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骁和辰年避开火光明亮处,刚寻了个地方藏好,却听得西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辰年循声看去,模糊看见有几十骑从远处疾驰而来。那队骑士速度极快,眨眼工夫就到了近前,陆骁一把将辰年拽回,就听得当中一人禀报道:“将军,这火似是刚点着的,人应该远不了。”
那被称作将军的人“嗯”了一声,辰年听那声音低沉耳熟,不由得又探头看去,瞧当首那人竟是郑纶。
郑纶瞧了一眼那火堆,吩咐道:“找一找,看看是什么人在此。”
辰年暗道一声“坏了”,他本就一直说她言行放荡,若是再看到她与陆骁深夜在此,还不知又要骂她些什么,到时可真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她心思转动极快,忙就凑到陆骁耳边,低声道:“我出去,你藏住行踪,切莫被他们发觉。”
陆骁虽不明白辰年为何这般,却仍是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辰年向他笑笑,便就起身往外而去,硬着头皮高声叫道:“郑将军!”
郑纶听得她的声音不觉微微一愣,拨转马头,看着辰年从黑暗处走出,直到她走近了,这才沉声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地?”
辰年瞧了一眼众人,见都是郑纶手下骑兵,便就答道:“我之前在望江楼赏月,无意间看到上游有船过来,瞧着那些船有些古怪,便在此点了堆火,想向江对岸的水营示警。”
郑纶看看她,又抬眼看了看她之前的藏身处,淡淡问道:“你一个人在望江楼赏月?”
辰年点头,道:“是。”
郑纶却是不信,瞥了旁边亲卫一眼。那亲卫看懂他的眼色,不动声色地去了辰年藏身之处,瞧着那里确实没有旁人,就向郑纶暗暗地摇了摇头。
辰年只装作没看到那亲卫的小动作,抬头看向马上,问郑纶道:“郑将军怎么会到这里来?”
郑纶答道:“我跟着那几艘船一路追来,看到这边有火光,便就过来瞧瞧。”
说话间,那些船只已从上游驶过来,辰年一眼瞧到,指着江中与郑纶说道:“你看,那些船来了。”
郑纶也转头望去,他内力比辰年更为深厚,早已可以夜间视物,道:“这些船俱是从泰兴水军营寨里悄悄驶出的,不善水战,多是运兵之用。”
辰年闻言皱眉,问道:“贺家是要行偷袭之事?可就这几艘船,便是都装满了人,又能做些什么?”
郑纶想了一想,答道:“再往东几里,离着南岸不远,就是王爷此次用兵的粮仓所在。”
辰年听得一惊:“贺家要偷袭粮仓?”
贺臻明明已经应了退兵,今夜却来偷袭南岸粮仓,这行径显然极不地道。可兵不厌诈,她也曾白日里向贺泽修书投降,夜里却去偷袭他的大营。若是贺臻真这样做了,倒也算是以牙还牙了。
郑纶没有回答,却向着旁侧亲卫伸出手去,沉声道:“强弓。”
那亲卫忙将身后背的强弓摘下递过来,郑纶接过,搭箭引弓,正欲往江中射去,却听得辰年忽然叫道:“等等。”
郑纶闻声动作一顿,侧过头看向辰年。
辰年干脆利索地撕了片衣角下来,又摘下挂在腰侧的酒囊,拔下塞子用烈酒将那衣角尽数浸湿,然后便伸手去向郑纶讨要羽箭,道:“把箭给我。”
郑纶看她两眼,将手中的羽箭递给了她。
辰年瞧他目光落在自己的酒囊上,笑了一笑,解释道:“刚才在望江楼里偷的,本想着带回城给你家王爷尝尝呢。”
郑纶说不清心中是酸是涩,只低垂了视线不去看她。辰年顾不上看他的神色,只低着头将那布片紧紧地裹在箭头上,重新交还给郑纶,又去火堆处取了火过来,笑道:“你试一试,这样可能射到那船上去?”
