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淡淡答道:“因为你是我贺臻的女儿,因为你身上有鲜氏王女的血脉,你的出身注定你的命运。现在泰兴夹在鲜氏与封君扬之间,两面受敌,必须要择一联合,方能支撑下去。”
听他提到母亲,辰年心中一动,她本是满腔怒火,却硬生生地逼出了眼泪,颤声与贺臻说道:“你若还真的记挂我母亲一星半点,就不该叫我去走她的老路,步她的后尘。”
这话触动贺臻心弦,他眼中也不觉露出了悲伤之色,垂目默得片刻,轻声道:“你不会走你母亲的老路,你有爹爹。只要贺家一日不倒,封君扬就要看重你一日。”
之前辰年孤身一人,根本不惧生死,可眼下却还有叶小七的性命,她不得不忍下性子与贺臻周旋。瞧着贺臻露出这般神态,辰年迟疑了一下,忽地低声问他道:“我母亲叫作阿元?”
“是,阿元。”贺臻望着辰年苦涩笑笑,又道,“辰年,不是爹爹不想养你,而是不知你身在何处。当年你母亲死后,穆展越将你母亲的遗体焚化,骨灰尽数撒入宛江,没有给我留下半点。我从盛都赶回,带人追了大半个江北,才在靖阳关外堵到了他。他眼看无处可逃,就点燃了所住的草屋,最后关头,才将一个孩子从窗中掷出。我便真信了那孩子是你,哪里想到里面死的另有其人,而他早已带着你逃离,在清风寨隐姓埋名十几年。”
这是贺臻第一次向辰年解释当年之事,辰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态度上的变化,在理智强硬之后,开始试图以温情来软化她。她低头沉默半晌,心思转了几转,终于决定寻找贺臻弱处下手,便轻声问他道:“我母亲当年是如何死的?”
贺臻似是料到了她要询问此事,闻言答道:“当年你大伯壮年猝死,泽儿太小,我只得担起贺家家主之责。那时泰兴四周强敌环伺,家中又出了叛逆,危在旦夕,为求盟友,家中决定要与云西联姻。”
分明是已过去许久的往事,可现在提起来还是牵扯得胸口生生作痛。贺臻不觉闭目,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道:“一族上下性命皆系于我一身,我无法为着个人私情,弃家族于不顾。我求你母亲为了我忍耐几年,她却不愿。一场争执过后,我一气之下去了盛都,再回来时,你母亲已是不在……”
屋中一片静寂,良久无声。
过得片刻,贺臻才自嘲地笑了笑,疲惫地说道:“辰年,谁都想着坦坦荡荡,肆意快活。想当初,我也曾一心想着带你母亲游历天下,不问世事。可我们这样的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辰年暗道好一个“身不由己”,这世间薄情男子皆有一个身不由己,理直气壮地要女子为之委曲求全,若是那女子不肯,便是不通情理,死有余辜。她心中百般不屑,面上却是做出迷茫之色,只坐在那里低头不语。
贺臻看她一眼,只当她是想到了封君扬身上,不觉叹息一声,道:“你先回去吧。叶小七那里,你先不能过去看他,须得熬他几日才可。放心,我不会拿他怎样。”
辰年站起身来,默默看贺臻片刻,却是一句话未说,转身出了屋门。刚到院中,正好遇到贺泽匆匆过来,辰年瞧他身上还穿着军袍,显然是刚从军中回来,忙闪身拦住了他,问道:“叶小七现在怎样了?”
贺泽看向辰年,问道:“你是问那叶轻舟?”
叶轻舟这名字还是当初寨子里的夫子给叶小七起的大名,只是从没有人叫起,莫说寨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便是辰年也快忘记了他这名字。她初一听见,不觉愣了愣,方才点头道:“是。”
贺泽事前得过贺臻的交代,不许害叶小七性命,现听辰年问起,笑道:“没事,只被打了一顿,昏死过去了,胳膊腿都还齐全着。”
辰年虽早知叶小七免不了要受些折磨,可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惊怒。她有心刺贺泽几句,可转念一想做口舌之争毫无用处,便也就强行忍下了,反而屈膝向着贺泽福了一福,与他低声说道:“十二哥,叶小七与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又是为我才受此难,求你别为难他。”
贺泽见状面露惊讶之色,奇道:“辰年,你这是在求我?”
