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年是在封君扬怀中醒来的。他们两人就睡在草地上,旁边的篝火已经烧尽,只余些许暗红色的灰烬。封君扬仍在熟睡,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身来,四下里看了看,就见此处只有她与封君扬,而那一对男女已不知去向。昨夜里的一切仿若是她做的一个梦,一觉醒来皆已不见。
“莫不是遇到山里的精怪了?”她晃晃仍有些发晕的脑袋,喃喃道,“要不怎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就只剩下咱们两人。”
封君扬也已醒了过来,坐起身怔了片刻,淡淡一笑,轻声道:“就当是吧,许是遇到了一对神仙眷侣。”
时间已经不早,两人忙简单整理一下自己,骑着马往梁下而来。按照提前约定好的计划,清风寨的车马将在北边的照壁山下休一宿,次日一早穿过飞龙陉进入北太行。辰年抬头看着日头,估计着大队此刻已经到了飞龙陉,便与封君扬说道:“中午时候飞龙陉内会有往来巡查的青州兵,我们等他们过去了再走飞龙陉。一进北太行,山路十分难走,李俊明那里有车有马,定然快不了,我们稍稍追一追就能赶上。”
封君扬说道:“你是在这山里长大的,我听你的安排便是。”
两人便也不忙赶路,沿着山间羊肠小道慢慢往北而走。到了照壁山下时果然见到了大队人马停留过的痕迹,辰年仔细瞧了瞧那些火堆的残余灰烬,笑道:“李大哥果然是个谨慎脾气,早早地就熄灭了火,看来是连早饭都没烧就叫大伙上路了。”
因飞龙陉是连接青州与冀州的交通通道,时常会有两地的兵士经过,青州方面更是专门派了兵每日都要沿着飞龙陉巡察一遍,因此越靠近飞龙陉也就越危险。李俊明怕是也想着早点穿过飞龙陉,这才急急地催大家赶路,趁着天色未亮穿过飞龙陉进入北太行。
两人略在山下歇了歇,辰年牵着马去溪边饮过了水,正欲上马前行时却瞧得远处有人从飞龙陉方向飞快地往这边跑来。她心中奇怪,定睛一看却见那人正是随着大队同行的邱三。
片刻工夫邱三就到了眼前,人还未近却有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邱三也瞧到了辰年与封君扬,脸上顿时悲喜交加,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带着哭音叫道:“谢姑娘,有官兵,有许多官兵,把大伙都杀了!”
辰年面色一变,一把将扑倒在脚前的邱三拎了起来,急声问道:“你说什么?哪里的官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邱三连喘带哭,心里又慌恐至极,一时张口结舌竟答不出话来。辰年见此情形心中更急,怒道:“你倒是说啊!”
封君扬忙上前叫辰年松开邱三,又递了水囊给他,沉声说道:“先喝一口水,慢慢说。”
邱三咕噜噜灌下去半袋水,情绪才镇定了些,身体却是隐隐发起抖来,颤声说道:“李爷怕飞龙陉里不安全,今天一早天还没亮就叫大伙收拾东西出发,想着趁早过了飞龙陉也好安心。谁知却在飞龙陉里遇到了官兵的埋伏。”
因为出南太行的谷口与入北太行的峡谷并不在一条直线上,所以还需在飞龙陉内走上约莫两里的路程。按说李俊明行事也谨慎,特意先派了探子进了陉内打探,见陉内安全才叫后面大队出了谷口进入陉内。开始时一行人悄声行来倒也无事,谁知眼瞅着就要进入通往北太行的那个峡谷时,前后都出现了大队的冀州官兵。
李俊明忙叫那两百护卫前后护住了当中的老幼妇孺,想拼着全力带着众人冲入北太行,谁知道路两侧的山壁上竟也埋伏有弓箭手,利箭似雨般落下,顿时就将清风寨的兵马射杀了大半,其余的人也都惨死在官兵的刀剑下,只剩下了中间的那些老幼妇孺。谁知那些官兵竟连这些人也不放过,提刀捉着人就砍,除了一些年轻女子留下之外,就连幼小的孩童都没放过。
邱三能活下命来全靠侥幸。他本一直坐在严婶子她们的大车上,因着油嘴滑舌不讨大伙喜欢,那几个妇人便合计好了戏耍他,快进飞龙陉时故意支使了他去远处打水,想着让他追赶一下大车。谁知竟是这样一个无意的玩笑救了邱三一命,待他打了水追到谷口时,寨子里的护卫已是与官兵打了起来。
他胆子小,脑子又灵活,吓得立刻缩回了谷内,直到那些官兵押着活人往东走,这才敢动地方。邱三边说边哭,眼泪鼻涕糊得满脸,哭道:“都死了,都死了!严婶子、马大嫂……老人孩子都没放过,几百人都杀了!官兵杀得到处是血,人间地狱一样。”
辰年双目通红,瞳孔里却冒着火,双手在体侧紧紧地握成了拳,整个身体都隐隐颤抖起来,嘶声问道:“小孩子也没放过?”