她说完,便就点着了那箭头。
郑纶抿唇,将那强弓拉到最大,手指微松,那火箭便如流星一般向着江心激射而去,正射中最前的那艘船。船上顿时冒了火光,船舱里立刻冲出几个人来扑火,当中有人高声骂道:“谁这么缺德?好生生地来点别人的船!”
一会儿工夫,几艘船上就都亮起了灯火,船上船下一片灯火通明,辰年远远望着,就见当中那艘船上出来个锦衣公子,定睛一看,不想却是贺泽。
辰年曾重重打了贺泽一掌,本以为就算打不死他,也得叫他躺上个把月,不想他竟还能这般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此。辰年心中顿觉恼恨,转头与郑纶说道:“可有法上他那船上去?”
她刚问完,就瞧着有许多船只从下游逆流而上,将江中那几艘船齐齐拦下,正是闻信赶来的江南水军。又过一会儿,有船往北岸贴过来,放了小船下来接郑纶等人。
辰年此刻也不知陆骁藏身何处,只回头扫了一眼,便随着郑纶跳上了小船。郑纶见她跟来,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道:“王爷可知道你在此处?”
辰年不敢与他说实话,便就含糊答道:“他晓得我出来。”
郑纶没有再问,迟疑了一下,却是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丢给了她,低声道:“披上。”
辰年一向不在意这些小节,闻言便就将披风裹在了身上。那船甚小,又站了好几个人,郑纶微微侧头看去,见辰年就立在他身侧,那披风虽裹住了她的身形,却遮不住她的头脸。月光之下,但觉她面庞洁白如玉,眉目精致如画,黑漆漆的瞳仁中映了江中粼粼水波,竟比天上星辰还要璀璨几分。
他心中怦然而动,待自己意识到了,又不觉有些恼怒,想要将头盔也摘下来给她,手都抬起了,才意识到这行径太过于刻意,便就又将手重新扶到剑柄上,沉声吩咐亲卫道:“将头盔摘给她。”
那亲卫忙把头盔摘下递给辰年。辰年不知郑纶心思,只当他是怕自己泄露身份,默默接过那头盔,扣到了自己头上。不想那亲卫脑袋比她大了许多,头盔往前一斜,将她脸都遮住了半张。辰年伸手将那头盔往后推了推,手刚一离开,正好赶上小船随波摇晃,那头盔便就又滑了下来。这一回,竟是连鼻梁都盖住了,只留个小巧洁白的鼻尖在外面,模样甚是滑稽可笑。
郑纶眼角余光将她动作俱收入眼底,也不禁翘了嘴角。
辰年无奈,只得用手扶住了那头盔,问郑纶道:“可能给我换个小点的?”
郑纶将脸绷得极紧,淡淡答道:“没有。”
说话间,那小船已经贴近了楼船,船舷上给小舟里的人放下软梯来,郑纶却没用那软梯,从小舟上纵身而起,跃上了楼船甲板。辰年本也能与他那般跳上船去,想了一想,却是怕引人注目,便就顶着那头盔,老老实实地顺着那软梯爬了上去。
郑纶见她这般,颇有些意外,不觉多看了她两眼,却是没说什么。这楼船上有水军的一员偏将,上前与郑纶见过了礼,道:“郑将军,万将军一收到消息,便就命了小的过来,现已将对方船只尽数拦下。”
郑纶缓缓点头,沉声道:“派人速回军寨通知万将军,请他派军前去保护南岸粮仓,以防敌军从陆路偷袭。”
那偏将闻言,忙就去安排此事。
辰年想了一想,便也明白过来,走到郑纶身后,低声问他道:“你怕贺泽是故意在此现身,好来迷惑咱们?”
郑纶回头看她一眼,答道:“不错。”
说话间,这楼船已是近了贺家水军的船只。贺泽立在船头,扬声笑道:“不想却是郑将军在此。郑将军可是与贺泽一般,来赏这江上秋月的?”
