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杨成得到青州被夺的消息,惊怒之下当时便吐了血,再顾不上与贺泽争夺宜平,命大军连夜赶回青州,誓死要夺回青州城。五月二十三日,大军经飞龙陉时遭到薛盛英埋伏。薛盛英命士兵装扮成清风寨山匪模样,先放了一把大火,又用弓箭杀了杨成许多人马,最后才从山坡上冲杀下来。
混战之中,有一黑衣人杀入杨成军中,突破重重拦击之后将杨成斩落马下,杨成指着那黑衣人只嘶声吐出一个“乔”字,就此气绝身亡。主将被杀,青州军顿时大乱,一部分人马就此投降,另有副将带了几千残兵沿飞龙陉逃向东方,刚入冀州境内却又遭到薛盛显的伏杀,全军覆没。
青州军主力既没,其余一些兵马也便一哄而散,各自投了新主。曾称霸江北一方,险些要占了青、冀两州的杨成与其青州军至此消亡,青州城也随之易主,成为薛家之物。当初薛直遇刺身死,世人皆道薛家两子不和,冀州早晚必为他人所得,谁知薛家非但没有丢了冀州,薛盛英更是占了青州。薛氏两兄弟各据一州,竟是握手言和了。
“杨成此人虽有雄心壮志,做人却是不够狠绝,此为上位者,要么你就不做,要么你就做绝,最忌讳的就是这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偏又太过于看重名声,到最后只能害了自己的性命。”
辰年正伏在书案前提笔习字,闻言看向软榻上自斟自饮的封君扬,奇怪地问道:“杨成做得还不够绝?我可觉得他已是够心黑手辣了,只是运气太过于差了些。”
封君扬微笑了下:“这可不光是因为运气差。”
辰年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也是,我要是他,才不会去打薛盛英,怎么着也得先想法把冀州城从薛盛显手里夺下来才是,你说是不是?”
“是也不是。”封君扬饮尽了杯中残酒,向辰年勾了勾食指,轻笑道,“你过来,我就告诉你他哪里做得不对。”
辰年却是向他耸了耸鼻子,笑道:“我才不中你的圈套!”
两人正谈笑间,顺平从外面快步进来,走到封君扬身边附耳说了一句。封君扬眉间一敛,不觉抬眼看向书案前的辰年,见她正好奇地看向他,不觉一笑,说道:“纵使心中万般好奇也该做出全不在意的模样,最好是回过身去继续练你的字,只耳尖竖起来仔细听着就好了。”
辰年向他咧嘴笑笑,从善如流地回过身去继续习字。
封君扬挥挥手示意顺平出去,停了一停,才与辰年说道:“芸生来了,刚进南城门,一会儿就该到了。”
辰年想起那个笑容甜美的表小姐来,当初她在飞龙陉被封君扬抓住,那个表小姐还曾替她说过不少好话呢。辰年对芸生的印象极好,又觉得那是封君扬的妹子,便先有了三分亲近之意,听她来了心中也觉欢喜,立刻就丢了手中的毛笔,叫道:“那我们快一起去接她啊!”
她这样的反应教封君扬微微有些意外,在短暂的睖睁后却笑了,从软榻上起身说道:“好,我们一起去。”
辰年随了他往外走,边走边问道:“你表妹今年多大?比我大还是小?”
封君扬想了一想,答道:“她是甲午年生,属马的。”
辰年听了说道:“那她要比我小两岁呢,我是属大龙的。”
“我知道,辰年,自然是壬辰年生的。”封君扬微笑道。
他们尚未迎到府门口,芸生已从外面跑了进来,身后紧追着郑纶等侍卫,还离着老远就一眼瞧到了封君扬,扬着手高声叫道:“表哥!”
封君扬不觉微笑,停在那里等着她向自己跑过来。芸生直跑到他身前才停了下来,双手握着他的手臂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才神色关切地问他:“表哥,你伤在哪里了?他们怎么说你受了伤?”
封君扬与芸生自幼熟识,关系远比一般的表兄妹亲近许多,两人类似这样的亲昵举动以前也曾有过不少,封君扬从未觉得有何不妥,而这一次,他竟觉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拂开芸生的手,回头看了后面的辰年一眼。
辰年脸上带着微笑,并不见丝毫异色。封君扬看她这样,心里就暗暗地松了口气。
芸生只顾着欢喜,也未觉察到封君扬的异处,见他回头就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瞧到了立在他身后的辰年。芸生之前只见过辰年两次,一次是飞龙陉里那个假扮男人的山匪,另一次则是逃亡时候被逼改装的小侍女。此次再见,辰年身穿短襦长裙,臂挽披帛,穿着打扮与一般的世家女子无异,芸生愣了一愣才认出她来,不由得指着她奇怪地问道:“是你?”
辰年歪着头向她笑了一笑,答道:“没错,是我。”
芸生看看辰年,又看封君扬,却笑道:“表哥,她脸上的肉掉了不少,一点都不像大阿福了,害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辰年闻言愣在原处,一时很是哭笑不得,暗道这位表小姐心地虽不错,人却着实不会说话,分明是夸人的好话,从她嘴里出来却是变了味。
“休得胡说!”封君扬脸色一沉,先呵斥了芸生一句,郑重与她介绍辰年,“这位是谢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芸生,你以后要叫她谢姐姐。”
芸生不知封君扬为何要她向一个女山匪叫姐姐,不过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总不好违背他的话,于是便向着辰年甜甜一笑,叫道:“谢姐姐好。”
她这样一叫,倒是让辰年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叫我辰年就好。”
芸生听了,便向着封君扬得意地笑了笑。
一直跟在芸生身后的郑纶等侍卫此刻才得以上前与封君扬行礼,为首的郑纶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向着辰年微微点头,打招呼道:“谢姑娘。”
芸生已是听说封君扬出青州时曾遭人追杀,此刻虽见他身上无伤,似是并无大碍,却仍忍不住心中好奇,出声问封君扬道:“表哥,那天夜里到底是谁在追杀你?”
