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寨原本的三位大当家都已死去,新任的大当家江应晨只是临时推举出来的,为人虽然还算公正严明,可智谋与武功都差着些,难免会有些不能服众。再者因着之前张奎宿与文凤鸣相争,寨中的头领舵主已起了间隙,此刻那两人虽然已死,可这间隙却是不好弥补,只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寨中的人已隐隐分作了几派。
清风寨,这个太行山昔日里的霸主,眼看着就要土崩瓦解。莫说寨子里那些幸存的老人,便是邱三这个只在清风寨待了月余的人,得到密报都不禁有些欷歔。待再听到辰年受伤昏迷,挣扎于生死之间达半月之久,邱三不觉愁得直扯头发,这样的事情,到底还要不要报与封君扬?
他背着手在屋内不停地打圈,足足转了小一刻钟,才回头吩咐桌前的心腹小兵道:“另写一张纸,把那几句话原样照抄一遍,附在后面。”
这心腹小兵不是别人,正是邱三在青州城时笼络的小兄弟,叫做小宝的那个。邱三随着薛盛英回到青州后才寻到了他,特意带在身边养着。名义上虽说是亲兵,却并未随着邱三进入军营,倒是专门请了个教书先生来教他读书。这小宝自己也争气,上学只不过两三个月,诗文虽不会做,字倒是认识了不少,给大字不识一个的邱三帮了大忙。
小宝却忍不住问道:“三哥,这密报里说的都是要紧事,突然加上这么几句废话,瞧着真是怪异得很。”
邱三闻言过去挥掌给了小宝后脑勺一巴掌,骂道:“小屁孩子懂个屁!你那满满一篇子要紧事,怕是也不及这几句废话的分量!”
小宝再聪慧,也不过十余岁年纪,自是不懂这些,听着邱三吩咐,便老老实实地将那几句话原样抄了一遍,然后交于邱三。邱三虽不识字,却仍是仔细地将那信正面反面地看了几遍,才封好了,交与暗卫给已到盛都的封君扬送了过去。
云西自有秘密的传信途径,这封密信不过短短数日便到了盛都,化作一块烫手山芋到了顺平手上。关于封君扬与辰年的爱恨纠葛,怕是没人再比顺平知道得更多,看得更清。
自从那日封君扬从城外返回,其言谈举止虽然还如以往那般谦和从容,顺平却觉得自己这位主子已是大变样,若说之前他还能摸到这位主子的三四分心思,从那以后,他就连一两分都摸不到了。
这密信到底是报还是不报?
顺平对着那张薄纸,心中把邱三骂了个无数遍,这才故作无意地将那张纸夹在一堆要紧的密报之间,递到了封君扬手中。
封君扬习惯歪在软榻上看这些密报,他记性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因此这些密报他大多只扫上两眼,随即便会交还给顺平,再经由顺平之手焚毁。
这些事顺平本已做得很熟,这一回却有些忐忑,他不敢偷眼去瞄封君扬的神色,只得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那里的动静。
过不一会儿,就听得封君扬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挑了一张纸出来扔向顺平。那张纸上灌注了他的内力,平平地飞到顺平面前才往下落来。顺平慌忙伸出双手接住,又听封君扬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怎么做事的?这样的东西也要往里面夹?你若是惦记着那个破寨子,不如就过去做个山大王。”
顺平鼻尖上冒了汗,暗暗叫一声苦,心道你那日半夜里叫我给邱三去信问青州的情况,难道不是为了这位小姑奶奶吗?怎的这会儿又突然玩这一手?他肚中虽腹诽着,却忙跪下告罪道:“是小的一时没瞧清楚,求世子爷责罚。”
“起来吧,下回记着。”封君扬淡淡说道。
顺平这才敢站起身来,屏气凝神地立在那里等着封君扬吩咐。又过片刻,封君扬便看完了那些密报,都丢还给顺平,问道:“大郡主那里有什么消息?”
