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君扬被她说得一愣,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这才慢慢坐直身子,垂下眼帘低声说道:“辰年,我没有不尊重你,我只是想逗着你多和我说几句话,哪怕是听你骂我,我也觉得欢喜。这些年,我……很想你。”
这一番话轻柔低沉,却又字字炙热,仿佛能将人的心都烫软了。辰年就算深知此人手段,也不觉被他勾得心头微颤,她紧扣齿关,屏气凝神,半晌后才能平淡了声音,漠然说道:“封王爷,你我已经陌路,这些话说来毫无意义。你是胸怀天下之人,男女之情对你们这类人来说可有可无,该拿得起放得下才是。”
“胸怀天下……”封君扬弯唇,自嘲道,“是啊,我们这些人本就不该奢望情爱,是我太贪心了。”
辰年却暗想也是自己总与他见面来往,这才叫他有所误会。待寨中这些流民有了着落,她就独自一人远走高飞,离得他远远的,永不相见,许就能绝了他的念想。她轻抿唇瓣,正琢磨着如何说话,封君扬那里已是瞧出了她的心思,先于她开口说道:“谢寨主放心,封某日后不会再与你纠缠往事了。”
他类似的话说过不止一遍,却是次次都不作数,辰年心中已不大信他的话,只就借坡下来,说道:“王爷说话算数就成。”
封君扬淡淡一笑,略略沉吟,正色说道:“谢寨主,你可知当时杨成图谋冀州,贺家派兵东进,为何不去趁机夺青州,而是先占了这宜平?”
他这般正经说事,辰年也自在了许多,想了一想,答道:“襄州、鲁州两地多丘陵地势,不便行军,若要从江南北上,宜平最佳。同理,从北往南,除却泰兴一路,也仅剩宜平可走。”
每每与辰年谈论这类事情,封君扬都禁不住感叹血脉神奇,她出身匪寨,自小无人管教,更从未受过什么像样的教育,却偏是灵透得叫人惊喜。
封君扬不禁微笑,道:“不错,宜平乃是北上的交通要道。自古以来,由北攻南易,而若要由南往北统一,则是十分艰难。泰兴乃是贺家老巢,强攻几乎是不可为之事。所以,我若要北进,必须要经宜平夺青、冀二州,然后以此为据,再往西扩,方能夺得江北之地。”
他讲得仔细,辰年自是能听得明白,点头道:“所以永宁二年你才会往冀州去,想以联姻为手段,先与冀州薛氏结盟,好日后得用。”
封君扬心神微晃,似是又看到了那个在他马前执刀喝问的小女匪。那次冀州之行,他虽未达成目的,可却得以与她相逢……为了掩饰情绪,他只得垂目,轻轻颔首,道:“是,我想先笼络住薛氏。”
辰年又道:“可贺家却抢先夺了宜平,可见就是要绝了你北进之路。如此看来,他们早就有一统江北之心。”
封君扬道:“贺臻此人,野心极大。”
话题又落到了贺臻身上,辰年默了片刻,问封君扬道:“与你相比呢?”
封君扬不觉笑了笑,道:“不相上下。”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落回到她的眼上,淡定从容地看她,说道:“辰年,我以前曾和你提过,江南朝廷式微,早已对各个军镇失去了控制,改朝换代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同时,伴随着漠北鲜氏的崛起,他们南侵也将不可避免。贺臻看得深远,所以,他要占据宜平,扼住我北上之路。而且,还要赶在鲜氏南下之前,夺下张家的靖阳要塞,以拒鲜氏于关外。”
辰年沉默半晌,忽地问道:“鲜氏很快就要南侵了?”
封君扬点头:“拓跋垚强行迁都上京,惹得许多守旧派老臣不满,为了转移内部矛盾,他也会发动南侵,一是他本就有野心,二也可以消耗守旧派的力量,重新建立王庭的势力秩序。”
辰年盯着他看,问道:“你丝毫不担心鲜氏南侵。”
封君扬淡淡微笑,答道:“他南下了,我夺江北反而更容易些,从异族手里夺回江山,更容易收拢民心。”
他这般淡然微笑,辰年瞧着瞧着,忽地明白过来,他为何这样着急占据青、冀之地。鲜氏即将南侵,位于江中平原的贺家将会首当其冲,他只要能占据青、冀两州,就可以坐看贺家与鲜氏相争。而贺家刚刚打过张家,元气受损,单凭一己之力,怕是很难抵抗鲜氏大军。万一不敌鲜氏,那贺家很可能就会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向鲜氏臣服,二就是向封君扬求助。
像是有一阵清风吹过,辰年眼前的迷雾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她抬眼去看封君扬,沉声问道:“贺臻早已知晓芸生在拓跋垚身边,是不是?”
