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年没忘,她说过她要灭掉贺家,她要贺家血债血偿。为了这个目的,她向贺泽示弱,她对封君扬曲意逢迎,她开始笼络邱三,以后还会联系崔习,要挟薛盛显……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只要她能忍下去,她终究会一步步地走到地狱,变成与他们一般的恶鬼,满腹算计,阴狠毒辣,心中再无那个“义”字。
可是,叶小七说:辰年,你别和他们一样。
他说:我宁肯你与我一同仗剑杀入贺家,死在一起,也不想你变成他们那般。
他在临死前,还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最初叫小四爷,他们曾一心想着行侠仗义。
她怎能叫他死不瞑目?
辰年的剑缓缓放下,却并未去握封君扬的手。“封君扬,我等不到你给我报仇,我今日若忍下了叶小七的仇,日后只能一点点变成与你们一样的人。可叶小七说过,他不想我变得与你们一样。我已经走错了路,我不能再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得回头,我得做回我的小四爷。”
“辰年!”封君扬有些慌张地唤她。
辰年向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是他久违的明亮,犹如那年初夏的阳光,穿过廊下的海棠枝叶,直直地落入他的眼中。到了此刻,他才忽地惊觉,她的瞳仁深处并非纯黑,而是幽幽的暗蓝,就如那最深处的湖泊,阳光之下,泛着耀眼的光芒。
“你让开,”她说道,“我要用小四爷的方式替叶小七报仇。”
封君扬瞳孔紧缩了一下,心中很快便做出了取舍,他退开一步,道:“好,那就杀光了这些人,给叶小七陪葬。”
他双掌轻击,不过眨眼工夫,围墙上便出现了数十名暗卫的身影,俱手持弩箭,对准了院中贺泽等人。贺府的护卫见此情形,也忙都亮出了兵器,护住贺泽与芸生两人。
贺泽之前只关注着这院中的事,竟不知何时来了这许多的暗卫,不觉又惊又怒,他将芸生扯到自己身后护住,愤然道:“封君扬,你也跟着谢辰年一起疯了?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叶小七,你竟要杀了我与芸生?”
封君扬沉声答道:“是。”
贺泽怒极而笑,恨声道:“好,好,好,好个大将军云西王!你这是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了?你可有想过,若是我与芸生死在此处,你我两家便成死敌,我叔父便是投了鲜氏,也不会再与你结盟。”
封君扬薄唇微抿,沉默地看贺泽片刻,道:“随他去。”
芸生万万想不到事态会发展成这般情形,为着那人,她好意去帮辰年,不想却遭人陷害,落到这般境地。她并不蠢笨,到了此时,已是猜到是封太后故意与她说出那些话,诱她来寻叶小七,再暗中害了叶小七,嫁祸给她,好离间封、贺两家。可事到如今,便是她扯出封太后来也没什么用处,只会叫封君扬落入两难之境。
与其叫封君扬杀了她与十二哥,杀了这满府的人,还不如她自己一个死了。
芸生从贺泽身后绕过来,面上犹带着三分倔强,与辰年说道:“叶小七是我一人害死的,和十二哥、和其他人都没关系。是我偷偷来看他,劝他自尽,又故意留了匕首给他,为的就是离间你与表哥。这王妃,本就该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想夺回我自己的东西。我——”
芸生话未说完,贺泽已是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怒道:“你胡说什么?”
芸生手捂着脸看向贺泽,怔怔叫道:“十二哥……”
贺泽打了又觉心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道:“傻丫头,你十二哥再无能,也不会叫你去为了十二哥挡剑。”
辰年冷眼瞧着他们兄妹二人的举动,见他们这样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样,只淡淡道:“你们不用这般作态,我既然说了要用小四爷的方式为叶小七报仇,就不会仗封君扬的势。”她向着贺泽抬起剑来,剑尖相向,冷声道,“贺泽,拔剑。”
众人一时愣住,封君扬却是怕辰年出事,拦在了辰年身前,低声喝道:“辰年!你不要冲动,我替你出手,给你杀了贺泽。”
“封君扬,你让开。”辰年缓缓说道,她抬眼看他,又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何会这般有恃无恐吗?因为他们知道你顾忌太多,须得权衡利弊,才能做出最利于大势的选择。他们也以为我会忍下去,忍着熬着,去和他们斗心计,耍阴谋。可惜,他们料错了!我是谢辰年,哪怕我内功尽废,可我手里还有剑。”
封君扬纹丝不动,她早已经不是之前的谢辰年,她没了内力,便是剑招再精妙,也根本不是贺泽的对手,这般与贺泽叫阵,只会是以卵击石。
辰年身形忽动,向左猛地突去。虽没了内力,她的身形却依旧灵动,封君扬下意识地往左去拦她,不想她剑身往他肩头一搭,人已经是迅疾右晃,闪过了他去,向着贺泽冷声喝道:“贺泽,接招!”