顺平答道:“大郡主说皇帝那里已是应了,不两日便会有赐婚的圣旨出来。”
封君扬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又问:“薛娴儿还留在宫中?”
那薛娴儿自从到了盛都,便被封贵妃召入了宫中,一直没有出来。听着封君扬问起,顺平便小心应道:“是。”
封君扬闭目思量了片刻,道:“那就让她先好好在宫里待着吧。”
没过两日,皇帝果然下了圣旨给云西王世子与贺家嫡女赐婚,同时被赐婚的还有越王世子与冀州薛氏之女。这越王是夏皇室里仅存的几个有实权的王爷之一,其世子年少英武,又颇有些才名,更好的是他年纪尚不及弱冠,正好可以等到薛娴儿孝期过后再论婚嫁。这桩婚事,实打实的是段不错的姻缘。
圣旨一下,贺泽这里最先松了口气。因着青州之事,他只怕封君扬要报复。他这里倒不怕封君扬算计什么,芸生那里也好说,独独担心的便是薛娴儿一个。于是一路上是日防夜防,到了盛都就将薛娴儿送到了封贵妃宫中。担心受怕了这许多日,直到得了这样的消息,他这颗提着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薛娴儿那里也是暗自欢喜,她父亲已死,两个兄长皆倚仗不得,母族那边也只是云西封氏偏支,以这样的家世能嫁入越王府成为世子正妃,实属难得。
因为婚事顺遂,封贵妃待她又亲厚,薛娴儿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这一日芸生进宫来看她,不知怎的也谈到了福缘寺,听闻身旁的侍女说翠山的福缘寺求姻缘最为灵验,两人一时兴起,索性去向封贵妃请旨,想着一同去福缘寺进香。
正好赶上皇后在封贵妃处,瞧着两个小姑娘活泼喜人,不觉也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不等封贵妃允诺,便先笑道:“去吧,多叫些侍卫嬷嬷陪着。不过也别扰民,佛祖面前众生平等,莫要挡了民家男女去求姻缘。”
皇后既然说了此话,封贵妃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安排了嬷嬷陪着芸生与薛娴儿出宫。福缘寺香火鼎盛,宫中贵人也常去福缘寺进香,这本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却不想这一次出了岔子。
福缘寺中香客极多,薛娴儿与芸生不知怎的就走散了,薛娴儿心中虽急,却是多了一个心眼,并未各处乱闯,只是守在大殿里,吩咐身边的一个嬷嬷去寻芸生。谁知等那嬷嬷寻了芸生回来,却发现薛娴儿与贴身的侍女一起不见了。
芸生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手脚都止不住地有些发抖,颤声吩咐众人暗中去寻薛娴儿,切不可声张,然后又派了心腹侍女去给贺泽送信。可那送信的人刚走,薛娴儿却在寺院西侧的一处小院里被人寻到了。
最先被人发现的是薛娴儿那贴身侍女。说来也巧,发现这侍女的不是别人,正是薛娴儿未来的婆母越王妃。越王妃闲来无事,与盛都几位贵妇来这福缘寺上香,无意间看到了一个侍女守在院门处扒头探脑,瞧见几人便飞快地缩身回去,头也不回地往里跑了。
越王妃瞧得那侍女行动鬼祟,便命人追了过去看,不想却把薛娴儿与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子堵在了房里。那男子还不是别人,正是曾护送薛娴儿从冀州一路来到盛都的贺家十二公子,贺泽。
越王妃瞧得清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薛娴儿人已呆傻,只怔怔地坐在床上不言不语。贺泽是被人用蒙汗药放倒了送到这里来的,睁眼瞧见这般情景,顾不上头脑尚晕,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去抓那个侍女,不想还没问得那侍女几句,那侍女却突然毒发身亡了。芸生得到消息赶了过来,看清屋内情形只觉得双腿一软,人便已坐倒在了地上。
贺泽阴狠地冷笑两声,只对芸生说了一句“看好娴儿”,然后便转身大步出了屋门,在外面抢了匹马,扬鞭直奔封君扬的住所。