辰年点头应道:“是。”
她这般坦然承认,实在叫贺泽太过于意外,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瞧她片刻,咧嘴笑笑,低声道:“辰年啊辰年,你也就是求我的时候,才肯叫我一声十二哥。”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放心,日后叫你十二哥的时候多着呢。”辰年浅浅一笑,向着贺泽微微一欠身,便随着侍女回了住处。
几日之后,辰年住进了内院最深处的那个小院。贺臻本有意要将傻女搬出,另寻个地方好好养着,辰年却道:“别了,还是留在这里吧,一是与女儿做个伴,二也可以提个醒,好叫女儿警醒着点,千万不要成了她这个模样。”
听闻这话,贺臻静静看辰年半晌,这才淡淡应道:“好。”
辰年又问他道:“可需要去拜见封氏夫人?”
贺臻道:“不用。”
辰年歪着头,一派天真地看他,道:“真的不用?爹爹可不能因为疼惜女儿,就叫女儿没了礼数。”
贺臻面色微沉,冷声道:“不用。”
辰年抿嘴笑了笑,道:“那爹爹可得多派些人来保护女儿,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啊。若是女儿被人算计了性命去,爹爹纵是还能再找一个美貌懂事的女儿来,那封君扬可不见得要哦。”
贺臻抬眼看辰年,道:“辰年,你心中还有怨气。”
“有。”辰年点头,弯唇笑道,“而且还不少。”
“那也不能流露在面上,便是心里再怨,也不能。”贺臻说道。
辰年便立刻换了口气,撒娇道:“爹爹莫要再训人家了,不管什么事情,总要慢慢来不是?”
贺臻打量辰年片刻,忽地淡淡一笑,应道:“好。”
除夕夜的贺府家宴上,辰年就坐到了贺臻嫡长女的位子上。贺家人似是之前全得了交代,对此见怪不惊,便是封夫人那里也是平淡从容,仿佛那位子本就是辰年坐着,与芸生毫无半点关系。
辰年微微垂睫,不紧不慢地吃着饭桌上的珍馐佳肴。她自幼长在山野,一贯是粗茶淡饭,便是跟在封君扬身边的那段日子,也从未讲究过吃食。这样丰盛的一桌饭菜,她还从没吃过。她吃得仔细专心,待尝到特别顺口的,还会回过头去低声问身旁侍女那菜的名字。
贺泽实在忍耐不住,待酒宴过后,趁着众人去院中看烟花的时候,不露痕迹地贴近辰年,低声问道:“那菜就真有那么好吃?”
“好吃啊!”辰年点头,又转头向着贺泽笑道,“十二哥,我正要去寻你,你帮我一个忙,从厨房里拿些酒菜给叶小七送去,好不好?大过年的,怎也得叫他吃顿好的吧。”
她眼睛亮闪闪的,看着贺泽,掰着手指数她记下的那些菜名,娇憨得就如同养在深闺的少女,直把贺泽看得打了个冷战,瞧怪物一般地瞧着辰年,道:“你快别装了,我瞧着瘆得慌!”
辰年笑笑,伸手就来抓贺泽的衣袖,一边摇一边央求道:“好十二哥了,快应了我吧!”
众人名义上虽说是在看烟花,眼角余光却都往他们这处瞥了过来。贺泽哭笑不得,忙去甩辰年的手,无奈地应承道:“好,好,好,我去,小姑奶奶,你快松手吧!”
