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辰年这般,封君扬心中更觉惶恐,将她的手紧紧地压在他的心口,轻声道:“辰年,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辰年面容异常平静,轻轻点头:“我知道,你爱我,你一直都很爱我。可是从不妨碍你欺瞒我,愚弄我,利用我。”她抬起眼来看他,一双眸子失却了往日里的光彩,没了爱恨,没了喜怒,只余下无尽的、望不到底的悲伤和绝望。
封君扬从未见过这般的她,一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双手紧握住她的手,口中低唤道:“辰年,辰年,你别这样吓我。”
辰年向着他弯唇,却是轻声道:“封君扬,我不后悔,便是这般了,我依旧不后悔。”
她低下头去掰他的手指,可他现在怎敢松开这手。封君扬紧紧地握住辰年的手,低声央求道:“我之前做错了,辰年。我以后再不会欺瞒你了,我不要你换身份,我就娶谢辰年,好不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下一次只要需要,你依旧会这般。”她停下来,看着他问道,“封君扬,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可以说娶谢辰年?你怎么还可以拿这个名字来哄我?谢辰年是谁?她是贺臻的女儿,不管她认不认,她都与芸生一样,身上都流着贺家的血,她甚至比芸生更好用……”
“辰年!”封君扬低声喝断她的话。他强行稳住心神,拉了她的手回身疾步往府内走,边走边沉声吩咐顺平道,“去给郑纶传信,贺臻不会偷袭宜平,贺家战船东来许是有别的缘故。先拦下那些战船,看看是谁在上面。其余之事,叫他自己酌情处理。”
顺平虽是担心他们两个,却也只得应声离去,临走前给旁边众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都退下。
辰年忽地想笑,他并不曾去江边,却是已把事情猜了个大概,果真是个能人。她笑着看向封君扬,道:“是贺泽。贺泽瞒着贺臻带船前来,想着引郑纶出来,好偷袭他大营。结果被贺臻察觉,拦下了那些骑兵,又乘船追了出来。”
封君扬闻言停步,回身看她,问道:“你昨夜里去了江边?”
辰年不答,反而问他道:“你与贺臻达成了什么协议?”
封君扬不敢再欺瞒她,答道:“我娶你为妻,贺家水军退回泰兴。”
“只这些?”辰年挑眉,轻笑着摇头,“不对,封君扬,贺臻断不会为了这个就退军。他也得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才成。”
封君扬静静看她,片刻后才困难开口:“我所有孩子须得由你所出,次子归于贺家,封异姓王,世袭罔替。同时,我出兵西北,助他灭除张怀珉。”
“贺家就此归降你,与你共抗鲜氏,可对?”辰年微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封君扬,你果真是该夺天下的。妻子,儿女,皆是你算计的棋子,这般卑鄙无耻之人,怎能不去坐天下!”
封君扬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水,虽是痛惜,却仍是沉声说道:“上兵伐谋!若是能兵不血刃,有何不可?辰年,你当时为什么要嫁与郑纶,不就是希望宜平能少死些人?你该能懂我!”
“懂你,我怎么会不懂你。”辰年嘲笑着拂开他的手,“封君扬,我就是因为太懂你,才知道你们这约定是多么的虚伪无耻。你天下在握之时,怎能容得下贺家这个异姓王独霸江北,而他贺臻,又怎肯屈居人下,只做一方诸侯!”
封君扬紧紧抿唇,说不出话来。
辰年笑道:“你与贺臻,怀的都是一般心思,不过是扯着‘情’字做遮羞布,盖着你们底下见不得人的算计与心思。你们相互算计,权衡利益,结盟或者背盟,当中的筹码是我,或是芸生,毫无区别。”
这话利得仿若针尖,针针见血,叫封君扬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话。算计与谋划,是他自小便学习的,到现在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成为他的本能。可他却又是真的爱她,从心底爱她。
封君扬看着辰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辰年,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欺瞒就不是伤害吗?”辰年回望着他,平静说道,“封君扬,你自觉宠我爱我,却从没有将我放到与你对等的地位来看过我。我只不过是一件最得你喜欢的东西,高兴时宠着爱着,需要时哄着骗着,万不得已时,还可以像贺臻对我母亲那般,舍掉弃掉。”
封君扬心中一痛,不觉皱眉,问她道:“你就这般看我?”