封君扬正在府中,贺泽一路横冲直撞地闯进来,见面二话不说挥拳便打,封君扬从容伸手将贺泽的拳头挡在了面前,淡淡说道:“贺十二,你别和我动手,你打不过我。”
贺家乃军中世家,子弟受的教育也多是军人教育,习兵法,精骑射,学的都是冲锋陷阵马上杀敌的功夫,若论起地面上的功夫,贺泽却不是封君扬的对手。可此刻贺泽恨极,只不管不顾地攻向封君扬,十几招过后便被封君扬钳住脖颈摁倒在地上。
封君扬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说过,你打不过我。”
贺泽几经挣扎也没能挣脱封君扬的钳制,只得愤怒叫道:“封君扬,你这个浑蛋!你没有一点人性!你这是要逼死娴儿啊!她好歹也算是你的表妹,你这是要生生逼死她啊!”他说着说着,不由得落了泪,“我放走了你的谢辰年,我一点没有伤她,你却要逼着娴儿去死!”
哪怕是在赐婚之前出了此事,他也还可以纳薛娴儿为妾,虽是委屈了她,可好歹会护下她的性命。事到如今,皇帝已下了赐婚的圣旨,薛娴儿已是越王世子的未婚妻,出了这样的事情,薛娴儿只剩下了死路一条。
贺泽仰躺在地上掩面而哭,封君扬松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垂着眼冷冷地看他,淡漠说道:“你现在仍然可以去纳她为妾,只要你肯。”
贺泽呆呆地躺在那里,他现在还怎么去纳娴儿为妾?今日事出,贺家与越王便已成仇敌。他现在去纳娴儿,那就意味着他再上去扇皇帝与越王一个响亮的耳光,意味着他将彻底地得罪他的妻族,意味着他将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遭人唾骂,众叛亲离!
瞧他这般,封君扬就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又问道:“怎么,你也做不到为她舍弃一切?那你为何还要将她扯进我们的争斗中?你我两人,到底是谁害得薛娴儿至此?”
他说完竟微微地笑了笑,不再理会地上呆愣的贺泽,抬脚出了屋门。
芸生在宫中守了薛娴儿五日,结果还是没能守住薛娴儿的性命,芸生一眼没看住,就让她吞了金。芸生从宫内出来,径直去寻了封君扬。
“娴儿死了,你满意了?”她盯着眼前这个依旧谦和温润的云西王世子,一字一句地问他,“那件事我也是出了力的,你为什么不来报复我?”
封君扬淡淡说道:“芸生,莫要说孩子话,你是姑母的女儿,还是我的未婚妻。”
芸生强忍着热泪,咬牙说道:“我不嫁你,我绝不嫁你。还是谢姐姐最有眼光,最先看穿了你的卑鄙阴险,所以才要不顾一切地从你身边逃走。”
有一刹那,封君扬的眼神锐利得犹若刀锋,迫得芸生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幸得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芸生几乎认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垂下了眼帘轻声说道:“芸生,你嫁不嫁我都没有关系。只是有些事情你需明白,不是我非要薛娴儿死,而是你的十二哥不肯出手救她。我想薛娴儿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她才又等了五日,等着贺泽去救她,可惜贺泽没有。”
芸生一下子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身子却是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她的十二哥已回了泰兴,就在事发后的第二天,贺家怕越王报复贺泽,便已秘密地将贺泽送走。
她忽地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源自男人们的野心,源自于他们的争权夺势,最先牺牲的却是女子,那些看似高高在上、富贵无比的女子。
芸生怔怔地站了半晌,再没有说什么,无声地流着泪,默默地转身离去。
