,斗笠上垂下的黑纱虽遮住了他的面色,却遮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凌厉冷意。她干咽了一口唾沫,怯怯答道:“没有,一切都好。”
张奎宿面色明显一松,还不及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三当家刘忠义却拍马上前来,抢话道:“没事就好,今儿这事可是吓坏了咱们几个了。要我说你这丫头,行事也太鲁莽了些,早就说不叫你出来揽这票买卖,你偏要逞强,抢了令牌就跑,也不等大当家妥当安排安排。也亏得是没有出事,万一有个好歹,你叫咱们怎么和穆兄弟交代?”
辰年越听就越觉得他这话不顺耳朵,她是怕义父不假,也是有心尊敬张奎宿,可这不代表她就是个好欺负的。她一反刚才避猫鼠般的模样,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不疾不徐说道:“三当家这话说得可是有些重了,且不说辰年敢不敢在大当家面前放肆,就说以您的功夫,若是真不想叫辰年做这趟买卖,辰年能在您眼皮子底下抢了令牌去了?您未免也太瞧得起辰年了!”
她口舌本就利索,这一段话说得又快,噼里啪啦蹦豆一般蹦了下来,顿时把刘忠义呛了个大红脸。
穆展越一直沉默着。
张奎宿已是瞧出他心中不悦,见刘忠义还想着与辰年辩驳,忙出声喝止他道:“老三,闭嘴!”
见此,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二当家文凤鸣忙出来打圆场,面容诚恳地向穆展越道歉:“展越,你莫和老三计较,他向来是这个脾气,嘴坏心不坏的。无论如何,这事都是咱们几个思虑不周,不该叫辰年独自出来挑这个大梁。大当家知道她被人抓了,也是心急如焚,立刻带着咱们出来营救,说若是辰年这次有失,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交代。”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辰年,以长辈的口吻训斥道:“辰年,此事你也有错,虽说三当家情急之下言语不当,不过你这次贪功轻敌,以致落于敌手,却全是你的不是了!”
文凤鸣口中虽然是将刘忠义与辰年各打了五十大板,可言辞之中分明是偏着刘忠义的。辰年暗自冷笑,强压下了心头的那团火气,笑嘻嘻地说道:“还是二当家公正严明,说得辰年心服口服。三当家就是这样,心底明明好得很,偏要做出个恶人相来吓唬人。辰年第一次出买卖其实心虚得很,本想着求他老人家过来帮忙的,可一看到他那样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哪里还敢张嘴求他。今日若是有三当家在一旁给辰年掠阵,辰年何止如此嘛!”
张奎宿听出他们几人言辞之中各显锋芒,也猜到今日这事其中必有蹊跷之处,可眼下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便也不理会他们几个,只抱拳向着穆展越一揖,诚心实意地向他说道:“穆兄弟,这次确是老哥行事不妥,在这里向你赔礼了。”
穆展越一别马头避过了他这一礼,只从马侧摘了一个带着血迹的包袱下来递给张奎宿,淡淡道:“张大当家,这是冀州薛直的人头,穆某曾答应过替你杀十人,这是第十个,张大当家的人情,至此穆某已是还清了。”
此话一出,除了大当家张奎宿之外,其余众人皆是大惊。众人虽都是山匪,可山外的事情也大都知道一些,这薛直大名也都曾听说过,其出身于军中世家,自永平四年起便担任冀州守将,手中握着好几万冀州军。自永平九年的盛都之乱后,朝廷对江北诸郡的控制力远不如之前,薛直也趁机招兵买马壮大实力,虽名义上还受朝廷指令,实际上已成为割据冀州的一方枭雄。
现如今,这位“枭雄”的脑袋却就在这个包裹里。
张奎宿不肯接那包袱,只是沉声问道:“穆兄弟这是何意?”
穆展越见状便将包袱掷向了三当家刘忠义,刘忠义下意识地接住了,待反应过来又恨不得立刻将包袱丢回去,可终究忍住了,只看向张奎宿。
张奎宿却是没有理会他,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展越:“穆兄弟,老哥也是有地方对不住你?”
穆展越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大当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我。”
张奎宿闻言面色稍缓,却又听得穆展越继续说道:“可穆某对得起大当家。”
话音刚落,旁边的刘忠义已是气急叫道:“穆展越,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十六年前你受人追杀,落魄无依,若不是大当家收留了你,你父女二人早就死在这太行山了。是咱们护了你父女十六年,更是把辰年当千金小姐一般供养着。怎么,你现在撂了一句话就要走了?”
