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芸生带着侍女过来,捧着她亲手熬的汤药,笑嘻嘻地与封君扬说道:“表哥,这可是我亲手给你熬的,你尝尝,味道是不是比顺平熬的要好许多?”
同一个方子熬出来的汤药,不管是谁熬的,味道能差到哪里去,她这样说分明是为了哄封君扬吃药。封君扬不忍拒绝她的好意,接过药碗将药喝了,说道:“是比顺平熬的好些。”
得他夸奖,芸生一时得意忘形,便不小心说出了实话:“那是,我不眨眼地看着她们熬的,火候掌握得最好!”
封君扬听了不觉微微勾了勾嘴角。瞧他这样,顺平便跟着凑趣,忙在一旁清嗓子,向着芸生猛使眼色。芸生瞧得奇怪,问他道:“顺平,你要与我说什么?直说便是,表哥又不是外人。”
顺平闻言故意苦着脸答道:“芸生小姐,您刚才还和世子爷说那药是您亲手熬的,怎的又成了不眨眼地瞧着她们熬的了?”
芸生愣了一愣,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向着封君扬讪讪笑道:“呀,不小心说漏了。”
封君扬笑笑:“没事,能得你大小姐看着熬药,这已是十分不易了。”
芸生见他露了笑容,心中十分欢喜,话就更多了起来,与封君扬直闲扯了小半个时辰,从青州一路说到了盛都,直到外面天色黑透,才带着侍女离去。顺平替封君扬送了芸生出门,再转回来却瞧见封君扬眉眼阴沉,面上的笑容早已散尽。他心中正暗自忐忑,就听得封君扬淡淡吩咐道:“去门外跪上一个时辰再进来。”
顺平不敢违他命令,连问一声为什么都不敢,低头出了房门在廊下跪下,直到跪足了一个时辰,才小心地进了屋内,却垂着眼眸看也不敢看封君扬一眼。
封君扬问道:“可知哪里错了?”
顺平复又跪下,小声答道:“小的自作聪明了。”
封君扬冷声道:“你是跟在我身边的,是我亲信中的亲信,若是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到,还怎么给我做心腹?”
顺平吓得忙伏在了地上:“世子爷,小的知错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封君扬淡淡说道:“起来吧。”
顺平忙小心地爬起身来,垂手立了片刻,瞧封君扬没有别的吩咐,便躬着身子小心地退了出去。一出得房门,他才暗暗地松了口气,招手叫了别的小厮过来在廊下听封君扬使唤,自己则亲自快步往辰年的住处去了。
与封君扬院子里的灯火通明相比,辰年的小院里要昏暗了许多,除了院门处亮的那两盏灯笼,院内房中竟俱是漆黑一片。新换来的侍女从院内轻步迎了过来,向着顺平屈膝福了一福,轻声唤道:“平爷。”
昨夜,辰年身边的两个侍女就已经全都换去,现在这侍女是顺平亲自安排的,说是侍女,实则是王府培养的暗卫,都有着功夫在身。顺平看一眼正房方向,低声问她道:“如何?”
侍女答道:“晚饭倒是肯吃了,饭后还在院中走了两圈,只是仍不肯叫人进去伺候。”
顺平点点头,想了想,又交代道:“好好看着,绝不能有半点轻慢,若有事速去报我。”
侍女恭声应下了,顺平才又回了封君扬处,不等他询问,小心翼翼地将辰年处的情况细细说给他听了。封君扬的脸色这才略略缓和了些,向他挥了下手:“知道了,下去吧。”
顺平出了门来就抹了把冷汗,私下里见到郑纶,不禁感慨道:“那位爷是真的把谢姑娘放心尖上了,容不得旁人有半点慢待,若不是身份实在相差太大,没准真能不管不顾地娶了回来做世子妃。可偏偏那谢姑娘平日里看着随和,狠上来却是半点不心软,就直接亮刀子往那位爷身上扎。唉,就这个脾气,你且等着看吧,就是芸生小姐容得下她,待回了王府,也少不了要闹事。”
郑纶浓眉紧皱,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只是替芸生小姐不平。”
顺平闻言不觉多看了郑纶一眼,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压下了,想了想,转而低声说道:“我给你透个话,我瞧着世子爷的意思是要留你在青州,不叫你随着去盛都。”
“留在青州?”郑纶有些惊讶,他身为封君扬的侍卫统领,理应跟在封君扬身边的,怎能把他留在青州?