在有心人的遮掩下,发生在福缘寺中的这一桩丑事并没有被宣扬出去,涉事的几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便是薛娴儿的死,从宫内传出时也变成了暴病而亡,人们听到此事也不过是多叹息了两声,叹息这个刚刚及笄的世家贵女实在是红颜薄命,没有那福分可以嫁于越王府做世子妃。
只是薛娴儿的死让封贵妃着实伤心了些日子,便是在皇帝面前也忍不住几次落泪。皇帝瞧封贵妃哭得伤心,对她更加怜惜,一连多日宿在了封贵妃宫中,就连一向敬重恩爱的皇后都冷落了许多。
九月底的时候,封贵妃被诊出了喜脉,便也再顾不上为薛娴儿的事悲伤了。薛娴儿的死,小得仿佛一粒石子落入那深不见底的清湖,只激了几朵水花,便消失在了湖面之下。
太行山中已是深秋,辰年这一病来势汹汹,去得却仿若抽丝,躺了快有月余才能下得床来。好在她年轻,身子骨又一向结实,既然下得床来,恢复起来就快了许多,待到十月初,除了左臂伤处尚未好利索之外,身体已无大碍。
辰年自小长这样大,还从未病得这样久过。不过这一场大病也不算全无好处,至少将她夏日里晒黑的肌肤养白了不少,两颊上的胖肉也消减了下去,使得下颏的曲线更显优美。原本有些生涩的五官也悄无声息地变化着,不经意间便退去了稚嫩,显露出独有的美好与精致来。
这一日陆骁蹲在她面前仔细地打量了她半晌,一本正经地说道:“谢辰年,你长得很好看。”
辰年正闭目倚坐在房前晒着初冬里暖融融的太阳,闻言睁开眼去看陆骁,却被光线刺得眯了眯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多谢夸赞。”
陆骁却又说道:“当日那个姓方的冀州军官果然有眼光。”
辰年淡定地看他片刻,说道:“既然你是夸他,那我就不谢你了。”
陆骁靠着她也在墙边坐下,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打算去哪里?”
辰年伤势渐好之后便想着离开清风寨,虽然江应晨等人极力挽留,可她去意已定,只等着过两日许郎中将她左臂的夹板取下后便要离开。辰年看向远处,把视线放空,答道:“不知道。”
陆骁偏头看她两眼,想了一想,突地说道:“我带你回漠北吧。”
辰年却微笑着摇头:“不去,义父既然不愿我去,我就不去上赶着惹人生厌。”
“我们不去王庭,漠北还有许多可以去的地方,都很好。”陆骁解释道,他抿了抿唇,又说道,“而且你义父也不会厌你。他不叫你去寻他,只是不想让你涉险,漠北王庭现在很乱。”
“你不懂。”辰年却轻声说道,默了片刻,问陆骁,“陆骁,如果你最爱的女人死于她的丈夫之手,却留了一个与那丈夫的孩儿给你,你会怎么办?那孩子是你最爱的人的孩子,却也是你最恨的人的孩子,你会如何待她?”
陆骁不觉皱了皱眉头,思量半晌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辰年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落寞的微笑,说道:“我以前一直不懂,后来才突然明白了,其实他也是不知道的。我想他可能一直很矛盾,只是不知道他在看到我的时候,是想到爱人的时候多,还是想到仇人的时候多。”她慢慢地说着,却忽地厌恶地耸了耸鼻子,又道,“应该是想到仇人的时候多,人们不都是说女儿肖父吗?”
陆骁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猛地转到辰年面前去细细打量她的面庞,有些激动地问道:“你说的是不是你自己的身世?”
他突地这般反应,辰年不觉有些诧异,问道:“怎么了?”
陆骁脑子里却像是被劈开了一道缝隙,光芒从外瞬间涌入,那许多想不明白的疑团仿佛一下子都明了了!是丘穆陵越骗了他,丘穆陵越从一开始就骗了他!辰年根本就不是丘穆陵越的私生女,她才是他们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他忽地去拨辰年的领口处的衣襟,辰年抬臂去挡他的手,道:“你做什么?”陆骁一手压下了她的右臂,另一只手扯开她的领口看了一眼,却没瞧见他要找的东西,不由得问道:“灵骨呢?”