郑纶按剑不语,只冷冷望着贺泽。换作旁人,得他这般反应,免不得会有讪讪之感,可贺泽却毫不在意,竟还邀郑纶过去,笑道:“我这船上有美酒,郑将军可要过来同饮,共赏江上秋月?”
他这样一副嘴脸瞧得辰年心生恼怒,只想着上前先揍他一顿再说。郑纶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然后往前迈了一步,不露痕迹地将辰年挡在了身后。
不想他这样一动,反而叫贺泽注意到了辰年。贺泽微微侧头望了一眼,虽未看清辰年的面容,却从她的身形上看出些端倪,待视线再落到她的脚上,就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贺泽便笑着看向郑纶,道:“原来郑将军竟是携美赏月,难怪不肯到我这船上来呢。”
辰年听得这话,索性伸手拨开了挡在身前的郑纶,另一只手扶了扶自己的头盔,将整张脸露给对面船上的贺泽,冷声问道:“贺十二,你要作死,是不是?”
贺泽没想到辰年会出现在此,微微一愣,面上随即现出了恼羞之色,沉着脸说道:“大半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封君扬呢?他竟也不管你?”
辰年不想他竟会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转念一想便猜到贺臻怕已是向他说了自己的身份。她不由得冷笑一声,问道:“怎么?难不成这天上月亮是你贺十二一人的,只许你江上赏月,就不许别人看一眼了?”
郑纶侧头看她,淡淡说道:“你与他废话什么!”
他们两个这般说话,叫贺泽不由得怒极而笑。他之前虽对辰年起了别的心思,可那时并不知她是自己堂妹,可以说不知者不罪。而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世,却仍是对他下那样的死手,可见没顾念半点手足之情。贺泽看辰年与郑纶两眼,嘲弄一笑,讥道:“我倒是忘了,两位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莫说半夜赏月,就是凑在一起做什么也是应该的。”
这一句话正正地戳在辰年与郑纶两人的心窝子上。郑纶手上发力,紧紧地握住了剑柄,辰年却已是从船头飞身而起,向着对面船上的贺泽扑了过去。她骤然发难,身形又极快,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辰年已是疾掠到贺泽身前,挥掌向他身前拍了过去。
贺泽忙抽身后退,只是他武功本就远不及辰年,眼下又重伤未愈,勉勉强强避得过辰年这一掌,口中忙大声喝道:“贺辰年!你敢杀兄?”
不想辰年这一掌却是虚招,而另一掌迅疾扬起,啪的一声扇了贺泽一个响亮的耳光。贺泽何曾当众受过这样的羞辱,不觉大怒,一时竟连生死都忘了,张口就要大骂。
辰年抬手又是一个耳光,寒声道:“你骂我一句,我就打你一耳光,我倒要看看,是我先受不住你骂,还是你先受不住我打!”
贺泽的亲卫从四下里扑杀过来,欲要来救贺泽。郑纶见状,便也飞身过船,将剑搭于贺泽肩上,冷声道:“谁敢再上前一步,我就先杀了贺泽。”
众人皆惧郑纶威名,一时均不敢妄动。贺泽被辰年连扇了两个耳光,不觉惊怒交加,可到底不敢再说什么,只死死地盯着辰年不语。辰年却不怕他,漠然瞧了贺泽片刻,忽地与郑纶说道:“我觉得他不是要偷袭江南粮仓。”
贺泽闻言,心中不觉一惊,目光闪了一闪。
辰年瞧他神色,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便转头与郑纶说道:“他若真是有意偷袭江南粮仓,不该这般招摇东来,把大伙视线都引到粮仓去。我猜他可能是故意引你出来。”她停了一停,又去瞥了贺泽一眼,忽地问郑纶道,“你营中防备如何?可莫要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
郑纶面色微变,寒声问贺泽道:“当真?”