封君扬不想她会突然问到芸生身上,微微一怔,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是,他应是知晓。”
辰年忽然觉得可笑,不禁嘲道:“贺臻可真是眼光深远,早早地就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纵使贺家败于鲜氏,只要有芸生在那里,拓跋垚也不好就真杀了老丈人。难怪他明知芸生在哪里,却不着急寻回。”
封君扬知晓辰年聪慧,却不想她年纪轻轻就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瞧着她嘴角上那一抹嘲弄,他不觉有些心虚。她既能看透贺臻的心思,那么他的心思也必然瞒不过她。既然这样,不如就坦白地讲给她听。封君扬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瓣,道:“这确实是贺臻为贺家留的退路,也是我为何非要与贺家联姻的缘由。”
辰年闻言点头,笑道:“明白,贺臻若是打赢了鲜氏,那自是什么都不用说。万一落败,到时候两边都是女婿,好歹你这个女婿还名正言顺些,又有朝廷做幌子,投靠你比投靠拓跋垚有面子。”
封君扬默默看她片刻,轻声道:“辰年,我有时会想,你若是能笨上一些,那该有多好。”
辰年淡淡说道:“还是不要再笨了,生活已够艰难,若再愚笨些,那就更活不下去了。”
封君扬小心看她,试探地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辰年失笑,瞧他一眼,道,“我没什么想法,你们女婿、老丈人地算来算去,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只告诉你,封王爷,你若想做贺臻的女婿,去拓跋垚那里抢回芸生也好,去娶那个傻女也罢,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以前不是贺家女,以后也不会是。你若逼我,我就一走了之,便是走不了,还有一死了之。”
她脸上笑意融融,说出口的话却是决绝。封君扬只得应她道:“你放心,我不逼你就是。”
辰年缓缓点头,又道:“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你既然想着与贺家联合抵抗鲜氏,为何还要诱贺泽前来,要斩断贺臻一条臂膀?”她话一问出来,不等他回答,自己倒先想通了,“明白了,只有这般,才能叫贺臻纵使打下靖阳关,也守不住。再者说,没了贺泽,宜平也就没了威胁。”
她说话简单明了,虽不如他那些心腹幕僚周密严谨,却也是句句切中要害。更何况她还是这般娇俏可人!比起那些老谋深算的半老头子,与她谈论这些事情倒像是一种享受。封君扬不禁弯唇,微笑看她,说道:“还有一点,我与贺泽有私怨。”
贺泽屡次三番地设计辰年,虽未能得手,却也是触怒了封君扬,他自然不能轻易饶过那人。
“宜平之事瞒不过贺臻,可贺臻离此地太远,对贺泽操控不便。贺泽一旦知道我与郑纶决裂是假,又见我们一直做戏,定会猜测是我调兵不及,所以才会这般遮掩。依他的性子,会全力反扑,赶在我接手宜平之前夺回这里。”
封君扬把话全部讲明,便就静静看她。辰年沉默片刻,忽地咧嘴笑了笑。封君扬瞧她这般,不禁轻声问道:“在笑什么?”
辰年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没有回答,只站起身来向封君扬告辞道:“王爷,你的打算我已知晓。我这就回去,先把灾民安置在城内,绝不会去坏你的事情。待你灭掉贺泽之后,我再安排灾民渡江之事。”
她这样冷静克制的反应,倒叫封君扬稍觉意外。封君扬看她两眼,问道:“你的条件呢?”
辰年闻言笑了笑,道:“很简单,你大军北上必然少不了粮草,到时还请救济下灾民,只要别饿死太多人便好。”
封君扬想了想,应她道:“好。”
辰年便就拱手向他告辞,利落转身,大步离去。
顺平一直在院中守候,瞧着封君扬与辰年在屋中待了这许久工夫,只当他们关系有所缓和,心中不觉也替封君扬高兴。他喜笑颜开地送走辰年,回到屋中却见封君扬默坐在椅中,面上并无半点欢喜模样。顺平脚下顿了顿,这才轻步上前,小心唤道:“王爷?”
