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这一寻竟就是三月有余,辰年翻了无数的大山,终于在离清风寨二百余里的一座山坡上,寻到了叶小七当日给小柳堆的那个小小的坟堆。坟前的墓碑乃是劈木而成,经了这几年的风吹雨淋,已是快要腐尽,叶小七刻在上面歪斜散乱的字迹模糊不清,若是再晚上一年半载,这坟怕是就再也寻不到了。
此地距清风寨二百余里,辰年不知叶小七背着小柳走了几日才走到此处,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葬小柳于此,堆起这样一个小小的坟头。她不敢去想,因着只要想上一想,便已是觉得痛不欲生。自背着叶小七的尸身出了盛都,她就再没哭过,又经了这几个月独自在山中的苦寻,心绪更是极少波动,可这一刻,她却是伏倒在小柳的坟前,放声大哭不止。
年少时对人对事皆百般不在乎,自认为拿得起放得下,便是错过了,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相忘于江湖。待到真能明白,这擦肩而过便是永远失去,再回不来,却已是后悔晚矣。
辰年哭了足有大半日,这才停了,起身将小柳的坟头堆高了些,又用山石削了墓碑出来,刻了字在坟前立好,这才转身下了山。待到寄存叶小七棺木的山庙,已是两日之后,辰年刚一进庙门,便觉察有些不对,只她如今武功高强,无所畏惧,脚下只顿了顿,便仍径直进那停棺的殿内。
不想等在里面的却是鲁嵘峰。
辰年知鲁嵘峰现是在宜平军中,但瞧他突然出现在此处,还是有些意外,奇道:“鲁大叔来这里做什么?”
鲁嵘峰那里忙站起身来,愣愣地看了辰年两眼,这才试探道:“大当家?”
辰年长日在山中奔波,自然是男装打扮,又因着盛夏暑热,身上只穿了一身灰褐色的粗布短打。她当鲁嵘峰是惊讶自己的穿着,并未在意,只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道:“早就不是什么大当家了,鲁大叔还是叫我辰年吧。”
鲁嵘峰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的身上,又从她的身上换回脸上,如此几回转换,眼中是掩不住的惊愕。
辰年不以为意,淡淡一笑,解释道:“不过在山里跑得晒黑了些,鲁大叔无须这般惊讶。”
鲁嵘峰愣愣地点了点头,可眼神还是不自觉地往辰年腰身处飘了飘。辰年自知这几个月来在山中奔波,不只面皮黑了,便是身形也比之前粗壮了许多,再无之前的窈窕。她并不在意鲁嵘峰的打量,只问鲁嵘峰道:“鲁大叔怎会在这里?是来寻我?”
鲁嵘峰忙收回视线,答道:“哦,不是,只是路过这里。”
这回他倒是并未说假话。去年时候,陆骁与灵雀去宜平寻辰年,鲁嵘峰受顺平的指使跟着灵雀离开,以作眼线。不想他和灵雀在宜平城北林中等了大半夜,却只等到了陆骁一个,问了才知辰年并不肯随陆骁离开。一看这般情形,鲁嵘峰也就没了再跟着他们北去的必要,便寻了一个借口又返回宜平,在宋琰手下做了一员偏将。
这一回,他确实不知辰年会在这里,他是受宋琰之命前往青州,途中借宿此处,无意间看到了叶小七的牌位,心生诧异,这才派了手下去打听是谁将这棺木寄存在此处的,不想手下还未探听回来,进门的却是辰年。
辰年听他说宋琰命他去青州,也不问他是为何事,只道:“既然这样,鲁大叔就该快些去青州,军令不可拖延。”
她显然是不想说自己之事,鲁嵘峰瞧出,也不好多问,想了想,只问她道:“你可是要把叶小七送回寨子安葬?”
辰年没有瞒他此事,摇头道:“不回寨子。我已寻到了小柳的坟,想送叶小七到她那里,叫他们好做个伴。”
鲁嵘峰缓缓点头,又问道:“可需要我拨出军士来帮忙?”