贺泽讥诮一笑,道:“不错,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些。我骑兵已经暗中登岸,再有个一时半刻,就要杀入你的营中。”
郑纶不想自己竟中了贺泽的调虎离山之计,心中极为恼怒,掌中长剑往贺泽颈上一贴,已是起了杀意。
这个时候,江南水军已经将敌船都控制住,便是贺泽所在的这艘大船,也被几艘战船用长钩牢牢扯住。那水军偏将命人在两船间搭了木板,大步走过船来,向郑纶禀报道:“郑将军,敌船十艘,皆已被我军制住。”
辰年听得心中一动,与郑纶说道:“你先莫要着急,我有个法子,倒是可以叫他悔不当初。”
她这话引得郑纶与贺泽齐齐看向她,辰年笑了一笑,道:“他既然去偷袭你的军营,咱们就去摸他的水寨。反正这里有他贺家水军的战船,不用白不用。不如多装些干柴枯草回去,一把火点了,顺便烧了他的水寨。我倒要看看,没了船,他贺家水军还叫什么水军!”
郑纶还未说话,贺泽已是忍不住咬牙说道:“混账丫头,别忘了,你也姓贺!”
“我不姓贺,我姓谢!”辰年淡淡说道。
贺泽却是冷笑,道:“你当你不认这个姓氏,你身上流的就不是我贺家的血,你就不是我贺家的女儿了吗?你占尽了我贺家的好处,竟还有嘴说自己不姓贺!你若不是姓贺,你当封君扬会这般对你?你若不是姓贺,叔父怎会与他妥协,放弃这宜平?”
“可笑!”辰年不觉发笑,道,“我没吃过你贺家一口饭、穿过你贺家一件衣,我占了你贺家什么好处?这宜平分明是你贺家夺不下,怎的却说成让的了?至于封君扬怎样对我,和你贺家又有什么关系?”
贺泽微微扬颌,傲然道:“我泰兴水军在此,怎会夺不下这小小的一个宜平!便是放过宜平不取,趁着江南兵力空虚,顺江直下盛都,封君扬拿何挡我?就凭他那江南水军?呵呵,笑话!他封君扬若不是惧我水军,为何要把你放在宜平?又为何叫人把你的身世泄露给叔父,不就是为了叫叔父顾念着你,好把宜平让与他吗?”
辰年微微一怔,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郑纶也听出不对,手中长剑紧贴在贺泽颈下,冷声喝道:“闭嘴,休得胡言!”
辰年伸手钳住郑纶剑尖:“叫他把话说完!”
郑纶剑眉紧皱,看她两眼,道:“他的话你也要信?难道你看不出他这是有意挑拨?”
辰年自是明白贺泽说这话绝非出自善意,可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心,她都要把这事弄个清楚。“是真是假,听了才会知道。”她手上用力,将郑纶的剑从贺泽颈侧移开,眼睛直直地看着贺泽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贺泽说那些话虽是临时起意,却也是没存什么好心,现听辰年这般说,便就说道:“我说封君扬是故意把你放在宜平,好叫叔父顾念着你。”
“不是这一句!”辰年说道。
贺泽想辰年既然不肯认祖归宗,定不愿自己身世泄露。他略一停顿,又道:“我说他是故意将你的身世泄露给叔父。”
辰年问道:“有何证据?”
辰年的身世是从鲜氏泄露过来的,说起来,倒算是贺臻自己查访出来的,贺泽哪里有证据能给辰年。不过他也是狡诈之人,闻言只冷冷一笑,说道:“封君扬是什么人,你还不知?他做事,怎会轻易给人留下把柄!”
辰年冷笑,道:“既是没有证据,就是口说无凭。封君扬是什么人,我自是知晓。可你是什么人,我也知道。别的且不说,只单论人品,你还远不及他。”
贺泽听得恼怒,讥道:“果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的身世虽是从鲜氏泄露出来,可你不想想,为何早不泄露,晚不泄露,偏偏在他封君扬夺宜平的时候泄露出来?他分明是算计好了时机,才故意将你的身世泄露给叔父。”
辰年忽地想起刚才陆骁所言之事,心跳不由得加剧,面上却还竭力保持着淡漠,问贺泽道:“你说这消息是从鲜氏泄露出来的?”