封君扬没有动静,只坐在那里垂目不语。
顺平迟疑了一下,便就劝他道:“小的记得您曾说过,这人心得慢慢焐方能焐热了。谢姑娘又是那个硬脾气,您莫着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能把她的心焐热的。”
封君扬眉宇间露出些难掩的疲惫,低声叹道:“她又想着走了,这回若是让她走了,怕是日后再也见不到了。”
顺平听得一惊,却是有些不信:“聚义寨里还有一大摊子事,谢姑娘哪能说走就走。”
封君扬浅浅勾唇,说不清心中到底欣慰多些还是苦涩多些。他深知辰年的脾性,就如辰年也极了解他一般。他不会对辰年放手,而辰年也不会给他时间去重新将她焐热。他很清楚,接下来,她要谋算的怕就是金蝉脱壳了。
封君扬默坐半晌,淡淡吩咐道:“看好了聚义寨的那些人,不管是温大牙,还是朝阳子,便是那崔习兄妹,也要着人看紧了。”
顺平点头,低声应道:“小的明白。”
封君扬轻轻挥手,示意顺平退下。只是他这里知辰年甚深,辰年又何尝不了解他。她带着傻大出了封君扬的住所,一路沉默无言,脑子里想的全是她若离开,温大牙等人该如何安排。依封君扬的性子,她若走了,他怕是要拿那些人泄愤的。
她这般边走边琢磨事情,难免会心不在焉,不知不觉中就走错了路,直走到一条小巷的尽头,前头再无道路,方才回过神来。辰年愣了一愣,不觉失笑,回身问傻大道:“我走错了路,你怎的也不提醒一声?”
傻大却是挠头,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以为大当家是故意这样走。”
辰年哭笑不得,只得沿着原路往回走。这样来回一耽误,她与傻大回到城守府时便就过了饭点。好在温大牙给他们两个留得有饭,他往辰年对面的凳子上一蹲,一边瞧着辰年吃饭,一边念叨道:“大当家,我还是觉得去江南抢粮一事不妥。你想咱们若是扮作流民过去抢粮,那岂不是要坏了流民的名声?毕竟日后还是要往人家那地盘上去过日子的……”
辰年默默地往嘴里扒着饭,直待那碗干饭吃尽了,这才抬眼去看温大牙,淡淡说:“我们身边有封君扬的眼线,要去江南抢粮的事情已经泄露了。”
“……老话讲得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温大牙犹自念叨自己的话,慢了半拍,这才把辰年的话听入耳中,顿时一惊道,“又出了内奸?”
“不错。”辰年缓缓点头,问他道,“你觉得这回会是哪个?”
温大牙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洗脱自己,当下想也不想地说道:“反正不是我!”转头间瞧见傻大正端着饭碗傻乎乎地看他,忙又补充道,“也不会是傻大,他没这个心眼,我能替他打包票的!”
辰年没好气地横他一眼,道:“若是不信你们两个,我何必与你说这事。”
温大牙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在凳子上蹲好,念道:“表面上瞅着一个个都忠心耿耿的,暗地里却能做如此不地道的事来,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辰年不耐听他磨叨,用筷子敲敲碗边,打断他的话,问道:“说要紧话,你瞧着谁最可疑?”
温大牙思量道:“不该是静前辈那里。”
辰年点头:“我师父做不来这事。”
温大牙想了想,又道:“也不该是道长那里,他一向看那王爷不对眼。”
“封君扬拿捏不住道长,不会是他。”
“难道又是崔习?”温大牙奇道,可随即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不能是他,他整日都被关在院子里,也不知晓咱们的事啊!”
温大牙一向是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他宁肯将众人一个个地排除,也不具体指出谁的嫌疑最大。辰年对他也算了解,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忽地问他道:“你觉得鲁嵘峰与朱振两个谁的嫌疑更大?”
温大牙眼珠子转了转,却道:“这两人面上瞧着可都不像。”
辰年不觉笑了笑,鲁嵘峰与朱振两个却是最有可能成为封君扬眼线的人,鲁嵘峰是曾随着朝阳子往云西去过,免不得与封君扬有过接触。而朱振那里,她记得在虎口岭时,他曾和那个樊景云走得很近,樊景云可是封君扬心腹中的心腹。
她瞧出温大牙耍滑头,便也未深究,想了想,道:“你提起崔习来,倒叫我想起一事,咱们总这么关着他也不是办法,不如给他安排个去处。”
温大牙一听这个倒是极高兴,问辰年道:“把他安排到哪里去?”