封君扬看她一眼,轻声呵斥道:“小姑娘家家,问这些事情做什么?”
芸生与他一向亲近,并不怕他的呵斥,只摇着他的手臂央求道:“好表哥了,你快告诉我吧。我们那一路倒是顺得很,要是早知道你那里会遇险,就该叫郑纶跟着你了。表哥你不知道,我一听说你遭人追杀心里是又急又怕,好容易才哄了我爹再放我出来。因为担心你,我这一路上可都是骑马来的,你瞧瞧,我的手都被缰绳磨破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摘了手上的小鹿皮手套,把手掌伸到封君扬眼前给他看。因有手套保护,倒不至于真像她说的那般磨破了手掌,不过白嫩的掌心里确有几条红肿的印痕,可见这一路真是吃了不少苦头。
封君扬瞧得心中一软,声音就温和了许多,说道:“谁叫你非要赶过来凑热闹,活该吃苦头。”
芸生嘿嘿一笑,撒娇道:“人家还不是担心你嘛!好表哥了,你快告诉我是谁害你,我好给你报仇去!”
封君扬淡淡答道:“是杨成,他已身死,用不着你给我报仇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多谢。”
正说着,顺平从远处疾步过来,凑到封君扬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纵使辰年离得近,也只听到了什么“来了”几个字。就见封君扬略略点头,转身交代芸生道:“我还有事,你先回自己的院子,好好地歇上一宿,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芸生哪里乐意就这样回自己的院子,瞧了眼一直默立在旁边的辰年,心中忽地一动,暗忖:这人既是救了表哥,那一定知道当时的情形,表哥既不肯说,不如把她叫过去仔细盘问。她便笑嘻嘻地与封君扬说道:“好,你忙你的大事去吧,叫谢姐姐陪着我一同过去就好了。”
说着不等封君扬答应,上前伸手拉了辰年就要跑。
封君扬心中有鬼,并不想辰年与芸生多做接触,便沉着脸喝住了芸生,说道:“你自己回去,我和谢姑娘还有事情要谈。”
芸生看看封君扬,不情不愿地带着侍女走了。辰年站在那里也是默默无言,不知怎的,当她听到封君扬对人称呼她“谢姑娘”的时候,心中忽然觉得十分别扭,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只像是堵了些什么东西似的。
封君扬回身看她,面上虽是不动声色,暗中却将她的神色看了个仔细。他本就心虚,见她沉默便更是忐忑,有心解释几句,可转念一想此事会越描越黑,还不如闭口不提的好。一瞬间他心中一连转过几个念头,最后却只是上前与辰年低声说道:“辰年,乔老的师兄朝阳子来了。”
乔老的师兄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世人都传说其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能。乔老早在得知封君扬的伤情后就派人去寻师兄来给他修复经脉,只是这朝阳子行踪一向不定,直到今日才将他请到。
封君扬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又被人用毒针刺入穴道,虽得张奎宿不惜内力替他运功逼毒保下了性命,可全身经脉已是受损,苦修十几年的内力毁于一旦。此事虽不是辰年的责任,她却一直自责,只觉全是因为自己做事鲁莽,这才让贼人得了机会对封君扬施以毒手。现听说朝阳子来了,辰年顿时将刚才的那些小纠结抛到了脑后,惊喜道:“朝阳子道长来了?”
封君扬知道她是为了自己才这般喜悦,心中更觉温暖,微笑着点头道:“嗯,已在乔老房中。”
辰年再顾不上许多,上前拉了封君扬就往乔老的住处跑,说道:“那我们还不快去,快去,快去!”
封君扬在人前一直都是淡定从容的模样,实不该这样随着辰年在府里奔跑。可瞧着她因他的事情这般欢快,封君扬怎么也无法硬起心肠来喝止她,更不想甩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于是便纵容着自己随着她跑了一段距离,这才温声说道:“辰年,你慢些。”
辰年只当他是疲劳,忙慢了脚步,却是忍不住心中喜悦,转头与他说道:“我早就听说过这位道长的名头,听说就没有他治不了的病,疗不了的伤。只是他脾气很是古怪,若是你哪里惹得他不悦了,就是死在他眼前他都不救的。因着这个脾气,他也得罪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向他寻仇呢。偏偏他武功又高,谁也奈何不了他,一提起道士朝阳子,江湖里的人对他是又敬又怕又爱。”
虽说封君扬自小便修习武功,身边护卫中更有不少江湖高手,可他出身王府,习武不过是强体防身之用,所以对这些江湖中事留意甚少,现听辰年说起这些江湖传言,不觉失笑,说道:“哪里就真有这样神了。若是有这样的医术在,那些皇帝也就不用花大力气去寻什么不死灵丹了。”
辰年也没见过那朝阳子,只听人说他医术高超,是能从阎王手里夺命的人。封君扬这样说,她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说道:“神不神的,我们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薛盛英占据青州后,城内形势渐稳,封君扬就把乔老挪到了别处居住,不需他再日夜保护自己。为了表示对这朝阳子的重视,封君扬并未叫顺平过去请人,而是带着辰年亲自去了乔老的住处。
辰年想朝阳子既是道士又是神医,怎么也应该是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人物,谁知见面后却让她很是意外,屋里那人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人又干又瘦,面庞黝黑,五官平凡无奇,头顶上一个小小的道士发髻,颏下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整个人就没有一处能跟“神医”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辰年下意识地又在屋子里找了一圈,见除了乔老再无别人,这才把目光重新放回那道士身上,心中却是仍有些不敢相信,暗道这莫不是神医的徒弟,过来替神医传信的?