辰年这才肯松开手,笑嘻嘻地瞥了贺泽一眼,便转回身去,仰着头去看天空上那绚烂多彩的烟花。贺泽却没就此离开,只往旁侧退了两步,将自己隐在廊檐的阴影下,暗暗打量辰年。
她面部轮廓本就比一般的夏人女子略立体一些,侧面看来尤为明显。那线条几近完美,似是无论哪里变动一点,都不如眼下这般好。不知怎的,贺泽突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些陌生,再不是宜平城外的那个谢辰年了。
上元节过后,贺臻终于肯允许辰年见叶小七。贺泽亲自来小院接辰年,道:“走,我带你去见叶轻舟。”
辰年随贺泽坐着马车穿过小半个泰兴城,终于在城北见到了叶小七。那院子不小,叶小七在几个军士的看守下,正独自一个人在院中慢慢散步。他比辰年上次见他时瘦了许多,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高大的骨架,腿上也似有些微跛,行走间颇为不便。
只看了一眼,辰年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她并未立刻上前,站在院门口静静看了叶小七好一会儿,这才擦净了脸上泪水,出声唤他道:“小七。”
叶小七听到声音先是一僵,猛地循声看过来,愣愣地看了辰年半晌,这才迟疑着叫道:“辰年?”
辰年笑着点头,可眼泪却又流了下来,笑道:“嗯,是我,谢辰年。”
叶小七看看走近的辰年,又疑惑地看了看跟在后面的贺泽,惊诧道:“你怎么在这里?”
辰年上前,扶着叶小七慢慢向屋内走:“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先寻个暖和点的地方,我从头说给你听。”她说着,又回头看跟在后面的贺泽,“十二哥,我要和小七说些话,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贺泽闻言不觉挑眉,辰年那里却是弯了弯嘴角,指着院中的那些军士,与贺泽说道:“你看看那些人,就凭现在的我和叶小七,我们可能逃得了?十二哥通融一下,自己去寻个地方歇一歇,留个空当叫我和小七说几句话,可好?”
她虽是好言好语,可那神态里却带着几分讥诮,像是又变回了以前的那个谢辰年。不知怎的,贺泽忽地笑笑,竟是好脾气地应道:“好。”
言罢,他就真的转身离开,连同着院中的几个护卫也被他斥退,只临走前又交代辰年道:“毕竟是男女有别,莫要关门。”
瞧他这样,辰年眼中露出些意外之色,抬眸看贺泽两眼,放平了嘴角,正正经经地谢贺泽道:“谢十二哥。”
贺泽只是笑笑,自去寻了暖和的屋子去等辰年。辰年扶着叶小七进入屋内,瞧了瞧那里面的布置,转头与叶小七商量道:“与其在屋里惹人猜疑,不如叫人把炭盆搬到廊下,咱们坦坦荡荡地坐在那里可好?”
叶小七自小就听她的话,闻言点头道:“好。”
辰年高声叫了人过来,命他们将屋中炭盆移到廊下,与叶小七两人守着炭火相对坐下。叶小七满心疑惑她为何会出现在泰兴,又怎会唤贺泽“十二哥”,好容易等那些仆人退下,忙就问道:“辰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辰年将自己的身世,如何到了泰兴,以及现在武功已废,受贺臻胁迫的事情向叶小七和盘托出。叶小七听得瞪大了眼,愣愣地看着辰年,直待她言毕,还似有些不能接受这现实,只问辰年道:“这竟是真的?”
辰年苦笑点头,道:“是真的,造化弄人。”
叶小七错愕无比,只觉脑子里乱作一团,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不过他毕竟不是几年前那个只知跟在辰年身后的小匪头了,从军这些年来也算历练颇多,头脑心智皆成熟不少。他默得片刻,抬眼看辰年,问道:“贺臻可是拿我来要挟你,叫你嫁给那封君扬?”
辰年点头,道:“是。”
与贺臻预料的不错,叶小七面上果然闪过懊悔自责之色,恨声道:“都是我行事鲁莽,才叫你受人所制。”
辰年目光沉静,看得叶小七片刻,压低声音说道:“小七,我见你一面不易,下面说的话,你都要仔细听好,牢牢记下。”
听她这般说,叶小七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道:“你说吧,我记着。”
辰年沉声说道:“不是你累我受贺臻胁迫,而是你受我连累,中了贺臻圈套,成了他手上的筹码。你之所以能这般快地查到事实真相,能得到刺杀贺臻的机会,都不过是贺臻算计。有你,他便用你来迫我;没你,他也会另想别的法子。你莫要自责,不然就更上了贺臻的当了。贺家人个个计多狡诈,卑鄙无耻。他们,是已从根里烂透了的。”
她视线缓缓转过这方正宽阔的院子,道:“就像这方院落,看似豁亮坦荡,实则暗地里不知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说话间,贺泽的随从过来传话:“十二公子说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
辰年向那随从轻轻颔首,却又转过头来嘱咐叶小七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要多想,只安心养好身体就好,日后,我还有许多地方要你相助。”她说着话便站起身来,见叶小七也随她一同起身,忙又说道,“无须送我,你进屋歇着,待日后我再来看你。”
叶小七并不与她客气,只深深地看了辰年两眼,应道:“好。”
辰年又向他浅浅一笑,便跟着那随从出了院子。贺泽已在外面马车上等候,伸手拉了辰年上车,笑着问她道:“怎样?与这旧友都说了些什么?”