辰年不肯直接答他,推开饭碗,从桌边站起身来,道:“我先得去看看他,去处我虽然给他想好,可要不要去,却要看他了。”
此时已过晌午,她叫傻大回房去歇着,独自一人往城守府后院走。崔习所住的小院靠近后花园一角,地方虽不大,却是绿树成荫,幽雅清净。那院门大敞着,一眼就能望见院内的情形,林荫下的石桌旁,崔习正在低头读书。
那门口处立着两个看守,瞧见辰年过来,忙都行礼道:“大当家。”
这声音也惊动了院内的崔习,他抬头向着院外看过来,稍稍一怔,这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缓缓站起身来。辰年屏退了那两个看守,不紧不慢地走到石凳旁坐下,拾起崔习刚才丢下的书卷,翻了翻见是本游记,笑道:“你在这里倒是清闲自得。茂儿呢?怎么不见她?”
崔习在辰年对面坐下,轻声答道:“她在屋里,刚睡下了。”
辰年点点头,停了片刻,忽地问道:“若说我身边有封君扬的奸细,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是?”
崔习稍觉意外,想了一想,还是答道:“鲁嵘峰,或是朱振。”
辰年不觉失笑,道:“倒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崔习话本就不多,闻言也不说话,只默默坐在那里。
辰年瞧他这般,忍不住问他道:“崔习,我对你们兄妹也算有过救命之恩,你却是恩将仇报,将我的行踪卖给贺泽,你见了我也没什么话要说?”
崔习抬眼看她,说道:“事情都已经做下了,便是再愧疚后悔,还有用吗?”
辰年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将他那话咂摸了一番,叹道:“你这话还是真对!事后再愧疚自责的,都不过是想着做戏给别人看罢了。”
两人又都沉默下来,辰年坐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说道:“可我以前是真信任你。”
崔习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眼帘却是垂了下来,道:“那日后就长点教训,别逮着谁都信,人心隔着肚皮,要分清是黑是白。”
辰年道:“我也懂,只是觉得这样防来防去,算计着过日子,累。”
秋日午后的阳光虽然浓烈,可树荫下却只觉清凉,微风将石桌上的书卷吹得哗啦啦作响,崔习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片刻,这才淡淡说道:“你不该留下我的性命,当时一回寨子,就该杀了我以儆效尤。你是心有不忍,却会有人觉得你是心软好欺。身为上位者,要恩威并重才是。”
辰年自嘲道:“我从未想着要当什么上位者,所求的,不过是个心安罢了。”
崔习知她来此必有用意,可瞧着她总不肯提及,心中多少有些诧异,他便是再心机深沉,毕竟还是年少,扫她一眼,忍不住问道:“来找我何事?”
辰年不答,反倒是问他道:“你所求的是什么?是养大茂儿,还是想为父报仇,抑或是为了一展抱负?”
崔习不想她会突然问自己这个,一时之间竟有些迷茫。自从遭逢家破人亡之变,他所求的几经变迁。从一开始的苦苦求生,到后来的为父报仇,争霸天下,再到如今,便是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想要求些什么了。
辰年看了看他,又道:“你若一时想不清,我给你两日时间,想好了再告诉我。”
她起身离开,人还未走到院门,崔习便唤住了她:“我要一展抱负。”他坐在那里,双手扶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微微抬着下颌看她,那五官上虽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神色却是坚毅执著,重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要一展抱负。”
辰年回身看他片刻,道:“好,那我送你去封君扬那里。至于他肯不肯留你性命,会不会用你,我并不知晓。你敢不敢?”
“有何不敢?”崔习回望着她,沉声道,“最坏,不过一死。”
辰年微笑,道:“你能这样想,自是最好。”
翌日一早,辰年果然就将崔习送到了封君扬住处。封君扬万万想不到她会把崔习给自己送来,愣愣地看她半晌,这才出言问她道:“谢寨主,你这是想叫我养虎为患吗?”
辰年说道:“他极有才,曾在短短数月,就给我训了几千寨兵出来。你若使用得当,许得就能成为助你夺天下的一员大将。”
封君扬神色冷淡,道:“我手下有才的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你若觉得他有才,你自己带回去用,我这里不要。把一个和自己有杀父之仇的人放在身边,我嫌自己夜里睡得安稳,是吗?”
“他说他只求一展抱负,不会再报父仇。”辰年说道,“更何况杨成之死归根到底是因他自己的野心,崔习已是想通了。”
封君扬轻声嗤笑,反问她道:“他说的话可能信?你吃亏上当一次不够,还要叫我跟着你一同上当?”