辰年不想与他争论,只问他道:“封君扬,你可还记得那日在花藤下我和你说过的话?”
封君扬记性极好,怎会不记得她说过的话。她说:你若逼我,我就一走了之,实在走不了,我还有一死了之。他不觉闭目,试图做最后的挽救:“辰年,你的身世瞒不住,便是我不说,贺臻也会查出。”
“那不一样。”辰年浅浅一笑,抬眼看他,轻声道,“封君扬,你太不讲道理。你要我对你全心全意,而你连一个最简单的坦诚都无法给我。”
封君扬面上虽还镇定,可那眼睛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辰年,你又要走?你又要逃开我了?”
辰年此刻万念俱灰,一时连生念都断了,哪里还有逃走的劲头。她只看着他,反问道:“不然怎样?我嫁给你,和你同床共枕,给你生儿育女,然后却一直防备着你,算计着你,揣摩你每一句话,观察你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封君扬,你想要的是这些吗?如果你说是,我就回到贺家以贺家嫡女的身份嫁你,叫你得偿所愿。”
封君扬无法回答,辰年不觉失笑,慢慢地摇头:“你看,你可以算计我、利用我,却不想我这般对你。可天下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封君扬拦在她的身前,盯着她,说道:“辰年,以后再不欺瞒你,你再信我一次。”
辰年嘲弄地笑笑,伸手推开了他,往院外走。
“辰年!”封君扬在后唤她,艰涩说道,“我也会累,这一次你若再走了,我怕自己再没力气去寻回你。”
辰年停下步子回身静静看他半晌,道:“封君扬你放心,我先不会走,我现在只是不想瞧见你,你我两个先分开几日,各自思量清楚。”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到得城守府门外,陆骁刚刚追到。辰年见了略略一怔,勉强收整心情,走上前去,笑道:“你怎的跟来了?”
陆骁不答,只打量她的面容,问道:“你问过他了?”
辰年想对他笑,那嘴角实在太过于沉重,叫她用尽了力气也弯不起来。她只得放弃,答道:“问过了,的确是他做的。”
陆骁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沉默了片刻,道:“你随我一同走吧。”
辰年笑笑,摇头:“封君扬不会这般轻易放过我,更何况上京情况也一样纷扰复杂,我去了只会叫你为难,我不去。”
陆骁沉声道:“我不怕。”
“可我却倦了。”辰年道,她此刻心中其实十分茫然,甚至已是了无生意,可却不愿陆骁为她担心,便撒谎道,“我想先下江南,去找师父和道长他们,其余事情,以后再说。”
他们两人正说着,封君扬却从府里追了出来。他刚才虽对辰年说了狠话,可哪里又能真的放手,独自在院中立了片刻,就又追了出来,不想一出门却见辰年与陆骁在一起。封君扬一时误会,只当辰年是要与陆骁走,心中又恨陆骁挑拨辰年,顿时对他起了杀意。
辰年一看封君扬的神色,又见不知从哪里涌出来许多高手,将陆骁各处的退路皆封死,忙闪身拦到陆骁身前,向封君扬怒声说道:“封君扬,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你少迁怒他人!”
封君扬心中气恼酸涩,面上却是露了微笑,道:“辰年,难道陆骁都没有告诉你,他将是鲜氏大军南下的先锋将?我杀他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怎算是迁怒?”
辰年不禁回头看陆骁:“真的?”
陆骁坦然点头:“王若派军南下,我定是要在军中为将。”
辰年低头苦涩笑笑,低声道:“真好,皆是身不由己之人。”她又抬头去看封君扬,面色已是恢复了坚毅之色,只沉声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先锋将,他既是为我来这宜平,我就要他平安回去!你若杀他,那就去战场上杀。若想在此,绝无可能!”