顺平说道:“杨成身死飞龙陉,虽说是把帽子都扣在了清风寨的头上,可靖阳张家又不是傻子,怎会看不透这些事情?他们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的。世子爷去盛都也是为了解决此事,想把青州的归属敲成板上钉钉的事情。青州这里他不放心,定要留下亲信在青州,明着说是协助薛盛英掌兵,实际上也是为了控制他。”
郑纶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知。”
顺平瞧他模样,却凑到他身边低声道:“你不知。”
郑纶疑惑地看他。
顺平走到门口,小心地瞥一眼门外,见四处并无其他身影,这才关了门转回身来与郑纶低声说道:“看在我们多年来风雨里一同闯过来的分上,此话我与你只说一次,你听得进去便听,听不进去便罢。郑纶,你若留在青州为将,自此以后便与我不同。你是外将,将来更会是世子爷的股肱之臣,万万不可再说什么替谁抱不平的话。我是世子爷的奴才,只要是贴身伺候他,以后就免不了要与他的后院打交道,纵使有点差错,世子爷也能容我。可你不一样,你的主子就只能是世子爷一人,不管是芸生小姐还是谢姑娘,都和你无关。不管你对芸生小姐生过什么样的心思——”
“顺平!”郑纶恼怒地打断了顺平的话,急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曾对芸生小姐生过什么心思!”
“没有最好!”顺平微笑着安抚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就凭咱们世子爷的雄心大志,你日后少不了也要跟着飞黄腾达,风光还在后面。”
郑纶面上却是不见丝毫喜色,只是抿着嘴角不语。顺平见此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再未劝他,替他带上门出去了。郑纶却是半宿无眠,快五更时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把心中一干杂念全都摒除了,倒在床上扯了被子蒙上头呼呼大睡。
街面上隐约传来一快四慢的更鼓声,时辰不过刚刚寅初,各处的奴仆便已开始准备起身,熬了一宿的值夜人却是到了最为困乏的时候。辰年养精蓄锐了大半夜,等的便是这一刻,她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谁知刚刚打开房门,候在廊下的侍女已迎上前来,低眉顺目地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辰年手扶着门框站了片刻,才冷声说道:“没有。”
她说完径自出了房门去院子里打拳。那侍女见状也不上前,只准备了清水与帕子等物在一旁候着,等辰年一套拳打完,便十分有眼色地捧上了湿帕子过来。辰年接过帕子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珠,随意地瞥了那侍女一眼,问她道:“你会武?”
那侍女只略略迟疑了一下,便谦逊地应道:“只会些粗浅的功夫。”
“好。”辰年将帕子掷进水盆里,往后退了两步,说道,“来,陪我过几招。”
那侍女尚在犹豫,辰年却是利落地抱拳于左胸前往外推出,随之便毫不客气地出拳攻向她的面门。那侍女忙侧身躲避,下意识地伸手将辰年的手臂格开,另一只手却斜探向辰年肋下空当。辰年一笑,回拳来挡,眨眼间,两人手上便已连过了几招。
辰年有心试探她的功夫,出招皆又疾又狠,全不留情。那侍女失了先机,却很快就镇定下来,将辰年攻过来的招式一一化解,防守得滴水不漏。又过了二三十招,辰年心中已是有数,便率先收了拳向后跃开,说道:“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侍女生怕惹辰年不悦,忙向她赔罪,辰年却是不在意地说道:“是我技不如人,和你没有关系。”
侍女瞧着辰年的神色不像是恼怒的模样,才稍稍放下心来,回身端水过来伺候辰年梳洗。待吃过早饭,顺平又偷偷过来了,他本想着把侍女叫出去问话,不想却被辰年瞧到了,叫了过去。
顺平只好走上前来,恭敬地叫了一声“谢姑娘”。
辰年看他两眼,沉默片刻才出声问道:“你家世子爷可有交代过我能不能见陆骁?”