“没有,没有。”邱三哭着摇头,双腿虚软得撑不住身体,只能瘫坐在地上。他不算好人,不过是为了糊口偷鸡摸狗,却从没有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更没见过这样杀人如砍菜切瓜的场面。
在上清风寨之前,他心中以为这些山匪就是穷凶极恶之人了。可真等进了寨子,发现大伙也不过都是被生活逼得混不下去的普通人,会笑着和他说话,会和他称兄道弟。有家室的惦记着让老婆孩子吃饱穿暖,打光棍的就做梦有一日能娶上一房媳妇。
自几百年前起,清风寨一直以“义”字立本,寨子里有着自己的产业,能养活大半的人。偶尔打劫一下过往商队,却不过是留下些买路财,轻易不伤人性命。有时遇见那穷苦的百姓,寨子里甚至还会给点干粮。这些人,说是匪,其实也不过是在山里过活的贫苦百姓!
可就是这样一群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却惨死在了官兵的刀下。辰年铁青着脸,咬着牙不发一言地向着坐骑走去。封君扬忙从后一把拉住了她,急道:“辰年,你冷静一下!”
辰年忍着泪转头看他,嘶哑着嗓子问他:“那些都曾是我身边的人,活生生的人,我叫她们婶子,叫她们婆婆。她们看着我长大。义父不在的时候,我饿了的时候她们会给我吃的,夜里害怕就会睡到她们家里的炕上。还有那些自小同我一起长大的姐妹,还有小柳,她们现在还在官兵手上生死难料,你叫我怎么冷静?”
封君扬平静地看着她,说道:“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更应该冷静。你去是为了救她们,而不是去送死。”
辰年鼻腔一酸,封君扬已将她拥到自己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说道:“哭吧,心里既然难受就好好地哭一场,哭完了我们再好好想该如何去救人。辰年,你记着,事情越是慌急,人就越要沉稳。”
辰年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我不哭,哭没有用!”她听见身后邱三的哭泣声,回身恶狠狠地去看仍瘫坐在地上的他,冷声道,“不准哭!起来,把眼泪擦干!”
邱三忙爬起来,用衣袖胡乱地抹着脸:“我不哭,我听你的吩咐!”
辰年双眉拧起,问他道:“你会不会骑马?”
邱三忙点头道:“小的会!”
“那好!”辰年将坐骑的缰绳交到他的手中,一字一句地交代他道,“你骑着马赶回寨子,把你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当家,请他速速派人来救人。我会先追过去,在路上留下记号。去!快去!路上停也不许停,一定要尽早把消息传回寨子!”
邱三慌忙爬上马背,拨转马头往清风寨方向赶去。
辰年又转回身去看封君扬,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处理他。他武功尽失,又是那样的一个身份,自是不能跟她一起去救人的。可若是就把他独自丢在这山中,也将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阿策,我……”她张了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辰年,你有没有想过此事太过于凑巧?”封君扬突然问道,他面容沉静不见喜怒,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从容,“冀州军怎会这么巧就埋伏在那里?”
辰年抿唇沉默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眼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是没瞧出此事大有问题,冀州军竟然这样精准地埋伏,就像是早就知道了清风寨的计划,然后提前等在这里一般。纵使李俊明已经百般提防,还是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就算是邱三的幸存,谁又知道是不是对方故意放他回去报信?
封君扬看她一眼,淡淡说道:“也许,此‘冀州’军并非来自冀州。”
辰年猛地抬头看他,问道:“此话怎讲?你是说冀州军是别人假扮的?”
封君扬略略点头,说道:“薛盛英带兵还在清风寨之南,难不成还要特意分出一股人马来守在飞龙陉里?若说是他有意从北偷袭,两面夹击清风寨,可这些人马又太少了些。也许并不是他,甚至不是冀州军……”
飞龙陉里的官兵,不是冀州的,还能是哪里的?辰年听出他的意思,问:“你是说这些官兵来自青州?”
