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只笑良辰
泰兴水军一直在那江中岛上按兵不动,也不知在等些什么。封君扬落在后面的大军却是很快赶到,与郑纶合兵一处,在宛江沿岸设防,将泰兴水军牢牢盯死。很快,江南水军也从清湖出发,往宜平而来。瞧这情形,泰兴水军若不想战,唯有退回泰兴。
十月十六,慧明与朝阳子一行人起程前往盛都。辰年将他们送到了宛江渡口,眼看着他们登船而去,这才打马回转。封君扬瞧她情绪低落,出言劝道:“待宜平事了,咱们就回盛都,到时就又能见到了。”
辰年轻轻点头,回头瞧了一眼那远远跟在后面的亲卫,策马靠得封君扬又近了些,轻声问道:“芸生可有消息?还一直在拓跋垚那里吗?”
见她终于肯面对这些事情,封君扬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答道:“是。”
辰年不觉微微皱眉:“这拓跋垚也是奇怪,把芸生劫去快有三年,却迟迟不肯立她为后,也不知心中做的何种打算。”
封君扬默了一下,道:“其中涉及到鲜氏内部的权势之争,究其根上,还是鲜氏新旧势力的争斗。”
辰年眼珠转了转,又问道:“可你与芸生还有婚约,该如何解除?”
封君扬不在意地笑笑:“不外就是两个法子,要么贺家寻个借口,解除婚约,要么就是我提。”
辰年不觉奇道:“你要怎么提?”
封君扬含笑瞥她,答道:“实话实说呗,我瞧上别的女子了,要娶她为妻,所以只能做个负心汉,与贺家姑娘退婚了。”
“这样不好。”辰年思量片刻,才又说道,“过了年,你满了孝期,到时势必要提婚姻之事,芸生既还在鲜氏,贺家自会想法子退婚。这样一来,无论是对你还是芸生,都更好一些。”
她这样全然为他考虑,封君扬心中自然十分欢喜,应道:“好,我听你的就是。”他停了一停,又想趁热打铁,试探着问辰年道,“那你呢?什么时候写个和离书给郑纶?”
“和离?”辰年略有些意外。
封君扬不觉沉了脸:“不是和离是什么?难不成还要他写休书给你?”
辰年被他问得无话,道:“这事还需得与郑纶一起商量才好,毕竟是与他有关。”她忽地记起那日郑纶在城楼上与她说的话来,不禁微微垂头,低声道,“其实无论是和离还是休妻,传到后世,你怕是都要落个抢夺臣妻的名声,于你,于他,都不好听。”
封君扬有意要她心生内疚,轻哼一声,道:“不好听也没法子,谁叫你之前做事不考虑后果,只为往我心口戳刀子,竟将婚姻大事视作儿戏。”
辰年抿了抿嘴角,解释道:“我那般行事虽然莽撞了些,却也不全是为了与你赌气。我那时只想着自己反正也不会再嫁人,至于郑纶那里,待日后他有了心爱之人,给我一张休书便就是了。反正他是男子,不会受名声所累。”
“嗯,你怜悯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唯独不心疼我一个。”
辰年听出他话里的酸意,辩解道:“他们不是毫不相干的人,他们在我眼里,就是另外一个清风寨。我没能护住清风寨,就想着怎么也得把这些人护住。”
封君扬知清风寨是她一个解不开的心结,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辰年,清风寨之事,确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是没想着它对你能有这般重要。”
辰年淡淡笑了笑,摇头道:“和你无关,莫说是你,便是我自己之前都不曾想到。我以前只当那不过是我落脚的地方,待失去了才知道,那是我过去十六年的生活。”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待回到城守府,已是过了晌午。封君扬有军务要去处理,辰年也压了不少寨务,两人在前院分开,一个去了正厅,另一个却转去了书房。
因着温大牙不在,辰年顿时觉出那寨务的繁杂来,她找了鲁嵘峰与朱振等人过来,几人直忙到天色转暗,这才能停下来歇口气。外面有侍女送了糕点进来,辰年料到定是封君扬所送,突然起意过去看他,便就叫鲁嵘峰等人先吃些糕点歇一歇,自己却悄悄地往那书房寻去。
行至半路,遇到郑纶从封君扬那里出来,两人正好走了个碰头。郑纶微微一愣,看辰年两眼,淡淡唤道:“谢寨主。”
这还是自郑纶带兵来救宜平后,两人第一次碰面。上一次夺宜平时,他二人也算曾并肩作战,后又经历婚嫁一事,辰年觉得此人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对他印象大为改观。她向他笑了笑,随意问道:“你刚从你家王爷那里出来?”
