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山间的夜晚已是有些寒冷,辰年一路慢慢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朝阳子的住处。朝阳子屋门大敞着,人正在灯下整理医案,听见门外脚步声,抬眼瞧了一眼,见是辰年,便就又低下头去,口中却是问道:“今儿怎么有空往我这里来了?”
辰年笑笑,迈进门来,问道:“道长可有什么吃的?我晚饭还没吃,要饿死了。”
朝阳子头也未抬,只用笔尖点了点那边桌子。辰年过去,从桌上的碟子里拈了一块桂花糕,三两口塞进嘴里,手里又拿了一块吃着,这才往朝阳子书案旁凑过来,问道:“道长写什么呢?”
她扫了两眼,认出那是医案,便就又问道:“寨子里闹病的人多吗?”
“还好。”朝阳子答道,随即又不耐烦地叫,“离我书案远一点,别把点心渣子掉我案上。”
辰年嘿嘿笑了一声,将手中点心塞进嘴里,又啪啪地拍了拍手掌,意犹未尽地叹道:“道长脾气虽然不好,可人缘却是不差,眼下寨子里也就在您这里还能吃到块点心。”
朝阳子闻言撩着眼皮瞥了她一眼,道:“我瞧着你这阵子脾气也是好了许多,还一直跟着那老和尚静坐参禅?”他说着将毛笔搁到笔架,又支使辰年,“去搬凳子过来。”
辰年忙去搬了一个圆凳放到书案旁,不用朝阳子再吩咐,坐下来把手腕伸到朝阳子面前。朝阳子手指搭上去,凝神诊了片刻,面上不觉露出些满意之色,道:“不错,那老和尚倒是有些本事。只是不知为何你师父那里不大管用,我瞧着她整日吃斋念佛,都恨不得要落发出家了,内息却依旧是强横难控。”
辰年收回手,道:“我也劝过师父,叫她不要太执著于练成神功。不过心结之事,只有自解,旁人瞧着,再着急也是没用。”
朝阳子缓缓点头,叹道:“她那个脾气,争强好斗,几十年都这样了,一时半刻改不过来。算了,随她去吧。”
辰年默了一会儿,忽地说道:“道长,我要去冀州。”
朝阳子有些诧异,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算计!给这山里的灾民算计条活路出来。”辰年低下头,玩自己的指尖,慢慢说道,“道长,我心里其实也有些没底,但是我是这寨子的大当家,大伙都还看着我,指着我,不管我有底没底,都得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步往前走。”
朝阳子看她片刻,沉声道:“那就往前走,有用得到我的,尽管开口。”
“真的?”辰年抬脸看着朝阳子,笑道,“那能易容的人皮面具,道长先给来几张!”
朝阳子见她这般嬉皮笑脸,气得直想拿案上的医书砸她,气恼道:“没有!想要的话,你看上谁的脸了,道爷现在就去给你剥!”
辰年闻言不觉打了个寒战,扯着嘴角干笑笑:“那还是算了。”
朝阳子瞪她两眼,不过却还是教了她几招可以遮掩相貌的法子,又摸出两个小瓷瓶给她,道:“系红绳的那瓶是迷药,无色无味,莫说吃了,只要滴在烛火上几滴,都能把人撂平了,再厉害的武功,十二个时辰之内都不得动弹一下。另外一个是解药。”
辰年知道这是好东西,忙宝贝地揣进了怀里,又涎着脸笑问道:“还有别的吗?也一并给了我吧!我可是为了大伙去拼命,道长莫要小气。”
朝阳子又忍不住向她瞪眼,道:“有!还有一沾就死的毒药,要不要?”
辰年想了想,道:“那个就算了。”话虽这样说着,她却还是在朝阳子这里搜刮了许多丹药,这才出了门,走了两步却又转回身来,扒着门框与朝阳子说道:“道长,我来你这儿,真不是为着算计你东西来的。”
朝阳子气呼呼地问道:“亏得你还没算计,你要是再算计,道爷我还能落下东西吗?”