辰年听得不忿,正欲挺身与他争辩,身旁的穆展越却是伸手拦下了她,只看着前面的张奎宿说道:“大当家,当日我便有言在先,无论在清风寨住多久,总有一日要走的。”
张奎宿沉默片刻,终叹了口气,说道:“不错,你的确说过此话。”
穆展越听了便不再说话。
张奎宿又说道:“既然如此,张某也不再多留穆兄弟了。不过你我好歹相交一场,辰年更是长在清风寨,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这里早已把她当做自家女儿一般。以后穆兄弟你们不管到了哪里,都别和清风寨断了消息。若是顺遂,便给我报个平安就好,若是有事,只需一句话,我清风寨定会鼎力相助。”
说着,张奎宿率先策马让开道路,与穆展越抱拳道:“穆兄弟,后会有期。”
穆展越也向他抱了抱拳,转头与辰年说道:“走吧。”
辰年自记事起便在清风寨,却不知义父为何会选在今天离开,这变故来得有些突然,教她一时无法接受,愣了一愣才拍马追着穆展越而去。
旁边一直插不上话的叶小七也是蒙了,见辰年竟是这样走了,忍不住出声唤道:“辰年!”
辰年勒了勒马,稍一迟疑后又打马转了回来,与叶小七急急交代道:“小七,我先走了,你多保重,我放的那些宝贝都送你了,你可要好好保管。还有我在屋后养的那一对兔子,你回去后就把它们拿到后山放了。千万别忘了啊,也不能偷偷宰杀了它们,不然我定不饶你!”
叶小七只顾得点头,自己还来不及说上两句,辰年却又掉转了马头,眨眼工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最后没了动静。
飞龙陉外,由西向东的官道上,封君扬等人也在连夜赶路。这样一路疾行,直到夜半时分众人才到了驿站。自有护卫安排警卫事宜,封君扬与芸生等人则下了马车,径直进入驿站之内休息。谁知还不及歇下,却又听得外面响起喧闹之声。
封君扬正在洗漱,闻声不由得眉头微皱,吩咐身边的卫士道:“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护卫急忙出去,过得片刻便回来了,面色紧张地禀报道:“是冀州那边过来的人马,说是冀州薛将军遇刺身亡,他们一路往西追着刺客到了此处。”
封君扬的手在水中停滞了片刻:“薛将军遇刺身亡?”
护卫迟疑着,小心地打量一下封君扬的面色,低声说道:“是的,听说……首级还被刺客割下来带走了。”
封君扬没再说话,只沉默地站着。他此次去冀州就是代表封家与薛直结盟的,谁知他人还没到冀州城,薛直竟然就这样死了。这是谁的手段?是私仇还是暗中有势力在操纵?薛直只有两子,却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向来是面和心不和,现如今薛直一死,冀州会落入谁手中?局势是否会发生动荡?
一堆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教封君扬不由得皱起了剑眉,他正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却听得门外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房门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芸生一阵风地卷了进来,叫道:“表哥,薛家姨夫可是真的遇害了?”
封君扬展平了眉头,接过侍卫递过来的手巾,不紧不慢地擦干了手,这才把手巾随意地往水盆里一丢,转回身看向芸生:“外头那帮人是这样说的,具体情况还要等咱们到了冀州才能知道。”
芸生的眼圈已是红了,却仍有些不敢相信此事是真的,喃喃道:“薛家姨夫那样的英雄人物,怎么会遭了歹人的暗算呢?娴儿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可能受得住这变故。”