辰年不觉皱眉:“什么东西?”
陆骁边说边与她比画:“是一枚狼牙,大概有两寸长,与一般的狼牙不同,根部乃血色,质地仿若古玉。”
辰年摇头道:“从没见过。”
陆骁认真地看了看辰年的神色,瞧她不似说谎,不觉又有些疑惑,难道她并不是他们要寻的人?可她并不是丘穆陵越的私生女,丘穆陵越为何要撒谎?而若她真的就是他们要找的人,那灵骨又怎会不在身上?
辰年冷眼旁观,已猜到陆骁与穆展越定是瞒着她许多事情,换到以前,她定要想方设法地从陆骁嘴里套出实情来,现在她却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思。她不在意地笑了笑,重新倚到墙根上去晒太阳,说道:“陆骁,我想去西胡草原,一直往西走,看看草原那边还有些什么。”
陆骁的心思还留在刚才之事上,漫不经心地答道:“荒漠。”
“荒漠那边呢?”
“不知道……”
十月中的时候,辰年与陆骁出了清风寨。山中此时已是十分寒冷,往年时候辰年倒还不觉得如何,今年因着这一场大病,却是有些畏寒。多亏了灵雀心细,在辰年离开的前几天里,日夜赶工缝制了两件皮袍出来,给了辰年和陆骁。
辰年没与灵雀客气,接过后只道了声“谢谢”。陆骁却是有些意外,没想到灵雀竟也会给他缝制皮袍,愣了一愣后才收下了,与灵雀说道:“你的这份情我记下了,待日后有机会,我定会还你。”
他说得这样郑重,倒教灵雀有些不好意思,便向他瞪了瞪眼睛,凶巴巴地说道:“我是看在辰年的面上,正好皮子也够,这才顺便给你缝的,谁用得着你记情!”
陆骁没想到自己好好与她说话,却换来她这般对待,不觉微恼。正要说话时,辰年那里却拽了他一把,道:“好了,快些走吧,不然天黑之前就到不了歇脚的地方了。”
她与江应晨等人拱手告辞,上马往北而去。陆骁见状,顾不上再理会灵雀,忙催马在后追了上去,问辰年道:“真的要去西胡?”
辰年点头道:“是。”
两人往北穿飞龙陉而过,沿着山间道路进入北太行。天气日渐寒冷,这一日陆骁瞧着辰年的脸色被山间寒风吹得通红,心中一软,便与她商量道:“不如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待风小些了再赶路。”
辰年摇头道:“这个时候的野狼太过于厉害,得先寻着个安全些的地方,也好过夜。”
两人又往前行了一阵,陆骁便觉得四周山石有些熟悉,想了一想才记起这是他们上次遇到山匪劫路的地方,不由得与辰年说道:“也不知道那几个山匪怎么样了,这么冷的天还会出来打劫吗?”
“不知。”辰年答道。
陆骁又问:“你在清风寨的时候呢?这个时候可会出来?”
辰年在清风寨长到十六岁,虽在寨中算得上横行霸道,却极少跟着众人下山做买卖。有的两次都是趁着穆展越不在寨中,她与叶小七偷偷地溜出来跟在后面看热闹。唯独一次挑大梁,不想就遇到了封君扬,然后没劫了他什么财物,反而被他劫走了。
辰年心中隐隐作痛,沉默了片刻,才淡淡答陆骁:“义父管我甚严,不许我跟着大伙下山来做买卖。”
陆骁本是好意逗辰年多说些话,不想她情绪更加低落,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只好闭上了嘴。两人又行了一段路,忽听得前面响起一声暴喝,路边乱石中突然冒出十几个人来,个个持刀握棍,凶神恶煞一般将山道前后都拦住了。
当前那四十来岁的汉子高声喝道:“朋友,要想活命就赶紧把身上的财物都给咱们掏出来!”