辰年道:“不用,我从山里雇些人就是。鲁大叔还是去做自己的事吧,莫要耽误了。”
她话已至此,分明是逐客之意,鲁嵘峰只得辞了她出来,一出了那庙,却是命自己身边最机灵的那个亲兵速速赶回宜平,将辰年在此的消息告知宋琰。宋琰收了那信,不觉大惊。他深受封君扬信任,被留在江北镇守宜平,因着离着盛都太远,只隐隐知晓辰年是以贺家嫡女的身份嫁给了封君扬,此后再未听到她什么消息,却不想她竟会独自一人出现在太行山中。
宋琰在屋中转了几圈,招了副将过来交代好城中之事,然后便带了几个心腹亲兵,偷偷出了宜平往北边山中而来。待他赶至那座山神庙,辰年还未离去,正守着木匠来给小柳打造棺木。只是辰年却不耐烦见他,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便避入了山中。
她身形太快,宋琰追她不上,只得退回庙中守候,在庙中等了两日不见辰年回来,这才不得不回了宜平。他苦思半夜,在谨守本分与多管闲事之间几次摇摆,终还是提笔给封君扬写了一封密信。
这信在几日之后被送到盛都,夹在一沓六百里急报的信件中,放到了封君扬案头。
此时,江北战事已日渐紧张,穆展越夺下靖阳南侧的重镇小站,与陆骁合兵一处,正在攻打江中平原的北侧门户——豫州。而慕容恒带大军西来之后,并未冒进,而是一路稳扎稳打,已是攻下新野,逼近临潼。贺家不断向朝中求援,郑纶带兵驻守武安,也向封君扬请命出兵攻打新野,欲要先发制人。一封封军报送来,朝中争论不休,封君扬面上虽还淡淡,可顺平却瞧出他眉眼已是有阴沉之意。
封君扬看到宋琰那封密信时微微一怔,待再看到后面,就见那信中写道:“……虽只远望一眼,却与鲁嵘峰所言无二,其形容憔悴消瘦,唯腰身粗壮,异于别处,显是有孕,却无遮掩之意,不知是尚不自知,还是……”
他执信的手微微抖了起来,一旁侍立的顺平不知封君扬何故这般失态,正心惊间,便见封君扬将身体缓缓地倚向后面,用那信纸遮了脸,哑声说道:“出去。”
“王爷……”顺平试探地开口。
封君扬却是不容他说话,只道:“出去!”
顺平不敢违背他的话,心中虽是惊疑不定,却仍是小心地退出了门外。
封君扬仰倒在椅中,动也不动,可那覆面的信纸却是慢慢透出一片湿晕来。他曾苦盼着这个孩子,只望能留住辰年,可现如今终于有了孩子,她却早已不在他的身边,再不可能回来。心里只一瞬间的欢喜,然后就是疼,疼过了头,便又觉得麻木,就像是被人开膛破肚,活生生地摘走了心。
是他屡次负她,又害她受这般苦楚。
以前时候,便是别的男人多看她两眼,他都觉得无法忍受。可这一刻,他竟然希望能有个男人陪在她身边,给她遮风,为她挡雨,知她冷热,哄她开颜。他宁肯她是嫁了别的男人,为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也不想要她独自一人在山中为他怀孕生子,孤苦无依。
他不想她再吃这样的苦。
不知过了多久,封君扬这才又缓缓坐直了身体,将那信纸仔细叠好收入怀中,唤了顺平进来,问道:“可知朝阳子现在何处?”
听封君扬突然问起朝阳子,顺平心里不觉打了个突。
那日封太后心脉被辰年剑气所伤,至今未曾痊愈,私下里一直在寻访良医,甚至还曾求到了顺平这里,请他帮忙寻找。可顺平恼恨封太后算计亲弟,又见封君扬也没什么吩咐,所以压根没往心上放,只胡乱找了几个江湖郎中应付了事。却不想封君扬现在突然问到了朝阳子来。
顺平想了一想,便道:“朝阳子早就离了盛都,怕是不太好找,而且……”他故意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就朝阳子那个脾气,便是寻了来,也不见的肯进宫为太后诊病。”
封君扬看得出顺平的小心思,默了一默,道:“不是为了太后,是辰年,她有了身孕。”
顺平听得一愣,呆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面上顿时惊喜交加。
这次辰年离开,封君扬并未叫人追查她的行踪,顺平一连琢磨了几宿,便猜着封君扬是真的下决心放辰年走了。他面上虽不敢说什么,暗下里忍不住有些唏嘘,没少感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现在不想这一段姻缘却又是绝处逢生,辰年竟然有了身孕!