顺平听了这话只觉头大,暗道:姑奶奶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你让我怎么答你?这事还用世子爷交代吗?你俩现在都僵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去见陆骁,你是生怕不能气得世子爷吐血吧?顺平这里腹诽了几句,才低顺着眉眼答辰年道:“世子爷自昨日回去了就一直昏睡,还没来得及交代小的这些。”
辰年微微挑眉,面上露出些许意外,问道:“一直昏睡?”
顺平立刻苦下了脸,点头道:“您也知道,自从山里回来世子爷的身体就一直不大好,这回伤的虽不是要害,失血却不少,郎中给他开了补血的药方,偏他又不肯用,小的劝了也不肯听。昨日里那么老远的路,他非要走着来,结果腿上的伤口又迸裂了,回去又流了许多的血……”
顺平嘀嘀咕咕地念叨了许久,把封君扬的情形描述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这般手段若是用在别人身上许是有用,可眼下对辰年用此招可是大错特错了。她之前是被“情”字障目,所以才会受了封君扬的欺瞒哄骗,此时人既然清醒过来,顺平这些话又如何能糊弄了她!辰年看出顺平是有意夸大好教她心软,想了一想后索性将计就计,陪着他做起戏来。
顺平一直暗中观察着辰年的神情,瞧她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忙又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红着眼圈说道:“小的早上来的时候,世子爷还有些犯迷糊呢,只催着小的过来和姑娘说不许贪凉,练完功从外面进来要歇上一会儿才可吃那些冰镇的东西。”
辰年的目光有些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说道:“他不喝药,你捏着他的鼻子硬灌下去就是了,反正他也糊涂着,事后他若问,你死不承认就是了。”
顺平暗道:快拉倒吧,你要去灌自然是没事,可我要是敢这样做,他事后定会扒了我的皮,连问都不带问一下的。他虽这样想着,脸上却是现出迟疑之色,说道:“要不小的回去试试?”
辰年似是忘了要见陆骁之事,只摆手催促顺平:“快去,快去。”
顺平得了她这话忙转身小跑着回了封君扬的院子。
封君扬刚喝过汤药,正歪在榻上看薛盛英军送来的军报,听过顺平的禀报,顺手就将手中的玉把件向他身上砸了过去,轻声斥道:“满嘴的胡说八道!”
顺平忙双手接了那玉把件,嬉皮笑脸地说道:“小的谢世子爷赏。”
封君扬瞪他一眼,自己却又忍不住先弯了嘴角,问他:“她果真是这样说的?”
顺平嘿嘿笑着将那玉把件揣进怀中,答道:“世子爷不知道,小的一说世子爷失血过多昏迷不醒,谢姑娘眼神都呆愣了,再听说世子爷不肯吃药,便叫小的捏着您的鼻子往下灌,还嘱咐小的不用怕,事后您要问起,死不承认就是了。”
这样无赖的话还真是只有辰年才能讲得出来,封君扬嘴角上扬的弧度不禁又大了些,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顺平道:“她说要见陆骁?”
顺平点了点头,回道:“谢姑娘一开始是这样说的,后来听小的说了世子爷的伤势,就没再提这事,像是一时忘了。”
封君扬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下肩头伤处,稍稍沉默了片刻,吩咐顺平道:“你去将陆骁请到我这里来,就说我有事与他商量。”
顺平忙出去请陆骁。过不得一会儿,陆骁跟着顺平过来,进门见只封君扬一个,奇怪地问道:“我还当又是谢辰年唬我,不想真的是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封君扬坐在榻上微微欠了欠身,向陆骁歉意地笑笑,说道:“我腿上不方便,就不起来迎你了,随意坐吧。”
陆骁从不讲究这些,扯过把椅子在封君扬对面坐下了,闻到空气中隐隐带有血腥之气,便问道:“你受伤了?”
封君扬先挥手斥退了顺平,才淡淡说道:“不碍事,只是些皮肉伤。”
陆骁记起前天夜里府中是稍稍乱了一阵,他听见动静还出来瞧了瞧,听顺平说没事便回去了。眼下见封君扬竟受了伤,他有些诧异地问封君扬道:“是前天夜里的刺客伤的?可当时顺平说没事啊,怎会还伤到了你?谢辰年呢?她没事吧?”