“未必不可能。”封君扬缓声答道。
辰年想了想却觉得不可能:“不会,张奎宿既是为杨成才杀的薛直,他们两个就早已结盟,杨成为何还要来杀寨子里的家眷?”
封君扬冷冷一笑,说道:“杀了寨子里的家眷然后嫁祸冀州,岂不是将清风寨与冀州的仇恨结得更深?之前清风寨里可能还有人会想着避一避薛盛英的风头,忍一时之气以保寨子。经此事之后,怕是再没人会这样想了。”他说着停了停,眉宇间露出些不屑与嘲弄,“也许,这不过是张奎宿与杨成的另一个合作!”
“不可能!”辰年立刻大声否定道。
封君扬问她:“为何?若不是有人提前给了对方消息,哪里会这样准?”
“寨子里就是有内奸,但是绝不可能是张奎宿!”辰年低下了头,声音忽有些涩哑,“因为他的老母与妻儿都在队伍里面,如果邱三刚才没有撒谎,他们此刻怕已是凶多吉少。”
封君扬并不知道这些,闻言也不由得沉默下来,片刻后才与辰年说道:“辰年,你不能就这样一个人追过去,这太过于危险。你等我一天好不好?”见辰年面露不解,他又解释道,“我已经给顺平传信,若是不出预料,他最迟明天也就能赶到了。到时候我定会想法帮你救人。”
顺平听到他捎去的那句话就会明白他的处境,定然要带高手过来寻他的。
封君扬说完看了辰年一眼,怕她会因他的隐瞒而不悦,谁知辰年却说道:“这样正好,既然你的人很快就到,我也就放心了。你留在这里找个地方藏身等着你的人马,我去救人。”
封君扬本是想拦下她,却不承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眼见着她转身就要走,心中一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变色道:“你不能去!”
辰年不语,却神色倔强地看着他。
他不自觉地抿紧了嘴角,压下心中惶急,只冷声说道:“辰年,如若今天我们换了身份,你是否能容忍我把你一人丢在这里自己去送死?”
“我不会死的,我会见机行事。”辰年分辩道。
封君扬却不肯松手:“我不管你是否见机行事,我只问你,如若是你,能不能容我丢下你去送死?”
“不会死的!你也听邱三说了,他们不杀年轻女子。”
封君扬的面容虽还镇定,声音却有些颤抖,眼中更是无法控制地显露出气恼来:“谢辰年,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杀年轻女子?你可知道这样的弱女子落入兵匪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辰年不能回答,她很清楚那些官兵为何把其他人都杀光了,独独留下那些年轻女子。她的眼圈再一次变红,眼泪就在里面打着转,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这才避开他的目光涩声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必须现在去。就算我救不了她们,哪怕,哪怕……能帮她们死得干净些也好,总强过受尽凌辱再死。”
他的手却依旧抓得死死的,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开,最后沉声说道:“我同你一起去。如果你非要去,那我就同你一起去。”
辰年不语,只低下头去一根根地掰他的手指。
“我喜欢你。”他忽然轻声说道,“辰年,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让你走。”
辰年心头一震,忍了许久的眼泪倏地流下。她默然地站了站,抬眼去看他,盯着他的眼睛哑声说道:“封君扬,算是我辜负了你,你就当从不认识我吧。”她说完迅疾地伸出手去扣封君扬的脉门,内力稍稍一吐,终迫他松开了手。
封君扬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手臂慢慢地垂下来,不再去做无用的阻拦,只垂下眼帘漠然说道:“你走吧。”
辰年硬下心肠,再不敢看他一眼,转身提一口真气施展轻功向着飞龙陉跑去。
此地离飞龙陉不过十余里的山路,辰年功夫虽然不算太好,自小在山里练成的脚力却是极好,时间未到正午,人已到了谷口处。
一进飞龙陉,血腥气猛地浓烈起来。辰年稳一稳心神,弃平坦的大道不走,转身跃上旁侧难行的山壁。又往前行了半里,就到了清风寨人马遭伏的地方。清风寨众人的尸首都已经被人推进了路旁的深沟里,杂乱地堆在一起,流出的血将沟底都浸得泥泞不堪。
四周都是死一样的静寂,就连一声鸟鸣声都听不到。她拽着斜坡上的荆棘滑到沟底,在尸首堆里翻看了半天,终于怔怔地停了下来,心头上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完全熄灭了。没有幸存者,一个也没有,那些曾活在她身边会说会笑的男女老幼,现在已变成沟底这几百具死尸。