贺泽推开芸生,与辰年说道:“叶小七不是我所杀。”
“别废话,便不是你所杀,这其中也少不了你的配合。”辰年说完,手上挽了一个剑花,向着贺泽攻去。
贺泽举剑抵挡,偷空瞥了封君扬一眼,又朗声道:“好。你既然非向我寻仇,我陪着便是。不过,你虽不肯认我这个兄长,我却不能不顾念你是我妹子。我不会伤你,由着你撒气就是。”
他这话分明是说给封君扬听,好叫他安心。不过也是欺辰年内力全无,伤他不得。辰年闻言冷笑,道:“你最好还是改了主意,莫要临死再后悔!”
贺泽侧身疾闪,举剑拨开辰年刺过来的长剑,化解了她这一招。未及喘息,辰年的下一剑便又到了。贺泽只当她没了内力便好对付,不想她招式却是精妙无比,速度又快,不过几招之间,他便躲闪得有些狼狈,再不敢有半点大意。
封君扬一直紧盯着辰年与贺泽两人的打斗,只等着辰年有半点危险,便飞身上前营救,便是他身旁的那几个高手,也都在手中扣了暗器,随时准备着出手救人。自然,贺泽手下的护卫高手也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中形势,生怕贺泽有失。
贺泽很快就发现单论剑法,自己根本不是辰年对手。她招式太过于狠辣,速度又快,虽无内力,少有劈砍等招,可只那刺过来的剑尖,威力就极为惊人。他本想着耗到她没了力气,不想才接了她十几招,他便就有些吃力,几次险些被她刺中。
不知不觉中,贺泽剑上已暗自带上了内力。辰年又一剑刺过来,他长剑疾挥,使出十成功力,口中高声喝道:“撤手!”
辰年早已忘却生死,非但没有回剑躲闪,反而是迎着他那剑招而来。封君扬在一旁惊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地飞身去救辰年。与此同时,场边另外几个身影也齐齐跃起,往场中直扑了过去。
两剑相击,一股巨大的内力通过剑身直撞向辰年。生死不过一线之间,辰年胸口先是闷痛欲裂,紧接着,体内本已干涸的经脉内,却忽地凭空涌出了无尽的真气来。那真气瞬间暴涨,沿着她奇经八脉,立刻就灌满了整个身体。长剑上传过来的威压顿时化为虚无,辰年咬牙,手臂奋力向上扬去,竟是将贺泽连人带剑一同击飞。
便是飞扑过去打算救人的封君扬等,也被那剑气迫得停住身形。众人一时皆被惊呆,震愕地看向辰年,说不出话来。
辰年也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长剑,那剑身被她灌注的真气所激荡,犹自长鸣不止。刚才那浩瀚如海的真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各处经脉内依旧是空空如也,却不再干涸枯涩,每个穴道都似暗藏了泉眼,只要需要,瞬间就会涌出无尽的真气,注满她全身的经脉。
“有即是无,无即是有……”原来,这就是五蕴神功了。
最初她只以为这是种极霸道的内功心法,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练成内家高手,却也叫人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而且越往后练,体内真气便越难控制,直折磨得人痛苦不堪,纵使有过人的毅力,最后也只能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待到后来,慧明和尚给她讲解何为“五蕴”,她虽明白了那字面的意思,却依旧不懂这和内功心法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她遭封君扬欺骗,心灰意冷,被郑纶重伤,历经生死,又受鬼手白章所害,内功尽毁,心生死念时,却为着叶小七,嫁来盛都,一心只为报仇而活……直到前一刻,她终于放下了一切,只想做回最初的自己,做回清风寨里的那个小四爷。
她八苦几乎尝遍,终换来了五蕴皆空。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五蕴神功,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放下执念,放下一切,坚持本心,坚持本性。
辰年再次提剑,一步步往贺泽处走去。
贺泽受伤极重,他的几名贴身护卫疾掠过去救助,其中一人伸掌贴上他的背心,输入真气护住贺泽心脉要害之处,另有人取了白先生给的保命丹药出来,塞入贺泽口中。其余人等,皆手执兵器,护在了贺泽身前。
辰年手中长剑平平抬起,指向众人,轻声道:“让开。”
她声音与之前一般无二,可此刻,却再没人敢轻视。只是,这些人都不能让,也不敢让。贺泽死,他们亦是要死,还不如豁出去拼上一把,也好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辰年话落,这些人非但没有让开,反而有两人起身迎上前来。
芸生见状,忙冲过来拦在了那两人身前,向着辰年怒声叫道:“谢辰年,你要杀就杀我,不要滥杀无辜!”