“不错。”贺泽点头,道,“叔父一直在派人查找你的下落,只是苦于得不到消息。直到前不久,才有消息从鲜氏慕容部传出,说是一个叫丘穆陵越的人将王女遗孤带回王庭的,叔父这才查到了你的出身。”
辰年只听到了“慕容部”这三个字,后面的就已听不甚清楚。慕容部,慕容部,陆骁才刚说过,他曾在慕容部看到过易容的樊景云,然后慕容部开始反对立芸生为后,然后义父的身份从慕容部泄露出来……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可这世间哪里来的这样多的巧合!身世突然泄露,辰年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她选择了相信封君扬。他说他不知道,她就信了。
辰年面容虽还平静,唇瓣却已是失了颜色。那长剑将她指尖的战栗清晰地传到郑纶手上,叫郑纶心头也不觉微颤,有着丝丝隐痛,却又有着些许卑劣的、难与人言的快意。他现在心中极为矛盾,理智告诉他此刻应出声喝止贺泽,维护封君扬,可另一种心思却又希望贺泽能够把话都说出来,好叫辰年知晓实情。
贺泽又道:“不管你认不认贺家,封君扬娶你,都是与咱们贺家联姻,甚至因着叔父对你存着愧疚之情,封君扬娶你比娶芸生更能获益。他就是算准了这点,才会千方百计地将你攥于掌中,好以此牵制叔父。你还真当他是因为宠你爱你?”
辰年默默立着,心中并不觉如何疼痛,只似有些发空,她忽地记起了封君扬曾说过不会再骗她,他说过以后会对她好,他还说叫她信他……现在想来,这些话他其实很早之前已说过一遍,那时她就信了。
时隔三年之后,他又这般说,她竟然还是信了他。
贺泽眼中有着毫不遮掩的轻视与嘲弄,辰年看入眼中,脑子却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她已是被封君扬当做了傻瓜糊弄,不该再被贺泽看成一个笑话。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叫她弯唇向贺泽笑了一笑,说道:“我若全信了你的话,才是真的愚蠢!”
她捏着那剑尖,重新将长剑贴到贺泽的脖颈边上,然后抬眼看向郑纶,从容说道:“现在便是快马回营报信也已是来不及,不如将计就计,用了他这些船回去烧他水寨。只是要抓紧,趁着天亮之前回去,否则怕是容易露馅。”
贺泽万万想不到辰年会是这个反应,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郑纶神色复杂地看了辰年两眼,正思量间,却又有兵士匆匆过船禀报军情,道:“将军,上游又有几艘泰兴战船驶来。”
辰年与郑纶闻言俱觉得古怪,贺泽那里却是变了面色。片刻之后,为首那船便驶入了众人视线,就见那船上灯火甚亮,船头立了一员武将,竟是贺臻。
贺臻那船停在远处,船上军士高举手中灯笼,打出一串灯语,立在郑纶身后的水军偏将看了片刻,与郑纶禀报道:“郑将军,贺臻要过船来。”
郑纶见贺臻敢独自前来,心中隐隐明白过来,转头冷冷看贺泽一眼,问道:“贺十二,今夜之事,是你背着贺臻私下做的吧?”
贺泽紧紧抿唇,咬牙不答。
郑纶吩咐那偏将道:“请他过来。”
那偏将便从一旁兵士手中拿过一盏风灯,给对方船上传信过去。不过一会儿,贺臻换乘了一艘轻便小船过来,上得大船,他先看了辰年与贺泽一眼,这才沉声与郑纶说道:“郑将军,你大营安稳无事,还请放了小侄。”
郑纶虽猜着贺臻现在不想与封君扬闹翻,可却又怕他使诈,便说道:“贺将军,我须得等到大营消息才能放了十二公子,还请贺将军见谅。”
贺臻不急不怒,淡淡应道:“好。”
自有郑纶身边亲卫下船登陆,快马加鞭回大营查看情况。郑纶须得给贺臻几分面子,不好叫他一直立于甲板上等着,便邀他去舱中稍候。贺臻并未拒绝,经过辰年身旁时却又停了下来,立在那里默默打量她。
辰年抬眼与他对视,嘴角忽地勾起一抹嘲讽,道:“贺将军,你实不用这般惺惺作态。你我都心知肚明,你非慈父,我也绝不是什么孝女。”
贺泽就在一旁,听辰年说出这般的话来,立时就要出声喝骂,可还不等他开口,辰年的长刀已是刷的一声出鞘,逼到他的颈边。她冷眼斜睨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贺十二,你敢骂,我就敢杀。咱们两个比一比,到底是谁的胆子更大一些?”