见辰年这般维护陆骁,封君扬心中怒意更盛,冷冷地看他们两个几眼,吩咐道:“留下陆骁,无论生死。”
此令一出,那些高手立时就往陆骁处扑了过来。辰年知晓封君扬身边高手众多,只凭她与陆骁两个根本逃脱不得,更别说他们此刻还在宜平城内。她挥刀替陆骁挡住几刀,看了眼那负手立在台阶上的封君扬,略一迟疑,便就向着他那里疾掠过去。
她身形太快,众人又都没有防备她,竟叫她直冲到封君扬近前,待再反应过来,她的长刀已是抵在封君扬身前,厉声喝道:“住手!”
众人闻言,一时都停下手来,愣愣地看向辰年,不敢轻举妄动。封君扬却是低头看她,勾起嘴角浅浅而笑,轻声问道:“辰年,为了陆骁,你要拿我的性命作要挟吗?”
辰年咬紧牙关,抬眼看他:“你莫要逼我。”
封君扬面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问她:“是吗,辰年?”
辰年点头,应道:“是。”
“好,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能为了他杀我。”封君扬向她笑笑,声音忽地转厉,冷声吩咐道,“杀了陆骁!”
这话刚一出口,他的身体便就僵了一下,锋利的刀尖已是刺破他身前衣衫,进入血肉。封君扬缓缓低头,看了看那刀尖所抵的地方,又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辰年,虽未说话,眼圈却是慢慢变红。
辰年哑声反问他:“封君扬,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杀你?你倚仗的是什么?”
他倚仗什么?他倚仗的无非是她爱他,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算计她,一次又一次地哄骗她。辰年齿关隐隐打战,手臂却端得极稳,刀尖又往前探出几分,血顺着刀锋冒出,往四下里浸染开去,在他淡青色的衣袍上开出一朵艳丽夺目的花朵。
虽朝阳子曾说过此处不会要人性命,便是真一刀捅进去也无碍,可那颜色实在太过于刺目,辰年竟不敢再看,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回头看向那些高手,寒声喝道:“都退后!”
众人没得封君扬命令,不敢就此放了陆骁,可封君扬性命又在辰年手上,不敢妄动。一时之间,双方竟是僵持起来。封君扬身体微抖,脊背却是挺得笔直,看着辰年悲怆一笑,道:“辰年,你的刀该再深几分,这样一刀杀了我,岂不更好?”
辰年心中痛极,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才能救下陆骁,便硬着心肠说道:“你是人质,现在就杀了你,如何救陆骁?”
“好,好,好。”封君扬哑着嗓子连说几个好字,眼角处却是缓缓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顺平给郑纶传令回来,瞧到这情景,顿时一愣,待再瞧清封君扬所伤之处乃是身前要害,更是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他从马上滚落下来,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大门处奔,一边急声叫道:“谢姑娘,快停手!您这是做什么?”
“停下!”辰年喝道。
顺平吓得立时停住了脚步,只央求道:“谢姑娘,您千万莫冲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王爷这般待您,您怎忍心下手伤他?”
瞧着顺平回来,辰年竟隐隐松了口气,她稳一稳心神,冷声与顺平说道:“叫他们都退回院内。备马,送陆骁出城!”
封君扬立在那里垂目不语,顺平飞快地睃他一眼,一迭声地应道:“是,是,是。”
这些高手本就受顺平节制,听他下了令,便均退回了城守府内。又另有人给陆骁牵了坐骑过来。陆骁刚才一人受到多名高手围攻,此刻身上已是挂彩,他不愿独走,叫辰年道:“谢辰年,你随我一同走。”
辰年本就没想着与他一同走,更怕封君扬言而无信,一得安全就下令击杀陆骁,便就说道:“你先走,不用管我。”
她话刚出,一直漠然不语的封君扬却是轻声吩咐道:“顺平,备两匹马,叫他们一同走。”
顺平闻言一愣,看了眼封君扬,忙又叫人再牵一匹马过来。封君扬看向辰年,嘴角微勾,道:“谢辰年,我这次既说了放你,就绝不会失信。你可放心地与陆骁走。”
辰年唇瓣已经咬得出血,她默默看封君扬片刻,猛地抽回手上长刀,往后退却两步,向着他咧嘴笑了笑,道:“好。”
她毅然转身,跃上另外一匹坐骑,喝道:“陆骁,走!”