辰年没得反驳,轻咬唇瓣,垂目不语。
封君扬哪里能看得她这般模样,生怕她再将那唇瓣咬破了,强忍着才没出声喝她不许咬那唇瓣。他将目光从她唇瓣上收回,冷声道:“你若是想杀他却不忍,那就交给我,我替你杀了便是。”
他是故意说话气她,不想她却是点头道:“好啊。”
封君扬默默看她两眼,招呼顺平进来,道:“去把那崔习带下去杀了吧。”
“先等一等。”
封君扬淡淡一笑,问她道:“怎么了?”
辰年答道:“你既然知道我心软,就别当着我的面杀他,你先等一等,等我走了再说。”
“也好。”封君扬一本正经地点头,又问她道,“你什么时候走?我也好叫顺平早做准备。”
辰年并不与他斗气,心思转了转,问封君扬道:“你觉得自己掌控不了崔习,所以不敢用他,我说得可对?”
封君扬知她仍不肯死心,斜睨了她一眼,道:“谢寨主,你不用拿话激我,你知晓我脸皮一向厚实。”
瞧他这般油盐不进,辰年叹一口气,无奈道:“不若这样,你先见他一面,可好?你觉得他能用,就留下;若是觉得不能用,我把他带走就是。”
封君扬不觉微微皱眉,问道:“我有些不懂,你为何对崔习这般上心?”
辰年默了片刻,低声答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带着茂儿刚从薛盛英的追杀中死里逃生,为求活路落草在牛头山。那时茂儿不足一岁,崔习不敢放手,便是下山打劫都要背着她。瞧着他们兄妹,我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身上,想义父当年带着我是否也这般艰难。所以,我不想他们兄妹死去。”
封君扬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好吧,我见一见崔习就是了。”
辰年闻言大喜过望,立刻亲自出门去寻崔习过来,待两人走到无人处时,这才低声嘱咐他道:“我估摸着,他杀是不会杀你了,至于他肯不肯用你,却要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崔习颇为诧异地看了辰年一眼,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怎的劝得他肯见我这一面?”
辰年咧嘴笑笑,道:“一言难尽,软磨硬泡,能使的手段都使上了,着实费了我不少力气。”
说话间,两人到了封君扬屋外,辰年只叫崔习一人进屋去见封君扬,自己却等在院中。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崔习与封君扬都说了些什么,顺平便将崔习带了出来,走到辰年身前,说道:“谢姑娘,王爷请您进去。”
辰年指着崔习问道:“他呢?”
顺平脸上堆笑,道:“王爷命小的先把崔公子带下去,说叫他先熟悉一下情况,过两日再给他安排事情做。”
“行!”辰年笑着点头,脚步轻快地走进屋子,十分得意地与封君扬笑道,“我就说他是个人才,没说错吧?”
封君扬淡淡看她一眼,却是问道:“他那妹子呢?”
“我本是打算把茂儿一同给你带来的,”辰年答道,“不想早上出门的时候被我师父瞧见,她见那孩子根骨极佳,便就给留下了,说要收个可意的关门弟子。”
封君扬闻言轻勾嘴角,似笑非笑地看她,讥诮道:“谢寨主,你想我用那崔习,却不肯将他的妹子交到我的手上,你这是做的何种打算?”
辰年迎着他的目光,恳切说道:“真是我师父瞧上了茂儿那孩子,我并未骗你。你也知我师父的脾气,行事向来随性,毫无顾忌。”
封君扬微微眯眼,打量辰年,似是在辨别她话的真假。
辰年瞧他这般,不觉自嘲一笑:“你不信也是正常,换作我是你,这般凑巧的事情,怕是也不会信。”她低头,稍一沉默,又抬头看封君扬道,“这样,你容我一段日子,茂儿我早晚会交到你的手上。”
封君扬挑眉,问她:“你师父肯放人?”
辰年用力一抿唇瓣,道:“我去想法子,总之叫你能放心用崔习就是。”她起身要走,欲转身时却又停了下来,低声道,“封君扬,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要在你身边安插眼线。”
不管他如何辜负她,她确实是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封君扬听得心中愧疚,涩声道:“我信。”
辰年强自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忙就转身出了门。
城守府里,温大牙等得已有些着急,瞧见辰年终于进门,连忙迎了过去,一边打发傻大去门外守着,一边问辰年道:“怎样?”