“我本也没打算放过你。”辰年淡淡说道。
芸生心中分明极害怕,身子都在隐隐发颤,却仍是丝毫不让,只微扬起下巴,冷声说道:“我给叶小七偿命,你不能再伤十二哥。”
“芸生!”贺泽在后低呼,他脸色青白,嘴角上还带着丝血迹,强撑着站起身来,甩开身侧护卫的扶持,摇摇晃晃地走到芸生身侧,十分吃力地说道,“你退下。”
芸生怎会退下?她紧抿唇瓣,非但不退,反而往贺泽身前挡去。贺泽嘴角轻扯,露出些许欣慰的笑意,将手扶在芸生肩上,撑住自己,然后抬眼看向辰年,微微喘息着,艰难说道:“谢辰年,你为何不直接一剑杀了芸生?为何,只向我下手?因为你……也知道,她只是被人……利用了,杀叶小七的另有其人……”
辰年没有说话,长剑忽地直往前刺去。众人都不及反应,甚至连她的动作都未瞧清,就听得贺泽发出一声闷哼,再定睛看过去,贺泽右肩已是被辰年用剑刺穿,鲜血汩汩冒出,眨眼工夫就湿了他半边衣袖。
“十二哥!”芸生发出一声惊呼。贺家那些护卫也都目眦尽裂,怒喝一声,纷纷向着辰年扑杀过去。
“都给我退下!”贺泽拼尽力气喝住那些人,他右侧锁骨已是被辰年用剑震碎,整条手臂俱已废掉,明明痛彻心扉,唇边上却是缓缓地露出微笑来,“谢辰年,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知道是谁杀的叶小七,你真的想知道吗?”
“说。”辰年轻声说道。
“太后。”贺泽痛快说道,他瞥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封君扬,面上的轻笑因着疼痛而有些扭曲,“封君扬的大姐,封太后。她几次叫我下手除掉叶小七,我不肯。她便自己想了法子来做了。你若不信,去查便是,封太后身边有个贴身宫女叫赤丹的,每次都是她来传送消息。”
“十二哥!”芸生忙喝断他的话,不想叫他再说下去。
“芸生,不要傻了。”贺泽痛得吸了口凉气,却又触动了内伤,忍不住咳了起来,直吐了两口血,这才勉强止住了,问芸生道,“你还在为了谁瞒着?为了那个利用你的大姐姐,还是旁边这个要眼睁睁地看着你死的表哥?”
他说着又抬眼看辰年,讥笑着问:“真凶你已是从我嘴里问出来了,你怎么去给叶小七报仇?你的阿策可允许你杀了他的大姐?还是你也要与封君扬一般,只来杀我们兄妹两个泄愤?哪怕叶小七并非我们所杀。”
辰年缓缓闭目,过得片刻才重又睁开,眼中已是波澜不惊。她轻声道:“贺泽,我先不杀你。若叶小七不是你杀的,我就不杀你。”她收剑,将视线移向芸生,“还有你,贺芸生,你因我被困鲜氏三年,此事虽非我所愿,却是因我而起,是我欠你。若你只是被人利用,并未杀叶小七,我也不会杀你。”
辰年回头看向屋内,轻声道:“叶小七不喜欢,他叫我小四爷,小四爷要恩怨分明。”
芸生不想辰年会这般说,一时愣住,眼圈里含了泪,怔怔道:“谢姐姐……”
辰年并未理会她,只转身往屋内走去。众人瞧得睖睁,竟是无一人有所反应,直到辰年进入屋内,将桌边的叶小七背到身后,封君扬这才从外面走入,几步走上前来,欲要从辰年这里接过叶小七。
辰年却是往旁边闪了闪,避开他伸出的手,淡淡说道:“别碰他,你们谁都不要碰他,你们别脏了他。”
“辰年……”封君扬缓缓收回了手,默得片刻,方才说道,“你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我去查,好吗?”