辰年垂下眼帘,轻声道:“道长,你别生气,我在你这里闹一会儿,就觉得心里能暖和一些,等再回身和人斗心眼的时候,心里也就不那么冷。”
她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却要背起寨子里上万人的生计,朝阳子心里一软,摆手道:“算了,算了,谁还真和你一个小丫头生气。”说着又似想起了什么,起身去桌边端了那碟子桂花糕来,走过来塞进辰年手中道,“快些回去吧,莫要想那么多。该担当时担当,该放下时就得放下,真觉得累了,那就撂挑子不干了,道爷带着你云游天下去!”
“哎!”辰年爽快地应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接了那碟子,转身便走了。直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朝阳子这才回过些神来,瞧了瞧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眨了眨小眼睛,自言自语道:“好像又上了这丫头的当了……”
九月二十一,辰年带着鲁嵘峰父女偷偷离开虎口岭,三人避过飞龙陉,直接横穿太行山而过,前往冀州。谁知人进了冀州城,才知薛盛显竟不在城中。辰年很是意外,问鲁嵘峰:“消息可准确?”
鲁嵘峰答道:“不会有错,那兄弟是我的生死之交,在冀州城守府待了二十多年,算是老人了。据他说薛盛显五日前就离了冀州,往青州去了。”
“青州?”辰年不觉皱眉,“薛盛显为何会去青州?”
青州在薛盛英手上,这两兄弟一向不对付,薛盛显怎么会跑去青州?难道不怕再被薛盛英扣下了?
鲁嵘峰摇头:“这事他也不知,像是薛盛显暗中去的,并未声张。”
辰年想不明白薛盛显为何要去青州,可事关重大,她夜里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城守府,寻不见薛盛显,又将他书房中的书信军报等物皆翻了一遍,这才信了薛盛显确实不在冀州。
“大当家,咱们怎么办?是在冀州等着薛盛显,还是去青州寻他?”灵雀问辰年道。
辰年默默思量片刻,道:“我昨夜里翻到一些书信,青州又再向冀州催要粮草,冀州已是在准备调运,若是这些粮草真的落入青州手里,再夺就难了。我估计着薛盛显一时半会儿先回不来,咱们没时间在这里等,不如去青州找他。”
鲁嵘峰听了有些迟疑,道:“去青州?会不会太过于冒险?”
灵雀抢先说道:“爹,这有什么冒险的?再说了,没准咱们还没到青州,半路上就遇到薛盛显回来,总好过在这里傻等。”
辰年想了想,道:“郑纶眼下领兵在外,青州只有薛盛英一个,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去也无妨。”
他们三人既商议定主意,便就立刻出了冀州往青州而来,又怕与薛盛显错过,特意换了装束打扮,经飞龙陉赶往青州。
因着张怀珉退往新野,离着青州已远,青州城不像之前那般戒备森严。眼下虽不肯放流民入城,但是来往的客商行人只要交足了银子,却是可以进入的。辰年与鲁氏父女三个混入城内,先寻了间不起眼的客栈住下,这才商议如何去寻那薛盛显。
鲁嵘峰道:“不知薛盛显来青州瞒没瞒着薛盛英,若是没瞒着,倒是好找,若是连薛盛英那里都瞒着呢,这就难找了。”
辰年却是想起一人来,与鲁嵘峰道:“这事好说。只是我不好出面,还得鲁大叔替我跑一趟。你去城守府偷偷寻一个叫邱三的人,就说我来了,叫他来见我一趟。”
“邱三?此人就叫作邱三?”鲁嵘峰不禁问道。
不想这倒是一下子把辰年给问住了,她与邱三认识虽久,却从来都是以邱三相称,还真不知他的大名叫什么。“想来现在不会再叫邱三了,只是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她思量一下,说道,“你去城守府,就说是小宝的亲戚,有急事要寻邱大人。”
辰年又向鲁嵘峰描述邱三的长相,刚说的几句,灵雀那里却是说道:“我见过他,就是还在清风寨的时候,这人三十来岁,长得有些贼眉鼠眼的,是不是?”
辰年失笑,想了想邱三那模样,说他个贼眉鼠眼倒是也不算冤枉,便就笑道:“就是他,他曾在清风寨里待过一阵子。”
“那我去寻他。”灵雀道。
辰年点头:“也好,你和鲁大叔一起去,你们两个见机行事,安全为重。”
鲁嵘峰与灵雀一起应了,出了客栈去城守府寻邱三。也是凑巧,他们两个刚到城守府外,还没请人去传话,正好遇到几个将领模样的人骑马从外回来。灵雀眼尖,一眼瞧见当中一人长得细眉细眼,面带油滑之相,正是曾在清风寨见过几面的邱三,忙就高声叫道:“邱大人!”