她这里正暗自疑惑,就听得乔老开口介绍那道士道:“世子爷,这就是乔某的师兄,朝阳子道长。”
封君扬面上未见丝毫异色,更没摆云西王世子的架子,客气地向着朝阳子拱手见礼,寒暄道:“久仰道长大名,今日有幸一见,实乃荣幸。”
不想那朝阳子非但没有还礼,竟还傲慢地翻了翻白眼,对封君扬视而不见,只问一旁的辰年道:“小姑娘,你刚才在找什么?”
辰年早就听说此人脾气十分古怪,听他问这话便知他定是挑了刚才的礼。因还要求着他给封君扬疗伤,她自是不敢得罪此人,只不过他既问出了这话,她此刻再做否定为时已晚,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她心思转了一转,就坦然答道:“我刚才在找朝阳子道长。”
朝阳子虽有些意外她的坦白,却还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问她道:“怎么,你瞧着我不像朝阳子?”
辰年笑着摇头道:“确实不像。”
朝阳子又追问道:“为何不像?”
乔老知道自家师兄心胸狭窄,又由于相貌生得不好,平生最恨人以貌取人,眼下听两人这般对话,生怕辰年言谈中再得罪了朝阳子,忙向着她不停地使眼色。
谁知辰年却似视而不见,只看着朝阳子答道:“我想道长江湖成名几十载,怎么也得过了古稀之年,谁知进门却见到一个正当壮年之人,心里自然就觉得奇怪,想您可能不是朝阳子,否则岂不是十多岁就被人叫做‘神医’了?”
她只拿他的岁数说事,又恰好问到他的得意之事上,朝阳子听了脸色就略缓和了些,傲然说道:“不错,我初成名时确实尚不及弱冠。”
辰年故作惊讶之态,又说道:“那也不对啊,乔老既称呼您为师兄,您怎么会比他还要年轻这许多?”
朝阳子那里还未说话,一旁乔老就忙着替他答道:“我年纪虽痴长师兄几岁,入师门却比师兄晚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啊!”辰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忙整了整衣裙,向着朝阳子郑重地行礼下去,告罪道,“原来是辰年浅薄了,辰年这里向您赔礼,道长莫怪。”
她这般做了个全套,朝阳子心里纵使不满她刚才进门时的反应,心里的气却也消了许多,便也不再计较此事。
封君扬刚才一直在旁边含笑不语,由着辰年与朝阳子对答来往,直到此刻才微笑着替辰年与朝阳子道歉道:“她是小孩心性,心里有什么便说些什么出来,还请道长莫和她一般见识。”
朝阳子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转身在桌边坐下,口中却说道:“小姑娘狡猾得很。”
辰年闻言转头看向封君扬,向着他偷偷咧嘴一笑。封君扬不禁莞尔。乔老大松了口气,忙让封君扬在桌边坐下,请朝阳子给他诊脉。
朝阳子将三根手指轻搭于封君扬腕上的寸口脉上,按了片刻后,微提中指与无名指单按寸脉,后又转而微提食指与中指单诊尺脉,就这样凝神把了一会儿脉象,便叫封君扬换过另一只手重新诊过,看起来与寻常郎中诊脉并无两样。
过不一会儿,朝阳子便收了手,先黑着脸冷声哼笑了一声,才说道:“这位世子爷,你先受重伤,经脉尽损,后又受霸道阴毒,本该用温和之法将毒拔出,也不知哪里来的蠢货,竟然用内力将毒逼出,虽一时保住了你的性命,却把你的七经八脉毁得一塌糊涂,更将一些残毒迫入了你的穴道深处。近来我这师弟不惜自损内力帮你疗伤,本是给了你一线生机,偏你又纵情声色不知节制,简直就是自寻死路。眼下你这身体瞧着虽还光鲜,实则早已是外强中干,莫说要恢复武功,就是能再多活三年也不容易!”
他这一番话说完,辰年便如同三九寒冬里被人从头泼了桶凉水,整个人从内到外凉了个透,浑身冷得几欲打战,偏偏脸上却一片火烫,羞愧得无地自容。封君扬中毒是她疏忽所致,张奎宿运功替他逼毒也是她所求,至于封君扬后面的纵情声色,更是与她脱不了关系。
辰年一时僵在那里,正心神大乱间手却被人轻轻握住,她有些呆滞地转头看过去,就见封君扬弯唇向着自己淡淡一笑。辰年心中更觉酸痛难忍,眼泪倏地就落了下来,又不想被人看到,忙掩饰地低下头去,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守在旁边的乔老听了自家师兄的话也是愣了一愣,忙又问朝阳子道:“师兄,可能想想法子救一救世子爷?”