辰年依旧是缓缓摇头,她手上拿着披风撕成的布条,将叶小七牢牢捆缚在自己背后,口中却是问封君扬道:“你觉得贺泽又是在挑拨离间,是吗?”
封君扬张了张口,却是无法违心地说出那个“是”字来。芸生刚从宫内出来便要来看叶小七,除了受封太后的哄骗,还能有什么原因?而且在盛都,除了封太后,谁还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做得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辰年已是将叶小七捆好,默了一默后,忽地扯了扯嘴角,与封君扬低声说道:“封君扬,你到现在还要执迷不悟吗?我们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不去为难你,你也不要阻止我,我们两人,各做各的事情,各走各的道路,好吗?”
言毕,她以剑撑地,背着叶小七站起身来。封君扬心慌意乱,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慌乱问道:“你要去哪里?辰年,你要做什么?”
辰年步子顿了顿:“我要带着叶小七去问一问太后娘娘,他与她有什么冤仇,为何要费尽心机地杀了他。”
“那是皇宫!”封君扬急声喝道,“辰年,你闯不进去!虽然你现在恢复了武功,你也闯不进去!辰年,你冷静一下,我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辰年知道那是守卫森严的皇宫,她武功再高,这般硬闯进去也如同自尽。可是,她不想再留在封君扬身边,利用他去接近封太后,再行刺杀之事,又或是一日日地算计着,如何借别人的手,叫封太后死得名正言顺。
叶小七不喜欢,叶小七说宁肯与她死在一起,也不要她变得与他们一样。那好,那她就带着他仗剑杀入皇宫,替他报仇。
“封君扬,你错了,就是我没有恢复武功,我也会这般做的。”辰年重新挺直了身体,平静地看向门口道,“阿策,出了这门,你我两个就再无关系。我是清风寨里的小四爷谢辰年,你是志在天下的大将军云西王,我们两个,再无关系。你做什么,我都不怨你,我做什么,你也不要管我。”
封君扬身子一僵,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想着随叶小七一起死,是吗?”
不过是一死,也总好过变得面目全非,不人不鬼!
辰年淡淡一笑,点头应道:“是。”
她说完,提步向外迈去,封君扬再顾不得许多,忙急声喝道:“拦下她!”
那院中众人闻言忙上前来拦辰年。辰年体内的五蕴神功全速运转,真气鼓荡之下,身上衣袍竟是无风而动,猎猎作响。她身上虽然背负了一人,身形却是极快,众人如何拦得下她,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又闻得几声兵刃相击之声,辰年人已是出了院子。
封君扬从屋内追出,一边向前疾掠,一边寒声吩咐道:“传信给宫内,保护太后,竭力拦下王妃,不许伤她!”
众人应诺而去,只不过片刻工夫,院中封君扬的人马便消失了个干净,只留下贺泽与芸生等人。贺泽撑到此刻,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人便向着身前的芸生砸了过去。芸生大惊,忙唤道:“十二哥!十二哥!”
贺泽却是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用力翻过身来,躺倒在地上,望着那湛蓝的天空,轻声道:“这才是谢辰年,谢辰年。”
那个曾藏在他床下的小姑娘,那个向他抱拳说后会有期,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的女子,那个敢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在千军万马中肆意张扬的谢辰年……贺泽心中忽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宁肯谢辰年就这般死去,也好过做那个会娇笑着叫他十二哥的云西王妃。
辰年虽未进过皇宫,却是对宫城内的布局极为熟悉,她知自己早晚要进宫见一见封太后,一早就做了功课,却不想最后竟会是这般杀入皇宫。
鲜红的血从剑尖上一滴滴滚落,在阳光下泛出妖异的光芒。她仿若是刚从地狱中走出的修罗,背着已经死去的叶小七,手提长剑,一步步地逼近下一道宫门。
那道门前,依旧是挡满了侍卫高手,辰年停步,再一次举起剑,缓缓说道:“让开,我不想伤你们性命。”
没有人敢让,纵是被她气势所震,依旧是没人敢让。
封君扬纵马追入宫中,禁卫军副统领迎面冲上前来,急声禀道:“不用弩箭,根本拦不下王妃。吕统领带人极力阻挡,还是叫王妃杀到了兴圣宫外。如何处置,还请大将军示下!”