邱三刚刚下马,听闻有人叫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瞧见是个年轻姑娘唤他,不觉有些诧异,又看了灵雀两眼,忽地认出了她,顿时就怔了一怔。
身旁郑纶察觉到邱三的异处,淡淡地望了一眼邱三,又转头看向灵雀那里。
灵雀瞧着邱三没应,忙就又叫道:“邱大人,我是小宝的姑姑啊,您不记得了?”
邱三暗暗呸了一声,心道老子叫小宝兄弟,你是小宝姑姑,难不成还要大老子一辈了?他正腹诽,却瞥到身边郑纶,一下子反应过来,面上立刻露出些不耐烦之色,与他叹道:“您看看,这又有穷亲戚寻来了!您先进去,待我打发走了他们,这就过去。”
郑纶一言未发,只略略点了点头,带着那另外几人往府中大步走去。邱三瞧他们进了府,这才快步往灵雀与鲁嵘峰处走来,又左右瞧了两眼,见并无人注意,压低声音问道:“您二位怎的来了?”
灵雀低声答道:“是同辰年一起过来的。”
一听这个名字,邱三差点没从地上蹿起来,失声惊道:“她现在在青州?”瞧见灵雀点头,他心中立刻叫苦不迭,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自觉失态,忙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与灵雀说道,“此处说话不便,你们住在哪里?待我寻到机会偷偷过去。”
灵雀便将住处告诉了邱三。邱三嘬了两下腮帮子,点了点头表示了然,又看到旁边一直严肃不语的鲁嵘峰,咧开嘴角扯出一个干笑,算是打过了招呼,转头小声嘱咐灵雀道:“眼下青州情况复杂,你们要多加小心,尤其是谢姑娘那里,尽量不要出门。”
灵雀点头应下。
邱三临走前又转回身来,道:“小宝姓陈,今年十三,家里只一个瞎眼的老娘了,你们是他远房的表亲,从乡下寻来的。万一有人问起,莫要说漏了。”
灵雀不由得瞪圆了眼睛:“小宝这么大了?”
邱三也想到了那一声“姑姑”,嘴角不由得抽了一抽,无奈道:“没事,你萝卜虽小却长在辈上呢!”
他说完再顾不上与他父女两个多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给灵雀,转身快步进了城守府。灵雀与父亲不敢在城守府外多做停留,在城内绕了半圈,确认无人跟踪,这才回了客栈。
辰年听闻灵雀自称是小宝的姑姑,不觉也是笑了,道:“小宝好像就叫他三哥的,你给小宝做姑姑,却是长了他一辈了。”
灵雀咋舌,道:“难怪当时他那么个表情,我可不是故意的,回头要与他讲清楚,请他莫要挑礼。”
鲁嵘峰为人沉默,只由着女儿来说,直到灵雀把事情都说完,这才与辰年说道:“大当家,我瞧着城守府里人来人往,有不少将领出入,像是有什么事情。”
“有很多将领?”按理说郑纶领兵在外,自是有许多将领在军中跟随,城守府里不该这么热闹。又思及邱三所说的青州情况复杂,辰年微微凝眉,沉吟道,“这般看,薛盛显来这青州,薛盛英该是知道的,不知这兄弟两个凑在一起,能算计些什么。”
辰年一时想不出,鲁氏父女更是不解,三人索性也不再想,只等着邱三来寻。待到天色快要擦黑的时候,就有一个婆子模样的人来客栈寻小宝的姑姑。灵雀本就与父亲一直在大堂中等着,听见忙就起身走了过去,道:“我就是。”
那婆仔细看了她两眼,亲热得有些夸张,叫道:“姑奶奶,可寻到您了!老太太听三爷说您来了,就赶紧叫奴婢过来接您。马车就在外面候着呢,一会儿就该宵禁了,您叫身边的丫头赶紧收拾一下行李,咱们这就回府?”