朝阳子摇头道:“救不了,救不了,我顶多是给他开些调理的方子,他云西不缺银子,多用好药供养着,这三年许还能活得舒坦些。”
封君扬听了这话,就向朝阳子笑道:“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事,这也没什么好说的。道长能救则救,不能救顺其自然便是。”
朝阳子不由得多看了封君扬两眼,说道:“能像你这样看得开的权贵,倒是也不多。”
封君扬笑了一笑,拉着辰年的手站起身来,说道:“为了我劳烦道长千里奔波,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听闻道长喜好炼制丹药,我王府里还有不少历年存下来的珍稀药材,待回头便叫人给道长送过去,也算是我的一份谢意。”
“那就多谢世子了。”朝阳子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停了一停却又补充道,“不过我来这里却也不全是为了你的伤,我是要去太行山采药,顺道过来给你瞧病。”
封君扬微微一笑,并不与他计较这些,只拉了仍有些睖睁的辰年出门,留朝阳子与乔老叙旧。待出门不远,封君扬正想着解开辰年的心结,她却忽地甩开了他的手,转身又闯进了乔老的住所。
朝阳子瞧辰年去而复返,便皱眉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辰年却直直地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问道:“他的伤真的无法治了吗?”
朝阳子冷声答道:“没法。”
辰年又问:“你也没法吗?他们不是说你能起死人肉白骨吗?怎会救不了他?”
朝阳子闻言嘿嘿冷笑一声,答道:“我之所以能起死人,那是因为人根本就没死。我就是没法治他。怎么,你是要以性命相逼,还是要用权势来迫我?”
辰年怔怔地站了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害他的人是我,亏欠他的人也是我,与道长又有何干?道长若是能救他,我自然是感激不尽,若是救不了,那也不是道长的责任。我回来又问道长这一遍,只不过是心里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她这话倒是很出乎朝阳子的意料,自他行医以来,便见过不少因亲友病重不治而迁怒医生的人,甚至还曾有人对他以性命相迫,仿若救不了人便全是他的责任。现瞧着她一个小姑娘竟能说出这样明理的话来,朝阳子十分意外,不觉多看了辰年两眼,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小姑娘,我瞧你人还算不错便也劝你一句,还是莫要嫁这世子爷,省得……”
“师兄!”乔老内力深厚听力远比常人要好,他听出封君扬就在门外,吓得忙出声打断了朝阳子的话。谁知朝阳子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仍是不紧不慢地将话说完:“也省得以后早早就做了寡妇。”
这“寡妇”二字害得辰年眼圈又是一红,她垂目默了片刻,却是决然答道:“我们已说好了要成亲的,岂能随意悔改。他活着,我就陪着他,日后他若死了,我给他守坟便是。”
她说完便向着朝阳子与乔老福了一福,转身出了门去。一到门外,就见封君扬在廊下含笑而立,见她出来也不说话,只上前牵了她的手默默领她回去。
两人一同进了书房,封君扬走到书案边低头细看她之前练的字,回身笑她道:“你脑子明明极好用,怎的在读书上却是没有半点天分?我这里都教你一月有余了,这字一时写不好倒也罢了,可连字都还能写错,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我都忍不住替你脸红了。”
辰年心中明明酸楚难耐,面上却要强作欢颜,见他取笑自己便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义父说了认字多了没用,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别让人随意卖了也就够了。我娘以前倒是一心要做才女,可到生死关头学的那些诗文一句没用上,还不如会些功夫能自保的好。”
封君扬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辰年提起母亲,当下忍不住问道:“辰年,你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我只听你说过母亲早亡,那父亲呢?为何从不曾听你提起过生父?”
辰年闻言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义父从不肯和我提起他。小的时候,我若是问起母亲的事情,义父可能还会告诉我一两句,可我若是问起父亲,他就会一连好几天不肯理我。”
封君扬不由得奇怪地问道:“这是为何?”
辰年沉默了片刻,黯然答道:“因为我母亲是被我父亲害死的。义父说我父亲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根本不配做我母亲的丈夫。义父还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阻拦母亲嫁给那个男人,没能带着她活着离开那座牢笼。”
那一次还是她十二岁生辰的时候,她故意把穆展越灌醉了好询问自己生父的事情。穆展越这才破天荒地说了上述那些话。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穆展越落泪,他抱着酒坛呜呜地哭着,嘴里低喃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辰年当时都吓得傻了,穆展越说出的话更是令她不敢相信,可无论她再如何问,他都不肯再说了。第二天穆展越酒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竹棍狠狠地揍了她一顿,然后足足有半年都未曾理她。
从那以后,她再不敢问他有关自己父母的事情。
封君扬万万想不到辰年会有这样的身世,一时也是沉默无言,只走到她身边将她轻轻揽入自己怀里。辰年不知是感怀自己的身世,还是为封君扬的伤势悲伤,终于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就这样哭了一会儿,封君扬还未开口安慰她,辰年自己却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闷在他怀中瓮声瓮气地说道:“都怪你,总是惹我哭,其实我以前很少很少哭的,我义父说了,哭最没用了,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哭。”
封君扬轻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好,都怪我。我现在叫人进来给你梳洗一下可好?要不然明日眼睛该红肿了。”
虽已与他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可直到此刻辰年仍是不习惯被侍女们围着伺候,闻言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出去洗一洗就好。”
她去了井边用冷水敷眼,可即便这样,第二日眼睛还是红肿了起来。封君扬瞧见了,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细细打量一番,调笑道:“这样肿着也不错,倒是别有一种风情。”
辰年哭笑不得,回嘴道:“回头就把你的眼睛打肿了,也让你跟着风情风情。”
封君扬含笑不语,只是斜睨了辰年一眼,眼光流转间一股风流随之而出,把辰年瞧得一愣。他忍不住哈哈一笑,侧过头与她低语道:“你喜欢什么样的风情?我做给你看好了。”
四下无人时,他总是喜欢这样调戏她,次数多了,辰年也便不像刚开始那般动辄就羞得面红耳赤,因此听了他这话便故意赞道:“哎呀,阿策,你刚才这媚眼抛得可真好,回头也教一教我吧!”