封君扬闻言大怒,一马鞭抽向这副统领,怒道:“谁敢用弩箭伤了王妃,我灭他九族!若挡不住,就放她过去,无论如何,不许伤了王妃!”
那副统领慌忙领命,转身而去。
兴圣宫就在前面不远,打斗之声近在耳边,封君扬面色苍白难看,抿唇站了一站,却是疾步往别处而去。宫中多有隐秘的暗道,封太后所居的兴圣宫内也不例外。封君扬只随身带了两个贴身亲卫,从太液池旁的密道口而入,沿着暗道往兴圣宫方向奔去,快到出口处时,就见那出口已是被人打开,透了光亮进来。
封太后在心腹内侍并几个侍卫的保护下,带着小皇帝齐幸刚刚下了密道,行在前面开路的两个侍卫发觉暗道里有人,顿时一惊,慌忙拔出腰刀,低声喝道:“谁在那里?”
“是我!”封君扬寒声应道。
他身后亲卫忙又补充道:“是大将军!”
那两个侍卫认出封君扬,忙收了刀,上前禀报道:“大将军,我等正要护着太后与皇上离宫避险。”
封君扬脸色铁青,上前一脚将那侍卫踹倒,大步走到出口处,一把扯了正傻愣愣地站在暗道台阶处的封太后,二话不说便往外走。封太后这才反应过来,虽未挣扎,却是眼含热泪,颤声质问封君扬道:“阿策!你要大姐上去等死,等着你那王妃来杀了我,是吗?你不许他们伤你那王妃半点,却要看着大姐死,是吗?”
“原来你也会怕死?你出手之前为何不想一想后果?”封君扬双目血红,愤然问道。他大力地将封太后扯出密道,拖到内殿丢到榻上,又回身从早已吓傻的内侍手中拎了小皇帝出来,塞到封太后怀中,咬牙说道:“你要还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抱紧了幸儿,死死地抱紧了他,无论辰年怎样,都不要松手。”
小皇帝还不过两岁,见此情形早已是吓得哇哇大哭。封太后抱紧了儿子,哭诉道:“阿策,你要大姐与幸儿死吗?大姐杀了那叶小七也是为了你,难道就要由着贺臻用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来拿捏你吗?芸生哪里不好?芸生比谢辰年好了千百倍,她才是最适合你的妻子、王妃,她才是能母仪天下的皇后!谢辰年那样的人,她根本做不了皇后!”
封君扬本已向外走去,闻言不觉停下步子,缓缓回头看封太后,问道:“大姐,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说实话吗?你真的是为了我吗?你可知,今日过后,我会怎样?”
封太后无言,愣愣看封君扬片刻,只伏在那里放声大哭。封君扬瞧得轻轻一哂,回身疾步出了内殿。
辰年已是背着叶小七一步步杀入了兴圣宫内,四周侍卫高手虽多,却因着有封君扬不可伤了王妃的命令在,无人敢对辰年下杀手。辰年瞧出,也没有伤他们性命,剑尖所落之处大都在众人的手脚上,叫他们不得再上前。
便是这般,每往前走一步都是艰难无比。就在辰年要闯到殿门外时,又有两人从宫外急急奔来,却是乔老和朝阳子。朝阳子也被辰年此时的模样骇得一跳,冲入侍卫圈中,急声叫道:“辰年!”
辰年长发散乱,周身浴血,面色明明是苍白至极,偏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像是冬夜里最先亮起的晨星。她手中长剑微顿,静静看向朝阳子,哑声问道:“道长,你来是劝我,还是拦我?”
朝阳子被乔老从大将军府里急急寻来,一路上也知道了大概,本是想来劝辰年冷静,可听辰年这样问他,又见她这一身悲壮,这劝人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深深看辰年一眼,咬了咬牙跳到她身旁,高声叫道:“道爷既不是来劝你,也不是来拦你,道爷要和你一起杀进去,问一问那太后娘娘,肚子里揣的可都是黑心肠!”
此言一出,乔老气得差点没仰倒过去,忙厉声喝道:“师兄!”