见她这般,封君扬面上闪过一丝温柔之色,温声说道:“芸生,现在想这些也是没用,我明日一早就起程赶往冀州,你若是想随我一块儿赶过去,现在就赶紧回房歇一会儿,明日怕是一天都要在马背上了。”
芸生听了,心中虽然万分挂念娴儿,却也只能点头,满心担忧地回房去休息。可回去了哪里又能睡得着,她在床上辗转半夜,外面天色稍稍见亮时就再也躺不住了,索性叫侍女伺候着她起了身,静静地坐在房中听着封君扬那边的动静。
就这样等到寅正二刻,屋外就有人过来请芸生起身。
芸生闻声忙开了门出去,见封君扬已是穿戴整齐地等在楼下,正侧着脸与郑纶低声说着什么:“冀州城眼下必是外松内紧,放进不放出。你不必随着我进城,就带着人停驻在城外,时刻关注青州与宜城的动静。薛直被刺身亡之事瞒不住,那两处很快就会有所反应。”
听到脚步声,封君扬往楼梯这边瞥了一眼,见是芸生下来,只冲着她微微颔了下首,又转头交代郑纶道:“去吧,小心莫要泄露了身份。”
郑纶点着头,领命快步而去。
封君扬这才转头看向芸生,说道:“走吧。”
芸生忙跟着他出了驿站,弃车上马,带着众多护卫往冀州赶去。一行人快马加鞭,足足跑了一日,天黑时分才赶到冀州城。冀州副将李崇提前得到消息,已带着人在城外迎着,封君扬顾不上与他寒暄,策马径直进了冀州城。
城内一片肃杀之气,非但各个路口要塞设立了关卡,街道上也处处可见一队队全副衣甲的巡逻士兵。城中百姓被这凝重的气氛所压,早已是家家关门闭户,连灯都不敢点起。唯有城守府内外灯火通明,一个个大白灯笼高高挂着,将各处照得一片森白。
灵堂上,薛直的两个儿子薛盛英与薛盛显各据一侧相对而跪,见封君扬随着李崇进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过来。
因薛直的继室乃云西封家的女儿,虽不是嫡支,可辈分上算起来是封君扬的堂姑,封君扬便执子侄礼祭拜了薛直。薛盛英与薛盛显两人呜咽着叩首回礼,待礼毕之后都站起身迎上前来。
薛盛英先叫了一声“世子”,未及说话眼泪又流了下来。
封君扬温声安慰了他几句,又问薛直遗孀封夫人的情况。薛盛英抹了把泪,答道:“自惊闻噩耗,家母便病倒了,娴儿正在后面照顾。”
芸生最担心的就是娴儿母女两个,闻言就说道:“我去看看姨母。”
薛盛英看了封君扬一眼,见他并无表示,便命身边的人带着芸生去后院看望封夫人。
封君扬嘱咐了芸生两句,待她随人离开了,这才转身询问薛直被刺时的情景。薛盛英悲愤地答道:“当时父亲刚巡了大营回来,还没来得及入城就遇害了。跟在父亲身边的侍卫都是死忠的,拼死地护卫着,全都遭了毒手。城墙上的守卫虽远远瞧到了,却是没能看清刺客的面容,只知道是使刀的,招式狠辣,刀刀置人于死地,待城里人马再赶出去救援,刺客已是跑了。”
竟然不是暗杀,而是在青天白日里当街刺杀,而且还是先杀光了薛直身边的护卫,这样武力强悍的刺客……封君扬心中一动,又问道:“确定刺客是往西逃了?”
薛盛英点头道:“是,已是派了几队人马追了过去,也给青州飞鸽传书了,叫他们封住飞龙陉西口,严查过往路人。”
青州就在冀州之西,两者之间只隔了一座太行山脉,而百里飞龙陉横穿太行山,正是连接青、冀两州的交通要道,只要刺客欲往西去,必是要途经飞龙陉的。
可若是刺客并不是逃往青州呢?若是只想进入太行山呢?比如……太行山中的清风寨!封君扬眉心微敛,片刻之间心念已是转了几转。那个将谢辰年救走的男子就是从冀州方向而来,也是使刀,也是刀法精湛……难道他便是杀了薛直的刺客?可是,清风寨不过是太行山中一股悍匪,为何会要薛直的性命?
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薛盛显瞧出封君扬面色有异,忽地记起他便是从青州而来,走的也是那飞龙陉,想了一想便问道:“世子从青州过来,路上可曾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封君扬略一沉吟,答道:“倒是遇到个有些古怪的刀客,还被他一刀斩了匹战马,手法很是狠辣。”
薛盛英与薛盛显两人俱面色大变,急忙问道:“在哪里遇到的?那人现在身在何处?”