说着就将一个包袱给灵雀递过来,又堆笑道:“姑奶奶别怪奴婢唐突,您请换身衣服。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最喜身边的人穿得鲜艳明快。”
灵雀听得糊里糊涂,给父亲使了一个眼色,叫他在大厅中等着,自己则拎着那包袱回后院去寻辰年。
辰年听她说完,打开那包袱一看,瞧着里面除却一套质地精良的女子衣衫,下面还压着一身青衣布裙。她略略一思量,便明白了邱三的安排,与灵雀说道:“快些换了衣服,你扮小姐,我扮侍女。”
灵雀脾气爽快,二话不说便就换了装扮。她两人从后院出来。那婆子忙迎上来,领着她们两人往客栈外走,又瞧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鲁嵘峰,笑着问灵雀道:“姑奶奶,这位可就是陈伯?”
灵雀心思也灵透,闻言点头道:“正是。”
那婆子就笑着向鲁嵘峰福了一福,道:“老太太还问起您呢,说是多亏您一路护着姑奶奶了。”
鲁嵘峰也不知这些人做的是什么戏,就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此事。
那马车就停在门外,那婆子请辰年两个上车,却叫鲁嵘峰到车前与车夫坐在一起。辰年与灵雀两人对望一眼,上了那马车,进去后才发觉车内还藏着一个侍女,身上穿着竟是与辰年一模一样。
那婆子在后面跟着进来,刚一关上车门,忙就压低声音与辰年说道:“姑娘快些藏起来。”
那侍女已手脚麻利地将车底铺着的毛毡掀开,撤开一扇挡板,露出个刚刚容一人藏身的暗格。辰年问也没问,便就躺了下去。那婆子与那侍女合力将那机关恢复原样,忙又细细交代灵雀这位“姑奶奶”的身世。
说话间,马车转过街角,旁侧一家客栈里已是有官兵在排查住店的旅客。灵雀从车窗缝隙里看了一眼,面露惊色,低声问那婆子道:“怎么回事?”
婆子答道:“奴婢也不清楚,三爷吩咐咱们赶紧把你们接回府中。”
话音未落,马车却是停下了,就听得外面有人喝问车里是什么人,坐在车前的车夫高声骂道:“瞎了狗眼!邱大人家的车你们也敢拦?”
辰年耳力已是极好,人虽藏在车板内,外面声音却是听得极为清楚。那车夫骂完之后,外面似是静了一静,然后远处便响起一声轻轻的嗤笑。辰年心头微微一凛,就听得贺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邱伯山,你这家仆的口气可是够大的。”
邱三就在贺泽身侧,闻言很是尴尬地笑了笑,双脚磕一磕马腹,往前走了几步,沉着脸骂那车夫道:“混账玩意!我瞧着你眼睛才瞎了!”
那车夫这才瞧见邱三,吓得顿时从车上滚下来,怯怯地叫道:“大人。”
邱三恼怒地横了他一眼,又看后面马车,冷声问:“谁在里面?”
车里那婆子给灵雀使了一个眼色,开了车门出去,走到邱三马前福了一福,低头道:“大人,老太太听说姑奶奶从老家来了,吩咐咱们赶紧接回府里去,说不叫住在外面,让人家笑话。”
邱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随即又带了些恼色,道:“这老太太,我都和她说了等得了闲就去接人,怎的还这样沉不住气!”
他回头向着贺泽笑笑,颇为无奈地说道:“车里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从别处来的。这不,老太太又叫接回家里去。外面这一打仗,这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投奔,家里都快住满了。”
邱三出身贫寒,全靠得了薛盛英重用,这才爬到了眼下的位置,这是青州城里许多人都知道的事。贺泽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催马上前,似笑非笑地说道:“邱伯山,可能请你这亲戚出来见上一见?”