“好。”辰年朗声应道,面容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她缓缓挺直了脊梁,手中长剑再次平平举起,对准不远处那黑洞洞的殿门。长剑受真气激荡,发出龙吟之声,经久不散。
“叶小七,我带你进去。”
她又往前冲,朝阳子挥着拂尘紧紧地护在她的身旁。乔老瞧得大急,封君扬有严令不得伤了辰年,却没说不能伤朝阳子,他怕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师兄被侍卫所伤,忙自己先打了上去。朝阳子虽是乔老的师兄,可武功上却差了他许多,几招之间就被乔老点住了穴道,丢到了战圈外。几个侍卫急忙上前,制住了朝阳子。
乔老瞧得朝阳子性命无碍,这才又出手攻向辰年,口中劝道:“王妃,您为王爷想一想,您这样行事,将会置他于何地?”
辰年抿唇不语,一剑刺出,破空声顿起,剑尖竟幻出十余处光芒,处处直指乔老身上要害。剑未到,剑气却已至。乔老被那剑气所迫,忙撤掌后退,直退出三四步,才逃脱那剑尖的笼罩,他心中不觉大惊,暗道人都说五蕴神功天下无敌,果然不是虚妄之言。
辰年这一招使出,不但迫退了乔老,便是面前那些侍卫也都骇得纷纷往后退去。她单手往上托了一下身后的叶小七,一步步拾级而上,终于进了那大殿。
殿中并无侍卫,只封君扬独自一人挡在封太后之前,直直地看着她,涩声唤道:“辰年……”
辰年长剑往旁侧倾斜,轻声道:“让开,我不想伤你。”
封君扬没有动,只盯着她的眼睛,缓声说道:“辰年,她是我的大姐,她自小看着我,守着我,护着我。她带我读书,教我习字,一日日地盼着我长大。我四岁时被人推入湖中,是她跳进冰冷的湖水里,拼尽力气将我推出水面,那一年,她也不过九岁。她为了我挨父王的责打,为了我去跪家中的祠堂。她为了我,抛下两情相悦的情郎,十六岁从云西远嫁盛都,独自进入这能吃人的深宫。”
他眼圈渐渐发红,目光悲戚,声音嘶哑:“辰年,她是我的大姐,她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
后面的本一直低声啜泣的封太后忽地哭出声来,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儿子,忍不住放声大哭。
辰年垂下眼帘,轻轻抿唇,静静地站得片刻,轻声道:“让开。”
“辰年——”封君扬刚一开口,辰年长剑已是到了他身前,他武功与辰年相差太远,索性也不躲闪,闭目以身体迎上辰年的剑。不想辰年这一招却是虚招,身形一晃已是闪过了他,到了封太后面前。
她以剑指向封太后,冷冷开口,问道:“可是你叫人杀的叶小七?”
封太后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闻言只抱紧了坏里哇哇大哭的小皇帝,母子两个哭作一团。辰年眉头微拧,剑气顿时暴涨,骇得封太后一时连哭都忘记了,下意识地把儿子护在怀中,背过身去,急声叫道:“是我,是我!你要杀就杀我一个,不要伤我孩儿!”
辰年应道:“好。”
她提剑刺向封太后,可瞧到封太后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剑到半路就再无法落下去。那孩子不过才两三岁,小小的手臂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哭声叫人撕心裂肺。辰年仗剑从宫外杀入,这一把剑不知沾了多少高手的血,她的手都不曾抖过,可在这剑尖指向这一对母子的时候,她的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别伤我的孩子,别伤我的孩子……”封太后身子抖作一团,口中只翻来覆去地念着一句话。
这是阿策的大姐,是这个孩子的母亲,是也曾纯真良善过的女子。
长剑停在半空中,微微抖动,辰年几次咬牙,竟都无法将剑刺落。他们个个卑鄙无耻,玩弄心机,她却无法当着这孩子的面杀了他的母亲。就在这时,她身前捆缚叶小七手臂的布条像是终于承受不住剑气的威压,突然崩断,叶小七僵硬的手臂从辰年肩头滑落,正正地打在辰年握剑的手上。
辰年眼中涌出泪来,她微微侧头去看叶小七晦暗的脸,喃喃问道:“小七,你一直都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叶小七早已无法答他,他双眼紧闭,面容祥和地伏在她的肩头,只那手臂仍静静地搭在她的手上,似是不想叫她刺落那一剑。辰年不觉闭目仰面,过得片刻,却是疯癫一般地哈哈大笑起来,道:“善恶终有报应,终有报应!”