封君扬面容僵了一僵,抬手用指节敲了她脑门一下,沉着脸道:“独家绝技,概不外传!”
两人似是都有意忘记昨日里朝阳子说的那番话,绝口不提封君扬的伤势。辰年又被封君扬逼迫着写了两页大字,才被他许了吃早饭。
依旧是顺平领着人在一旁伺候着,饭刚吃到一半,芸生却从自己院子过来,进门看到辰年与封君扬同桌吃饭微微一愣,目光飞快地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便故意取笑封君扬道:“表哥你真偏心,请了谢姐姐过来吃饭却不叫我!”
辰年站起身来与她打招呼道:“芸生小姐。”
“你不用理会她,坐下吃你的饭。”封君扬与辰年说完,转头问芸生道,“你吃了没有?若是没吃也在这儿吃些。”
芸生笑着摆摆手,去旁边安静地候着,直等封君扬这边吃完饭漱过了口,才出声问他道:“表哥,你可有冀州姨母和娴儿的消息?”
娴儿是薛直的女儿,生母封氏乃薛直的继妻。封氏出身云西,只生了娴儿这么一个女儿,因为无子,便也没有介入冀州之争,一直在冀州安安稳稳地待到现在。封氏早前曾带着女儿回过一次云西,回途中又在泰兴堂姐那儿住了些日子,芸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娴儿。她两人年岁相仿,脾气也算相投,相处的时间虽短,关系却很好。之前青、冀两州动荡不安,芸生除了担心封君扬外,另一个担心的人便是这薛娴儿。
封君扬先叫了辰年去书房习字,待她走了,才回身答芸生道:“我曾派人去冀州瞧过姑母与娴儿,回信说两人一切安好,薛盛显那里对姑母也算敬重。”
芸生闻言就大松了口气,说道:“我最怕姨母和娴儿那里受薛盛显的气了,又怕薛盛显把娴儿给胡乱地嫁了。”
薛盛显为求支持,很可能就会拿同父异母的妹妹去联姻,这事就算是真发生了,封君扬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微笑了下,却说道:“你堂兄那里可能会绕道冀州回来,有关娴儿的事情,到时候你仔细问他就是了。”
芸生的堂兄便是贺泽,他既已拿下了宜平,安排好宜平的防务之后自会西返。
“十二哥要来青州了?”芸生惊喜问道。
封君扬点头道:“该是会来。”
薛盛英占了青州,贺泽夺了宜平,他两个把杨家的地盘瓜分了个干净。虽说事后都不约而同地把黑锅扣在了清风寨头上,可靖阳张家又不傻,自家姻亲被灭,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所以贺泽必会来青州与薛盛英商议对策。
芸生听了自然高兴,心思转了转刚要打听辰年的事情,谁知还未等她开口,封君扬淡淡说道:“能和你说的,我已经告诉了你,不能说的,你便是缠着我问也没用。我现在还有很多正事要处理,你老实地回自己院子待着,莫要给我惹事,不然我立刻就叫郑纶再把你送回泰兴去!”
芸生瞧他说得严肃,不敢再试探什么,乖乖地带着侍女回了自己院子。
封君扬也未去书房寻辰年,只一个人独自在屋中静静坐着。片刻后,郑纶跟着顺平从外进来,把护送芸生回泰兴途中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向封君扬汇报了一番,又详细地说了他在泰兴见芸生父亲贺臻的事情。
封君扬听完后又问道:“可发觉有什么异常之处?”