辰年闻言挑眉,奇道:“十二哥不该都听到了吗?我瞧着那屋里可是有专用来偷听的机关,为何还要来问我?”
贺泽也未遮掩,只笑道:“你们不是在廊下嘛,他们听得不甚清楚。”
辰年翘起嘴角,带着几分促狭地说道:“哦,这样啊。那十二哥早说啊,我要知道那偷听的人耳力这般不好,就大声些说话了。这事是十二哥没有提前知会,怨不到我身上。”
她这般笑嘻嘻地向他撒娇使赖,贺泽一时拿她竟是没法,无奈瞧她两眼,低声道:“你便是不告诉我,回去了,叔父也是要问的,到时你我两人说得不一样,徒惹麻烦。”
提到贺臻,辰年脸上的笑容顿时散尽,默了一会儿,却是问贺泽道:“十二哥,你说他是疼我多一些,还是疼芸生多一些?”
她话题突然转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叫贺泽不觉一愣,问道:“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辰年垂目,微微苦笑,道:“两个女儿,一个在鲜氏,一个却要嫁去盛都,眼看着这仗就要开打,总有一个会被舍弃。他虽对我有所愧疚,却未必能比得上与芸生十几年的父女情分。到时候,怕是他会顾虑芸生更多一些。就像你,面上虽对我好,心里却只把芸生当妹子。”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嚣张得意,何曾露出过这般脆弱之态。贺泽不禁有些心软,看辰年两眼,低声说道:“你误解叔父了,他不是冷酷无情之人,他已经暗中派人去了上京,为的就是救芸生回来。”
辰年其实早已料到了贺臻会有此举,闻言却仍是做出吃惊模样,抬眼惊愕地看向贺泽,问道:“要救芸生回来?”
贺泽点头,又道:“至于我这里,也会把你同芸生一般看待。”
辰年盯着他看了一看,这才微笑着点头,道:“十二哥可要说话算话,到时芸生回来,你莫要偏心就好。”
贺泽自然无法把她同芸生一般看待,被她这样盯着看,难免觉得心虚,下意识地避过了辰年视线,口中却是笑道:“我能有什么好偏心的。”
瞧他这般,辰年只翘了翘嘴角,一笑了之。
两人回到府中,贺泽先送了辰年回内院,这才去寻贺臻复命。他将辰年与叶小七见面的情形细细说完,迟疑了一下,又道:“侄儿瞧着辰年像是与咱们虚与委蛇,并不是真的回了头。”
“她肯虚与委蛇,已是不错。凡事最难的不过是第一步,只要迈出了,形势自会逼着人一步步往前走。”贺臻说着,将手中密报递给贺泽道,“盛都来的消息,封太后已是下旨,命贺氏女入京与封君扬完婚。你准备一下,待那旨意到了,就送辰年去盛都。”
贺泽低头扫了一眼那密报,抬头看贺臻,问道:“叔父,侄儿有些不解,既然鲜氏南下之势已不可挡,把辰年留在泰兴岂不是用处更大?”
贺臻反问他道:“有何用处?来要挟拓跋垚?笑话!留下辰年,除了会叫封君扬认为咱们首鼠两端,别的毫无用处。”贺臻淡淡瞥了贺泽一眼,又道,“我知你心里想些什么,你想着等救回芸生,把她嫁去盛都。封君扬与芸生多少也有些情分,纵是不爱她,也会保她一世安康。”
贺泽心思被贺臻一语点破,鼻尖上不觉冒了汗,他咬了咬牙,大着胆子说道:“我想着,这姻缘本就是芸生的。芸生生在贺家,长在贺家,她嫁过去会对家中更为有利。”
“可封君扬想要的是辰年。”贺臻冷声道,“你把芸生送过去,他岂会善罢甘休?”