封君扬微笑着摇了摇头:“辰年无事。”
陆骁这才轻轻地“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封君扬看陆骁两眼,迟疑了一下,才又缓缓说道:“其实,我这伤是辰年刺伤的。”
陆骁闻言愣了一愣,抬眼看向封君扬,愕然问道:“你们怎的打起来了?”
封君扬轻轻叹了口气,将辰年遭人设计误信他要另娶别人的事情虚虚实实地与陆骁说了说,掩下了他确要娶芸生的实情不提,只说辰年误会他又不肯听他解释,又说道:“陆兄,我不怕你笑话,我真是不知该拿辰年如何是好,她的脾气上来又狠又倔,连话都不肯听我说一句,捅了我两刀就要跑。我实在无法,只好叫人将她暂时拘在了院子里。”
陆骁听完一副头大模样,忙推托道:“你与我说这些可没用,我对谢辰年也怵头得紧,再说就是我去劝她,她也听不进去。”
“我不是要陆兄去劝她,我只是……”封君扬轻轻抿了抿唇,有些苦恼地说道,“怕她会为着与我赌气而要陆兄带她走,她是小孩子脾气,又在气头上,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若是她义父在这里,我还可以请他出面约束一下辰年,可眼下又寻不到穆先生。辰年若是非要走,我虽可强行拦下她,可毕竟算不得名正言顺。唉,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陆骁瞧封君扬这般模样,面上忍不住露出些同情之色,想了想说道:“眼下你也只能先把她看好了,等过些日子她气消了,你再慢慢哄她吧。”
封君扬皱眉叹息一声,道:“也只能如此了。”他停了一停,又抬眼看向陆骁,问道,“陆兄可要过去瞧一瞧辰年,她刚才还闹着要见你。”
陆骁连忙摆手道:“算了,不去了,没准就是你猜的那样,叫我同她一起离开青州。”
不想封君扬却坚持,慢慢从榻上起身,说道:“去吧,我送陆兄过去。”
陆骁拗不过他,只得跟着他一同去了辰年的小院子,果见院外的守卫比之前要森严许多。封君扬在院外停下步子,与陆骁说道:“辰年还在气头上,我就不进去见她了,就叫顺平送陆兄进去吧。”
陆骁点点头,随着顺平一同进了辰年的院子。
辰年之前说要见陆骁只是试探,不想顺平竟然真的将陆骁带来。她有些惊讶地看了顺平一眼,瞧他仍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她想了一想,便冷着脸说道:“顺平,你先出去,我有话要与陆骁说。”
顺平恭敬地应了一声,竟真的退出了屋外。辰年大奇,忙小心地将陆骁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这样容易就放你进来见我?”
陆骁反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放我进来见你?”
辰年不由得拧了拧眉头,斜了一眼陆骁,又问道:“是你主动要来寻我,还是他们把你找来的?”
陆骁奇怪地问道:“不是你要找我吗?”
他微微扬着眉梢,确实是一脸愕然的模样,全然不似在开玩笑。辰年默默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可看出我院外的守卫严了许多?可知道这是为何?”
陆骁本就是故意与辰年装糊涂,闻言便答道:“是多了不少,不是因为前天夜里遭了刺客吗?”
他这般反应,辰年一时也有些糊涂了,摸不透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又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得如此。她咬着唇瓣沉默片刻,终于下了狠心,咬牙低声说道:“陆骁,我不怕告诉你,你听着,我和封君扬闹掰了,外面这许多暗卫不是防刺客,而是防我逃走。我要找你,也是打算同你说此事,你既然是义父找来保护我的,就得想法助我逃走。”
她一说完,陆骁那里就不觉皱了眉头,问辰年道:“你又与封君扬吵嘴了?”
“不是吵嘴,是闹掰了。”辰年停了一停,压下心中的羞臊,又解释道,“封君扬骗了我,他要娶别人。”
陆骁眉头皱得更紧,却说道:“他已和我说了,是有人故意离间你们。谢辰年,我真搞不懂你,你都能为了他豁出命去,为何还不肯信任他呢?”