封君扬眼底似有细微的光芒一闪而过,他微微垂了垂眼帘,这才又抬眼看向薛盛显,答道:“那人进了飞龙陉,应是往青州去了。”
薛盛英眼中杀机暴涨,恨恨道:“既是往青州去了,那贼子就逃不了,只等逮住了他,定要将他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薛盛显也沉声吩咐身旁的部将道:“连夜赶往青州,请杨将军守住关口细细盘查过往客商,绝不能让贼人混出去。”
他二人说得都这般声色俱厉,却没一个愿意亲自带着人去青州捉拿刺客,无非就是怕失去对冀州的控制罢了。封君扬压低了头,掩下了嘴角上的那一抹讽刺。
薛盛英见他如此,只当他是疲惫,忙说道:“世子远来疲顿,我送世子去休息一下吧。”
封君扬面容坦诚,直言道:“因在飞龙陉里耽搁了工夫,昨日半夜才赶到驿站,不想却惊闻薛将军遇刺的消息,我心中又惊又痛,一夜不得合眼,今日一早便弃了大队往冀州赶,此刻确实是有些疲乏了,容我先下去缓一缓,回头再与两位公子细谈。”
薛盛英与薛盛显两个听了颇为感动,亲自送他出了灵堂,安排上好的院落与他休息。
封君扬未与他们客气,带着自己的人住了进去,等薛府的人都退下了,这才招了心腹护卫进来,低声吩咐道:“悄悄地去查一查,看薛直与太行山清风寨之间是否有什么过节。”
夜色之中,有清冽的香气随风而来,封君扬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廊下那株怒放的西府海棠出神。清风寨总不会平白无故地杀了薛直,既然杀,必然要有理由,那么,这个理由到底会是什么呢?不过是南太行的一伙山匪,为何敢来刺杀手掌几万军队的冀州守将?
一时之间,封君扬也不禁有些迷惑了。
飞龙陉临近西侧关口的一处小山坳里,辰年也在迷惑着。
因接连收到冀州的飞鸽传书,青州守将杨成亲自带人守在了飞龙陉口,将关口封了个严严实实,一个个地盘查过往的客商行人。穆展越与辰年见状便也没往前凑,掉转马头往回走了三十多里,凭借着对飞龙陉的熟悉,两人七拐八拐之后,藏入了一处隐秘的山坳里。
虽在野外,吃食上却是不缺的,穆展越武功高强,捉些野物不成问题。而辰年功夫虽没学到家,但因着从小就跟着叶小七在山里跑,倒是练就了一手烧烤的好手艺。两人各施所长,很快就打发了晚饭。
穆展越早已是摘了斗笠,发色中虽然夹杂着不少银丝,面容倒是不算苍老,看着不过三十上下的模样,五官很端正,只神色稍显冷硬,像是没什么表情一般。
辰年一面用木棍拢着面前的火堆,一面小心地偷瞄坐在对面的穆展越,几经迟疑之后还是鼓起勇气出声问道:“义父,大当家为何要杀薛直?”
穆展越撩了撩眼皮,向她看了过来。
辰年不觉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的回答。
谁知穆展越的视线从她脸上掠过,最后却落在那暗蓝色的夜空上,只简洁地答道:“不知道。”
辰年听了差点仰倒过去,瞪大了眼看了穆展越半晌,见他一直默然不语地抬脸望天,终于相信他许是真的不知道。她不觉有点失望,想叹气却又不敢,自个儿闷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这事瞒不住。”
她抬头看向穆展越,也不管他是否在听自己讲话,只径自说道:“昨日有那么多人在场,都看到义父把薛直的人头交给了大当家。俗话讲人多口杂,薛直又不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所以这事绝不可能瞒下,怕是过不了几天就会有消息漏出去,到时候冀州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穆展越这才缓缓回过头来,神色淡漠地问:“那又如何?”
辰年忽地有些紧张,问道:“义父,冀州会不会派大军来攻打寨子?薛直就这样死了,他们总得为他报仇啊!”
这样一想,辰年就有些止不住地替寨子担心,清风寨在太行山中再如何势大,那也不过是一伙子山匪,如何能和冀州的正规军队相抗衡?若冀州真的下了狠心要为薛直报仇,那么清风寨必然会凶多吉少。
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那里有她的朋友!
辰年猛地站起身来,叫道:“义父,咱们赶紧回寨子吧,叫大当家商量一下对策,实在不行就叫寨子里的人都先出去躲一躲,冀州军就算来了,也总不能在山里待长久,大伙等过了这阵风头再回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紧着去收拾行囊。穆展越却是稳坐不动。
辰年抽空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如此不由得心急,大声叫道:“义父!”
穆展越动了动,说道:“没用。”
辰年一愣,就又听穆展越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能想到的,张奎宿自然也能想到,这会儿你就算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处。”
辰年默默站了片刻,走到穆展越面前蹲下来,问道:“义父,您真的不知道大当家为什么要杀薛直?”
穆展越摇了摇头:“不知道。”
辰年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又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寨子?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等您杀了薛直之后走?”