顺平忙一连声地说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咱们府里终于要有小世子了!果然还是王爷英勇神武,料事如神。王爷终于守到这一天了,熬了这么久,王爷的苦总算没有白受。哎呀!还要立刻给老太妃去信,她老人家知道了,定也是欢喜不尽。”
他语无伦次,说着说着,自己竟还抹上了泪,哽咽起来。
封君扬本一腔伤意,瞧他这个模样,却也是哭笑不得,不禁沉了脸,低声喝骂道:“胡说八道,驴唇不对马嘴!”
顺平只是嘿嘿地笑,解释道:“小的只是为您欢喜!”
封君扬无话可说,唯有淡淡苦笑。顺平想着开口劝他几句,此时却也是不知该拿些什么话来劝封君扬。若辰年是一个肯因为有孕就能回来的人,她当初就不会那样决绝地离开。虽是绝处逢生,可这“生机”实在太小,也难怪封君扬会是这般反应。
封君扬淡淡道:“莫要再说闲话,快去找朝阳子,找到了,请他速去江北看一看辰年。”
“是!”顺平忙应下,又道,“您放心,当时王妃曾命小的暗中寻找静宇轩,小的一直没敢放下此事,已有些线索,想那朝阳子也定是在追着静宇轩跑,不难寻。”
话虽这样说,可待寻到朝阳子,也已是数月之后。辰年待产,封君扬早已是暗中到了宜平,正等朝阳子等得着急上火,唇边上都起了一圈水疱,再不见世家公子的从容淡定。
朝阳子已知了缘由,一瞧他那模样,就摆手道:“行了,什么话也别说了,道爷我这就赶过去。”
封君扬道:“她之前一直在山上住着,直到月前才搬到了个小镇上。我已安排了两个产婆过去,就住在镇南的王大户家中。道长过去了,就借口说对这王大户有过救命之恩,将那两个婆子接到辰年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毕竟是妇人生产,朝阳子也不好贴身去伺候辰年,他闻言点头,道:“知道了。”
封君扬一边送着他往外走,一边不停地这般那般地嘱咐着朝阳子。朝阳子听得几句便不耐烦了,停了步子歪头看他,没好气地问道:“你既这么不放心,要不,你跟道爷一块去?”
封君扬无奈苦笑,道:“她不愿见我,我去了,只怕是会将她逼得更远。”
瞧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朝阳子又不禁有些心软,甩了甩衣袖,便向外面走去。待到门外,瞧见那十几个背着重重行李的暗卫,朝阳子气得差点又跳了脚。他指着那些行李,问封君扬道:“你是生怕辰年不知道道爷是你找来的,是吧?道爷提前又不知道她要生娃娃,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带着这些娃娃用的东西过去?啊?你给道爷说说?你怎的不再寻上十个八个的乳母叫道爷给你捎过去?”