贺臻皱了皱眉头,冷声道:“泽儿退下!”
贺泽虽百般恼恨,却也只得往后退了一步。贺臻这才看向辰年,沉声道:“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兄长!”
“我没有这般卑鄙无耻的兄长!同样,我也没有你这样冷酷算计的父亲。”辰年冷笑,又道,“贺将军,我劝你一句,莫叫令侄再说什么你贺家是为了我才会舍弃宜平。这样的话说出来,非但不能糊弄了别人,反倒显得他愚蠢无比。你为什么不攻宜平,你自己心中最是清楚,不外是与封君扬暂时妥协,各图好处罢了。别把利益权衡后的选择,说成自己的牺牲,没的叫人笑话。”
贺臻面色阴沉地看了一眼贺泽,冷声问道:“你都与她说了什么?”
贺泽心中有些发慌,却不敢不答,便道:“侄儿只是想劝她认祖归宗。”
他这样睁着眼说瞎话,惹得辰年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讥道:“好一个认祖归宗!”
贺臻看向辰年,道:“你认祖归宗,于封君扬,于贺家,于你自己,皆大有好处!我还当你聪慧灵通,不知却这般幼稚。你母亲虽也性子倔强,可没你这般愚蠢!”
若不提母亲还好,一提反而更惹辰年生恨,她盯着贺臻,慢慢问道:“你有何脸来提我的母亲?”
这话问得贺臻哑口无言,却又恼怒异常,他扬手欲去打辰年,可待看到她那张与亡妻极为相似的倔强面庞,心中不觉一痛,那手便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了。那手掌缓缓放下,贺臻闭了闭眼睛,再不看辰年一眼,转身离去。
辰年全因不肯叫贺家人瞧了笑话,这才靠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眼见贺臻与贺泽等人进了船舱,她不愿与他们共处,又想着上岸去寻陆骁问慕容部之事,就暗中扯了一下郑纶衣袖,与他说道:“你派条船送我上岸,我要回城。”
郑纶瞥她一眼,却是说道:“你先等一会儿,待等到大营消息,我送你回城。”
辰年闻言不觉皱眉,道:“我这么大个人了,不用你送。”
郑纶微微垂目,道:“你若是再在我手上逃走了,我没法向王爷交代。”
辰年愣了一愣,冷笑道:“莫说我这回没想着逃,便是真的要逃,你也拦不下我!你不肯派船给我,我劫船便是。”
她说完,忽地纵身跃向贺臻来时乘坐的小船,反手一刀斩断缆绳,喝令那留在船上的军士开船。不想那几个军士皆极为硬气,便是辰年拿刀胁迫,竟也不肯开船。辰年见此,只觉谁人都可欺负她,脾气一时上来,索性抓了那几个人都扔到大船上,自己去操那小船。不想小船还不曾离开多远,又从大船上飞落一人。
辰年见郑纶追了过来,挑眉看他,问道:“怎么?你又要寻我来打架?”
郑纶却是垂目,低声说道:“我送你上岸。”
辰年有些意外,不禁怔了一怔。郑纶也再未说话,只熟练地操弄那小船。一会儿工夫,小船就到了江边。辰年跳到岸上,回身看郑纶,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道谢:“多谢。”
郑纶默了一默,这才问道:“你要去哪里?”