穆展越与她对视半晌,淡淡答道:“辰年,你问得太多了。”说完了就把身子轻轻倚靠在背后的石壁上,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见他如此,辰年便知道他是不会告诉自己答案的了,她有心想偷偷溜回寨子,却又知道自己没本事在穆展越眼皮底下溜走,只得无奈地撇了撇嘴,又冲着穆展越做了一个鬼脸,这才走到一旁重新打开行李做睡觉的准备。
她这里刚给自己铺了个简易的床铺,正准备躺下歇着呢,忽听得穆展越说道:“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呢。”
辰年心中苦不堪言,却不敢不起来,便磨磨唧唧地走到一旁去扎马步。她这两日多在马上度过,双腿早就又痛又累,蹲了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
穆展越仍在闭目而坐,仿佛已是睡着了。
辰年偷偷地松了口气,想稍稍把腿站直些,谁知心念刚动,膝窝处便挨了一粒石子。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回头去看穆展越,见他眼睛仍闭着,双手轻轻地搭在膝头,动都不曾动过一般。
辰年却再不敢偷懒,咬着牙坚持了一刻钟,刚要起身时,却突听得穆展越在后面问道:“我出寨子之前怎么和你说的?”
他是怎么说的?自然是叫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寨子里,不能出去惹祸。辰年不敢回话,心虚地垂下了头。
穆展越声音里依旧是平淡无波,又问她:“你是怎么应我的?”
她怎么应他的?自然是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她一定会乖乖地待在寨子里和小柳一起做女红,绝对不会跟着叶小七跑出去玩。辰年哪里还敢答话,只能把头压得更低,恨不得把脸都藏进衣服里。
“你又是怎么做的?”穆展越这才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辰年。
她非但跟着叶小七跑出去了,还从张奎宿那里争了令牌,带着一伙子人下山去做“买卖”了,结果“买卖”没做成,自己却被人抓住了,若不是半道上遇到穆展越把她救了回来,她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辰年可怜巴巴地望着穆展越,小声说道:“义父,您别再说了,我再接着扎就是了。”
穆展越果然不再说了。
辰年这回半点奸猾都不敢耍,老老实实地又扎了小半个时辰的马步,才听得穆展越淡淡地吩咐道:“睡吧。”
辰年明白这就算是饶过她了,心里暗念着阿弥陀佛,再不敢说半句废话,赶紧爬回去睡觉。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她醒过来的时候,脚边上的篝火早就熄了。穆展越正在一旁默默坐着,见她醒来转头问道:“一会儿是直接闯关,还是翻山绕过去?”
他语气平淡,就如同在问辰年一个极寻常的问题,比如:“早上吃包子,还是馒头?”
辰年脑袋虽然还有点迷糊,却明白这问题绝不是选择吃包子还是吃馒头这么简单,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什么?”
穆展越看着心情很不错,竟有耐心回答辰年的问题:“关口被堵住了,如果不硬闯的话,那就只能绕远翻山过去。”
辰年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刚才并没有听错,抬着脸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瞅了穆展越半晌,这才愣愣地问:“飞龙陉的关口也能直接闯过去?”
她可是听说过飞龙陉关口的威名,还曾亲自走过两趟,那关口不说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吧,但只要是下了狠心死守,把几万的大军挡上个把月都是不成问题的。这样的关口也可以硬闯?
穆展越点点头:“应该能。”
辰年愕然地半张了嘴,用手指指他,又指着自己鼻尖:“就咱们两个?”
穆展越反问她:“你还想有谁?”
不是她还想有谁的问题,而是就凭他们两个压根就不可能闯出飞龙陉关口的问题!别说只他们两个了,就是清风寨的人都来全了都未必能闯出关去。这关口离青州才二十多里,快马加鞭顷刻就到,只要守军能顶上小半个时辰,青州的大军就能赶来救援,到时候想跑也跑不了。这可不是清风寨称王称霸的太行山深处,一旦在关口外和大军碰上,再凶悍的山匪也不是军队的敌手。
辰年知道自己这位义父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既然这样说,那就是真有着硬闯关口的打算的。她干咽了口唾沫,小心地试探道:“义父,能容我说两句吗?”
穆展越虽是眉头微皱,却是没拒绝。
辰年深知他的习惯,知道这个反应就算是肯定的答复了,于是赶紧将关口的形势与他细细分析起来。她声音脆生生的,语速又快,穆展越那里几次想要说话,可嘴还没张开呢,辰年这里下一句话已经又说了半截出来,连容人插嘴的空当都没留下一个。最后,她终于讲完了,下了结论:“义父,这关咱们不可能硬闯出去。”
穆展越这才得了空子说话,他先问辰年道:“都讲完了?”