邱三脸沉了沉,却没有拒绝,下马走到车边,深吸了口气,隔着车窗说道:“小姑姑,您请出来一下吧。”
灵雀就由那个侍女扶着,慢慢地从车内下来,低下头紧贴着车边站着。贺泽的亲兵上前往车里巴望了一眼,又弯下腰看了看车下,然后便向着贺泽微微摇头。贺泽笑笑,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一眼灵雀与侍女两个,淡淡道:“还请抬起头来。”
灵雀缓缓抬头,照着那婆子事先嘱咐的,耷拉着眼皮不去看贺泽。贺泽仔细看了她二人一眼,转头向邱三笑道:“你这小姑姑果然够小的。”
邱三已是有些恼怒了,脸上却带了笑,道:“这算什么啊,咱们穷人家,亲戚有数,辈分再怎么差也差不了多少。听闻一些百年大族,枝繁叶茂的,有小娃娃一落生就是爷爷辈的,便是那当家主事的,还得管娃娃叫爷爷呢。”
他话说完,才惊觉失口,忙就虚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向贺泽赔笑道:“嘴贫惯了,就把不住门,您千万别和我计较。”
贺泽不以为意地笑笑,策马让开了道路。
那婆子忙就扶着灵雀又重新上了车,一路走到邱三府中,这才将辰年从那暗格里放了出来,带着他们进了内院。等在屋内的却是一个十三四的少年,他忍不住多看了辰年两眼,这才向着辰年行了一礼,道:“小人便是陈小宝,三哥说请谢姑娘在屋里安心等他,他回来再和您细说今日的事情。”
辰年点头,却是与小宝说道:“还要请你想法送我这两个伙伴出城。”
灵雀与鲁嵘峰闻言俱是一愣,灵雀更是忍不住问道:“大当家,这是为何?”
辰年并不避讳小宝,直言道:“看刚才情形,贺泽分明是在搜查咱们,可见来青州之事怕是已经泄露了。你们两人留在这里十分危险,不如先回山寨。”
“那你呢?”灵雀又问。
辰年想了一想,道:“贺泽竟然也在青州,此事太过于怪异,我须得留在这里看一看情况。”
灵雀哪里放心辰年一人留在险境,闻言只道:“我们也不走,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我自己留在这里,行事反而更为方便,你们无须挂念我。”辰年劝道,她眉宇间有些凝重,停了一停,又道,“回寨后,只说我与你们一同从青州出来了,半路上遇到了陆骁,就随他往宣州去了。”
灵雀父女两个疑惑不解,都看向辰年。
他们三人去往冀州之事寨中只有温大牙、朝阳子与崔习三人知晓,可消息却这样快地泄露出来,辰年缓缓闭了闭眼,压下心中那一丝悲凉,沉声说道:“回寨后暗中去寻温大牙与道长,叫他们两人防备崔习。”
灵雀与鲁嵘峰十分惊愕,灵雀那里还欲再问,鲁嵘峰却是拉了她一把,道:“听大当家的吩咐便是。”
辰年叫小宝带灵雀与鲁嵘峰下去休息,自己则静坐在椅上,微微垂着眼帘,等着邱三回来。直到半夜时分,才等到邱三进门,道:“可吓死我了,不知为何薛盛英突然就要搜查各处客栈,明摆着就是要找您,吓得我只得叫人先把您接进府里来。”
“又给你惹麻烦了。”辰年笑了笑,又坦言道,“其实我也有些后怕,怕高估了咱们两个的交情,再叫你卖给薛盛英。”
邱三沉了脸,义正词严地说道:“您看您说的这话,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话未说完,他自己却又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道,“再说了,我就是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这要是叫王爷知道了,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辰年听他提到封君扬,淡淡地笑了笑,并不出言解释两人关系,只问道:“贺泽不是该在武安吗?怎么会在青州?”
“不只是他,郑将军也回来了。”邱三在辰年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探身过去,低声说道,“更叫人奇怪的,薛盛显竟也来了。眼下这几人都凑在城守府里,具体是为了何事,我还没有查到。”
“都在城守府中?”辰年沉吟,片刻后抬眼看向邱三道,“我得去一趟城守府。”
“不行!”邱三立刻叫道,“这太危险了!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去做便是,万万用不到自己涉险。”
辰年此刻却是不敢再信任何人,闻言就只笑笑,道:“这事你无法帮我做,只得我自己去。而且,我与你说这事,并不是与你商量。你若能帮上忙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自己也能想法进去。”
邱三顿觉头大如斗,想了半晌,这才苦着脸与辰年说道:“谢姑娘,这事我若是不知道,您去了也就去了。可眼下我知道,万一您有个什么好歹,王爷那里真能生吃了我。”
辰年猜透他的心思,正色道:“可这事你并不知道。”
邱三瞅她片刻,终于下得决心,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道:“有您这句话,我豁出去了!您什么时候要进城守府?我来安排!”