他们两个策马往北城门疾驰而去,一路通畅地出了城,又快马加鞭往北行了一段路程,辰年便就勒停了马,陆骁奇怪,忙也停了下来,问她道:“怎么了?”
辰年笑笑,与他说道:“你走吧,带着灵雀离开,再不要回来。”
“那你呢?”陆骁问道。
辰年正色答道:“陆骁,我并不想随你去上京。我渡江南下,往江南寻师父和道长他们。”
这话之前她便说过,陆骁丝毫没有起疑,加之他是个性格爽快之人,从不愿勉强辰年,听她这样说就只深深地看了她两眼,向着她抱拳一笑,道:“后会有期,保重!”言罢,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往北方山林冲去。
陆骁刚走不久,辰年还兀自发呆,却听得身后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拨转马头回身看去,就见黄尘飞扬之中,一队骑兵由远及近。辰年只当封君扬又是说话不算,不觉嘲弄地笑了笑,横刀立马拦在了那路上。
那队骑兵眨眼工夫就到了近前,当首之人却是郑纶。
原来顺平给郑纶传信之时,郑纶就已经与贺臻快到了南城门。顺平传过信后匆匆回转,郑纶也在后跟来,只比顺平慢了不过盏茶工夫。他到城守府时,封君扬刚刚被人抬进府内。郑纶眼见封君扬伤在要害之处,又听是辰年为了陆骁才伤得封君扬如此,心中顿时全是怒火,带着人就追了过来。
郑纶勒马,寒声道:“让开。”
辰年却是动也不动,只问他道:“封君扬说了放人,怎么,又言而无信了?”
郑纶冷冷地看着她,道:“你让开,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辰年一心要拖住郑纶,好叫陆骁他们走远,怎会就此让开?她将长刀横于身前,道:“休想,你若从这里过去,就先杀了我再说。”
郑纶闻言,二话不说,手下一按马鞍,直接纵身向着辰年扑去。
辰年紧抿唇瓣,微微侧身拨开他刺过来的长剑,手腕急转间,刀锋已是紧贴着他的剑身往他手上急削过去。郑纶这一剑若是继续劈下,虽能伤了辰年,可他手腕却也要被辰年削断。无奈之下,郑纶只得回剑自保,辰年却趁此机会从马背上跃起,连人带刀,如影随形地追向郑纶。
她这两年武功进展神速,早已不是那年飞龙陉中的那个小小女匪,虽还敌不过郑纶,可此刻以命相拼,一时倒也不惧郑纶。
郑纶见辰年为了陆骁非但重伤了封君扬,竟是连她自己的生死都不要,招招都是与敌同归于尽,心中不觉更怒,手下招式越加凌厉。辰年体内五蕴神功极速运转,内力灌注刀身,那刀风暴涨,竟迫得郑纶连退了几步。
郑纶不想辰年武功竟精进到如此地步,他是武学奇才,年少成名,鲜遇敌手,纵是如乔老那般的绝顶高手,也奈他不得。现如今却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迫得如此,郑纶也斗得性起,长啸一声,手中长剑如灵蛇般探出,直刺向辰年肩头云门穴。
辰年疾速仰身躲避,脚尖就势踢出,将郑纶手中长剑踢偏。她腰肢柔韧而灵活,明明刚压到了底,却又似柳条一般瞬间弹了起来,借着那劲道,双手握刀直劈向郑纶肩颈。她速度太快,郑纶只得迅速闪身,长剑一转,挑向她的肋下。
不想辰年这一招却是虚招,刀锋在半空中兀地一转,竟就向着郑纶握剑的手臂上斩落下去。郑纶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地伸掌向辰年身前拍了过去。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郑纶也是一时怒极攻心,才会出此下策,想迫得辰年收刀躲避。可辰年那里却早已是存了死念,只不管不顾地挥刀砍落。生死不过瞬间之事,辰年长刀落下时,心中却忽地想到她与郑纶并无深仇大恨,他曾在青州放她逃离,他曾与她共夺宜平,甚至就在昨夜,他还曾摇着桨送她上岸……
他是封君扬的左膀右臂,她真的就要这般斩断他的手臂吗?