唇瓣不知在何时被咬破了,一股腥甜弥漫在她的口腔里,与外面的血腥气夹杂在一起,教人不由得一阵阵恍惚,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鲜血。严婶子的眼还圆睁着望向天空,她颤抖着伸出手试图去抚上那双眼睛,却在那本就血污的脸庞留下了新鲜的血迹。
辰年有些发怔,愣愣地看着自己被荆棘刺破的手掌,人都说十指连心,可为什么她连疼都感受不到?身旁严婶子的眼帘依旧不肯合上,辰年终于放弃,从怀里掏出帕子认真将她的脸擦拭干净,站起来毅然地转身离开。
对不起,她现在还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因为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得去救小柳,救那些被官兵抓去的姐妹。
从山道上遗留的痕迹来看,那些官兵确实是往东去了。辰年仔细地看了看那些车痕与马蹄印,大概估算了对方的人数,在显眼的山岩上留下清风寨特有的联络暗号,施展轻功向着官兵离开的方向追去。
若是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疾行的速度自然是可以直追骏马。可辰年年岁尚小,平日里练功又不算勤快,除了被穆展越逼得养成了晨起打拳的习惯,于内力修为上很是有限,因此等她追上那些官兵的时候,日头已近落山。
许是预料无法在天黑前走出飞龙陉,那些官兵索性早早地找了避风的宽阔之地扎营。辰年略一思量,借着暮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攀爬到高崖坡上的乱石中,藏住了身形探出头去偷偷往下打量。
坡下只篝火堆就点了二三十个,每个火堆旁都围满了兵丁,闹哄哄的,足有千余人之众。就在较为靠近坡底的一处火堆旁,有几十个女子瑟缩着挤在一起,正是被这些冀州兵掳走的清风寨众女。
这样多的官兵,此刻又只有她一个人,若是想将这些女子都安全救走,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辰年正急得一筹莫展间,忽察觉到身后似有些异样,未等她有所反应,冰凉锋利的刀刃已逼到了她的脖颈处。她的身体本能地僵直,再不敢随意动一下。就听得有个低沉生硬的男音在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辰年后背上立时沁出了冷汗,她干干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哑声道:“过路的人。”
“过路的人?”那男人贴近了她,偏着脸似是打量了她一下,语速有些慢地问道,“过路的人不走路,躲在这里做什么?”
辰年很敏锐地发现他说话似乎稍显生涩,口音里更是带着些许北地的腔调,想了一想就答道:“北边的朋友,你也看到下面的情形了。我一个单身女子行走,自然是不敢去惊扰那些兵老爷,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地在这边绕过去。”
“实话。”那人将刀锋又往辰年的脖颈上压了压,“我要实话。”
辰年料想此人和下面那些官兵并不是一路人,眼珠转了转便颤声答道:“好,我说实话。阁下看到下面那些被官兵抓住的女子了吗?我是她们的同伴,一时幸运逃了出来,不忍心丢下大伙独逃,就偷偷跟着他们,看能否找到机会救出她们。”
这个答案显然比之前的更教这男人满意,他手上的刀就松了许多,又问辰年道:“你们可是清风寨里的人?”
辰年想自己藏得这样隐蔽,他却能发现自己并无声无息地摸到她身后,除了武功高强之外,很可能他就是在后面一路跟着自己来的。既然这样,她就没有必要再隐藏身份。思及此,索性点头道:“不错,我们都是清风寨的家眷。”
她怕引得身后男子不悦,不敢随意回头,只用眼角余光看到他似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又听他低声问道:“那你可认识谢辰年?”
辰年心中一突,不知这人为何会问到自己,又分不清他到底是敌是友,一时之间不知到底该如何回答。她这样一迟疑,那男子不耐烦地就用刀背轻轻地磕了磕她的肩膀:“回答。”
辰年紧张地舔舔嘴唇,答道:“认识。”
“她在哪里?”男子又问。
辰年便抬手去指缩在人堆里的小柳,答道:“就在下面,人堆里穿月白色衫子的那个。”
男子轻轻地“哦”了一声,将压在辰年脖颈处的刀收了回去,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怎的生得这么娇滴滴的模样,不是说是个野丫头吗?”