封君扬面上讪讪,只立在那里赔笑。
顺平哪里见过自家主子受过这气,心中顿觉不平,忍不住上前说道:“道长,咱家王爷这不是满心念着王妃和小世子,不想他们受半点委屈嘛。您这是没当过爹,自是理解不了这份心情。”
朝阳子听了这话不禁大翻白眼,冷哼一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哎?”顺平张了嘴还想再辩,封君扬那里忙喝住了他,他向着朝阳子行了一礼,替顺平道了歉,又道:“是我一时考虑不周,望道长见谅。这些东西就先留下,回头我叫人送到那王大户家里,到时道长需要用些什么,就托王大户的名义送去好了。”
这倒也算是个可行的法子,朝阳子点了点头,又从那几大袋药材补品中挑出几样可能用得上的揣入怀中,与封君扬说道:“话我先提前告诉你,无论辰年生男生女,你都别打那孩子的主意。当然,若是辰年愿意把孩子给你,那再另当别论。”
封君扬苦笑道:“道长放心,我断不会卑劣至此。”
朝阳子却是不信他的人品,只斜斜地瞭了他一眼,没有搭腔。封君扬也未多做解释,眼下山中大雪封山,道路难行,辰年那里又已是临产在即,他只恨不得往朝阳子身上插俩翅膀,好叫他能快些飞过去,哪里还敢再耽误半点工夫,忙就叫人领着朝阳子进了山。
辰年所在的那个小镇三面环山,偏僻难找,多亏朝阳子有封君扬的人领路,这才一路顺畅地找了过去。待到镇外,那暗卫首领指出了辰年住的房子,与朝阳子说道:“王爷有交代,不许咱们泄露了行踪,咱们几个就不跟过去了。道长若是有事,去王家大院寻咱们就是。”
朝阳子接过行李,道:“你们没事少出来转悠,那丫头乖觉得很,莫要被她察觉了。”
那暗卫首领点头应下,朝阳子这才快步往那镇子上而去。镇子不大,朝阳子一会儿的工夫就找到了辰年租住的那个小院外,抬手拍了半天门,那院里却是毫无动静。朝阳子正奇怪间,隔壁那户人家却开了院门,一个婆子从内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了朝阳子几眼,随即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紧闭上了院门。
朝阳子虽瞧着那婆子有些古怪,却也没太在意,只想着要不要跳入院中去瞧一瞧,看看辰年在不在家中。他正迟疑间,却又听得旁边门响,转头看去,却见这一回开门的不是刚才那婆子,而是个身材臃肿的年轻女子,待再定睛一看,竟是辰年。
辰年神色欢喜,笑着问朝阳子道:“道长,你怎的寻到这里来了?”
朝阳子愣了一愣后才明白过来,不觉笑道:“你这丫头,倒是还有几分机灵劲,害得我老道都差点上当,还当是自己找错了地方了,不想你却是住在隔壁。”
辰年笑笑,将朝阳子让进院子,解释道:“也是没办法,只想着万一被仇家寻过来,这样也能拖延个一时半会儿。”
朝阳子点头,跟着她进了西侧的厢房,辰年给朝阳子泡了杯热茶端过去,问道:“道长是被封君扬找来的?”
朝阳子听得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辰年笑笑,道:“你自己独身前来,就是说明还没寻到我师父。既还没寻到师父,却又来寻我,可见是有人给你传了信,这才叫你撂下了师父,匆忙赶来寻我。”
她猜得都对,朝阳子也不好再瞒她,而且他不善撒谎,本也没想着瞒辰年。朝阳子想了想,道:“确是封君扬寻到了我,说你有了身孕即将生产,我这才赶了过来。”
辰年又道:“我猜着就是这么回事。夏天时候,我见着了鲁大叔,他说是去青州,可走了没几日,宋琰却又寻了来。我去山里躲了几天,再出来时他已走了,还当没事了。这样看来,定是回去就给封君扬传信了。”
朝阳子听完,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训斥道:“你这丫头,有了身孕还这样在山里各处跑,倒也不怕出了闪失。”他叫辰年坐下,仔细地给她诊了脉,这才松了口气,“亏得你底子好,这孩子又结实,才能经得起你这般折腾。”
辰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道长莫要再训了,我之前又不知道。那几个月只忙着安葬小七和小柳,什么事也没从心上过,见着腰身一日日粗起来,当是自己长得健壮了。待后来出了怀,被个大嫂一说,这才知晓是有了身孕。”
她起身去将炉火拨旺,提过水壶给朝阳子重新添上了热茶。朝阳子瞧她行动已是极为笨拙,又听她竟是直到孩子出怀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不觉有些心酸,叹道:“真是个傻丫头。”
辰年不以为意,咧嘴笑了一笑,重又坐到朝阳子对面,探过身去,兴致勃勃地问道:“道长,你是神医,可能瞧出来我怀的是男是女?房东大娘说我肚子圆圆的,是个闺女呢!”