陆骁仔细地看了那人两眼,却不由得笑了,转头与辰年说道:“嘿!真是凑巧,又是他们!”
说来也真是凑巧,这伙子山匪不是别人,就是陆骁刚刚还提起的那几个。只是上一次遇到他们时,辰年还做女子打扮,此刻再见却是换了男装,又因着冬日里穿得厚实,显得身形也相差了许多,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便是陆骁也变了装束,蓄了络腮胡子。那几个山匪伏在暗处瞧了他们半天,竟都没认出两人来。
陆骁这样一出声,前头那汉子才听出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便试探着问道:“你们两位是——”
辰年笑了一笑,问他道:“大当家,近日来生意可还好做?”
那大当家提着刀上前两步,仔细地看了看他们两个,这才“哎呀”一声,叫道:“竟是您二位!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惭愧,惭愧!”
他赶紧把手中的钢刀插入鞘中,又忙着招呼四下里的兄弟,叫道:“赶紧把家伙都收起来,这两位是老朋友!”
那大当家一边说着一边迎上前来,辰年与陆骁便也下了马。辰年扫了一眼聚过来的那些匪众,瞧着人数比之前多了些,当中老少皆有,不觉笑道:“大当家,瞧着你手下兄弟多了不少,可见是生意不错。”
“哎呀呀,女侠可别笑话我温大牙了。”那温大牙苦笑着摆手,又将旁边那些人指给辰年看,说道,“就这些人,您看看,有几块是能做咱们这生意的料?都是被逼得没活路了,这才想着跟我混口饭吃。”
正说着话,人群后面却突然传来孩子的啼哭声,陆骁与辰年都怔了一怔,温大牙却是一脸恼火地回过身去,向着人后一个瘦削的少年吼道:“崔小二,把你妹子看好了!她再号丧老子就把她扔山里喂野狼去!”
他吼完了又向着辰年与陆骁两个诉苦:“您瞧瞧,有带着吃奶的孩子来做买卖的吗?”
陆骁奇怪地问道:“怎么还有小孩子?”
温大牙听他问起,忍不住直叹长气,“没法子,说起来也是可怜,一家子去走亲戚,没想着在山里遇到了野狼,死得只剩下了这么兄妹两个。这小子抱着妹子跑了整整一宿,昏死过去的时候还死死地抱着他那妹子,正好被咱们瞧见了,看着真是可怜,一时心软就给救回去了。”
温大牙说着说着却又着了急,道:“娘的!也没见过这么倔的小子,不管去哪儿都背着他这小妹子,真他娘的教人上火!”