郑纶略略点头,转头吩咐了身后的两个亲卫自行先走,又问辰年道:“谢寨主若是有空,可能陪郑纶走一走,说几句话?”
因着婚嫁一事,辰年心里对他存了几分内疚,正想着寻他道歉,现听他这样要求,便就应道:“好,正好我也有话要与郑将军说。”
两人沿着府中小径漫步缓行,郑纶忽问辰年道:“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郑将军先说吧。”
郑纶毫不客气,道:“也好。谢寨主,我这人一向不会说话,有些话怕是说得不中听,还请你莫怪。”
辰年看他一眼:“你有话直说便是。”
郑纶道:“最早在青州,我刚见谢寨主的时候,对你印象实在不佳,你油滑狡诈,言语轻浮,先与那叶小七亲亲热热,回过头却又与王爷纠缠不清。你若是肯安分守己地做个姬妾也就罢了,偏又恃宠而骄。”
辰年不想他会说出这些话来,意外之余又觉羞怒,用力抿紧了唇瓣,默然不语。
郑纶并未看她,只一味地讲自己的话:“王爷那般苦苦留你,你却一心要走,惹得他为你失态。我开始想你还算有些骨气,谁知你说着要走,绕一圈却又到了他眼皮之下,引着他,逗着他,故意和那陆骁不清不楚,玩些欲迎还拒的手段。”
听到此处,辰年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她停下了步子,僵硬着声音问郑纶道:“可说完了?”
“没有。”郑纶回过身看她,沉声说道,“你虽私德有亏,却又收拢山匪,救助流民,也算是懂几分大义。只凭这个,便是我瞧不上你的言行,可也需得给你几分敬重。”
辰年不由得嘿嘿冷笑一声:“我可真当不起你这几分敬重。”
天色渐黑,却越发衬得她一张俏脸惨白无色,唯有一双瞳仁漆黑发亮,似是已被怒火烧得炙人。
郑纶面无表情地看她两眼,继续说道:“等后来夺下这宜平,你又说得那样大义凛然,好似能为这城中守军与百姓舍身成仁。我还真当你是大仁大义,以身家性命、个人前程做赌,明媒正娶你。不想你头上还顶着郑夫人之名,却淫荡无耻,与王爷白日宣淫,你——”
辰年再听不下去,扬手向他脸上扇去。郑纶没有防备,辰年动作又迅疾无比,就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一掌竟正正地打在了郑纶脸上。郑纶先是一怔,随即便就大怒,挥掌向辰年打了过去。
辰年武功虽然大为精进,可与郑纶相比却还是不及,只挡得几招,就被他迫得连退几步,撞到了一旁树上。她背后伤口刚刚开始结痂,这般一撞,立刻迸裂,痛得不由得周身一僵,眼中顿时蕴上了泪。
郑纶心中恨她至极,可瞧她这个模样,竟还是心头一颤。一时间,他只觉得恨,却分不清到底是恨她还是恨自己。像是为了压下心中的异样情感,他忍不住故意去折辱她,好叫她同自己一般的难受,“你恼羞成怒了?我可说错你了?”
辰年双目圆瞪,怒火冲冲,一字一顿地道:“郑纶,你是乌龟王八蛋!”
郑纶自嘲一笑,说道:“说得没错,正就是乌龟王八蛋。现在谁不知我郑纶头上的帽子绿得油亮?”
辰年道:“你我婚姻本就是有名无实,现在宜平已归封君扬,天下人都知道那场婚礼作不得真,不过是来糊弄贺泽,便是我与封君扬在一起,坏的也是我的名声。”
郑纶闻言回道:“实情是一回事,明面上却是另外一回事。就如王爷在朝中说了我是叛逆,那我就只能是叛逆,便是再次归顺朝廷,也是我悔不当初,迷途知返。绝不是之前就忠于王爷,为他才杀了薛盛英,夺下青州。所以你再嫁他,传入后世,就是他霸占臣子之妻,是他为君的污点。”
“可我现在没想着用谢辰年这个名字嫁他!”辰年强自忍泪,因着绷劲过大,身子已是隐隐有些发抖,颤声道,“我可以舍了谢辰年的身份,更名改姓。”
郑纶剑眉紧皱:“你真要换个身份去给他做妾?”