贺泽沉默片刻,认错道:“是侄儿想错了。”
贺臻脸色这才缓和了些,道:“辰年也是你的妹子,往后贺家更是要靠你二人支撑,你们应互为依靠,不可再抓着旧怨不放。泽儿,你是男子,心胸该再宽阔些。”
贺泽不敢多言,忙低头应道:“叔父教训得是,侄儿知错了。”
正月将出,盛都的旨意果真到了泰兴,内容与那密报上说的无二。贺臻不动声色地接了圣旨,这才叫人寻了辰年过来,道:“在你与芸生之间,封君扬依旧是选择了你。”
贺臻派人去营救芸生,此事必然瞒不过封君扬的耳目,这圣旨赶在芸生回来之前到了泰兴,显然是想要贺家以辰年代嫁。辰年笑了一笑,却是说道:“这有什么奇怪?换作我是封君扬,也会选择有王女血脉的谢辰年,省得你摇摆不定,再拿她去向鲜氏买好。”
贺臻闻言笑笑,却未说话。
辰年看了看他面色,方又说道:“我想要叶小七随我一同去盛都。”
贺臻略一沉吟,说道:“他可以送你去盛都,但还要随你十二哥一同回来。”
这个答案已是叫辰年十分满意,她压下心中暗喜,面上露出不满之色,有些不悦地说道:“既然说了要他做我臂膀,哪里有不放在我身边的道理?”
“会放他给你,却不是现在。”贺臻淡淡说道,“而且,你现在与封君扬关系尚未修复,若是有叶小七在身边,便是你们只有朋友之义,封君扬那里怕是也会不喜。”
辰年撇了撇嘴,做出一副没得话说的模样,默得片刻,又与贺臻讨价还价道:“那好,那就叫小七送我去盛都,待我婚礼过后,再叫他跟着十二哥回来。”
贺臻点头应下,打量辰年几眼,道:“辰年,你心计手段皆不错,若是嫁去一般人家,我自是放心。只是你要嫁的却是封君扬,那人谋智非常人能比,你莫去哄骗他,要以诚心待他。”
辰年闻言愣了一愣,不由得失笑,嘲道:“爹爹,你以身作则,教了我这许多心计手段,却又要我莫去哄骗封君扬,这叫怎么回事?难不成只叫我去给他做贤妻良母?”
贺臻对她的语气不以为意,只道:“谋有阴谋阳谋,用何种谋略要因人而异。你最大的优点是坦荡纯正,封君扬喜欢你的,怕也是这一点。既然这般,你就与他继续坦荡下去,纵是再不可告人的心思,也要坦坦荡荡地与他讲出来,叫他去全你的心思。”
辰年似懂非懂,不觉微微皱眉,望着贺臻不语。
贺臻笑了一笑,却是说道:“回去好好思量,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二月十二,辰年由贺泽护送,乘船起程前往盛都。叶小七也一同随行,贺臻怕叶小七一去不返,竟命鬼手白章给叶小七下了毒,定下期限,若是不能在期限内服用解药,叶小七就会毒发身亡。
辰年心中恼恨至极,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只想着到盛都后先设法去寻朝阳子,待解了叶小七的毒之后再作计较。
船过恒州后转入清湖,又行半月方到了盛都城外,此时江南已是春深时节,与泰兴截然两个世界一般。
大船在码头缓缓靠岸,尚未停稳,便就有人上船来迎接,却是封君扬身边的总管顺平。他满面堆笑地向贺泽行过了礼,道:“我家王爷本要亲自来接十二公子,都走到半路了,却因朝中有事,又被太后急召了回去。王爷只好命小的前来迎接,还请十二公子莫怪。”
贺泽笑容随和,道:“无妨,都不是什么外人,哪里有这么多虚礼。”
说话间,辰年也被侍女扶着出舱,顺平一眼瞥见,上前客客气气地行礼:“上次一别,王爷对您甚是挂念,不知您可安好?”