她丢了手中长剑,只抓了叶小七的双手,起身往殿外飞掠而去。外面侍卫欲要上前去拦,可她身形极快,脚上一踏殿外栏杆,身体一拧一转,已是越过了众人头顶,往外奔去。
众人正欲转身去追,却听得封君扬在殿内吩咐道:“不用追了。”
禁卫军统领吕乐身上被辰年刺了几剑,虽未伤及要害之处,却也是流了不少的血,正巴不得不去招惹那位伤不得的姑奶奶,现听封君扬发了话,忙喝住自己手下的那些侍卫。副统领从一旁走了过来,用眼神询问吕乐是否要进殿去,吕乐略一迟疑,却是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殿内只有封君扬与封太后姐弟两人,并一个啼哭不止的小皇帝。辰年那一剑虽未刺下,可那凌厉的剑气却是叫封太后受了不轻的内伤。封太后咳得几声,见衣袖上竟溅上了血点,不觉吓得一呆,又觉出胸口里隐隐作痛,心中更是大骇,忙抬头看向封君扬,仓皇叫道:“阿策,阿策。”
封君扬不为所动,目光暗沉冷漠,只道:“太后不用惊慌,不过是受了些内伤,叫太医开个方子,日后好好调养着就是了。”
封太后不想弟弟会说出这般冷酷无情的话来,愣愣地看着他:“阿策……”
封君扬嗤笑一声,非但没有上前,反而往后退了两步,道:“从今以后,再没有阿策,太后可以称呼臣大将军,或是云西王。”
封太后花容失色,本已停下的泪又流了下来,颤声问道:“阿策,你是要不认我这个大姐了吗?便是大姐这次做错了,你就要不认大姐了吗?”
封君扬早已知晓她不再是他的那个大姐,可他以为她起码还聪明,却不想她竟是愚蠢至此,还用着后宫里争宠的那一套手段。这一回,他连话都没说,只望着封太后嘲弄一笑,便就转身出了殿门。
殿外,禁卫军统领、副统领俱还守在那里,便是朝阳子也被人五花大绑地押了来,等着封君扬的示下。封君扬面色阴沉,抬眼看向朝阳子。朝阳子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非但不躲不避,竟还向着他冷哼了一声。
众人一时吓得全都屏息,不料封君扬却并未发怒,他缓步上前,亲自动手解开了朝阳子身上的绳索。朝阳子心中也是诧异,瞥了他两眼,没好气地说道:“封君扬,你不用再向我使怀柔手段,你就是杀了道爷,道爷也不会听你使唤。”
封君扬垂目,淡淡说道:“我杀道长做什么?”
他放了朝阳子,又拱手行了一礼,这才吩咐乔老道:“乔老,请代我送道长出去吧。”
朝阳子猜不透他的心思,往外走了几步,忍不住又转了回来,问封君扬道:“你真就这样放了我走?”
封君扬笑笑,反问他道:“不然怎样?”
朝阳子自是答不上来,他那小眼睛眨了又眨,狐疑地瞅了封君扬半晌,这才又走。不想人刚下了台阶,却忽听得封君扬在后唤他。朝阳子闻声立刻停下,转回身瞧向封君扬,面上不觉露出些得意,一副“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放我”的神色。
封君扬却是面色端凝,他向着朝阳子敛衽一揖,道:“望日后道长能对她照料一二,君扬感激不尽。”
朝阳子愣了一愣,才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心刺他几句,却是再说不出什么冷言冷语来。他瞧了封君扬两眼,只冷哼一声,道:“还用你说!”
言罢,便拂袖而去。他沿着辰年离去的方向,一路追出盛都三四十里,也未寻到她的身影,静下心来想了一想,暗忖她还背着叶小七的尸身,总要把叶小七入殓才是。这样一想,朝阳子便未再往前追,只四下里打听哪里有棺材铺子,寻得两日,终在一处小镇上问到了辰年的行踪。
朝阳子按照那棺材铺老板给的地址,一路寻到镇外破败的山神庙里,这才见到了辰年,就见叶小七的尸身已经入殓,棺木停在那破庙大殿当中,辰年独自一人跪坐在棺前,正在默默烧纸。朝阳子不由得暗暗叹息一声,走上前去也跟着烧了几张纸钱,口中低低念叨:“拿好了钱财,安心上路吧,莫要再惦记活人。”
过得一会儿,朝阳子抬眼去看辰年,出言问道:“以后可有打算?”