辰年忽地一笑,手腕急翻,以刀背拍在了郑纶手臂上。就在此时,郑纶的一掌也已拍到,重重落在她的胸口,砰的一声,竟将辰年整个人都击飞了出去。
郑纶不想辰年会半点不避,呆愣愣地看了看自己手掌,又看看那完好无损的右臂,一时怔住。
旁边亲卫这才得了机会冲上前来,急声问道:“将军?”
郑纶拨开他们,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女子,她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他心中忽生出莫名的害怕,双腿止不住地发软,似是下一次迈出去,就会栽倒在地上。就在他离她还有丈许远的时候,那地上的女子才慢慢地动了一动,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咳。
郑纶顿时停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只怕这是幻觉,自己一动,这幻觉就会消失。
辰年用手臂撑着地费力地半坐起身来,看郑纶这般呆立在那里,咧嘴想笑,却是忍不住先吐了口鲜血出来,她吃力地抬起手背,擦了擦那血迹,无力说道:“郑纶,你不用怕,这许多人都能给你作证,不是你杀的我,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郑纶心中一片茫然,低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辰年低声重复,却又忍不住闷咳,她受伤极重,每咳一声都有血从嘴里涌出,她开始还擦,到后面手臂再无力气抬起,身体也撑不住,索性就又躺倒在地上,低声答道,“累,活着……太累。”
她微微眯起眼睛,贪恋地望着天空中的蓝天白云,低声道:“可我偏偏又应过老和尚不寻死,要好好活着……”
辰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郑纶似猛地惊醒过来,几步上前将辰年从地上扶起,右掌抵住她的背心,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他心慌意乱,竟忘了上马,抱起辰年拔足往城内狂奔。快到城门时迎面遇到贺臻带着人追来,瞧得情形也是一愣,忙拦住郑纶,问道:“怎么回事?”
郑纶慌乱答道:“我,我打了她一掌。”
贺臻浓眉紧皱,面色凝重,沉声吩咐身后随从道:“曹音,速回水寨去寻白先生,叫他乘快舟东来。曹容,通知泽儿将船靠岸,我这就带辰年去船上。”
那两个随从齐齐应声,拨转马头疾驰而去。贺臻伸手想要将辰年从郑纶怀中接过,不想郑纶却是不肯松手,他抬眼冷冷去瞧郑纶,道:“郑将军,这是我贺臻的女儿,我须得带她回船上请人救治。”
郑纶手掌一直不曾离开辰年背心,将真气灌入她的体内,到此刻额上已是起了薄汗。他张了张口,艰涩说道:“她内息太过于微弱,我不能撤掌。”
贺臻又看郑纶两眼,叫人让出一匹坐骑来,道:“上马。”
郑纶抱着辰年跃到马上,一行人纵马绕宜平城而过,径直到了江边。贺泽已带着船在江边等候,迎着众人上了船,不等贺臻吩咐,便叫那船沿江逆流而上,去接应乘舟东来的白先生。
这一路上,郑纶从没断了给辰年输送真气,到了此刻,体内真气已近枯竭,身上衣衫皆被汗水浸透。贺臻身旁的一个随从瞧到这般情形,便就上前说道:“郑将军,叫小人替您一会儿吧。”
郑纶抬头看他,见这人就是那夜去宜平城内寻辰年的青衣人,好似是叫作曹容的。郑纶虽不甘心,内力已是不继,只得点头,道:“好。”
那人先伸手按在郑纶肩后,借他的手探了探辰年体内经脉,这才替下郑纶,以掌抵住辰年背心,持续不断地往她经脉内灌入柔和刚正的真气,以护住她的心脉,好叫她维持住那点微弱的内息。
郑纶踉跄着起身,立在那里怔怔看辰年,瞧她双目紧闭,睫毛低垂,纹丝不动,面庞仿若是上好的细瓷,虽白皙细腻,却是失却了往日里的红润,毫无生气,便是那唇瓣也苍白无色,只嘴角上的那抹血迹鲜红艳丽,触目惊心。郑纶看得心惊,竟不敢再看下去,忙转了身往舱外走去。
此刻正是晌午,头顶日头虽然烈,却仍是驱不散江上的寒意,那船逆流全速航行,风迎面扑来,打得人面颊隐隐作痛。郑纶在甲板上立得片刻,听得身后有人过来,回头看去,不想却是贺泽。
贺泽走到船头,淡淡道:“放心,只要她能撑着这口气见到白先生,性命就会无忧。我那日被她一掌差点把心脉齐齐震断,你瞧,现在不是也还好好活着?”