“我绝不给人做妾!”
“你不做妾?”郑纶并不知芸生人在鲜氏,略一思量,心中不由得更怒,“难怪你要这般折腾,原来竟是为了逼王爷娶你为妻?那芸生小姐怎么办?”
辰年不知他这般愤怒是从何来,瞧他这般步步紧逼,也不想再与他解释,只怒道:“这是我和封君扬的事情,与你何干?你不是喜欢芸生吗?她嫁不了封君扬,你该暗中欢喜才是。难不成你愿意瞧着自己喜欢的女子嫁与你的主子?这算什么忠心?”
郑纶闻言,想也没想,扬手就向辰年面上扇去,手到半路,才猛地惊醒过来,强行收住了手。辰年抬脸看向他,挑衅问道:“怎么?被我戳中心思了?你这才该叫作恼羞成怒吧?”
郑纶被她这话又激得大怒,寒声道:“你不配提芸生小姐。”
“我不配?”辰年怒极而笑,“因着什么?因为出身?郑纶,你说这么多,寻我这许多不是,不就是瞧不起我的出身吗?同样的事,我做了就是轻浮放荡,芸生做了便是天真无邪。我与封君扬纠缠三年,天下尽知,名声全无。她落于拓跋垚手上,到如今世人皆还以为她是深闺淑女,清白无辜。”
郑纶听得一僵,问道:“芸生在拓跋垚手上?”
辰年早已气急了眼,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只一句句地问道:“出身?何为出身?你只知芸生是贺家嫡女,你可知我生父也是贺臻?你只知她母亲贵为云西郡主,你可知我母亲乃是鲜氏王女?我母亲才是贺臻发妻,我才是他真正的嫡长女!”
郑纶被她这些话惊得愣住:“你说什么?”
辰年讥诮地笑,冷声道:“这就是你们所看重的出身,可我偏偏瞧不上。”
说完这话,她向着郑纶挥出一掌,迫得他退开,自己趁机脱身,飘然而走。她身形极快,待郑纶反应过来,直追出后园角门,也没能看到辰年身影。到了这时,郑纶反倒是冷静下来,他虽是怕辰年出事,却也知不能惊动封君扬,只独自一人沿街找寻辰年。
再说辰年这里,一路疾行却是漫无目的,直到天色黑透,街上也没了行人,她这才渐渐慢了下来。她知郑纶一向不喜自己,却从不想在他眼中会是这般不堪。她虽曾说过已不在意名声,可真听到别人嘴中的自己,心中难免还是焦躁烦闷。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要嫁阿策。只要他是真心,她就不怕。他既然肯不顾一切地娶谢辰年,谢辰年就敢为他抛却一切。纵是依旧如她母亲一般,落得个惨淡收场,她也不惧!
这样一想,辰年心绪顿觉平静许多。她心既静下来,耳目便也就聪灵许多,很快就发现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一直跟随。辰年迟疑了一下,回过身去,沉声问道:“这位朋友,你跟了我这么久,可是有事?”
片刻后,那巷子深处便走出一个青袍男子来,恭声与辰年说道:“谢姑娘,我家主人想要见您,特命小人前来相请。”
辰年微微皱眉,问他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男子淡淡一笑,答道:“谢姑娘见了就会知道,还请您随小人出城与他一见。”
辰年冷笑,道:“你们主仆连身份都不敢示人,凭什么我就听你们安排?”
不想那人却是说道:“谢姑娘若不肯去,那就请您恕小人无礼了。”
他说着就缓步向前,竟是要对辰年出手。辰年瞧那人两侧太阳穴微微鼓起,知他必是内家高手,不觉有些忌惮,故意冷笑两声,威胁他道:“我劝你还是切莫动手,第一,你不见得能打过我,第二,便是你能打过我,也带不走我。我亲卫就在附近,很快就到。”
她本是故意吓他,不想那人却真的停下了步子,道:“姑娘说得不错,主人命小人来请您,小人若是向您动手,他必定不喜。”
辰年微微有些诧异,抬眼瞧见郑纶从远处过来,这才明白这男子为何会突然变了态度。
那男子趁郑纶未到,又低声说道:“小人主人姓贺,单名一个臻字。还请谢姑娘看在他为您不远千里而来,出城与他一见。”
辰年只觉得脑子一空,恍惚片刻才能回神。
郑纶这时已是走近,看也不看旁边那男子,只与辰年说道:“天色已晚,还请谢寨主回去,以免王爷担心。”
这个时候,辰年绝不会与他斗气,闻言只是缓缓点头,转头看向那青袍男子,笑道:“眼下正是战中,若是他扣住我充作人质怎么办?你回去告诉他,若想见我,那就进宜平来。他既然是不远千里而来,那我定然会好好招待。”
那男子微微弓腰,无声退走。待那人身形远了,辰年这才看向郑纶,冷声问他道:“怎么?你羞辱我还嫌不够,非要追过来再骂几句?”