辰年面色虽苍白憔悴,神情倒是平静,她用木棍慢慢拨弄着火盆里尚未燃尽的纸钱,答道:“想先送叶小七回江北,将他葬在小柳旁边,叫他们两个可以相伴。”
朝阳子并不认得小柳是谁,只猜着该是与小七一般,是辰年幼时的伙伴。他想了一想,又问道:“那小柳葬在哪里?清风寨?”
辰年缓缓摇头:“不知道,没有在寨子里,当年小七背着小柳出了寨子往南而来,后来独自一人在宜平投了军,该是把小柳葬在了清风寨与宜平之间。”
朝阳子听得一惊,道:“清风寨与宜平之间总得有几百里,当中有数不尽的山头,你怎知叶小七会把她埋在哪个山头,这要往哪里去找?”
“慢慢找,总会找到。”辰年垂着眼帘,瞧不出当中的神情,轻声道,“他们两个一直就相互喜欢,叶小七早盼着能娶小柳为妻,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现如今都死了,我总得全了他们的心愿。”
朝阳子默了片刻,一拍大腿,叫道:“好,道爷就陪着你去找那小柳的墓,等咱们找着了小柳的墓,安葬好了这叶小七,道爷就带着你游历天下去,听人说岭南再往南,过了海,有许多岛,里面什么千奇百怪都有,还有那尺把高的小人国呢!”
辰年知晓朝阳子是怕她深陷仇恨,生了心魔,这才想着要扯她出来。她心中感动,抬头看向朝阳子,静静瞧了他一会儿,却是问道:“道长不去寻我师父了?”
提起静宇轩,朝阳子却不禁有些气恼,有些赌气地说道:“不去管她,她非要自寻死路,谁也没有办法。我不去寻她,我陪着你去江北。”
“我武功不仅已经恢复,更是精进了许多,乔老那般的高手都打不过我,这天下谁还会是我的敌手?道长根本无须担心我的安危,更不用陪着我去江北。”辰年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低下头去复又给叶小七烧纸。
朝阳子道:“那怎么行?再怎样你也是个大姑娘,一路行走不便,道爷我……”
“道长。”辰年忽地打断了他的话,停了片刻,才又低声说道,“道长,你放心,我先不会去贺家寻仇。善恶皆有报应,便是我不去,贺家的恶报也已经来了。”
朝阳子听得一愣,还欲再问,辰年那里显然无意多说,只转了话题,道:“道长,还是去找师父吧,待找到了她老人家,请转告她,别介意一时的有无,只有放下执念,才能真正地练成五蕴神功。”
她态度十分坚决,朝阳子拗不过她,只得作罢。他帮辰年雇了辆大车,拉了叶小七的棺木,一路送至码头,又不知从哪里弄了许多银两来,交给辰年,道:“穷家富路,身上多带些银钱总是没有坏处,路上要小心些,别招了不长眼的宵小之徒来。不过你武功高,只吃食上小心了,倒也不怕他们。”
辰年身上确是没有多少银钱,便是叶小七那口棺材,都是她当了身上的玉佩后才买的。她没和朝阳子客气,收了那银两,宽慰他道:“道长忘记我是做什么出身的了,从来只有我劫别人的,谁敢来劫我?”
朝阳子点头,究竟是不放心,又从怀里掏了许多丹药出来,有救命的,也有害命的,他给她细细说了,一股脑地都给了她,道:“莫要逞强,有事就给我传信,待我寻到了你师父,就和她一同去看你。”
辰年点头,辞别朝阳子,雇了船送叶小七回江北安葬。
这一路倒也算是顺遂,船经清河入了清湖,又行得数日,这才由泾水转入宛江,折向东行。待到宜平码头,辰年弃船登岸,雇车拉了叶小七的棺木,向北绕过宜平城,径直进了南太行。
她并不清楚叶小七当日将小柳葬在了何处,只猜着该是在清风寨到宜平的途中,加之山中道路崎岖难行,她不好携带着棺木通行,只好将那棺木先寄存在一所山神庙中,孤身一人进了山去寻小柳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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