辰年一下子僵住,顿时明白过来陆骁今天为何会是这般反应,想来是封君扬已提前见过了他,更把此事颠倒黑白地与他说了。见陆骁这般反应,辰年心中既是委屈又是气愤,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陆骁,缓缓问他道:“陆骁,我只问你,你是信我还是信封君扬?”
这个问题显然是让陆骁十分为难,他吭哧了半天,才答道:“我自是信你。”
辰年听出他的言不由衷,忍不住嘿嘿冷笑了两声,说道:“陆骁,我还不稀罕你这点子信任,你回去告诉封君扬,就是没你陆骁的帮忙,我谢辰年也能逃得出去!你走,你走!”她说着竟真的起身往外赶陆骁。
陆骁听完不觉也沉了脸,气恼道:“谢辰年,你这是做什么?”
说话间辰年已将他推到了门外,怒气冲冲地向着赶过来的顺平叫道:“顺平,带这个人走,回去和你主子复命去吧!”
陆骁那里冷哼一声,真的就赌气转身走了,出了院门见封君扬还等在那里,不由得气道:“这样的丫头也就是你拿她当块宝,若是我说全是你惯的!自己的情郎不相信,却去信那些乱七八糟的,还拔刀伤你,你不生气便算了,还这样哄着她。哼,这要在我们漠北,早该绑起来用鞭子狠抽她一顿!”
封君扬听得哭笑不得,只得劝道:“陆兄息怒,辰年年纪还小,莫要和她一般计较。”
陆骁闻言很是怒其不争地横了封君扬一眼,叫道:“算了,我不管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反正她义父只叫我保护她的性命,又没叫我给她挑夫婿!”
说完,陆骁便大步走了。
封君扬瞧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不觉失笑。
顺平此时也从园子里出来,上前小声与他禀报道:“谢姑娘瞧样子是被陆骁气得紧了,小的也跟着挨了几句骂,她像是瞧出是世子爷和陆骁说了什么,只叫小的来给您复命,然后又关了屋门谁也不许进。”
封君扬轻轻颔首:“我知晓了。”
顺平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世子爷可要进去瞧一瞧谢姑娘?”
封君扬却微微笑了笑,摇头道:“不了,她正在气头上,我进去了只能惹她更怒,还是先等她消一消气好了。”
这话说得简单,可辰年哪里就真的能消下气去了。她越想越觉得陆骁是根不通气的棒槌,亏她还担心自己若是独自逃了,封君扬会迁怒到陆骁身上,眼下看来,她还真不用操这份心!
辰年初时只觉生气,过后又觉得后悔,她之前为了削弱封君扬的戒心,故意装出十分担心他的模样给顺平看,今天一通火发下来,之前的戏竟都是白做了。这般恼恨着,直到深夜辰年也无法入睡,眼看着时辰过了四更,她正想着偷偷去瞧门外那侍女可有松懈,人刚走近门边,却忽地见一把薄薄的刀片从门缝中探了进来。
辰年暗吃一惊,忙悄无声息地往旁侧让了两步,闪身避在了门后。就见那刀片顺着门缝往下划来,轻轻地落在门闩上,三两下就将其拨开了。屋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外面闪身进来,又回身寂静无声地掩上了屋门。
许是一时无法适应屋内的黑暗,那人在门边站了站,才悄声地往屋内走去。就这么会儿的工夫,辰年却已认出了来人是谁,忙在后跟了上去,低声叫道:“陆骁!”
来人身影一顿,回身看过来。辰年刚要开口发问,陆骁却先把食指抵在了唇上,向着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出声,然后又拉着她往屋内走了几步,直到了床边才压低声音说道:“我在你屋顶上趴了半夜,好容易等到外面那侍女打盹,这才能下来,我们说话小心些,莫要惊醒了她。”
辰年闻言又惊又喜,忙问道:“你怎的又来了?你肯信我的话了?”
“我不信你,难道还要去信别人?”陆骁语气里露出些许不屑,又问道,“谢辰年,你是不是也只当我又愣又傻?”