郑纶侧头看他,问道:“白先生是谁?”
“你们只知神医朝阳子,却不知有鬼手白章。白先生是我叔父救下的一位能人,医术比那朝阳子只高不低。”说话间,江面上有艘快船扯足了风帆从上游顺流而下,贺泽不觉一笑,道,“白先生来了。”
他们所乘的大船迎上前去,那快船收起风帆,贴到大船近前停下,有四名护卫从舱中抬出架轮椅来,其上端坐了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圆团脸,白胖胖,五官和气,观之可亲。那几名护卫轻功甚好,抬着他跃上大船。贺泽忙走上前去,恭声叫道:“白先生。”
白先生笑眯眯地问道:“是谁又挨人打了?”
不等贺泽回答,贺臻从舱内出来,道:“在这里。”
白先生瞧了那舱门一眼,伸手从轮椅旁取下一副拐杖来,借着双拐支撑站起身来,口中嘟囔道:“我就烦坐船,去哪里都不方便。”他这样说着,双拐交替点地,人轻飘飘地往那舱内而去,身形却是奇快无比。
贺泽转身看郑纶一眼,道:“若是担心就进去看着,只守在这里有什么用?”
郑纶迟疑了一下,跟在贺泽后面进了船舱,就见那白先生已是在辰年身边坐下,伸手在她胸骨上摸了摸,叫道:“哎哟,这样重的一掌,肋骨才不过断了两根,这丫头瞧着娇滴滴的,身子骨可真够结实!”
此言一出,舱内几人目光齐齐落到郑纶身上。郑纶羞愧难当,面色青灰,只恨不得当场以死谢罪。那白先生又去探辰年经脉,面色却是渐渐凝重下来。
贺臻见状,不由得低声问道:“怎样?”
白先生抬眼看他,面上收了嬉笑,道:“肋骨断了倒不碍事,只是这丫头所受内伤实在太重。她修习的内功极为刚强霸道,这才能硬挨住这一掌,此为其幸。可眼下她经脉俱损,却承受不住这份霸道,也算深受其害。”
“可还有救?”贺臻又问。
白先生沉吟片刻,道:“可以勉力一试,只是须得先废掉她这霸道的内功,如此一来……”
郑纶听得身形隐隐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一个年轻女子,武功能到她这般高强极为不易,攻打宜平时,他曾与辰年相处过一段时日,知晓她练功有多么勤奋,不想今日却被他的一掌全部断送。
贺臻淡淡瞥他一眼,这才又与白先生说道:“那就请先生出手救她性命。”
白先生点头应道:“好。”
他需要行针,便只留了贺臻一人在舱内,其余众人皆退出舱外。贺泽在船舷上默默站得片刻,忽地轻声说道:“那日她从宜平城上飞掠而下,威风凛凛,无人能挡。我就忍不住想,世上怎还会有她这般的女子,像是飞天的雄鹰,矫健美丽,桀骜不驯,又像是长在山野间的野蔷薇,随性而长,肆意张扬,耀眼夺目。”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没了声息,默得片刻,忽地轻轻嗤笑了一声,却没说话。
郑纶一直沉默,贺泽说的话听入耳中,只叫他更加茫然。
他犹记得那个与他同骑一马的少女,圆鼓鼓的脸颊上满是尘土,却依旧遮不住底下的白皙红润,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水润灵动,转动间透露出小小的狡黠。她就坐在他的身前,像是一团跳跃的火焰,炙得他难受,每一次触碰,都叫他仿若是被火燎到,又痛又痒,直入心扉。
他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就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这心思太过于阴暗龌龊,叫他不齿,却又饱受折磨,于是,他就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到了她的身上,是她轻浮放荡,是她不知羞耻,是她……才勾得他产生了那样肮脏的念头。