郑纶并不理会她言语中的讥诮,只问她道:“你真是贺臻之女?”
辰年冷冷一笑:“此事与你何干?”
郑纶又问道:“你要以芸生之名嫁给他?”
辰年抬眼看他,一字一句地答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抢你芸生小姐的身份,你瞧着它千好万好,在我眼中却一文不值。”
这个回答叫郑纶疑惑不解,他皱眉看向辰年,问道:“为什么?”
当年那赐婚的圣旨上写的就是贺家嫡女嫁封君扬,若真是如她所说,她也是贺臻亲女,那她用贺家嫡女之名嫁封君扬最是名正言顺。纵是封氏夫人反对,可芸生此刻人在拓跋垚手上,封氏夫人也无可奈何。
辰年是一时激愤,才会向郑纶说出自己身世,此刻心绪渐平,哪里还会与他说自己生父生母的过往。她冷声道:“郑将军管得也太宽了些。当初你我二人成亲时便有言在先,一切不过是做给人看。你现在却出尔反尔,好似我真嫁了你却与人偷情,对你不住一般!”
郑纶心中怒气又生:“无论是真是假,你现在都是郑纶之妻,不该再与王爷不清不白。”
辰年听他这般说,气得反而笑了,反问道:“你这般揪着那场婚礼不放,对我肆意辱骂,到底是恼我所谓的背叛,还是为了你的芸生小姐打抱不平?”
郑纶一时被她问住,那答案分明就在舌尖,他却不敢往外吐露,就好似那是一只被他禁锢了许久的怪兽,放出来便要食人。他不敢,也不能放它出来。
辰年见状讥诮一笑,又道:“你喜欢芸生,是大胆追求也好,是默默守护也好,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到。同样,我嫁不嫁封君扬,是我的事情,轮不到你管!只是你别以为自己的感情就纯洁高贵,别人的就低贱无耻。郑纶,我今日言尽于此,日后你瞧着我是贞洁烈女也好,是淫娃荡妇也罢,我绝不在乎!”
她说完便走,再不理会郑纶。郑纶倒也没再拦她,只独自一人站在街头,微低着头,良久不动。
封君扬自叫人给辰年送去糕点,便料着她会来寻他,不想直等到天黑仍不见她前来,待派人过去一问,才知辰年竟是一早就出去了。他心中不觉有些紧张,忍不住起身往外面寻来,人刚到廊下,辰年却是从外面回来了。
封君扬微微松了口气,立在那里等她走近,低声抱怨道:“出去也不和人说一声,又不肯叫人跟着,还当你是又跑了。”
辰年心情本是极烦闷,听了这话却是不由得笑了,道:“你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我跑什么?”
封君扬没有接话,垂了垂眼帘,跟在辰年身后进入屋内。屋内烛火一照,他这才瞧出她背后衣衫上隐隐透出些血迹,不由得面色一变:“怎么回事?你背上怎么有血?”
被他一提,辰年这才觉出后背伤处隐隐作痛,反手摸了摸,果见指尖上沾了血迹。她不想封君扬因自己与郑纶生隙,便就含糊答道:“不小心撞了一下,许是伤口又破了。没事,你去叫个侍女进来,帮我重新上些药就好了。”
封君扬盯着她问道:“你和人动手了?”
辰年点头,半真半假地答道:“刚才在街上转悠的时候,发现有人跟踪我,就过了几招。”
“什么人?”封君扬冷声问道。
辰年淡淡一笑,道:“说了你怕是想都想不到,是贺臻派来的人,若是没有猜错,我的身世怕是被他知道了。”
封君扬听得微微一怔:“贺臻来了?”