郑纶身为封君扬倚重的部属,性子虽呆板些,做事却是极为谨慎稳重,他想了一想,答道:“别的异常倒没发现,只是觉得泰兴军的反应迅速得教人称奇,自我将消息送到再到十二公子带兵出征,不过才短短两日工夫。”
郑纶将消息送到泰兴时已是三月二十三日,而贺泽所带的泰兴三千铁骑先锋赶在三月底就到了青州。封君扬默默思量片刻,嘴角上露出些讥诮,淡淡嘲讽道:“不愧是迅疾如雷的泰兴铁骑。”
他叫郑纶先下去,自己在屋中坐了半晌,又把顺平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他道:“你想法去杀两个人,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顺平暗中为封君扬笼络了不少江湖高手,暗杀这等见不得光的事情多由其负责,因此闻言并不觉惊讶,只垂手立在那里等着封君扬接下来的话。封君扬却是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乔老与朝阳子。”
顺平惊得眼皮颤了一颤,终还是忍住什么也没有问,不动声色地应道:“是。”
封君扬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说道:“他两个武功都十分厉害,尤其是乔老,若是没有一击必杀的手段,就不要动手。”
顺平说道:“小人明白。”
封君扬轻轻地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关上屋门,我要独自静一会儿,莫教人过来打扰我。”
顺平垂首小心地退了出去,按照封君扬的吩咐无声地带上了房门。屋中的光线一下暗淡下来,封君扬垂着眼帘沉静地坐在椅中,在人前强撑了这么久,身上的力气仿佛已全用尽,良久之后才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疲惫地将身体靠向身后的椅背。
昨夜里,辰年以为他睡着了,一直偷偷在哭,却不知他其实也是一夜未睡。他并非惧死,只是不想就这样死去。三年……时间太短,要做的事情却太多,仿佛怎么算都来不及实现他的抱负。
他要离间江北,他要夺下江南,他要带军北伐,他要一统天下。
云西要统一天下,此刻就绝不能让江北落入一家之手,即便是泰兴贺氏。也只有江北混战不休,云西才有时间夺得江南,才能有时间积聚力量北伐而上。
而若要渡江北上,不外乎两条路,一由阜平直攻泰兴,另一则是走东路经宜平绕青、冀二州。泰兴城是江北第一大城,又是贺阀根基所在,强攻必然不得。所以若要北上,那只剩下了东路,先夺宜平,再下青、冀两地,以其为跳板图豫州,舒展其侧翼,包卷中原,如此一来,江北之地可得。只要他能活着,哪怕只是再多活几年,这天下早晚必然会是他的。
封君扬缓缓地闭了眼,自嘲地笑了笑,他早已打听过朝阳子的为人,他若说是无法活过三年,那就绝不可能再多一天。这些事情此刻都已成为梦幻泡影,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如何将乔老与朝阳子灭口,否则一旦他的伤势实情泄露出去,怕是他连这三年也活不到头。
封君扬的眼角有些湿润,似有泪光隐隐浮现,薄薄的嘴唇却是渐渐抿紧。
辰年,还有辰年,他既不能护得她肆意纵横,扬眉得意,那就应放她离开,从此以后天高水阔鸢飞鱼跃!可是,他又是那么舍不得放开她,她那么明快、狡黠,却又坦荡,带着勃勃的生机,就像是一束阳光,可以照透他心底最深处的阴霾。
他怎么舍得她!
封君扬心思百转,却不知辰年也是心神不宁。
辰年一页书看了半晌也没能看得进只字片言去,心中却越发浮躁起来,到最后索性摔书出了书房。封君扬那边的房门还紧闭着,顺平一个人垂手立在门外廊下,眼观鼻鼻观心地动也不动。她只当封君扬还在与人谈事,便放轻脚步出了院子,直奔着后面的锦鲤池而去。
陆骁果然正抱着自己那把其貌不扬的弯刀在池边树荫下打盹,听到脚步声抬眼看过来,见来人是辰年便又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说道:“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穆展越的下落的。”
辰年没回答,只默默地贴着树身席地坐下了。
陆骁半晌听不到她的动静,不由得瞧她一眼,见她就低着头安静地坐在那里,全不像往日里那般鲜活灵动。他想了想,故意试探道:“我和你商量个事情,你能不能别叫你那情郎的手下来监视我了?这都多长时间了,他们每天都这么看着我,不嫌烦吗?”
自从陆骁随她来到这青州城,顺平就安排了眼线在陆骁身边,这事辰年是早就知道的,也明白顺平叫人监视陆骁不过是做些防备,并没什么歹意。现听陆骁提起这个,她便点了点头,应道:“好,我告诉顺平,不要他在你身边放人了。”
陆骁见的大多是辰年耍狠使赖、伶牙俐齿的样子,偶尔好好说话,也是存了哄骗他的心思,想从他这里套出穆展越的下落。今日忽见她这般安静乖巧,陆骁心中顿时警惕起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低下头去打量辰年,却见她双目红肿,明显是大哭过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辰年看他片刻,忽地从地上站起身来,低声说道:“陆骁,我想暂时离开青州,你能不能陪着我一起走?”
陆骁愣了一愣,心中更加肯定这丫头定是和情郎吵架了,便摆了摆手,又懒散地躺倒下去,说道:“我才不要和你一起走,也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就你那个情郎,你跑多远他也会把你抓回来的。我也不明白了,你们女人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有什么事不能敞开了说,非要动不动就拿出走来威胁人!”
辰年本是一心要出去遍访名医为封君扬疗伤,只是不好让人得知他的病情才这般说,却不想竟然会教陆骁误会成这样,她气恼地看他两眼,恨恨地骂道:“你就是根棒槌!”
她说完转身便走,陆骁却在后面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辰年一时没听清他说些什么,不由得停下步子,回身问他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莫名其妙。”陆骁又半撑起身体,一本正经地问她道,“这词我用得对吗?昨日里才新学的。”
他汉话原本说得很是不好,在这青州城住了一个月却是大有长进,非但流利了许多,竟也开始学着用成语了。辰年被他气得几欲吐血,用指尖点着他的方向,却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陆骁那里却又补充说道:“哦,对了,还有慢走不送!”
辰年本是满心哀愁而来,却带了一腔恼怒而走,人都出了园子,气还没能喘匀,只万分悔恨自己怎么就想起来去找陆骁。许是因为一时气昏了头,她不知怎的竟走到了乔老的院子里,待抬眼看到正在廊前翻晒草药的朝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
朝阳子只当她又是来求自己救那位世子爷,十分不耐烦地挥手说道:“没法救就是没法救,快走,快走,少来人眼前惹人心烦。”
辰年已是打算转身退出,却被他这态度激得火起,不禁张口回道:“没法就没法,我也没指望着你能救他。不过你名为神医却无法救人性命,非但无丝毫愧疚自责之心,反倒是一副以此为荣的嘴脸,倒也算桩稀奇事了!”