可她何曾对他做过什么?她对他谦和有礼,坦诚直爽,便是对着他笑,也是笑得坦坦荡荡,从未忸怩作态。可他却轻视她,不屑她,只凭着那一纸作不得真的婚书,就对她肆意羞辱。
一时间,郑纶心中满是懊悔自责,浑浑噩噩地站在舱外,直等到日头西坠,听得贺臻在舱内唤人,这才惊醒过来,忙抢身进入舱内。辰年已经在榻上睡去,面容虽还苍白,唇上却已是有了些颜色。他一时情难自控,伸手握住她手腕,感受到她脉搏虽还微弱,却已是平稳,不像之前那般急促杂乱。
白先生心神耗损严重,使不得双拐,由人抬出舱外。贺臻亲自送了白先生出去,这才回身来看郑纶,默默瞧他片刻,冷声唤道:“郑将军。”
郑纶猛地回过神来,忙松开了辰年的手腕,垂头立在榻边。
贺臻道:“我女儿虽然伤了云西王,可却也被你重伤,算是扯平了。我泰兴水军这就退军西返,还请郑将军回去与云西王说,泰兴虽愿与云西结秦晋之好,可姻缘一事却是勉强不得。昨日之约,暂且作罢。”
郑纶并不知晓贺臻昨日与封君扬有何约定,闻言只是默不作声。
贺臻又道:“我这就派船送你上岸。”
郑纶迟疑一下,却是说道:“可有纸笔借郑纶一用?”
贺臻微微有些诧异,却仍是叫人送了纸笔过来,在矮桌上铺设好。郑纶提笔,怔怔站了片刻,才在那纸上落笔下去。他虽是武将,字却写得极为端正,蝇头小楷写了大半张纸,这才收住,落下自己姓名。
等得那墨干,郑纶双手捧至贺臻面前,道:“待她醒来,还请贺将军转交给她。”
贺臻只扫了一眼,便就微微皱眉,将那信纸撕了团成一团,指尖轻轻一弹,那纸团便飞出船窗,落入外面江中。贺臻道:“她是我贺家女,姓贺名云初,不是什么谢辰年,用不到你这放妻书。”
郑纶愣了一愣,不觉笑笑,向着贺臻行了一礼,转身时却又不禁看了看榻上的辰年,这才大步离去。贺臻在辰年舱中默默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出来,对守在舱门外的贺泽说道:“你随我来。”
贺泽恭谨地应了一声,随着贺臻去了船后甲板。贺臻斥退身边随从,待甲板上只留他们叔侄二人,这才回身冷冷看向贺泽,道:“是我之错,不该把你自小交给封氏管教,叫你也如她封家人一般,长成了这般阴柔的性子!”
贺泽听得面色一变,抿唇站了站,便撩起衣摆,直挺挺地跪在了甲板上。
贺臻道:“胸怀坦荡,深谋远虑,隐忍坚毅,你一个没有学会,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这等妇人手段,倒是学得十足,亏你还是个七尺男儿!”
贺泽闻言身形顿时一僵,过得片刻,不发一言地跪伏下去。
贺臻立在那里看他半晌,叹一口气,道:“泽儿,你是我贺家未来的家主,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说完此话,他再没有说什么,只转身离去,留贺泽一人跪在甲板上。江上夜风凛冽,很快便将贺泽身上的大氅打透,寒凉刺骨。贺泽重伤未愈,身体虚弱,跪不得片刻,身体便就冻僵。
过了一会儿,贺臻的心腹随从曹容从舱内出来,走上前来,垂手向贺泽道:“十二公子,小人来替将军问话,你可知错了?”
贺泽神色倔强,咬紧了牙,回道:“不知。”
曹容闻言回去,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又出来,再次问贺泽道:“十二公子可知错了?”