辰年给自己倒了杯温茶,一饮而尽,这才答道:“把人留下了,还向我讨要茂儿,看样子是有意用崔习。”
温大牙嘿嘿干笑两声,道:“还是大当家有算计,竟叫静前辈提前收了茂儿做关门弟子。这早上可是有不少人都亲眼瞧见了,便是那内奸也会觉着这事只是凑巧,由不得那王爷不信。”
辰年却是摇头,道:“他不会信的,他哪里能这么好糊弄了。待拖上他一段日子,我就把茂儿给他送过去。”
温大牙有些惊讶,奇道:“还要把茂儿送过去?那咱们还费这周折做什么?”
辰年笑了笑,道:“你不知那人,他善谋多疑。我若是轻易就把茂儿给他,他定还会往别处想。不若我先把茂儿扣下,也好把他的注意力引走,只猜我是不是想着利用崔习做什么。”
温大牙听得云山雾罩:“大当家,你把我都说糊涂了。”
“糊涂就糊涂吧。”辰年笑道,停了一停,又问他道,“先不说崔习了,说一说你有个什么打算。咱们既出了那太行山,再想要回去怕就难了,你可有个什么想法?也要与崔习一般建功立业?”
温大牙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瞧大当家说的,还建功立业,我温大牙有几斤几两重,你还不知道?我哪有那心思啊。”
辰年正色道:“那也得有个打算才是。温大哥,我不瞒你,咱们聚义寨眼下看着虽颇有声势,可根本无法与那些军镇相抗衡。落到最后,咱们这些人不过就两条路走,一是投个靠谱的主公,求一个出人头地,封妻荫子;二就是遁入武林,去做个逍遥散人。”
温大牙不觉有些睖睁,道:“我从没想过这么多,一心只想跟着大当家,奔条活路。”
辰年道:“活路也分许多种,总要选一条才行。趁着我现在还能帮你们,有什么想法都一股脑说出来,我也好尽早安排。”
温大牙呆了片刻,却是问辰年道:“寨子里其他的人呢?他们选哪条道?”
“你莫要去管别人,只考虑你与傻大两个。当初咱们牛头山那十几个人,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也没几个了。你们跟着我一场,我总要给你们安排好去处。”
温大牙听出些话外音来,惊愕地看向辰年,问她道:“大当家,你要走?”
“不错,待这些流民过江有了着落,我就会离开。”辰年眼圈不觉有些发红,道,“温大哥,你多少也知晓些我与那封君扬的恩怨纠葛,我惹不起他,只能躲得远远的。”
“你去寻陆骁?”温大牙忍不住问道。
辰年摇头,答道:“我谁也不去寻,我只想一个人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从头活起。你放心,我临走前会把你们都安排好,不叫你们受我连累。”
温大牙习惯性地蹲上了凳子,抱头想了半晌,这才似是下了个狠心,道:“我不想什么出人头地,当初也是实在活不下去,这才带着十几个兄弟落草。要是能,我想着寻个好地方,置办些田地,娶房媳妇过太平日子。”
辰年咬唇思量片刻,道:“好,我尽力安排。只是此事你千万莫要再和第二个人说,便是傻大也不成。”
温大牙点头应下,辰年这才放下心来,只全心谋划如何在封君扬眼皮子底下将温大牙与傻大两人送走。只要能走脱了他们两个,剩下的朝阳子与静宇轩那里,倒是好说许多。
说来也奇怪,此后一连几日,封君扬都没有再借事寻她过去。直到这一日,天色都已黑透了,温大牙却神神秘秘地寻了过来,低声说道:“那人来了。”
辰年微微一怔,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封君扬,不觉也有些意外:“他怎的来了?在哪里?”
温大牙道:“他走的是角门,身边就带了三两个人。我看他是有意避人耳目,就没敢往正院让,叫傻大先把他领崔习原先那院子去了。”
封君扬虽在这宜平城里待了半月有余,可除却她与郑纶成亲那日来过城守府外,此后就再没来过。他今夜里突然前来,倒是叫辰年十分意外。她想了想,问温大牙道:“可瞧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温大牙摇头:“黑灯瞎火的,又怕惊动了旁人,哪里敢细看,没瞧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看着和上次去咱们寨子时差不多,脸上总带着三分笑,说话也是和气得很。”
辰年摸不着什么头绪,也猜不到封君扬为何会寻来,只得起身去那院子见他。
那院子不大,屋子自然也小巧,虽只点了书案上一盏烛台,却也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封君扬负手立在书架前,正在看架上的藏书,听见脚步声回身往门口看过来,待目光落到辰年头上时,眉头便是微微一皱。
辰年瞧他刚回身时嘴角还是上弯的,待看到她头上时才皱了眉,稍一寻思就猜到了缘由。她之前几次去他住处寻他,都是扮作男子模样,今日因是在城守府内,就穿了寻常的女子衣裙,只是头发却梳成了已婚妇人的样式。
辰年故作不察,问封君扬道:“王爷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紧事?”