朝阳子闻言撩着眼皮瞥她一眼,嘿嘿冷笑道:“我有什么好自责的?就他这样的人死了也不委屈,都死绝了,天下才太平呢!小姑娘,你也少用激将之法,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救他性命,那是我愿意。我若不愿意,他就是死在我眼前也是他活该!我又不欠你们什么,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辰年气极,当下便反唇相讥道:“笑话!你不欠我什么,难不成我就欠你什么了?你来诊病,莫说你还没给人治病,就是治好了病,这也是你行医的本分,你吃的就是这碗饭!我没对你用激将之法,你也少一副施恩于人高高在上的嘴脸,教人瞧着恶心!行医者既无仁心又无仁术,亏你还好意思用这个‘医’字!”
朝阳子年少成名,见者无不把他当神仙一般供着,纵使有人曾拿生死来威胁他治病,却也没说过这般刻薄难听的话。辰年这番连讽带诮的话直气得他一张黑脸发青,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子都抖了起来,恼怒之下也顾不得师弟的叮嘱,忽地纵身跃起,挥掌就往辰年身上打了过来。
辰年不敢硬接他的招式,慌忙闪身躲避,她的功夫本就是半吊子,在朝阳子这样的高手面前更是不堪一击,几招之下就险象环生,吓得她忙大声叫道:“黑老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
朝阳子闻言更怒,他因自己长得黑,十分恼恨被人拿肤色说事,现辰年不小心正好踩到了他的疮疤上,他不由得恼羞成怒,掌风越发凌厉,显然是已起杀心,恨不得立时将辰年毙于掌下。正在危急关头,有两个人影从外一前一后地疾掠而来。先到之人上前一把抓住辰年背心,扯着她向后急退,脚下硬生生地往后滑了一丈有余,这才险险避过朝阳子当头拍过来的掌风,急声喝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话音未落,紧随而至的陆骁已经连人带刀地向着朝阳子劈了过去,立时与朝阳子杀在一处。朝阳子内功深厚,掌法毒辣,可陆骁胜在年少力壮,刀法凌厉,两人也算是半斤八两,势均力敌。朝阳子这里是生了杀心,陆骁那里更是不知手下留情为何物,他两人只一交手便是凶险无比。
乔老看得大急,既怕自己师兄吃亏,又怕伤了陆骁没法向封君扬交代,只得也跃入了战团。亏得他在三人中武功最高,这才能拦了这个挡那个,却也忙了个焦头烂额,口中忙劝道:“都暂且收手,有事好好商量!”
朝阳子被他拦住,怒道:“你让开,让我毙了这个小妖女!”
陆骁更是连话都不说,只挥着弯刀向朝阳子身上招呼。乔老见状又急忙放开朝阳子,转身来挡陆骁。辰年惊魂未定,看他们三人打在一起,生怕乔老拉偏手让陆骁吃了暗亏,忙高声叫道:“乔老,快拦住道长,他武功比陆骁高!你去拦他,我来拦陆骁。”
乔老一时顾不上许多,闻言转身便来拦朝阳子,辰年那里口里虽咋呼着,却是丝毫未来阻拦陆骁。朝阳子识破了辰年的意图,疾侧身避过陆骁劈过来的一刀,不忘向着辰年骂道:“呸,好个奸诈的小妖女!”
场面正混乱时,院门口忽然暴出一声清啸,那啸声犹如雷鸣,摄人心神,院中几人俱是齐齐一震,乔老、朝阳子与陆骁三人顿时都停了打斗,运起内力与啸声相抗,辰年更是忍不住抬手去捂自己的耳朵。
待那啸声停歇,就听得一人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院中几人闻声看过去,见院门处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人,侍卫首领郑纶挺身站在最前,他身后不远就是负手而立的封君扬,由几个黑衣暗卫护卫着,微微抿着嘴角看向院中几人,却是一言不发。
乔老心中一惊,他跟在封君扬身边十余年,对封君扬的性子也多少了解一些,只一见他这模样便知他已是动怒,忙上前两步单膝跪倒在封君扬身前,赔罪道:“世子爷恕罪。”
“乔老请起来。”封君扬口中虽这样说着,却并未像之前那般伸手来扶他,只微笑着说道,“是辰年不懂事,乔老与道长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乔老听他这样说,心里越发没底,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替朝阳子向封君扬赔礼。朝阳子那里一听就急了,怒道:“乔羽!你给我站起身来,你这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欲将师门的脸面置于何地?”
此话太过于诛心,乔老闻言脸色顿时一白,身体竟隐隐地晃了晃。
封君扬却是淡淡抬眼看向一脸怒容的朝阳子,慢慢说道:“道长好大的火气。”
这些人中,辰年内力最为浅弱,刚才受那啸声所震胸口内一直气血翻涌,直到此刻才觉得稍稍好了些,便推开了挡在她身前的陆骁,看看仍跪在地上的乔老,又看看封君扬,眼珠转了转便上前双手扶起了乔老,回身与朝阳子说道:“道长,刚才是辰年的不是,我在这里向你赔礼了。”
她说着竟真的整衣向他赔了一礼,然后却又解释道:“只是刚才我却不是来纠缠道长,我不过是走错了院子,本想与道长赔礼后就退出去,可道长不等我说话便呵斥责骂,我稍一解释,反倒惹得道长向我痛下杀手,恨不能当场毙我于掌下,乔老与陆骁怕我被道长所伤而出手相救,这才有了这一番争斗。道长,我可有说一句假话?”