贺泽依旧跪得笔直,动也不动,只答道:“不知。”
曹容又传贺臻的话道:“她与芸生一般,也是你的妹子。”
贺泽淡淡回道:“她从未视我如兄。”
曹容看贺泽两眼,方转身回了舱内。
宜平城内,郑纶也一般跪在封君扬门外。顺平端着碗汤药从外面匆匆过来,只瞧了郑纶一眼,便进了屋内,服侍着封君扬喝了药,又漱过口,这才小心地说道:“王爷,郑纶还在门外跪着……”
封君扬神色淡漠,道:“他与谢辰年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叫他回去。”
顺平暗自叹气,在屋内站了一站,却不敢再多说话,躬身退了出去。待到门外,他才直起身来,伸手拍了拍郑纶肩膀,示意他起身跟自己走。郑纶迟疑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来,随着顺平走到游廊拐角处。
顺平低声道:“快些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可别在这里扎王爷的眼了。他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非跪在这里,还想求个什么结果?”
郑纶低头,默得片刻,道:“谢姑娘并未随那陆骁走,我追到时陆骁已走,谢姑娘是往回来的。”
“那又怎样?”顺平叹息,咂了下嘴,才又说道,“你是没见到王爷的伤处,郎中说了那地方甚是凶险,若是偏得半分,王爷的命就保不住了。莫说是王爷,就是我看着都觉心寒。不管王爷做错了什么,就凭他对谢姑娘的这份痴心,谢姑娘都不该下这样的狠手。”
郑纶无话,顺平瞥他一眼,又挥手赶他,道:“快些走吧,你若是还念以前的主仆之情,那就看好了泰兴水军,切莫叫他们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郑纶站得片刻,回到封君扬门外,跪下磕了几个头,这才起身离去。
十月二十一,泰兴水军拔寨,向西返回泰兴。因是逆水行舟,行程就比来时慢了许多,直到第三日头上,船队才进入了襄州界内。
辰年醒来时正是午后,身下床榻微微晃动,叫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她睖睁了片刻,这才缓缓转头往旁侧瞧去,就见桌旁有两人正在对弈,当中一个身材高大,罩一身泰兴军袍,正是贺臻,另一个却是个四十多岁的白胖子,模样陌生,她并不认得。
贺臻似是有所觉察,忽地向着床榻处望了过来,见辰年醒来,便与那白胖子说道:“白先生先去瞧一瞧那丫头,回来咱们再接着下棋。”
白先生口中应了一声,身形却是没动,到底是先把手中的黑子落下了,这才取了桌旁的双拐,起身往床边来看辰年,一边走一边回头提醒贺臻道:“你莫要动我子,我可是都记住的。”
贺臻闻言一笑,也从桌边起身,随着白先生往辰年这边而来。
白先生手指搭上辰年脉门,催发真气灌入辰年体内,沿着她各处经脉行走一圈,道:“没事了,慢慢养着身子就成了。”
他说完,就把辰年手腕一丢,人又飘至桌旁,低头细看那棋局,颇为不耐烦地催促贺臻道:“快来,快来,这一局定能大败你!”
贺臻回到桌边坐下,笑道:“那也未必。”
两人又厮杀半局,白先生终胜了贺臻数子,不觉心情大好,一张圆团脸上眉开眼笑,越显和气。他伸手入怀摸了个小瓷瓶出来丢给贺臻,道:“这东西给这丫头吃,对她身体大有好处。”
贺臻道谢收下,送了白先生出去,方回身来看辰年,瞧她躺在那里不言不语,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不想竟就这点出息。你只是为了封君扬一人活着吗?他负了你,你便就不想活了?”
辰年抬眼静静看贺臻片刻,忽地弯唇笑了笑,反问他道:“那该为谁活着?为你贺家?”
贺臻答道:“为你自己。”
辰年不想他会这般回答,颇有些意外,探究地看向贺臻。
贺臻立在床前,任她打量,问道:“你若自己都不肯为自己活着,又怎能要别人为你而活?事事以你为先?”
辰年紧抿唇瓣,沉默不言。
贺臻看她一眼,又冷声道:“只有软弱无能之辈,才用己之生死来要挟别人。你生也罢,死也罢,不过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与他人何干?他纵是为你伤情,不过三五年工夫,便也就淡忘了。再多说些,十年八年,又或是终生难忘,又与你何干?”
他将手中瓷瓶扔到辰年身边,道:“我话已至此,你自己好好想上一想,若是仍想不开,窗外便是宛江,又没盖子,你跳了便是,我绝不叫人捞你。”
他说完果真就出了船舱,只留辰年一人在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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