他在这里不停地抱怨,那边少年手忙脚乱地哄着怀中的孩子,可那孩子哭得却是越发厉害了。辰年迟疑了一下,心中终究不忍,走过去看了看那少年怀中的孩子,瞧着模样也不过周岁左右,身上只穿一层薄薄的棉衣,脸色已有些发青,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冻的。她想也不想就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递给那少年道:“孩子穿得太少,你把她裹得厚一些吧。”
少年抬眼颇有些戒备地看了看她,沉默着将那大氅接了过去,将怀中的孩子仔细地裹好。辰年却注意到了他的手,修长细白,虽有不少伤痕,却一眼便可看出之前曾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那少年察觉到辰年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下意识地将手往袖中藏了藏,轻声谢辰年道:“多谢女侠。”
“不用。”辰年答道,看了一眼那因哭得无力而渐渐停歇下来的孩子,又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少年眼中多了些悲戚之色,默了一下,这才答道:“十一个月了。”
辰年点点头,又多看了那孩子两眼,这才回到了陆骁身边。陆骁没说什么,只沉默着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到辰年身上。
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山间的风却是又大了许多。温大牙自知这两人他得罪不起,还不如哄好了多留点情分也好日后相见,便极热情地邀请他两个随他回寨子,劝道:“我瞧着这天怕是要变,两位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如到咱们寨子里避一避风雪,虽没什么好吃好喝,可好歹有口热汤水可以暖肚。”
辰年虽瞧着这温大牙不算恶人,可毕竟对这些人尚有戒心,便不想去,不想陆骁那里担心她的身体,却是先应下了,又转头与她说道:“你不也说这个时候野狼厉害吗?不如就随他过去,也省得我们再寻落脚的地方。”
“就是,就是。”温大牙忙道。
辰年不好再说别的,又想能有所房子避一避风雪自是要比在野地里露宿的强,况且陆骁在身边,也不怕这些人搞鬼,便应道:“也好,只是要叨扰温大当家了。”
温大牙听闻他们愿意去,不觉大喜,忙吩咐自己的手下,叫道:“傻大,赶紧先跑回去叫老王头熬上一锅热汤。”
一个大个子应声在前面先跑了,温大牙这里领着辰年与陆骁往寨子里走。他这个大当家虽叫着好听,却是穷得叮当响,连手下的人都快养不活了,更不要提养马了。他在前面走着带路,辰年与陆骁也不好骑马,便也只得牵马而行。一行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在山间转了几转,这才到了那座小小的破旧山寨。
寨中实在太穷,只七八间破房,又用石块胡乱垒了半高的院墙,装上了两扇木栅门权当寨门。就这样的寨子,既不怕人偷也不怕人抢,温大牙便只留了一个老得快要掉牙的老头看守。众人到的时候,堂屋里已烧上了火,火上悬着一口大锅,里面应是正煮着糙米粥,一进门米香气就迎面扑来。
“今年日子实在艰难,也没什么好招待您二位的,正好前日里他们打了头野猪,眼下还剩了些,我这就叫人取了来,咱们烤着吃。”温大牙让着辰年与陆骁在火旁坐下,亲自给他俩盛了一碗稀粥出来,先递向了陆骁,“两位先喝碗热粥暖和一下吧。”
辰年心中对这些人还有戒备,怕他们在饮食上做手脚,便抢在陆骁之前接过了那碗,却没急着喝那热粥,只用双手捧在了怀里取暖,笑道:“温大当家不用忙活了,我们俩用一个碗就成。”
寨子穷成这样,碗自然也就是有数的几个,还真没法按人头来分,那温大牙也没多想,招呼了其余的人过来分粥喝,又特意嘱咐道:“把那稠的留给崔小二,也好让他喂他妹子。”
辰年瞧进眼中,便与温大牙道:“温大当家是个心善之人。”
温大牙不知她为何会有此话,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您可别逗咱们了,做咱们这行买卖的,哪里还有什么心善不心善啊。”
辰年向他淡淡一笑,并未多做解释,转过头与陆骁说道:“倒是忘了,咱们的干粮还在外面的马背上,拿过来与大伙一块吃吧。”
陆骁起身去屋外取了马背上的行囊进来,将两人带的干粮取出来分给众人。温大牙十分不好意思,口中直道:“这怎么成!到了咱们这里了,怎么还能再吃您两位的东西。”话虽这么说着,可等陆骁把那面饼递过去的时候,却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出来接了。
旁边已有不少人都喝完了自己那份稀粥,千恩万谢地接了陆骁递的面饼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当中那个被叫做“傻大”的大个子更是边吃边大声感叹道:“可是有好些日子不曾吃到这饼了,还是这东西嚼起来带劲啊!”