“待我那两个手下走了,越快越好。”辰年答道。
邱三点头,第二日就安排灵雀与鲁嵘峰两个出了城。
又过两日,邱三便与辰年说道:“薛盛英今夜里设宴款待那几人,城守府里人员来往会杂乱一些,您要进去,趁这个时机最好。”他看辰年两眼,才又说道,“按理说,您假扮个侍女什么的行事最为方便,只是您这相貌太过于引人注目,倒是有些难办。”
她身姿窈窕动人,容貌又太过于艳丽,叫人一眼看见就忍不住再多看两眼,倒是不如那些相貌普通的,藏入人群里便可消失不见。
辰年笑道:“不用假扮什么,夜里我偷偷摸进去就好。”
邱三还记得很久之前,他曾见识过她翻墙入院的本事,不由得笑了笑,道:“城守府和杨贵的外宅不同,眼下府内府外守卫都极为森严,若说一个蚊子都飞不进去,那是有些夸张了,可却也是不好翻进去的。”
“这事你无须担心。”辰年对自己的轻功还有些把握,想了想,又问,“这几日来,可有人监视你这里?”
邱三摇头,面上露出些得意之色:“他们只知郑将军是王爷的人,却不晓得我才是王爷放在青州的心腹。眼下贺泽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郑将军身上,倒是无人注意我这里。”
“还是要小心谨慎些。”辰年沉吟片刻,又道,“这样,你去寻一个身形与我相似的侍女,权当做是我,偷偷将她送入城守府,却也不要给她安排什么要紧的事情,转一圈就赶紧混出来。”
邱三不解,问辰年道:“那您呢?”
辰年却不肯回答,只道:“你不用管我,我自有打算。”
邱三应下,回身与小宝商量此事,奇道:“这位姑奶奶做的什么打算?”
小宝这几日正在学兵法,思量片刻,忽地灵机一动,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出来,翻开一页指着给邱三看,颇有些兴奋地说道:“三哥,我估计着谢姑娘是要用这一计。”
邱三定睛看去,大半的字都不认识,很是恼怒地横了小宝一眼。小宝忙给他念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瞧着邱三仍是不解,便就笑了笑道,“三哥,这个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反正你就先按照谢姑娘交代的做吧。”
好在邱三不是较真的人,听小宝也这样说,便就点了点头,出去安排此事。
城守府中,郑纶独院而居,也有心腹亲兵在向他禀报城中情况,道:“贺泽亲自带人将城中各处客栈都搜查了一遍,今日上午才作罢。”
因一会儿就要去赴宴,郑纶换下了战袍铠甲,只穿一身窄袖便袍,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问那亲兵道:“可知道在找什么人?”
“像是在寻两个年轻女子。”亲兵小声答道,“咱们院外也有眼线在盯着。”
郑纶闻言动作顿了顿,薛盛英突然将他从军中唤回,贺泽又莫名地搜查两个年轻女子,这事中透着太多古怪,他不觉微微皱眉,思量片刻,道:“你暗中去买两个年轻女子,悄悄带回来,看看外面是个什么反应。若是有人问,就说是给我新买的侍女。”
既然水浑得叫人看不清楚,那他就将水搅得更浑一些。
亲兵应诺,退出门外。郑纶却在屋内又站了片刻,这才取了披风出门,前往薛盛英处赴宴。
城守府中已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热闹过,各处灯笼高悬,那大厅之中,更是一片灯火通明。薛盛英据主位而坐,两侧分别是薛盛显与贺泽,再往下则是郑纶与邱三等军中的一些将领。
郑纶暗存了戒心,言行甚是谨慎,听闻薛盛英说这酒宴是为了庆祝击退张怀珉而设,却忍不住暗自冷笑,心道张怀珉人马还在新野,虽是已露败势,可余威犹在,这庆功宴也太早了些。
既是酒宴,就少不了有歌姬作陪,大厅之中一时甚是热闹。待酒至半酣,有个亲兵模样的人凑到薛盛英耳边,小声禀报着什么。郑纶离得太远,大厅中又太过于嘈杂,并不能听清内容,就瞧得薛盛英闻言坐直了身体,看了贺泽一眼,起身往后面而来。
片刻之后,贺泽便就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郑纶心中虽是奇怪,却并未起身跟随,只坐在那里默默饮酒。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薛盛英与贺泽两人才谈笑着返回席上,却是在说如何划分地盘之事。
贺泽笑道:“雍州我可以不要,但是,襄州你却得给我。”
薛盛英爽快地笑了笑,指着郑纶与贺泽说道:“这事你得问我们郑将军愿不愿意。”
贺泽便端着酒杯看向郑纶,笑问道:“怎样?郑将军?”