辰年沉吟了一下,刚想再补充几句呢,穆展越那里已是抢在她前面冷声说道:“不管讲没讲完,你都先闭嘴。”
辰年有些讪讪的,嘿嘿干笑了两声,夸张地紧闭上嘴。
穆展越瞟了她一眼,说道:“他们在关口严查几日不见刺客踪影,精神上必会有所懈怠,甚至会猜测我因惧了他们的声势而藏身于飞龙陉内。如此一来,他们今天可能就会对陉内展开细密的搜查。而现在不是战时,关口的守军不会太多,再一分兵,那关口的人就会更少,我们只需混在行人当中走到近处,到时骤然发难,没人能拦得下。”
辰年心思敏捷,反应极快,随即便质疑道:“那还有青州大军呢,就算是我们能闯出关去,再遭大军阻截怎么办?”
穆展越淡淡说道:“就我们两个人,守军不会因为我们惊动青州大军。”
他讲得条条在理,可辰年就是觉得这样做不靠谱,她没胆子直接向穆展越指出来,只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十分委婉地提醒穆展越道:“义父,我的功夫可还没练到家,到时候非但不能帮您,怕是还要拖您后腿的。而且……”她又指了旁边的两匹坐骑,“咱们的马也不够好,就算是侥幸闯出了关,也没办法甩掉后面的追兵。”
穆展越面无表情地看着辰年,问:“你认为直接闯关不可行?”
辰年赶紧点头,岂止是不可行,简直就是去自寻死路嘛!
穆展越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是想翻山过去?”
辰年听了欲哭无泪,她说直接闯关不可行并不代表着翻山过去就可行好不好?太行山东缓西陡,越往青州这边而来山势越陡峭,甭说羊肠小道难走,有些地方甚至就是断崖,走都走不得!若不是如此地势,飞龙陉也不会成为连接青、冀两州之间的交通要道。
她眼巴巴地望着穆展越,商量道:“义父,咱们就非得去青州吗?向南向北都比向西好走啊,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先回寨子,然后往南走宜城那条路啊,大不了等过了宛江再往西折嘛,也就是绕点远路,多费上个把月时间罢了。”
穆展越目光坚定,沉声答道:“必须去青州,而且不能耽搁。”
那也就只能从闯关和翻山当中选一个了,辰年盘着腿席地而坐,低着头权衡了一下各自的优劣,抬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翻山过去吧。”
翻山过去,虽然耗时要长,也会更辛苦一些,可比起强行闯关来说,穆展越面临的危险却要少很多。只是,她的轻功不算太好,怕是要吃不少苦头了。辰年长叹了口气,认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迅速地收拾好行囊,转头问穆展越道:“义父,这两匹马怎么办?”
人还能勉强翻山过去,这马却是过不去的。辰年的这匹马还好说,不过是从封君扬那里抢过来的,扔了也就扔了,穆展越那匹却是跟了他几年的坐骑,虽算不上是什么千里宝马,却也是匹相当不错的骏马,就这样丢了的话着实教人不舍。
穆展越轻轻地拍了拍马颈,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都放了吧。”
辰年点点头,默默地将马上挂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解了下来,挑了有用的东西带在了自个儿身上,剩下的都藏入了山石缝里。因怕给对方留下痕迹可查,两人又故意骑回了飞龙陉的主道之上,向西找了个宽阔之地,将马拴在了一棵歪脖树上,这才又反方向离开。辰年走出去老远还忍不住回头,嘴里嘟嘟囔囔地念道:“老天保佑你们遇到个善心的新主人,有的吃有的住,不干活少受苦。”
穆展越脚下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问她:“这是养马还是养猪?”
辰年就老实地闭上了嘴。
两人又往东快行了二十来里,从飞龙陉转入一道南北走向的细长峡谷。这峡谷极不起眼,也不深,一头连着飞龙陉,另一头却是直通向一处峭壁,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头。可只有长在太行山里的人才知道,沿着这峡谷走到尽头,峭壁下却是有一条羊肠小路可以转向西方,然后再翻过几座陡峭的山脉,就能出了太行山,到了青州城外。
穆展越与辰年刚刚转入峡谷内,还没走多远,就听得飞龙陉内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初时二人并未在意,直到这马蹄声猛地在峡谷口停下,他们才心生警觉,两人对视一眼,分别闪向峡谷两侧,将身形掩藏于山石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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