她简单几句话便交代清楚了事情起因,虽是先向朝阳子赔了罪,可后面一番话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朝阳子身上,偏偏还没有一句假话,只丝毫不提她自己骂朝阳子的那些话。朝阳子吃了暗亏,却又知自己说不过她,索性闭紧了嘴,只黑着脸恼恨地瞪着辰年。
辰年这样看似道歉,实际上却给别人扣上黑帽子的事早在清风寨的时候就做熟了。那时她与叶小七相互配合,能生生地把黑的说成白的。简单来说就是不管事情怨谁,都由辰年先出面道歉,做宽厚忍让之态,然后叶小七再在一旁做义愤填膺状,口舌伶俐地说一说缘由,将辰年干干净净地洗白。
想当初,辰年与叶小七就凭着这一手,横行清风寨十数载,不知让寨子里多少人都尝过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只是此刻辰年身边站的是又愣又二的陆骁,莫说辰年一个眼神过去,就是辰年把话说到他面前,他都不见得能明白辰年的意图。
因着这个,辰年细说完这番话便不再言语,反而很知进退地拉着陆骁退回封君扬身后。
乔老转头见朝阳子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只当辰年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又知自己这位师兄脾气古怪,当下便全信了是朝阳子为人刻薄才引得这样一场争执,脸上愧疚之色不由得更浓。
谁知封君扬脸色却是略缓,淡淡一笑,宽慰他道:“说来此事全是一场误会,既然现在已经说开了,还请道长与乔老不要介怀。道长为我远来,我还不曾有所表示,不如今夜就设宴款待,一是为辰年赔礼,二也算是给道长接风洗尘,可好?”
乔老连忙推辞,朝阳子却有一肚子火要发,此刻却被自家师弟使了暗劲按住了,只黑着脸冷声说道:“不去!”
他这样冷硬地说不去,乔老那里生怕封君扬面子上下不来,反而不好再推辞,只得应下了赴宴。就是连朝阳子那里,他也一并给应下了,又见朝阳子梗着脖子又要说话,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一时恨不得把他的哑穴给封了。
封君扬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带了辰年等人告辞。
众人刚刚出了院门,朝阳子这里终于捺不住性子从地上蹦了起来,恼恨地向着乔老叫道:“你自甘沦为权贵的爪牙也就罢了,怎的还这般奴颜婢膝不要脸面?你就不怕辱没师门吗?”
乔老虽比朝阳子入门稍晚,年岁却是比他大了十岁有余,又向来深受师父看重,所以朝阳子平日里对这位师弟也算十分尊敬,此刻他也是气得急了,才会这般口无遮拦。乔老一张脸由红转白,随后又渐渐变成青白之色,好半晌才能愤然质问他:“师兄,若不是你不顾身份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争斗,我用得着去给人卑躬屈膝吗?”
这话噎得朝阳子一愣,随即又更加恼怒,叫道:“谁叫你来给这个狗屁世子爷做护卫?还非要请我来给他治伤,我给他治个屁!他们这种门阀世家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表面上谦谦君子,暗地里却恶毒阴狠,都是祸害!若不是他们这些人争权夺势,天下能乱成这个样子?处处灾荒,瘟疫横行,惨死的百姓不知千千万万!你再瞧瞧他们,却一个个声色犬马,锦衣玉食!让我给他们治病?我呸!做梦去吧!这些人死光了天下才得安宁!”
乔老知道朝阳子是个疾恶如仇的脾气,听他说完这番话,自己心里反而好受了些,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世子爷和别人不一样。”
“他有什么不一样?我瞧他和别个门阀公子没什么两样!”朝阳子眼睛一瞪,小孩子一样赌气地嚷嚷道,“我就是不给他治病,就是不给他治!”
乔老却是听得心中一动,左右思量了一番,低声问朝阳子道:“师兄,你和我说实话,世子爷这病是不是并非无治?”
朝阳子别过头去不肯答话,乔老见他如此,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左右思量一番,便又问朝阳子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去云西王府做护卫?”
乔羽二十年前便已成名,名头正旺时却忽地从武林中销声匿迹,隐入云西王府做了一名护卫,朝阳子对此事也一直不解,现听他提起,忍不住说道:“我一直也对此事极为不明白,你好好的为何要去给这世子爷做护卫?”
乔老想了想,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在世时没有和师兄提过吗?”
朝阳子摇头道:“我问过师父,他老人家却不肯说,更不要我去问你。”
乔老一听这个不觉又犹豫下来,不知该不该将实情告知朝阳子。说吧,怕是有违师父的遗命,更怕此事泄露出去会引来后患无穷。可若是不说,这朝阳子明摆着不肯救封君扬的性命,他权衡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对朝阳子实情相告,便说道:“我去云西王府是奉师父之命。”
朝阳子一愣,奇怪地问道:“师父之命?”
乔老为人甚是谨慎,眼下院中虽然没有旁人,他却仍是将朝阳子拉进了屋内。就在他二人进屋不久,院墙外的花树丛中悄无声息地钻出一个灰色人影来,穿衣打扮就与这府中的小厮一般无二,相貌也是平淡无奇,很快就消失在小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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