辰年暗暗冒汗,偷偷转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夜色中也瞧不清这男子的面容,只看到他身形甚是高大,比她高了一头还有余。手中的那柄刀也甚为奇怪,比寻常刀短了许多,刀身弯曲成半月形,有几分像是北漠的弯刀,却又不似弯刀那般光亮精致,乌漆漆的,隐隐透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男子瞧到辰年在看他的兵器,不在意地扫她一眼,将手中的怪刀插入腰侧刀鞘,转身就要往坡下去。
辰年心里一惊,生怕他引起下面官兵的警觉,到时再想救人就难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问道:“你做什么?”
男子很自然地答道:“救人。”
“就这样下去救人?”辰年惊愕异常,急得几欲跺脚,“你就算武功再高,又怎么能独自救出这么多人。你先等一下,等我想个法子!”
“放开。”男子却是看向她仍紧抓着他的衣袖的手,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救个人,还用想什么法子!”
辰年一愣:“一个?只救谢辰年一个?那其余的人呢?”
男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其他人与我何干?”
辰年万万想不到他会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来,一时差点没被气了个仰倒。她自觉不是这人的对手,只得强压下脾气,忍气吞声地问他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救谢辰年?”
男子却是奇怪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辰年算是瞧出此人思维独特,和他也辩不清什么道理,因此心里虽是十分诧异他为何会来救自己,却也不再废话,脑子里只飞快地琢磨如何能打动他,让他能为自己所用。就听他刚才的话,她现在是万万不能承认自己就是谢辰年,否则他怕是会直接拎了自己走,连下去救人都省了。
这男子显然不是好奇之人,见辰年没有说话,便也不再问,只是转身就走。辰年见此忙低声道:“你若肯帮我,我也帮你去救人。”
男子拒绝道:“谢了,不用。”
辰年突然诈他道:“若是没有我的帮助,你定然救不了人,起码救不出活人来。”
她这样一说,那男子果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她。辰年咬了咬牙,欺他可能来自北地对青、冀两地的事情不熟,连诈带吓地说道:“你可知道底下这些官兵来自哪里?为何要抓谢辰年她们?抓了她们这又是要带到哪里?”
那男子果然上当,问道:“为什么?”
辰年暗道这“为什么”可就得等她现编了。她心思转得极快,眨眼间拖延之计已是到了嘴边,“这里说话不方便,你我二人且先寻个隐蔽些的地方,我细细讲给你听可好,否则你就这样冒失地下去救人,就算你武功盖世,怕是非但不能救出谢辰年来,还要害她丢了性命。”
她一面说着,一面退向一块巨大的山石之后,向那男子招手道:“这边来吧,千万莫要教下面的人看到了。”
那男子似是迟疑了一下,果真就跟着她慢慢走到了山石后面。辰年暗暗松一口气,心道人都说北地人重诺好骗,果不其然。只是不知这人为何要来救自己,她定然是不认识此人的,那剩下的就只可能他是受人之托了。
封君扬说他的人要等到明日才能赶到,那应该不是云西那边的人,更别说若是封君扬的手下,应该像郑纶那样老实呆板才是,绝不会像这人一样不着调。
难不成是义父托他过来的?辰年脑中灵光一现,忽地记起叶小七曾说见过义父与个络腮胡子的异族男人在一起,莫非就是此人?如此说来,这人身形倒是像北地异族人,只是此刻天黑,也瞧不清这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怎么看着也没有胡子啊。
就这么一会儿的空当,那男子已有些不耐烦了,用一口并不流利的汉话问道:“你想要说什么?快说!”
辰年突然问道:“可是穆展越穆爷请阁下过来救人的?”
那人微微一怔,想了想,才说道:“算是吧。”
辰年本没抱什么希望,听他这样答不由得心中大喜,差点脱口问出“义父现在何处”,话到嘴边她又强行忍下了,按捺住心中欢喜,瞎话张口就来:“这就更不是外人了!我叫文若柳,和辰年是无话不言的好友,就是和穆爷也是极为相熟的。不知阁下怎么称呼,有阁下帮忙,今天这事好办了。”
那男子根本不为所动,只是抱怀看她,很直接地说道:“我要救的只有谢辰年一个,不会帮你救人,你就是和我攀交情也没用。”
辰年却正色答道:“咱们要商量的就是如何救谢辰年!你可知道这些官兵实际上专是为她一个而来的?其余的人不过是个搭头!你就这样冲下去救人,不等到跟前就会被他们发觉了。我可是偷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说是上官有交代,一旦有变故,先行击杀了谢辰年,绝不能让她活着落到他人手中!”