辰年却误会他怕自己跑掉,便说道:“你放心,便是要走,我也要寻封君扬问个清楚后再走,绝不会叫你受我牵累。”
她说完,便低着头匆匆离去。
郑纶立在船上,怔怔看她良久,这才撑船离开。待船快到江心,他无意间一次回头,却发现辰年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因距离已远,又是夜间,郑纶并不能瞧清那人面容,只觉那人身材高大挺拔,显然是个年轻男子,与辰年并肩走在一起,不时地侧头去看辰年,似是在说些什么。
郑纶微微眯眼,看得片刻才认出那人竟是陆骁,忽地明白过来辰年之前向他撒了谎,她并不是一人在江边,而是与陆骁在一起。他顿觉又受她骗,心中不由得恼恨,手上稍一用力,竟将那船桨手柄捏得粉碎。
却说岸上的辰年与陆骁两个,陆骁瞧辰年面色十分难看,不禁问道:“怎么回事?我瞧船上那人似是贺泽,真是贺家前来偷袭?”
“就是贺泽。”辰年将船上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给陆骁听。待说完这些,她抬眼看了看他,忽地问道,“你可知道我义父的下落?”
陆骁乃是拓跋垚信任之人,自是知道穆展越现在何处,只是此事涉及重大,他不好与辰年说,便答道:“知道,只是没有王的允许,我还不能与你说。”
辰年知晓他身为人臣的难处,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陆骁向她歉意地笑笑,道:“不过有一点我却是能告诉你,丘穆陵大人目前很好,你不用担心他。”
辰年默了一会儿,却又问道:“慕容部很得拓跋垚的信任吗?”
陆骁答道:“王对慕容部颇为倚重,否则芸生立后的阻力也不会那么大。”
辰年停下步子来看陆骁,道:“我身世已经泄露,据贺泽所说,是从慕容部处得知是义父把芸生带去的王庭。我现在很想知道,慕容部为何会漏出这样的消息,他们又如何知道的?是从拓跋垚那里,还是……樊景云在当中使了手段。”
陆骁闻言沉默片刻,问辰年道:“你怀疑是封君扬?”
辰年苦笑:“此事于他最有好处。”
陆骁想了一想,却是公正地说道:“阻止芸生立后之事,确是封君扬在从中作梗。至于你身份泄露之事,却没有十足的证据说是他所为。”
辰年听得这话有些意外,转头瞧了陆骁两眼,却是不觉笑了,道:“这就是你与封君扬的不同。若换作是他,他定不会这样答我。”
陆骁奇道:“他会怎么答你?”
辰年想了想,笑道:“他口中明明说着不是你,可听到人耳中,反而会叫人认定了是你。”
陆骁爽朗地笑了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该坦坦荡荡才是!”
辰年点点头,又问陆骁道:“芸生是被我义父带去王庭的事情,都有谁知晓?”
陆骁答道:“此事极为机密,只有几人知晓,都是得王信任的人。不过,丘穆陵大人带着芸生返回王庭途中,曾遭到杀手追杀,随行护卫死伤殆尽,可见便是如此小心,消息还是走漏了些。既然慕容部一心要阻拦王立芸生为后,定要去追查芸生的来路,由此也有可能查到丘穆陵大人身上。”
辰年思量片刻,道:“若我没有猜错,我义父并未在上京露面,而是隐姓埋名去了别处,是不是?”
陆骁闻言十分讶异,问道:“你怎知道?”这话一问出,他自己却不由得先笑了,道:“我忘记了,你那么聪明,定是从我的话里猜到的。”
“很好猜的事情,若不是这般,他的身份怎会直到现在才漏出。”辰年停了一停,不觉微微皱眉,又问道,“他去做什么了?”
陆骁却是不肯回答,辰年知他为难,便就淡淡一笑,道:“算了,不问也罢。”
陆骁见她笑容勉强,心中不觉有些担忧,出声唤她道:“辰年?”