郑纶淡淡一笑:“我是个武人,只管打仗,别的一概不管。贺将军你上了我家主公的当了,他分明是不愿意,又不好驳你的面子,这才往我身上推。”
众人闻言俱是大笑,便是薛盛英也用手指去点郑纶,无奈道:“这个郑纶,又来揭我的底。”
这一场酒宴直到半夜时分还热闹着,郑纶被贺泽等人灌了不少酒,醉倒在席上,身边亲兵欲扶他回自己院子,却被薛盛英拦下了,道:“不用回去,随便找间屋子躺一躺就是了。”
说完便有几个仆从上前,不由分说地从那亲兵手中抢过郑纶,抬进了旁边的一所院落。郑纶头脑虽有些晕沉,却隐约觉出此事古怪,也没有挣扎,只装作已醉得不省人事,任由着他们将自己抬入一间房。那仆从将他靴子、外袍都脱了下来,这才将他放倒在床榻上,落了床帐下来,带上门出去。
郑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听得屋外那脚步声去得远了,这才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正欲下床去看一看情形,身后却突然有双手臂缠了过来。他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地向后击肘,顺势转回身去,用手臂压制住那人脖颈,将其摁在了床上。
那人突遭痛击,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郑纶听得这声音,才惊觉身下压的竟是个女子,所触之处皆是一片柔软腻滑。他不觉微微抬身,借着昏暗的光线去看身下之人,待瞧清那人面容,身子却不觉一颤,慌忙松开了手臂上的压制。
那女子身体柔软无力,呼吸已略有急促,显然是被人喂了催情之药,身子既得自由,双臂立刻缠上了郑纶脖颈,唇也跟着贴了上来。郑纶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似是猛地炸裂开来,本就燥热的身体却是在一瞬间僵直。
这像是一个梦境,好似很久以前他曾经有过的一个梦境。最不该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出现在他的梦中,在他的身下与他纠缠。他慌乱、无措、愧疚、自责,却又有莫名的兴奋与狂热。
郑纶双手微微有些发抖,扶住身下女子扭动的腰肢,闭了眼,狠狠地咬向自己的舌尖,想借着那一丝痛楚脱离此刻的梦境。
就在这时,那垂落的床帐忽地被人从外掀开,黑暗中,有人上前一把抓在郑纶背心要穴处,将他从床上扯离,顺手将另一只手上的那人往床上一丢,然后便提着郑纶飞掠出去,手一攀屋檐,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跃上了旁侧屋顶。
郑纶后背触及冰凉的屋瓦,神志这才清醒了些,定睛去看身边之人,却是一下子怔住了。
辰年怕被人发现身形,整个人都伏在了屋顶上,侧头看郑纶一眼,见他并不似醉酒模样,忍不住低声取笑道:“真是对不住,扰了你的好事。我瞧着你醉酒不醒,怕这里面有什么圈套,就把你从温柔乡里给拎出来了。若早知道你没醉,我就不去多管这闲事了。”
郑纶收回视线,默默看向夜空,好一会儿才将心头那股燥热压制下去,却是哑声说道:“多谢。”
辰年那里笑了一笑,道:“你也不用谢我,你之前放过我一次,这回我还人情给你,咱们也好两不相欠。”
她这般坦诚,倒叫郑纶有些意外,不觉转头去看她。她正探着头去打量屋脊那边的情况,只露了个侧脸给他,反而叫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
此刻仔细瞧来,她与床上那女子算不得十分相像,她的双眉更漆黑修长,眼睛更亮,鼻子也似是更翘一些,便是那唇瓣,也更娇嫩润泽,下巴小巧精致,完美的弧线一直往下延伸,越过洁白修长的脖颈,一直伸向饱满的胸口……郑纶忽觉得心头一荡,那刚压下的欲火噌的一下子就又燎了起来,烧得他小腹一团胀痛,不由得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辰年听到声响,奇怪地看向他,却见他往另一侧蜷起了身子,像是甚为痛苦的模样。她担心地看一眼下面院中,见除却远处院门那里有人看守,并无他人进来,便就探过身去问郑纶道:“你怎么了?”