封君扬忍了又忍,这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上前拆了她那发髻。他心中恼怒至极,面上虽还带着浅浅微笑,言语上却已是忍不住刻薄,道:“既然来,便是有要紧事,总不是来寻郑夫人叙旧情的。”
辰年真想转身就走,可受形势所迫,她不得不与封君扬虚与委蛇,只得强自压下脾气,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城守府人多眼杂,不知藏着谁的眼线。我既然名义上嫁了人,总不好再做未婚打扮。”
她这般出言解释,封君扬心中方舒服了些,轻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你是存心想气死我。”
辰年微微垂目,心中暗道:你都屡次说不再与我纠缠往事,却是次次都不算数,倒还有脸来抱怨我。你且先等着,待我把事情都处理完毕,拍屁股走人的时候,定要给你留封书信,气你个半死才行!
封君扬哪里知道她心中存的是这样心思,见她垂目不语,还当她是委屈,又想之前确实是他的错处,才将她逼到如此地步,不禁心存愧疚,深深看她两眼,轻声道:“刚才是我说错了话,你莫要生气。”
辰年淡淡一笑,转过了话题,问他道:“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封君扬立在那里看她片刻,这才答道:“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宜平。”
辰年早知他不可能在宜平长留,倒不觉如何意外。她有意表现一下不舍,可此刻心中只觉轻松,高兴还来不及,实在装不出那个样子,便就只低了头,默了片刻,才轻声问道:“是去军中还是回盛都?”
她垂头低语,虽未说半句不舍之言,可那神态却比言语还要动人。封君扬瞧入眼中,心里既觉甜蜜又是酸涩。他这几日苦苦抑制,方没有找借口寻她见面,直到今日接到消息,须得马上离开宜平,便再也按捺不住情感,只想着临走前再来见她一面。
“去军中。”封君扬回答,又解释道,“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不日就要渡江,我须得过去。”
辰年听他这话,一时顾不得作态,只抬头去看他,问道:“大军渡江后要去哪里?不进宜平城吗?”
她眼睛里映着烛光,亮闪闪的,满是兴趣与好奇,哪里还有半点忧伤。封君扬愣了一愣,才知自己刚才是自作多情,不禁摇头苦笑。见他这般反应,辰年方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露了馅,忍不住咧嘴一笑,不经意间却是显出些年少时的顽皮。
封君扬不觉多看了她两眼,这才收回视线,冷静说道:“守株待兔固然轻松,却也怕跑了兔子。况且宜平流民太多,会走漏消息。大军不进宜平城,渡江后趁夜绕过宜平,直接往西去襄州。这几日我会派人将宜平城至宛江渡口的道路清理干净。你也看好了你那些流民,无论是城内的,还是新从北边来的,一律不许他们往南走。否则,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辰年点头,道:“我会寻个合理的借口,将各处城门关闭两天,不许人过。待你大军过去后,再恢复原样。”
她心中一动,又忍不住问道:“贺泽已经往这边来了?”
封君扬道:“来了,兵马已到雍州南部,过不些时日就要进入襄州界内。”
辰年微微偏头,咬唇思量。
封君扬瞧她又去咬那唇瓣,忍不住轻声斥道:“不许咬唇。”
辰年正全神考虑事情,被他喝得一愣,却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有些诧异地看他,问道:“什么?”
封君扬刚刚是一时情不自禁,才会说出那话来,此刻如何好再重复,便就也没答她这话,只淡淡说道:“不用想了,贺泽遇伏,以他的脾气,只会往两处去。”
辰年刚才思量的便就是这个问题,闻言便就接道:“要么继续往东,拼死来夺下这宜平,据城以待援兵。要么,就要往北退,经青州再往豫州,逃回贺家的势力范围。”
“不错。”封君扬点头,又道,“我已给郑纶传信,命他带兵往南来,堵死贺泽北逃之路。”
辰年想了想,却是问道:“若贺泽来攻宜平,我须得守住宜平多久?”