辰年此刻哪里敢说实话,闻言忙道:“没有,我没有。”
陆骁却低低地嗤笑了一声,说道:“我和你说谢辰年,我之前不在你身边跟着,一是看这院子守卫很严,又有乔老与郑纶那样的高手在,你的安全不成问题。二是你那情郎心眼实在是小,我若是真每日都守着你,他还不知道又要怎样。”
他说的句句都对,辰年实在无话反驳。
陆骁又说道:“前一天夜里你喊抓刺客,我出来没找到你,只看到了顺平,他说是虚惊一场,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后来瞧着是乔老把你送了回来。你那情郎说——”
“封君扬。”辰年忽地打断他的话,正色纠正道,“他不是我的情郎了,他是云西王世子,叫封君扬。”
陆骁看她两眼,就真的改了口,继续说道:“封君扬说是你受人挑拨,误会了他,怕你任性逃走这才叫人看住了,我瞧他说话不可信。”
辰年听到这里实在奇怪,不由得问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陆骁答道:“就你这点功夫,若只是为了看住你,实在犯不着叫乔老与郑纶轮流在外守着。他们在这里,防的可不是你,怕是我。”
辰年万万想不到陆骁会有这样缜密的心思,意外之余又不觉沮丧。她一直自认聪明,更是瞧着陆骁二愣,却不想自己才是那个最傻最愣的,别人糊涂不过是装糊涂,只有她这里是真糊涂着还要自作聪明。
陆骁见她半晌不语,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便又问道:“你和封君扬到底是怎么回事?”
辰年唇边泛起自嘲的轻笑,索性也不再瞒着陆骁,将实情与他和盘托出:“他早就有了未婚妻,就是那位贺家的表小姐,他对我都是哄骗,从未想过要娶我,只是要我留在他身边做个……”辰年咬了咬牙,还是无法将那“玩物”一词说出来。
“所以你就捅了他两刀?”陆骁问道。
辰年看向他,反问:“怎么,不该吗?”
陆骁皱了皱眉头,却说道:“他既对不住你,你为何不直接砍了他?”
辰年一愣,封君扬那样哄骗她,她恨极了他,可即便她那时恨成那样,却也没想过要杀了封君扬。她低下头来,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我下不了手。”
陆骁倒未纠缠这个问题,只又沉声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辰年硬下心来,咬牙答道:“他哄骗我一场,我捅他两刀,也算是互不相欠了。从此以后,他去做他的世子,娶他的名门闺秀,我自去走我的江湖,嫁我的汉子!”
陆骁虽觉得辰年不如他们鲜氏女子那般敢爱敢恨,却也承认她已是他所见的夏人女子中少见的干脆爽利,便道:“好,那就走。我瞧着你再在这里待下去,也快要不是那个可以与我并肩杀敌、笑谈生死的谢辰年了。”
辰年点头,沉吟片刻后又问陆骁道:“你刚才进来得可还顺利?如果再带上我,可能一起逃出这熙园?”
陆骁摇头道:“不能,我自己进来都是万般困难,带不出你。”
辰年心中不觉有些失望,随即却又振作了精神,思量了一下,低声说道:“没事,我们两个分开走,你先走。你留在这里会被人监视,还不如先出去由明转暗,反而更好帮我。”
陆骁也是这般认为,闻言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就先走,你先老实地待几天,待他们防备松一些的时候,我就回来救你出去。”
“不用,我自己逃走反而更为便利。”辰年想了想,又说道,“你突然要走,总得有个借口,这借口可要好好地想一想,莫要引起封君扬的疑心。”
陆骁却说道:“我自有借口离开,只是你得想好出了这青州要去哪里,我也好多做准备。”
他这话说得辰年一愣,心中忽地悲凉莫名,就算是她能逃出这熙园,顺利出了青州,可出了青州又能去哪里?清风寨已经破败,叶小七他们下落不明,义父更是不知身在何处,她还能去哪里?她沉默了好一阵,才又问陆骁道:“我义父到底在哪里?你现在也不能与我说吗?”
陆骁答道:“不能,他的去处我不能告诉你。”
辰年不觉苦笑:“你这人嘴还是真严实。”
瞧她这般,陆骁心中也有些许不忍,想要出言安慰她两句,可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辰年瞧出他的心思,摆了摆手:“算了,先不说这个了,还是等咱们逃出了这青州再说吧。”她抬眼看陆骁,又问道,“你有什么借口能让你离开而又不让封君扬起疑?”