那男子听得奇怪,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
辰年等的就是他问,只有他好奇,才可能引得他上钩。她腹中已有一套说辞,半真半假地低声说道:“这事说来曲折,我简单说几句给你听吧。瞧你这模样不像我们本地人,可是听说最近冀州生变?”
那男子点头道:“薛家两兄弟闹翻了。”
辰年忙奉承道:“想不到兄台竟也知道,佩服,佩服。”
那男子暗道:这事天下人都快知道了,这有什么好佩服的。不过被人佩服总是件感觉不错的事情,便也没有说什么,只等着辰年下面的话。
辰年就又接着说道:“兄台既然是穆爷的朋友,那就应该知道冀州薛直是穆爷亲手杀的了,冀州薛家兄弟找不到穆爷,你说冀州军抓穆爷的义女是做什么?”
男子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启发想下去,很快就自己走进了她的套中,问道:“你是说他们想要抓的是丘穆陵越?”
他后面几个字语速很快,发音又有些古怪,辰年一时没听清楚,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没什么。”男子很快地说道,停了一停,又说道,“你别绕圈子讲话,直接说你都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辰年顾不上再去细琢磨他刚才说的那几个字,忙答道:“我听说他们要拿辰年做饵,用来引穆爷上当,还说一旦引得穆爷前来,就要立刻杀了辰年以绝后患。所以,你就这样冲下去,他们又不认得穆爷是何模样,只会把你当做穆爷,然后立刻杀了辰年。”
那人听了沉默不语,辰年又再接再厉地说道:“不如我想个法子帮你救出辰年。”
“什么法子?”男子问道。
辰年却先不答是什么法子,只说道:“法子我有,但是不能白白送你。我帮了你的忙,你也得帮我一个才算公平。”
男子多少猜到辰年的要求,说道:“下面人太多,我一下子杀不光,顶多能再帮你多拎出一个人来。”
辰年心想这人果然不愧和义父相熟,连性子都这样相似,遇事都是那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主儿,从不肯转个弯行事。她忙说道:“我不用你救人,我只要你抓人。我看阁下武功高强,不如趁其不备擒其贼首,逼得他们放人。”
那人汉话虽说不利索,人却不算太傻,说道:“我这样一出去,还不是要被人当成你那位穆爷?谢辰年一样保不住。你想哄我,我不上你的当。”
辰年早有准备,闻言说道:“我刚已经说了,有法子先将辰年救出来。作为交换,你帮我把下面这些官兵的贼首给我抓来,怎么样?”
那人不语,只偏着头打量辰年,像是在盘算这买卖划算不划算。
眼看着下面那些官兵已经吃过晚饭,已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清风寨诸女,更有人开始大声调笑,辰年心中不由得十分焦急,追问道:“可行?”
那人想了一想,总算点头,“你既然非要如此,我答应便是,不过到时候我只带着谢辰年一人走,你和你那些同伴能不能逃脱我可不管。”
辰年忙道:“好。不过,你得先让我看看你武艺高低,我好决定用什么法子去抓那贼首,到时是智取还是强攻——”
她话声未落,也不知道那人何时又将那柄怪刀从腰侧悄无声息地抽了出来,辰年只觉得面前一寒,尚不及躲闪,那刀锋已紧擦着她的面皮划过,就听那人问她:“如何?”
辰年额前的刘海被刀削落不少,细碎的发丝落了满面都是,若是往日她怕是早已气得骂娘,可此刻心中只觉高兴,赞道:“好刀法!”
那人轻哼了一声,说道:“你有什么法子先把谢辰年救出来?快说吧。”
辰年已有计划,并不急着讲出计划反而是先问他的姓名。
“步六孤……”那人说了一个奇怪的音节就停住了,想了想又改口道,“陆……骁,我叫陆骁。”
辰年猜他报的应是假名,此刻却也不揭穿,只逼他立了誓不可不守信义,才又不急不忙地说道:“我有法联系上小……辰年,你先等着,到时听我指挥就是!”