他分明话里有话,辰年头上戴着帷帽,面容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喜怒来,只淡淡答道:“很好。”
贺泽在旁边哈哈一笑,道:“坐了这许久的船,可是乏透了,须得先找张不晃的床好好睡一觉再说。”他说着,提步往船下走,又回头与顺平说道,“顺平,回去和你主子说,叫他先忙他的,待我歇够了,自会去寻他喝酒。”
他既走,顺平不好落在后面,忙就跟了上去。贺家在盛都也有宅院,顺平一直将贺泽与辰年送至贺府,这才回转,进了封君扬院子却不进屋,只伸手招了廊下的小厮过来,低声问道:“王爷可有问起过我?”
小厮答道:“不曾问起过。”
顺平不觉意外,又道:“你仔细想想,王爷就没提到过我?”
小厮想了一想,忽地记起一事来,道:“之前倒是曾喊您进去添茶,小人进去的,王爷只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这才对嘛。”顺平喃喃自语,封君扬对辰年是何态度,他心中已大略有数,便就轻轻拍了拍身上灰尘,快步往屋内走去。
封君扬正在案后批阅各地送来的奏报,瞧见顺平进来,只淡淡问道:“接到人了?”
“接到了,小的将他们送到贺府才回来的。”顺平暗暗打量了一眼封君扬的面色,迟疑一下,又道,“瞧着谢姑娘瘦了许多,站在船头被风一吹,像是快能飞了一般。”
封君扬笔尖微顿,几息过后,唇边却是露出些讥诮,道:“她那样的性子,武功尽废,又落在贺家手上处处受人所制,眼下肯活着已是不易。”
封君扬丝毫不避讳谈论辰年,倒叫顺平有些意外,心中更是没底,生怕自己之前猜错了封君扬的心思。他犹豫片刻,方试探着问道:“王爷,您真要放谢姑娘走?拜过了堂可就是夫妻,三生石上要落名字的。”
“便是落下名字,也不会是谢辰年。”封君扬停笔,抬眼看顺平,又道,“我欠她的,还她便是,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顺平眼睛眨巴了又眨巴,这才说道:“这样也好,小的一直就觉得芸生小姐那性子更好。”
封君扬从案头取过一份奏报,低头去看,不再理会顺平。
顺平立在那里犹豫半晌,先偷偷踮起脚来瞄了一眼案上,瞧着那玉石镇纸并不在封君扬手边,这才抱怨道:“不是小的说,谢姑娘的性子太烈了点,一言不合就动刀子,这谁能受得住啊!就上回那一刀,可是把小的吓坏了。”
封君扬眉眼微沉,却是头也不抬,只轻声斥道:“聒噪,出去。”
顺平忙闭了嘴,又自觉无趣,只得轻手轻脚地出了屋门。他刚到廊下,便瞧见封君扬的另一心腹樊景云从外匆匆而来,急声问他道:“王爷呢?”
顺平忙道:“就在屋内。”
樊景云步子停也不停,不等顺平通报,就大步闯了进去。封君扬闻声抬头,目光沉静镇定,问他道:“可是鲜氏发兵了?”
“是。”樊景云应道,他因走得太急,呼吸有些急促,不觉先深吸了口气,说道,“刚得到关外飞鸽传书,半月之前,鲜氏发兵四十万,渡过粟水,直往南来。”
“拓跋垚为帅?”封君扬沉声问道。
“正是!鲜氏王拓跋垚为中军元帅,左将军丘穆陵越,右将军慕容恒,步六孤骁任中军先锋将。”
封君扬面色凝重,唤了顺平进来,命他去寻心腹幕僚韩华过来。那韩华就住在府中,不及片刻便赶到,听得情况,不由得奇道:“这丘穆陵越是何人?怎的不曾听说过?而且之前说是三十万人马,哪里又突然多出来了十万?”