“嗯,说是在城外,想要见我一面,被我拒绝了。我叫那人传话给贺臻,若想见我就进这宜平来,我定会好好招待。”她说着,又觉出那背后疼痛来,不由得吸了口凉气,抬眼见封君扬立在那里不动,催促他道,“快去寻个侍女进来给我上药啊。待回头我再与你细说此事。”
封君扬这才似回过神来,道:“还寻什么侍女,我来给你上药就是。”
他上前来帮她解衣带,辰年脑海里却忽地响起郑纶的话来,不由得摁住了封君扬的手,低声问道:“你可觉得我轻浮放荡?”
封君扬闻言动作一顿,问道:“何出此言?”
辰年垂目答道:“我自小就与叶小七他们混在一起,全无男女之别。认识你不过月余便就失身。待到后来,又与陆骁形影不离。便是现在,我头上还顶着郑纶之妻名头,却又和你这般情形,岂不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水性杨花——”
“闭嘴!”封君扬轻声斥道,他伸手将她面庞抬起,与她目光相触,“哪里有人这样骂自己的?”
辰年苦涩一笑,道:“可别人眼中,我就是这般。”
封君扬正色道:“别人怎样看,与你我何干?我知道你不是!你与叶小七是兄弟之义,与陆骁是朋友之情。至于郑纶,与你更是毫无干系。你只与我才是男女情爱,你我既然两情相悦,又何错之有?”
辰年知他一向能言善辩,可此刻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感动,怔怔唤他道:“阿策……”
封君扬向她笑笑,取了伤药过来给辰年涂抹,口中轻声训道:“以后不许再说这些浑话。”
辰年用衣服护住身前,老实地背过身去,由着他给自己上药,过了片刻,却是不禁轻笑出声,道:“我说了实话你可莫要生气,当初我对陆骁也曾是动了心的,他对我很好,我曾想着等我能把你忘记了,就和他在一起,也是不错。”
她想封君扬许是会气恼,至少要说几句酸话,不想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低声说道:“我知道。”
辰年不想他这样回答,转过头去拿眼瞄他。封君扬瞧她一双瞳仁漆黑明亮,灵动鲜活,不由得轻笑,伸手将她头轻推了回去,笑道:“看什么看?这事我要记你一辈子。”
辰年皱了皱鼻子,小声辩驳道:“我也就是动心了一小下下。”
身后的封君扬半晌无声,她正奇怪间,他却弯下腰来,将头轻轻抵在了她的背上,喃喃道:“辰年,我很害怕。”
辰年愣了一愣,却是会错了意,不觉笑了一笑,道:“都过去的事情了,你还怕什么?”
她说着,又转回身来,与封君扬正色说道:“说到此处,我有话要与你说。阿策,你现在虽愿为我不顾名声,我却不要你落‘君夺臣妻’之名。你帮我在江南或者岭南寻个身份吧,无论是世家也好,是平民百姓也好,只要不是贺家之女,什么都好。”
她会说出这话来,封君扬并不觉意外,可心里非但不觉丝毫欢喜,甚至还有着隐隐的恐慌。他怔怔看她片刻,忽地说道:“就做谢辰年,我不要你换身份,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嫁我。”
辰年听得微笑,可笑着笑着,却又忍不住落泪。不等封君扬伸手过来擦,她自己就胡乱地抹了两把,“换吧。其实叫什么都不打紧。”她顿了一顿,才又低声说道,“阿策,我之前那般拧着要做山匪谢辰年,不过是因为我那时实在没的旁人可做。”
她不想做他的姬妾,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另外一个女子比她更有资格站在他的身侧。她也不愿回那与她有杀母之仇的贺家,顶着芸生的身份嫁与他。所以她只能咬紧了牙,做她的女匪谢辰年,他们越是瞧不起她,她就越要挺直了脊背,做她的谢辰年。
脸上的泪怎么抹都抹不净,辰年不觉有些难为情,低下头去整理自己的衣衫。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勉强控制住情绪,笑道:“你莫要看我笑话,也容我这个任性,我实在是无法回去贺家。我的母亲死在那里,他们瞧不起她,他们害死了她……”
她说不下去,刚止住的泪又涌出来。封君扬不言,忽地将她拥入了怀里。他手臂用力很大,将她搂得极紧,牵扯得她伤口都有些作痛,辰年不禁低声叫他:“阿策?”