这个事情看似简单,却是极难办,封君扬知晓陆骁是为了保护她而来,眼下她还在府中,陆骁若是轻易就走了,他必然要起疑。
谁知陆骁却不肯说,只说道:“这不用你管,我自有法子。”
辰年便不再问,沉吟片刻后说道:“好,我信你。不过你先不要着急走,缓上两天再去和封君扬告辞,面上非但不能露出分毫异色,还要托他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好好照顾我。”
陆骁点头应下了,两人又商议了几句日后如何逃脱之事,待说到出青州后的安排,辰年便沉吟道:“我们出了青州先不能往太行山里走,往东往南怕是都不成,眼下这几处都是封君扬的势力范围。若是要躲避他的追捕,我们不如先往北走!”
陆骁听了,不觉深深皱眉,“你想去漠北?”
辰年却摇头:“不,不是真的要去漠北,而是让封君扬误以为我们要去漠北。我们翻过燕次山后就偷偷绕回,经宣州,从冀州绕回来,从东边进入太行!”
一听辰年并非真的要去漠北,陆骁的眉头这才展平了,应道:“好,怎么走随你。”
眼看天色将亮,辰年正欲催促陆骁快些离去,谁知陆骁却突然掀开床帐,拉着她跃到了床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嘘,外面有人来了!”
辰年闻言屏息听去,果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在院中由远而近,直走到廊下才停住,随即便听见那守在屋外的侍女低声唤道:“平爷。”
顺平低低地应了一声,问道:“夜里情况如何?”
侍女答道:“谢姑娘一直睡得很沉,并无任何动静。”
顺平又道:“好好守着,警醒点!”
就听得那侍女低声应诺,恭敬说道:“平爷放心,奴婢一直守在这里,眼都不敢合一下的。”
他们两个在外有问有答,同辰年躲在床上的陆骁却忍不住要哼笑出声,吓得辰年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喝道:“别笑!”
陆骁点点头,推开辰年的手,又转头凑到她耳边,把声音压得极低,说道:“这女人说谎,我之前下来的时候,她正倚着廊柱睡得香呢,还敢说自己眼都不敢合一下,又说什么你睡得沉,我看是她睡得沉才是!”
听了他这话,辰年也不觉发笑,她抿着嘴无声地笑笑,把陆骁的脑袋转回去,自己贴在他耳边上说道:“只能这样说,不然怎么回话?就说平爷,真是对不住,我刚才一不小心睡着了,不知道屋里情况如何,要不您自己问问?”
陆骁忍不住又要乐,吓得辰年忙又捂住了他的嘴。
廊下的顺平与那侍女又低声说了几句,便走了,窗纸上便只剩下那侍女一人的身影。辰年等了片刻,见那侍女一直立在那里不动,便低声与陆骁说道:“这下坏了,她若真是眼都不合一下,你可怎么出去?”
陆骁说道:“要不你把她叫进来,我敲昏她得了。”
“敲昏她?那明日她醒了怎么办?”辰年问道。
陆骁颇有些苦恼,想了想,答道:“你说若是我手脚麻利些,不让她看到我的身影,她会相信是自己突然晕倒的吗?”
辰年无语,平躺在床上默默仰望帐顶半晌,才低声说道:“先等一等吧,若是她一直不睡,那明日一早我就找她练拳把她引到别处,到时你再偷偷跑了吧,只是出去的时候还要小心外面的暗卫。”
陆骁此刻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不管是敲晕那侍女还是杀了她,明日一早必然要露馅的,还不如等着辰年把那侍女引开,他再偷偷溜走的好。想到屋外守卫严密的暗卫,他便又说道:“那你明日得早点起来练拳,天色若是亮了可不好掩藏身形。”
辰年点头应道:“好。”
陆骁闻言便放下心来,又低声说道:“那我可先眯一会儿了,等你起身的时候再叫我,我才是真的半宿没合眼了呢。”
他这样说完,竟真的将身体往床内挪了挪,躺在那里睡了起来,过不一会儿就听他气息变得微细绵长,竟是真的睡着了。辰年抬起身看他两眼,不觉哭笑不得,无奈之下也只得静静躺下,调理内息,睁着眼等待天亮。
夏日天长,不过刚刚敲过四更,东方的天际便隐隐有了蒙蒙的亮光,辰年将身侧的陆骁推醒,低声说道:“我这就出去找她练拳,你先找个地方藏一下,待我把她引到稍远处,你再设法溜走。”
陆骁虽是刚刚睁眼,神志却甚是清醒,他略一点头,应道:“好。”
辰年深吸一口气,从床上一跃而起,下得床来往门边走去。待房门一开,那侍女果然立即就迎上前来,恭声问道:“姑娘,您起了?”