郑纶已经明白过来他喝的酒中定是有催情之物,只是他内力深厚,这才发作得迟了些。眼下那软玉温香就在身后,只要他一回身就可抱个满怀,如那梦境里一般,肆意放纵……他重重地咬了下唇,连头都不敢回过去,只颤声道:“给我刀。”
辰年瞧他这般古怪,不觉皱眉,她一身黑色夜行衣,为图便利,并未携带刀剑,便从靴中摸出一把匕首递过去。
郑纶反手抢过那匕首,竟是顿都没顿,直接插向自己大腿。辰年大惊失色,只当郑纶是神志不清发了癫狂,忙伸手去封他的穴道。郑纶侧身抬臂挡住了她,口中却是低声冷喝:“你离我远一点!”
辰年一愣,郑纶趁机往旁侧滑开了三四尺,腿上的剧痛暂时压制住了他心头的欲火,他看一眼辰年,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垂目说道:“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这话刚刚说完,院中似有人来,辰年忙不敢再出声,只稍稍探了些头出去看那院中情况,就见一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廊下,听了一听屋内动静,便就转身往外走。院中还等了一人,出声问道:“怎样?”
先前那人低低地笑了两声,道:“两个人都吃了药,还能怎样?屋里正激烈着呢!快走,将军还等着回话呢。”
那两人说着便就离去,辰年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那话里的意思,忍不住转头看向一旁的郑纶。她意味不明的目光叫郑纶既觉尴尬难堪,又觉恼羞愤怒,偏又无计可施,只得微微合眼,假作不知。
辰年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你……”
“我没事!”郑纶慌忙接道,话一出口,才察觉到那声音已是极为喑哑低沉,隐含颤声。他自己也惊了一跳,手握住那匕首手柄,又往内压入三分,想借着那痛感来抵御心中再一次涌起的无尽的欲望。
辰年瞧清他那动作,默了一默,低声道:“你先走吧。”
郑纶忍不住转头看她,就见着月光之下,她的脸颊似是红了红,声音低得几乎微不可闻,他须得对抗着燥热,凝神去听,才听得清楚她的话语,“……那边有水缸,你可以去泡一会儿。”
辰年说完,自己也觉得尴尬,便就往一旁潜去,离得郑纶更远了些。
郑纶稍稍松了口气,可心底却有莫名的空虚与失落。不过这念头一转便就过去了,他是练武奇才,意志十分坚毅,此刻虽受催情药物折磨,却仍是凝神调息,试图将那情欲压制下去。
又得片刻,那欲火终于稍稍小了些,为转移注意力,他便低声问辰年道:“你刚才把谁放屋里了?”
辰年默了一下,转头看他,答道:“贺泽。”
郑纶怔了一怔,却是不由得失笑,一时连心魔都忘记了,只问道:“怎么想起捉他?”
辰年道:“我之前瞧着他和薛盛英两个凑一块嘀嘀咕咕的,说什么给女人喂了药,后来又见你被人往这边抬了来,就猜着可能要陷害你,索性就趁着贺泽落单,把他给放倒了拎过来了。”
郑纶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他之前已是向辰年道过了谢,眼下却又这般郑重其事地向她道谢,辰年不觉笑了,想要说话,却忽地伏低了身体,低声道:“来人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约莫有十多个人从远处疾步而来,直入院中,为首的正是薛盛英。薛盛英忌惮郑纶武功,不敢十分靠前,只站在院中大声笑道:“郑将军,美人恩享完了,就该出来了。”
那屋中却是没有动静,辰年忍不住捂嘴而笑,转头对凑过来的郑纶低声说道:“出不来,贺泽中了我的迷药,十二个时辰内都动弹不得,就算是美人自己出来了,他也出不来。”
郑纶神色古怪,看辰年两眼,却是说道:“我先离开,你自己小心些。”
辰年点头,只注意着院中情形。
郑纶停了一下,又低声嘱咐道:“不管下面发生什么情形,不管薛盛英说些什么,你都莫要下去,一会儿我就回来。”
他说完,便将手中匕首塞给辰年,悄悄地从另一侧下了屋顶,身形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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