封君扬仿若不察,只低声说道:“辰年,我以后会对你好,你信我,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
人说凡是女子,都易被“情”之一字障目,辰年只当封君扬是被自己感动,闻言反而破涕为笑,娇嗔道:“你就该对我好!”
她将封君扬推开,又道:“咱们不说闲话了,说些正事。你说贺臻怎的查到了我这里,拓跋垚只会瞒住我的身份,陆骁也不会说出,难道他有我义父下落了?”
封君扬垂眼,默得片刻,答道:“不知。”
辰年想了一想,又问道:“你说他敢不敢进宜平城?”
封君扬这才抬眼看她,反问道:“你可想见他?”
辰年不觉凝眉,轻声道:“我不知道,阿策,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害死我母亲的元凶,却又是我的生身之父,是我会一直恨着却又永远无法寻仇的人。”
封君扬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既然这般,那咱们就不见他。”
“为何要躲?他若敢来,我就敢见他。我倒是好奇他见了我会是什么态度,是与我叙父女之情,还是来痛斥我帮外人夺他宜平。”
封君扬一向会算人心,可此刻却也不由得忐忑,猜不透贺臻来宜平会是什么态度。他默了片刻,轻声说道:“反正咱们也不想着认他,还管他是什么态度做什么!”
辰年闻言不由得也笑了:“就是。”
翌日便是十月十七,辰年二十岁生辰。因她生辰与母亲忌日只隔了两日,穆展越从不肯给她庆生,后来她又独自挣扎生活,更是顾不上讲究这个。早上封君扬给她送了一大碗寿面过来时,辰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拍额道:“竟然自己都忘记了。”
封君扬笑着看她,催促道:“快些吃了这面,我带你过江去南岸玩。”
辰年微微瞠目:“去南岸?你军中军务怎么办?我昨日也积攒了好多事没做,鲁大叔他们若是寻我怎么办?”
封君扬闻言只是笑,凑近了她小声说道:“不管他们,我们早早动身,不叫他们逮到。”
辰年被他的孩子气感染,飞快地点了点头:“那好,你等我,我这就吃完!”
她端着面碗狼吞虎咽,封君扬却又看不下去,忙道:“慢些,慢些,哪里有这样吃东西的!”
辰年笑笑,胡乱地吃了那面,进屋换了衣装出来,向封君扬笑道:“快些走,一会儿就该有人找来了。”
她只随口一说,谁也没有在意。封君扬牵了她的手,拉着她大步往外走,快到院门时,却见顺平气喘吁吁地找了来。辰年一眼瞧见,不由得捂嘴偷笑:“坏了,现在就有人来堵你了!”
说话间,顺平已是跑到了跟前,虽看出封君扬眉头微蹙,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禀道:“王爷,城门那里传来消息,说是贺臻来了。”
封君扬察觉到身旁的辰年明显微微一僵,他手上不自觉地加大了力气,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辰年回过神来,抬眼看他,微笑说道:“没事,他既敢来,我见他就是。”
封君扬向她点头,应道:“好。”
他牵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去府门外迎贺臻,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街角处转过十几骑来。为首的是宋琰与一个武将,四十许的年纪,眉目刚毅,鼻梁挺直,下颌方正,着一身青色战袍,隐带一股肃杀之气。
辰年曾无数次想过贺臻的模样,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风流潇洒,才能叫母亲倾心,甘愿抛家弃国,只身相随。今日一见,他与她想象中的并不相同,可却觉得他本就该是这个模样才对。
直到府门之外,贺臻才勒停战马,静静打量辰年。辰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微微抬起下巴,迎着他的视线,挑衅般地望了过去。
她这个神态叫贺臻有片刻的恍惚,仿若又看到了那个立在宛江边上的女子,她也曾这般骄傲而倔强地看他。贺臻眼神稍稍软化了些,出声问辰年道:“你叫辰年?”
辰年抿唇不答,直到封君扬暗中轻握她的手,这才沉声答道:“不错,谢辰年。”
贺臻视线从封君扬与辰年两人相握的手上一滑而过,翻身下马。
封君扬松开辰年的手,往前迎了两步,向贺臻行了子侄礼,不卑不亢地唤道:“不知贺将军驾临,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贺臻淡淡应道:“云西王客气了。”
封君扬往旁侧避了一步,不露痕迹地挡在辰年身前,把贺臻让向府内:“请!”