辰年沉着脸点了点头,迈出房门大步往院中走去,口中说道:“一会儿叫旁人进去打扫,你先过来陪我练一练拳。”
那侍女不敢违背辰年的吩咐,只得跟上前去陪着辰年练拳。辰年拉着她练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拳脚,从廊下一直缠斗到院门,直到天色大亮,才放了她下去休息。那白日当值的侍女早已过来,刚刚打扫完房间,正垂手候在廊下,辰年瞧着她面上并无异色,便猜到陆骁应是早已脱身,便安下心来由着她们侍候自己梳洗。
第三日上午,陆骁便向封君扬提出辞行,说他有事须离开一阵子,还请封君扬先照看着辰年。封君扬听毕稍稍有些意外,抬眉看向陆骁,问道:“陆兄要走?”
“我有些事情要去处理,得离开月余时间。”陆骁说完又问封君扬道,“你能在青州待多久?我以前听谢辰年说你还要去盛都的。”
封君扬沉吟片刻,答道:“此事还未定,不过我会一直把辰年带在身边,陆兄不用担心她的安危。”
陆骁道:“那好,我先去办事,回头我来青州寻你们,若是你们走了,就给我留个口信,我再去追你们便是。”
封君扬笑道:“好。”
陆骁便又要去与辰年辞行,封君扬不好拦他,只得叫了顺平送他去辰年处,谁知到了那里辰年愣是没见陆骁,连房门都不肯开,只在屋内大声叫陆骁滚。陆骁面色极其难看,顺平小心地瞄了他一眼,试探地问道:“陆壮士,您看……”
陆骁未答,只拂袖而去,当天下午就骑马出了熙园。顺平派了人暗中跟踪,瞧他是从北城门出的青州城,出城后径直向北,过了子牙河往燕次山方向去了。顺平得到回报忙将消息禀给了封君扬,封君扬默默地沉吟了片刻,抬眼看顺平,问道:“走的北漠古道?”
燕次山里有条古山道可以通向关外宣州,想当年北漠名将周志忍便是沿着那条山道翻燕次山而过,绕过了靖阳关,一路攻城略地,直接打到了江北第一大城——泰兴城外。
“是。”顺平应道,迟疑了一下,又说道,“世子爷,此事有些蹊跷。前几日北边刚传来信说漠北鲜氏族的可汗死了,为了立新的可汗,鲜氏几大氏族斗得正欢,这陆骁突然北去,莫不是和此事有关?”
封君扬缓缓点头,淡淡道:“应是有关。”
陆骁既会因鲜氏族的权势争斗北归,那他显然就不是一般的鲜氏族人,而那能请得动他来保护辰年的穆展越,更不该只是清风寨中的一个杀手。封君扬忽地对穆展越的身份起了兴趣,默默思量片刻后,吩咐顺平道:“设法寻几个清风寨的老人过来,问一问穆展越是如何到的清风寨,来时是否就抱着婴孩。”
顺平应声欲去,封君扬却又唤住了他,想了一想,又吩咐道:“准备一下吧,过几日就去盛都。”
顺平不承想他这样早就走,不觉有些意外,又瞧封君扬眉头轻锁,只当他是在烦扰辰年之事,想了一想便出言说道:“小的瞧着谢姑娘这两天十分安静,许是已经过了气头,世子爷何不过去瞧瞧她?”
封君扬听了微愣片刻,却是轻轻一哂,说道:“她那个脾气,若是肯和我狠狠闹上几场,气头许是还能过去些,眼下越是这般安静,怕是越想着要跑。你且叫人看仔细些吧。”
顺平应了一声,见他再无别的吩咐,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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