她对战事仿佛有着天生的敏锐,无须他提点便能看到关键所在。封君扬看她两眼,含笑道:“你就不能装一装傻,也好叫我能多说两句。”
“哦。”辰年应了一声,顿了顿,却是说道,“正事上装什么傻?不如快些说完,留些时间多说几句闲话。”
她这分明是随口应付,封君扬却听得怦然心动,便简洁明了地说道:“若贺泽是败逃过来,我的追兵必然会紧随其后,你能把宜平守上七八日即可。可他若是绕过我的伏击,你就须得多守几日。”
他停了停,略一合算,继续说道:“有上半月也就够了,我大军必会赶到。”
辰年点头,思量片刻,又道:“我全无守城经验,寨中那些人怕也没这个本事。”
封君扬道:“郑纶留在宜平的那员偏将便是个善守城的人,守上半月不算艰难。另外,我再留一些暗卫给你使用。”
辰年微怔,笑着推辞道:“暗卫就不用了,我眼下的武功,自保不成问题,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封君扬瞥她一眼,淡淡道:“说开了,不只是要保护你,还要看着你,省得我再进宜平的时候,你人却没了踪影。”
辰年颇觉无语,不悦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好似我是犯人一般,还需得你派人看着!”
封君扬抬眼看她,反问道:“你能保证不跑吗?”
辰年闻言,毫不犹豫地应道:“我为什么要跑?我今儿把话放在这里,莫说我没打算逃走,便是真的要走,我也会堂堂正正地走,我又不欠你什么,你也拦不下我!”
封君扬轻勾嘴角,缓缓点头,道:“不错,有长进了,已是能睁眼说瞎话了。”他说着上前,伸出手指去点辰年心口,“可惜,你这里想些什么,我全都知道。”
辰年全无防备,直被他戳中胸口,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身子忙往旁侧一闪,鱼儿一般滑了开去,沉脸说道:“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这一回倒是真冤枉了封君扬,他动手前还真没起轻薄之心,直到指尖触到那温热软绵,方意识到所点的地方不对。他自己不觉也有些尴尬,收回手来,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掩饰地轻咳了一声,抬眼间瞧见辰年面上还有些羞怒,只得讪讪解释道:“我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辰年冷冷看他一眼,并不肯信他。封君扬知晓此种事越描越黑,不好多说,也唯有讷讷沉默。
屋内一时静寂下来,有夜风从那敞开的门窗处悄悄潜入,逗得烛台上火苗随之轻轻摇曳。灯光忽明忽暗,柔和了辰年眉眼间的清冷。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封君扬默默看她,恍惚间又回到了永宁二年的初夏,两人腻在书房中,情浓处也是无话,他是她的阿策,她是他的辰年。
辰年抬眼看封君扬,见他目光迷离地看着自己,猜他心思定是去了别处,不禁低低地冷哼了一声。
封君扬心神这才回来些,微微垂目,却是低声说道:“正事说完了。”
辰年扬眉,道:“那好,夜色已深,我就不留你了。你早些回去,也好稍作休息。”
她之前分明说了讲完正事再说闲话的,不想竟就这样打发了他。封君扬气得牙痒,他咬了咬牙,低声道:“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小骗子!”
辰年假作没有听见,只侧身往外让他,道:“外面路黑,我叫人多点两盏灯笼给你照路。”
封君扬站在那里看她片刻,却是忽地笑了笑,迈步往外走去。走过她身边时,他却又停下了脚步,正色问她道:“谢寨主,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要考虑,只凭你的直觉,答我是或者不是,可好?”
辰年抬眼,警惕地看他,问:“什么事?”
封君扬转身,向她走近了两步,暧昧低语:“你也知道,我这几年为你守身如玉。若是我碰了别的女子,你是不是就再不会要我了?嗯?”
辰年本就防备着他,当即就听出他这问题非但是在调戏她,还是个圈套,根本就无法用“是”与“不是”来回答。她虽有话可以答他,可他屡次戏弄于她,她哪里甘心次次退让。转念间,她已是拿了主意,竟是迅疾出手,往他面上扇去,想借着恼羞,打他一个耳光出气。
不想封君扬却早有防备,伸手拨开她的手掌,飞快地抽身后退,嘴中却是极为无辜地说道:“你不答便不答,怎的动起了手?”
说话间,他人已是退到了门外。打耳光这事,凭的就是一时冲动才能做。辰年心中虽恼,却也不好追出去打他,只得立在屋内恨恨瞪他。封君扬立在廊下,哈哈一笑,这才转身快步离去。立时便有两个暗卫从藏身处现出身形,在后紧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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