贺臻随着封君扬迈入府中,辰年顿时觉得那无形的压力小了许多,她微松了口气,在后跟了上去,走得几步,脚下却又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顺平一眼瞄见,忙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小声问道:“您可有什么吩咐?”
辰年想了一想,低声问他道:“他就带了这几个人来?”
贺臻作为泰兴之主,身边带了不过区区四名扈从,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进了宜平,实在是胆壮得令人称奇。
顺平睃了一眼贺臻的背影,压低声音,与辰年说道:“您别小看贺将军身边那几个人,个个都是高手。”
辰年却仍是觉得费解,便都是绝顶高手,也不过就这几个人,若封君扬真的有心留他,怕是逃不出这宜平城。贺臻这般胆大,到底依仗的是什么?难道就凭他是她的生父?可就算封君扬不杀他,只扣下了他,对泰兴军来说,也将是致命的打击。
她边走边思忖此事,心神反倒是镇定了许多,见封君扬与贺臻两人已在厅内落座,便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在封君扬下手处坐下,微微垂目,默然不语。
贺臻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过头与封君扬继续说道:“云西王不在盛都,怎的到宜平来了?”
封君扬答道:“郑纶上表朝廷请罪,愿意把宜平并青州之地献出以示悔过。太后命了小王前来处理此事,不承想却与贺泽将军那里起了误会。”
贺臻闻言讥诮一笑,道:“我五万人马被云西王杀了个干净,真是好大一个误会!”
“当时也是形势所逼,不得不尔,现在想来,确是小王意气用事了。”封君扬不急不缓地说完,站起身来走到贺泽面前,向着他一揖到底,赔罪道,“还请贺将军原谅。待小王回了盛都,自会向太后与皇上请罪。”
他这般睁着眼说瞎话,直把辰年看得个目瞪口呆,贺臻却是面色如常,与封君扬说道:“云西王请起,既是误会,说开了就好。”
封君扬这才起身,刚回到主座坐下,就听贺臻突然问道:“恕我冒昧问一句,这位辰年姑娘是云西王什么人?”
辰年知贺臻是为自己而来,可自他来了,除却在府门外问过一句她的名字,此外再未与她说话。待进了这厅内,他与封君扬两人更只谈论宜平之事,对她似是视而不见,却不想他会这般直接地向封君扬问出这个问题。
辰年张口欲答,封君扬却抢在了她前面:“未婚妻,她是小王的未婚妻。”
贺臻淡淡说道:“未婚妻?若是我没记错,当日先皇赐婚与云西王的是小女芸生,怎的又变成了这位姑娘?”
封君扬看向贺臻,面上似是颇有些愧疚之意,道:“正要与贺将军说起此事。我与芸生自小相熟,亲如兄妹,全无男女之情。若是勉强凑在一起,日后怕只能成为怨偶。此事我早已向太后言明,太后也是同意了,一直想把芸生召去盛都,一是与我解除婚约,二也为她再择良婿,不想却因朝事繁忙,耽搁住了。”
封君扬这般将封太后推出来挡在前面,贺臻纵明知他满嘴瞎话,却也不能寻太后对质去。贺臻听完封君扬这话,只讥诮地笑了笑,转头问辰年道:“辰年姑娘,我能否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辰年闻言先看了看封君扬,见他眼中有紧张之色,不由得弯唇向他微微一笑,这才回过头来答贺臻道:“好。”
她这般应下,封君扬纵是心中忐忑,却也无法反对,只得起身回避。待走过辰年身边时,他步子不觉顿了顿,侧头与她低声说道:“我就在外面等你。”
瞧着辰年点头,封君扬这才出去。一时间,偌大的厅内只剩下了贺臻与辰年两个。贺臻默默看辰年半晌,问道:“你已知自己的身世了,是吗?”
辰年垂目,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淡淡答道:“早已知晓。”
贺臻缓缓点头,又问道:“你是真心喜欢这封君扬?”
辰年答得极为干脆:“喜欢。”
贺臻又问:“非他不可?”
辰年抬眼去看他,问道:“贺将军此言何意?”
听她称呼他为贺将军,贺臻丝毫没有恼怒,只平静地望她,道:“封君扬此人工于心计,狡诈多疑,实非坦荡君子,不是良配。”
“良配?”辰年嗤笑一声,问道,“请问贺将军,谁为良配?以何评论?谁又能当得上这二字?是你,还是贵侄贺泽?”她此刻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狼,不由自主地亮出了利齿,“若提良配二字,贺将军是最没资格说的。”
贺臻面沉如水,看辰年两眼,问道:“你恨我?”