樊景云看封君扬一眼,见他缓缓颔首,便就上前一步,解释道:“丘穆陵越曾为拓跋奚之女雅善王女的护卫。王女死后,他化名穆展越在清风寨藏身十六年,后又化名回到鲜氏,暗中前往西胡联系当年西逃的北漠余孽,向其借兵十万。”
韩华不觉皱眉,道:“鲜氏这一路军虽是借来的,怕是最为棘手。一是北漠人彪悍善战,便是圣武皇帝那般人物,当年也只是迫得北漠人西迁,未能将他们尽数剿灭。二是他们此来,只为银钱不图疆土,比起鲜氏人来更无忌惮。”
封君扬说道:“不只这两点,这左将军丘穆陵越我曾见过,此人骁勇无敌,又久居江北,对各地极为熟悉,将会极难对付。”
韩华眉头皱得更紧,低头沉思片刻,道:“王爷,鲜氏人四十万大军皆渡粟水南下,可见是要从靖阳入关,十有八九,张家已是投靠了鲜氏。只是还不知贺臻会如何应对,我料他会放弃靖阳,收拢战线,退守豫州等地。”
封君扬沉默片刻,道:“他如何应对,过不两日就该得到消息了。”
果不其然,没过两日便有江北密报传来,贺臻得知鲜氏大军南渡粟水,果断地放弃了进攻靖阳,将大军撤向豫州。
贺泽也已得到家中传信,自己独坐片刻,起身去寻辰年,瞧她竟坐在廊下与侍女翻花绳,不觉笑道:“过不几日就要嫁人了,却还玩这孩子玩意,倒也不怕人笑话。日后也叫封君扬陪着你玩这个?”
那侍女吓得忙站起身来,向着贺泽行了一礼,低头退到一旁。
贺泽轻声斥道:“下去吧。”
那侍女不敢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辰年这才抬眸去看贺泽,问他道:“十二哥把我的侍女打发走了,可是有事要说?”
贺泽从袖中将那密信取出,给她递了过去,淡淡说道:“鲜氏南侵了。”
辰年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信,还给贺泽,道:“鲜氏若不南侵,那才奇怪了呢,几十万大军凑到一起,打兔子来的?”
贺泽闻言失笑,想了一想,问道:“这丘穆陵越就是你的那位义父吧?”
“嗯,应该是了。”辰年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歪着头看向贺泽道,“十二哥,你该把我带回泰兴去,到时绑到两军阵前,看看他会不会有所顾忌。”
“他若是顾忌你,就不会把你孤身一人留在江北了。”贺泽说到此处停下,看了辰年片刻,方又低声说道,“辰年,你是我妹子。”
辰年眼珠转了转,却是说道:“既然认我是妹子,那就别关着我了。人都说盛都乃是世间最繁华所在,不如十二哥带我出去转转,好不好?”
贺泽轻轻摇头,道:“我可不敢,你诡计多端,万一再寻个机会跑了,到时我拿谁去嫁封君扬?我还是先关你几天,等你嫁入封家,你便是飞了天,也碍不着我什么事了。”
辰年不由得笑道:“刚还说我是你妹子,心里盘算的却都是你自己的得失。十二哥,我都替你害臊了。”
贺泽道:“你莫要激我,我可不上你当。我知你想联系朝阳子和你那师父。不瞒你说,他们现在并不在盛都。年初时,他们两人就往云西去了,一直未归。”
辰年心思转得极快,说瞎话从来不用打稿,闻言笑眯眯与贺泽说道:“十二哥,我也不瞒你说,我已是知道他们两人不在盛都,我还知他们为什么去的云西。我想见的可不是他们,而是慧明和尚。”
贺泽闻言不觉一怔,他们到盛都才不过三日,辰年连这院子都不曾出去过,却不知她如何与外界通了消息。他看了看辰年,不由得问道:“为什么要见慧明?”
“为着封君扬。”辰年答道。
贺泽目露狐疑之色,辰年不等他问,就解释道:“慧明和尚和封君扬关系匪浅,而我因着之前江北流民之事,也算和这慧明有点面子情分。若是有什么话想透给封君扬,经这慧明的口来说最是合适不过。”
贺泽奇道:“你想给封君扬透什么话?”
“自然是一些消沉迷茫的话,好叫封君扬起些怜惜之情。”她肃了面容,双掌在身前轻合,眉沉浅愁,语带微涩,垂目与贺泽说道,“大师,为何爱是苦,不爱亦是苦?人生在世,可就是来受苦的?”