这话说得温大牙老脸一红,立刻回头呵斥那傻大道:“老实吃你的,面饼也堵不住你那张大嘴!”他说完忙又回过头来,讪笑着向辰年与陆骁解释道,“其实也没怎么饿着他们,咱们常去打猎,差不多每日里都能吃上肉的。”
辰年笑笑,不经意般将手里的碗递给身旁的陆骁,不想陆骁却给她推了回来,指着那刚烤在了火上的野猪肉,说道:“我只吃这个就行。”辰年便低下头喝了半碗热粥,将剩下的那半碗塞进了陆骁手中,笑道:“你喝吧,这肉烤得甚香,将我的馋虫也勾上来了,我也等着吃些这个。”
这一回陆骁没说什么,接过那碗两口将仍温热着的粥喝干净了,却是抬头问温大牙道:“你们怎么就穷成了这样?”
他说话太过于直接,倒一下子把温大牙问得十分尴尬。辰年却知道就这话在陆骁那里还算是委婉的,估计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你们做山匪怎么都做到了这么落魄的地步?她便笑了笑,替温大牙答道:“太行山里日子一向清苦。”
温大牙苦笑着点头应和,道:“太行山里本来就穷,北太行又比南太行穷,往年里好歹还有些行商路过,咱们也可以做上几票买卖,讨些辛苦钱。可今年兵灾太重,谁人还敢来这里啊,咱们的财路也就断了个干净。”
陆骁听得稀里糊涂,皱眉道:“我不大懂你们这一行。”
辰年默了默,又低声解释道:“太行山里土地贫瘠,雨水又跟不上,地上产不出什么粮食来,往年里也是全靠着收过往行商的那点钱,然后去冀州买粮回来。今年不只太行山里乱,青、冀两州也都在打仗,粮价会贵不少,更是买不到了。”
温大牙点头道:“就是这般。”
几人正低声交谈,那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已默默地喂妹子吃了米粥,迟疑了一下,抱着妹子走过来将辰年的大氅递还了回来,说道:“我妹子已经暖和过来,用不到了,多谢。”
辰年却没接那大氅:“送与你吧,你带着孩子出去的时候,就给她裹得厚些。”
少年把大氅又拿了回去,想了想与辰年说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待日后得了机会,也好报答。”
辰年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
那少年看她两眼,便未再说什么,又抱着自己妹子去了角落里坐着。
待火上那野猪肉烤熟,温大牙先请辰年与陆骁吃了,这才又分了众人少许,却叫人把剩下的收了起来,留着明日再吃。见他这般,便是陆骁也瞧出这寨主的日子过得着实紧巴,心中不免有些后悔,暗道自己刚才吃了那许多肉,这寨主瞧着还不知有多肉疼呢。
寨中虽有几间房,可因实在太过于破败,能住人的也不过就那么三五间,大伙晚上图暖和,大多挤在一起睡。只有那少年崔小二,怕妹子夜里哭闹会吵到众人,便带着她独自睡在东侧小屋里。温大牙又可怜那孩子小,叫人将那间小屋好生地修葺了一下,将各处的大窟窿都堵了一堵,算是这寨子里除了这堂屋第二好的一间房。
辰年这一来,温大牙特意叫人把崔小二睡的那间屋子清了出来,说道:“女侠夜里就歇在这里吧,有事招呼咱们就行。”
辰年不想挤占那对兄妹的地方,便谢绝道:“不用了,还是叫崔兄弟带着他妹子来睡那间屋吧,我们在这堂屋里歇一歇就可,没那么多讲究,再说这里守着火,也更暖和。”
她这话说得诚恳,温大牙对她的好感不由得又上了一层,觉着这位女侠不但人长得好,性子更是随和大度,不像有些行走江湖的女侠,自恃武功高强瞧不起他人,便是有人不小心多看了她们一眼,也要追着对方要毁了人家的一对眼睛。
温大牙又与辰年客气了两句,见她实在坚持,这才作罢。夜里,众人各回了屋子睡觉。温大牙将堂屋里的桌椅并成了两个简易的床铺,又特意分了两床破被出来给辰年与陆骁。辰年他们却是没用,如往常一般盘膝抵背而坐,守着火堆打坐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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