辰年微微而笑,反问贺臻:“我为何要恨你?”
她就这样把话挡了回去,倒叫贺臻无法回答,便道:“只有外强中干之人,才会逞一时口舌之利,瞧入他人眼中,徒增笑尔。”
辰年欲要反驳,贺臻却是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淡淡道:“我与你母亲之间的事情,你没资格置喙。至于你我之间,身为父亲,二十年来我不曾对你教养半点,确是亏欠于你。可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都是你的生父,这是人伦天理,不可悖逆。”
辰年嘿嘿冷笑,嘲道:“好一个人伦天理。”
贺臻并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只道:“我此次前来,不是要你认我。我只问你一句,你对封君扬可是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是与不是,皆是我自己的事,与贺将军无关。”
贺臻瞧明白了她的态度,缓缓点头:“既然这般,你先出去,叫封君扬进来见我。”
辰年也不想再与他多说,闻言起身便走,待走过贺臻身边,却又回头看他,忽地问道:“贺将军问了我这么多问题,可否也答我一个?”
贺臻剑眉微挑,抬眼望她。
辰年冷冷一笑,问道:“贺将军这些年来贤妻美妾环绕身边,娇儿爱女承欢膝下,可也曾于某一夜梦醒时分,记起过那个为了你惨死异乡的可怜女子?可也怕旧日盟誓成真,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她的话语似箭,带着深深的恶意向着贺臻直射过去。不想他却仍是平静看她,那目光似暗夜里的深海,厚重深沉,波澜不惊。“会。”贺臻答道,“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你母亲的鬼魂能向我来寻仇索命,可她实在恨我,从不肯来入我梦。”
辰年盯着他看,却依旧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瞧她这般,贺臻便就淡淡一笑,道:“你看,只听话语,便是你再聪慧,也难辨其中真假。”
听闻这话,辰年不由得轻轻扬眉。
贺臻又问:“今日是你二十岁生辰,可对?”
辰年不知他为何会说到此处,应道:“是。”
“我来时匆忙,没能给你准备什么生辰礼物,就送你一句话吧。”贺臻敛了面上笑容,肃然道,“听言不如观事,观事不如观行。”
他这话里分明是若有所指,辰年一时却没心思深究,只向着贺臻微微欠身,不冷不热地说道:“多谢贺将军赠言。”
封君扬正在院中守候,瞧辰年出来却是没动地方,只立在那里静静看她,待对上辰年目光,这才温和一笑,迎上前来:“如何?可还好?”
辰年心神未定,眼中不禁露出疑惑之色,道:“他好像是为你我之事而来。”
封君扬闻言,心中不由得倏地一紧,面上却仍是从容,微笑着问她道:“哦?都说了什么?”
辰年微微皱眉,答道:“他问我是否非你不可。”
“你是如何答的?”封君扬笑问。
辰年面上显出些尴尬之色,讪讪答道:“只顾着和他赌气,就说了句他管不着。”
“然后呢?”封君扬又问。
“然后?”辰年皱了皱鼻子道,“然后他就叫我出来,要你进去见他。”
封君扬一愣,随即就又失笑。他心中稍定,不禁用手去点辰年鼻尖,训道:“你那话可真是孩子气十足,你爽快答他一个‘是’字也就算了,还赌气做什么?少不得要叫他笑话你!”
辰年侧头避开他的手指,勉强笑了笑,却是没有说话。
封君扬看一眼正厅方向,又与她低声说道:“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生父,若无他,也不会有你,咱们需得给他几分敬重。你先回去,待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再过去寻你。”
他说着便将顺平叫了过来,命他送辰年回去。
辰年拒绝道:“就在府中,又不是不认得路,叫人送我做什么?顺平为人机灵,还是留在这里听你使唤吧。”
封君扬还未说话,顺平那里却是先笑着向辰年哈了个腰,谄媚道:“还是谢姑娘最有眼光,小的谢您夸奖了。”
辰年心中虽然烦躁,却仍被他这副模样逗乐。她抿唇笑了笑,催促封君扬去那正厅,自己则转身往自己院子走。谁知冤家路窄,她刚拐入正院西侧的夹道,偏又迎面撞上了郑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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