她一双瞳仁亮晶晶的,里面毫无悲苦自怜之意,朝阳子瞧她这神情不似作伪,心中虽难免感慨,却也不由得跟着轻松起来,道:“你再伸手过来,我给你瞧瞧。”
辰年忙伸了手臂过去,朝阳子搭了三根手指在她腕上,另一只手缓缓捋须,凝神片刻后,笑道:“确为女胎。”
“真是极好,我买的都是些小花布,房东大娘正帮我做小衣裳呢,件件都只这般大,瞧着只觉好玩。”辰年伸手比了一下大小,笑嘻嘻地说道,“我都不知该怎样给小娃娃穿下去呢。”
朝阳子捋须点头,面上也露了笑意,道:“这有何难的?慢慢学着也就会了。”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房东婆子那里便做好饭食送了过来。因着朝阳子新来,辰年特意交代那婆子宰了只鸡,炖了满满的一大碗端了上来,香喷喷的勾人口水。山里人家大多贫苦,这便已是极好的东西,那婆子有意为辰年买好,便道:“这还是小娘子买了坐月子吃用的,平素里自己都舍不得,道长真好口福。”
辰年忙打断她的话,笑道:“买了就是吃的,早吃晚吃都一样,大娘也快去吃饭,我这里一碗就够了,剩下的您吃了吧。”
那婆子听了欢喜不尽,自去回房吃饭。待她走了,辰年这才笑着向朝阳子解释道:“道长别听房东大娘的,她是故意这般说,好叫你承情。我可是买了不少鸡回来,都养在隔壁院子里,隔三差五就要吃一只的。”
朝阳子却是知道那些富贵人家是如何养胎的,以辰年的身份及封君扬对她的看重,莫说是吃只鸡,便是要吃凤凰,怕是封君扬都能给她去寻。可眼下,她竟是隔几日吃上一只鸡就觉得满足。朝阳子不禁叹了口气,说辰年道:“你这丫头,何苦自己受这份罪!再怎样说,封君扬也是这孩子的父亲,你受他些照顾,理所应当。”
辰年默了片刻,却是平静说道:“道长,我不觉得这是受罪,我自己一个人过这样的日子,心里只觉得踏实。”
瞧她这般情形,朝阳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低下了头默默吃饭,心中却惦记着封君扬送到王家大院的那些东西,须得找个机会拿些回来才是。他们二人吃过了饭,辰年又请那婆子过来收走了碗筷,这才问朝阳子道:“道长可是要住下?”
朝阳子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等她生产之后才能走,便道:“住下,你还继续住在这里吧,反正这院子里只那婆子一人,没有什么不方便。我住到隔壁去,离得近,有事喊一嗓子就能听到。”
辰年想的也是这般,毕竟生孩子这事对她来说是人生头一遭,便是她人再胆大,心里还是存着惧怕的。她谢过朝阳子,带着他去了隔壁院子,道:“我虽没住在那里,被褥却都是齐全的,待收拾一下屋子,再生上火,便可以住进来了。”
朝阳子瞧她挺着个肚子竟还要去给他收拾屋子,忙喝住了她,气道:“你这丫头怎也不知个轻重?这没几日就要生了,快别给我惹事了!”