陆骁将信将疑地应下了,辰年便带着他偷偷往坡下潜行了一段,指着不远处一块半人多高的大山石说道:“你去那里猫着,等一会儿……”她仔细地将后面的安排交代给那人听,又叮嘱道,“动作一定要快!不能教人察觉。”
陆骁显然有些不情愿听辰年的指挥,不过刚才既然答应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就往一旁的山石后藏去。他身形伏得极低,行路悄然无声,如同融入夜色之中的黑豹,眨眼工夫就消失在山石树丛之中。
辰年的心又放下几分,暗道天不亡她,此人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她救人的,刀法好,身手灵活,最关键的是还好骗听使唤。
她凝一凝心神,将身上所有容易反光的饰品都摘了下来,又用柔软的枝条杂草编了顶草帽扣在头上,悄悄地往坡下潜去。直到离坡下那些篝火不及二三十丈远的地方,她才无声地停下身来,藏于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扯了一片树叶含入唇间,一面从缝隙之中偷偷打量下面的情形,一面轻轻地吹响了口中的树叶。
那声音很是寻常,就同这大山里满坡飞的野雉叫声一般,就像是树丛中的野雉忽地被什么惊扰了,发出了几声既是惊惧又是示警的叫声。过不一会儿,别处的夜雉也跟着叫了起来。
这情形很快引起了底下那些冀州兵的警觉,就有十几个人举着火把拎着刀往崖坡上寻来,可找了半天也不过是惊飞了几窝不知名的野鸟野雉,搞得崖坡上的鸟叫声却更多了,一时之间很是热闹。那些人寻了一会儿,见无什么异处便都松了心,说笑着回去了。
崖坡上的鸟叫声却没有立时停歇下来,夹杂在这一片杂乱的鸟叫声中,也不知是哪一种野鸟发出的叫声,既清脆又婉转,比旁的声音好听了许多。坡地的那些官兵刚才已是亲自去查看了那叫声传来的地方,并未发觉什么可疑之处,闻音便也没怎么上心,可缩在清风寨众女之中的小柳神色倏地一振。
她侧耳听了片刻,面上忽地露出一丝惊喜之色,很快又反应过来,生怕被不远处看守的士兵瞧出破绽来,吓得忙低下了头,只凝神听那清丽悦耳的鸟叫声。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崖坡上各式的鸟叫声才渐渐停歇下来,那婉转好听的鸟鸣也随着停了下来,黑夜中的山野再一次沉入静寂之中。小柳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眼看着四周看守的兵士也渐渐露出疲态,开始倒班休息的时候,才从人堆里迟疑地站起身来,怯怯地走了出来。
立刻就有看守兵士高声喝问道:“做什么?”
小柳既羞又怕,低着头死死地捏着衣角,走近一个坐在火堆旁的身材高大的士兵,低声央求道:“这位大爷,可否陪奴家去……去坡上方便一下?”
她声音虽低,可还是被旁边的几个士兵听了个清楚,立刻就有人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调笑道:“好啊,妹子觉得哪里才方便啊?”
小柳羞愤得脸色通红,眼圈里都窘得含了眼泪,只楚楚可怜地看那身材高大的士兵。她人本就长得貌美娇弱,此刻又故意作态,果然就引得那士兵心软起来,指着崖坡那边说道:“去那边吧,我就在后面看你,你莫要逃。”
小柳满怀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向着他飞快福了一福,低声道:“多谢大爷恩义。”
她说完便低着头往崖坡那边走去,那士兵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从后面跟了上去。小柳走了十几丈,寻了一处灌木丛,又回身看了看坡底那些士兵,似是觉得这地方还不够隐蔽,便又继续往上慢慢爬去。
眼瞅着两人离着众人越来越远,那士兵便出声喝道:“停下吧,不要再往上去了。”
小柳回身可怜巴巴地看他,羞涩道:“大爷,这地方荆棘太多,蹲不下身的。”
那士兵也无话,又想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便大意起来,点了点头,又随着她往上走了十来丈的距离。就在绕过一处山石时,他脚下似是忽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人猛地往下矮了矮,不过很快就又站起来了,从山石后露出头来。
小柳就在旁边不远处颤声喊道:“大爷,您坐那儿等我片刻就好。”
她说着也在一丛灌木之后蹲下身去了。坡底瞧热闹的几人什么也瞧不到,就没了兴致,又瞧着有伙伴坐在那里看守,便也都松懈了精神,回过身守夜的守夜、睡觉的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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