她演得太过于逼真,仿佛眼前坐的真是那可以指点迷津的高僧。贺泽瞧得愣住,半晌后才失笑出声,指着辰年笑道:“你这丫头,怎的这般会装?差点把我也唬住了。”
辰年却是不笑,定定地看着贺泽,道:“十二哥,我没装,我真就是这般想的。”
贺泽闻言,不由得缓缓收了面上嬉笑,轻声道:“辰年,凡事多往好处想想,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辰年垂眸,过得片刻,才低声说道:“多谢。”
贺泽笑笑,起身出了院子。待人到院外,眉宇间不觉添了些阴郁之色。他沿着园内青石小径缓步而行,良久之后淡淡一笑,与身边心腹说道:“我刚才竟是被那丫头哄得心软了。”
那心腹之前便得了封夫人的嘱咐,闻言忙轻步上前,劝道:“公子千万不要心软,您想想,您都能被她哄得心软,云西王那里岂不是更要心软,哪里还能舍得放她走?到时芸生小姐便是来了,又如何争得过她?”
贺泽默然不语,过得一会儿,却是似笑非笑地问那心腹道:“婶母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能这般为她说话?”
那心腹吓得忙给贺泽跪下了,辩解道:“小人对公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说完了,便伏下身去,将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不敢动弹。贺泽瞧他两眼,伸出脚尖轻踢他的肩膀,笑道:“起来,瞧把你吓的,不过是逗你一逗,再说就是收了她们些好处也没什么,白送过来的,不要白不要。”
那心腹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汗水,抱怨道:“公子可不能这般冤枉人。”
贺泽勾了勾嘴角,道:“少和爷装傻,爷是装傻的祖宗。去!偷偷进宫一趟,问问那太后娘娘,芸生此刻到何处了,什么时候能到盛都。顺便再告诉她,叶小七的命一直攥在叔父手中,我可不敢动。她若是想动,就请她自己想法子吧。”
那心腹忙就应声去了,贺泽负手在原地立了片刻,这才讥诮地笑了笑。
太后宫中,封君扬将鲜氏南下的消息告知封太后,封太后听完,抬眸看向弟弟,却是问道:“你可是又要去江北?”
封君扬道:“要看情形,许是会去。”
封太后沉吟片刻,道:“阿策,姐姐不懂军事,该如何做,你决定便是。只是你年纪已不小,现在却连个子嗣都还没有,不光姐姐替你着急,母亲在云西也是极盼着的。前两日贺泽来,谈起他那孩儿,大的都已经六岁了。论起年纪,贺泽可比你还小了几个月呢。”
封君扬听得浅浅一笑,道:“这不马上就要娶妻了吗?”
封太后迟疑了下,问道:“芸生眼下到哪里了?”
“三月初十的时候乔羽他们才从贺家人手里劫到芸生,算来现在该是过了青州。”封君扬答道。
封太后面上现出些欣慰之色,道:“这样就好,那孩子也吃够了苦,待她来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姑母是为咱们封家才嫁去泰兴,受苦半生,如今就只得了芸生一个女儿,咱们不能对不起她。”说到这里,她眼圈不禁有些泛红,又低声道,“阿策,你不知,姑母那信,我瞧一次哭一次。听那送信的人说,临来之前姑母向着他磕了许多头,叫他捎给咱们,只为芸生求个归宿。”
封夫人的来信是年前到的,封君扬也瞧见了那信,现听封太后提起,不由得默了一默,道:“待过了这阵子,我设法把姑母从贺家接出来。”
封太后点头,以帕拭泪,又道:“阿策,你要实在放不下那谢姑娘,不如也把她留在身边。芸生的性子我最知道,她断不会小气。”
封君扬垂了眼帘,淡淡说道:“大姐,此事我自有安排。”
封太后瞧出弟弟不愿谈此事,却仍是说道:“若谢姑娘不肯,我来劝她。”瞧着封君扬眉头微皱,封太后赶在他拒绝之前,忙又说道,“就是不要我劝,总要叫我见一眼才行,我得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叫我弟弟吃这般多的苦头。”
封君扬心中虽有不悦,可见长姐这般坚持,只得应道:“好,到时我带她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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