辰年被他骂得停了手,讪讪笑了笑,到底是把房东婆子叫了过来,请她帮着朝阳子收拾屋子生了火,这才作罢。
朝阳子有些拿不准辰年对封君扬的态度,也不敢直说封君扬已是快把那镇南的王家大院占为己有,须得用的人和东西都放在了那里。他装模作样地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对辰年说道:“我还说瞧着这地方眼熟,原来之前竟是来过,还曾救了镇南那王大户的一命。待回头我就过去寻他,从他那里讨点吃用的来才是。”
这事太过于凑巧,辰年难免有些不信,暗道这十有八九又是封君扬的手段,她也没说什么,只笑道:“那道长就快去吧,我猜着他定是一心等着向道长报恩呢。”
朝阳子听她这般说,老脸不觉一红,却是黑着脸训辰年道:“做人不要那么死板,送上门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有志气自然是好的,但若是只为赌那口气,却是没有必要。”
辰年道:“我哪里赌气了,道长可莫要冤枉我。道长若是去那王大户家,可别忘了问他要些零嘴过来,也好叫我解解馋。”
她这里眼看着就要做母亲了,却仍如小姑娘一般忘不了零嘴,朝阳子也拿她无法,白了她一眼,道:“出息吧你!待日后母女两个争零嘴吃,那才叫笑话呢。”
话虽这样说,第二日朝阳子从王大户那里回来,除了带回两个接生婆,还真给辰年提了一大盒果子点心来,打开那盒子一看,里面俱是盛都里最时新的样式,把朝阳子都瞧得愣住了。
辰年不觉失笑:“好一个王大户,竟养了这样好的厨子。”
朝阳子也是无语,愣愣地看了那食盒一会儿,抬眼去看辰年,却是忍不住问她道:“你说那封君扬到底是精还是傻?”
辰年想了一想,道:“他若真想瞒,哪里有他瞒不住的。不过道长说得也对,不管怎样,他都是这孩子的父亲,收他些好处也算应当。道长放心,我不会为了和他赌气,就不顾孩子的好歹。”
她既然有了这话,那两个产婆就都留了下来。这两人都是封君扬从盛都带来的,不知给多少富贵人家接生过孩子,经验最是老到。她们两个细细地给辰年检查了一遍,道:“孩子已经入盆了,左右不过这四五天的工夫了。”
果然,到了第四天傍黑,辰年就觉出肚痛来。那房东婆子收了辰年许多好处,早就把产房准备了出来,里面一应什物俱全。产房里有那两个产婆照应着,外面还有朝阳子这位神医坐镇,辰年倒也不觉得如何害怕,趁着阵痛稍歇的工夫,还不忘问那产婆道:“须得生多久?”
产婆不觉发笑,道:“这哪里有个准工夫的。不过娘子放心,您身子壮实,这孩子也不算大,用不得许久的。只您这是头胎,又刚开始发作,怎么也得有个一日半日的才行。”
辰年缓缓点头,暗道不过就是一日,再怎样疼,咬咬牙也就撑过去了。谁知这生孩子却远没她想的那般容易,初时还好,那一波波的阵痛她还能忍住,待到后面那间隔越来越短,叫她也忍不住呻吟出声。
朝阳子本等在东厢里,久听不到消息也不禁有些心急,出了屋门去看,却见顺平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不觉一愣,奇道:“你怎的来了?”
顺平忙颠颠地跑了进来,低声道:“道长,您还不知道咱们王爷?嘴上说得再好,心里也是放不下王妃的。咱们前日里就偷偷来了,只是没敢露面,这不一听说王妃要生了,立刻就赶了过来,眼下正在墙外立着呢。”
朝阳子瞥了一眼院墙,虽看不到封君扬的身影,却仍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那就叫他在那立着吧!”
他一甩袖子转身回了屋内,把顺平一人晾在了院中。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又是半夜时分,那北风飕飕的刮刀子一般,顺平是真心想厚着脸皮跟朝阳子进屋去,可一想自家王爷还在墙外站着,只好咬了咬牙,小跑着出了院子,与封君扬道:“王爷莫要担心,听着屋里动静不大,朝阳子那里也不见着急,定是一切安好。”
封君扬不语,微微垂首,身子却是挺得笔直,立在雪地里动也不动一下。
顺平不觉暗叹了口气,又道:“王爷还是进去等着吧,叫王妃也好知道您来了。不管她多么恼您,这个时候,都是希望您能在身边的。”
封君扬这才抬头,紧着嗓子问顺平道:“当真?”