辰年抬起头来,朝他笑,道:“我没事。”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陆骁忽地说道:“你若怀疑是封君扬泄露了你的身世,待我回上京后就去给你查此事,如果真的是他所为,总会有痕迹留下。”
辰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用你去查,我回去问封君扬就是。”
陆骁瞥她一眼,点头道:“也好。”
此时天色已经渐亮,隐约能看到远处的宜平城墙。辰年抬眼望了望那高耸的城楼,停下脚步,与陆骁说道:“你不用送我进城了,带着灵雀一同走吧。”
陆骁看她片刻,却是问道:“若真是封君扬所为,你怎么办?”
辰年面上晃过一丝迷茫,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其实,此事是不是他所为,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我还不能死心,想向他去要一个回答。”
陆骁听完,想要劝她同自己一起走,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那话该如何出口。瞧他这般,辰年就提起精神向他笑笑,拱手道:“今日与君一别,还盼日后再见有期,珍重!”
言毕,竟是再不看陆骁一眼,施展轻功往宜平城奔去。陆骁在原地站了片刻,到底是放心不下,忙在后追了上去。只是辰年轻功甚好,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便就已经是去得远了。陆骁直追到城门外,竟是没能追上辰年。
辰年一路疾行,径直入了城,刚到城守府门外,正好撞见封君扬从府内出来。封君扬一眼瞧见辰年,双目顿时一亮,匆匆向她走来,直到近前才又慢下了步子,那嘴角却是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含笑问她道:“你回来了?”
辰年不语,只立在那里默默打量他。
封君扬何等乖觉之人,一眼就看出辰年神情不对。只是他不知辰年昨夜里见到了贺泽,还当她是因为陆骁才会这般,又见她双目微红,面容憔悴,心中不觉微酸,便低声说道:“你这个去去就回倒是好,足足去了一夜才回,只怕气不死我。”
虽是抱怨,可他口吻依旧是那般亲昵,辰年只觉心中隐痛,勉强向他笑笑,问他道:“你要出去?”
“昨夜里军中送来消息,说是贺家有战船往东边来了,我须得过去看看。”封君扬说着,伸手去抚辰年有些散乱的鬓角。不想辰年却是侧了侧头,避过了他的手。封君扬微微一怔,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这才柔声问她道,“怎么了?又闹什么脾气?”
辰年微微抬着头看他,说道:“阿策,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能和我说真话?”
纵是到了此时,她心中还存着一分奢望,望他之前并未算计她的身份,甚至,哪怕是之前算计了,在他们两人交心之后,他能对她坦诚以待,而不是继续隐瞒欺骗。
辰年言行太过于古怪,叫封君扬心中有莫名的忐忑,他下意识去握辰年的手,问道:“什么事?”
辰年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义父的身份,可是你叫樊景云泄露给慕容部的?”
封君扬双瞳倏地一紧,他默默看辰年片刻,弯唇轻笑,问她道:“陆骁告诉你的?你信我还是信他?”
辰年心中最后那一丝希望也已破灭,她缓缓地闭了闭眼睛,重又看向封君扬,涩声说道:“我只问你是与不是?”
封君扬沉声答道:“不是,我没有做。”
辰年点了点头,想将手从他掌中抽回,可他却握得极紧,叫她挣脱不得。辰年只得放弃了这个打算,轻声道:“封君扬,我要你向我起誓,说此事不是你做的。”
“好。”封君扬想也不想地应下,举起右手,起誓道,“我封君扬对天盟誓,若此事是我所为,就叫我不得好死。”
辰年向着他淡淡一笑,却是说道:“阿策,我不要你不得好死。你这样说,若此事是封君扬所为,就叫谢辰年短寿促命,不得好死。”
封君扬身子骤然一僵,喉咙似是被人一把扼住,再说不得半个字出来。
辰年依旧是微笑看他,道:“说啊,阿策,你肯起这样的誓,我就信你。”
封君扬薄唇微微颤抖,几次开合却都不能发出那样的毒誓来。最后,他涩然而笑,道:“你若信我就信,何必非这样往我心窝里捅刀子。”
辰年垂目,伸出手盖上他的左胸,静静地感受着衣衫下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喃喃问道:“你也会感到疼?可这里真的有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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