“万分的真!”顺平忙道,生怕封君扬不信,又拿了自己举例,“小的婆娘当年生孩子的时候,小的就是在门外候着,听着她把小的从头发根骂到脚后跟,足足骂到孩子落地。待到后来,那婆娘才告诉小的,就因为知道小的在外面,她心里踏实,便是骂着小的时候都觉得有力气。”
封君扬迟疑了一下,终下了决心,毅然地走进那院子,立在窗下,提气沉声说道:“辰年,我在这里。”
那屋中立时静了一静,过得片刻才听得辰年嘶声骂道:“滚!”
话音未落便就转成了呼痛之声,竟是比刚才的声音还大。封君扬闻声面色刷白,几欲站立不住。一旁的顺平强自忍了笑,上前低声与封君扬说道:“不碍事,不碍事,王妃肯骂您,这就比什么都强。”
封君扬薄唇抿得极紧,一言不发地立在窗下,只静静听着里面辰年的痛苦呻吟,每逢她喊得厉害的时候,便就沉声喊一句:“辰年,我在这里。”
也不知挨了多久,仿若长达漫漫数年,封君扬忽听得产婆在屋内欢喜地叫道:“生了,生了!”紧接着又是啪啪几声脆响,窗内便传出了婴儿的啼哭之声。
朝阳子早已从东厢里出来,扬声问屋内产婆道:“情况如何?”
过不得片刻,就听那产婆回道:“是位女公子,母女平安。”
朝阳子不觉也松了口气,只等着待屋里收拾干净了,好进去瞧一瞧辰年。便是顺平,一时也忘了自己王爷,与朝阳子一同凑在门口处,想着去瞧一眼那小郡主。唯独封君扬还犹自呆愣愣地立在窗下,口中依旧念道:“辰年,我在这里。”
这一句并不比之前的那些声高,可落入辰年耳中,却是听得最为清楚。泪从她眼角溢出,与汗水混在一起,缓缓流入鬓角之中,辰年不觉闭目,直待那眼中泪干了,才轻轻开口,交代产婆道:“大娘,去把道长请进来。”
那产婆手脚麻利,很快就将辰年收拾利索,恭声应道:“知道了,您先安心歇着。”
不一会儿,朝阳子看过了那孩子,从外间屋里进来,先给辰年切过了脉,这才笑道:“挺好,一会儿我再给你熬些汤药来,这些日子你好好养着就是了。”
说话间,另外那个产婆跟着把孩子抱了回来,放低了给辰年看,满面堆笑地说道:“您瞧瞧,老婆子接生的孩子无数,却还从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的。您瞅瞅这眉眼,再看看这小鼻子小嘴,看着就叫人欢喜。这小模样长大了怕是比您生得还要好!”
辰年强撑起身来去看那襁褓中的小娃娃,只见她小脸比人拳头大不多少,红彤彤的面皮,眉眼俱皱巴巴地挤在一起,哪里能看得出什么眉清目秀来。她不觉失笑,怔怔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意却是渐渐淡去,与朝阳子说道:“道长,你把这孩子抱到外面给他看一眼,就叫他走吧。”
朝阳子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这个“他”指的是封君扬。
辰年垂了垂眸子,又道:“告诉他,以后也不用再来。这孩子先随我姓,等她长到懂事,我自会告诉她身世,到时如何,由这孩子自己决定。”
朝阳子不觉叹了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叫那产婆抱着孩子去了外间。顺平还在门外等信,一听说朝阳子点名叫封君扬进去,不觉大喜,待再回身去找自家王爷,这才发觉封君扬还愣愣地立在窗下。
顺平一时也忘记了规矩,只乐呵呵地向着封君扬招手,道:“王爷,快些过来,王妃请您进去呢!”
不想封君扬立在那里却是不动,顺平忙小跑了过去,立在封君扬身前,又将刚才那话重复了一遍,封君扬却仍是没反应。顺平十分诧异,小心地看了看封君扬,就见他面上虽苍白,神情却已是镇定下来,只是不知为何会是这般毫无反应。
封君扬抬眼,淡淡地扫了顺平一眼,轻声说道:“你过来扶我一把。”
顺平一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强抻紧了面皮,也不敢问封君扬是不是吓得腿软走不了路,反倒替他遮掩道:“王爷也是,也不知道动动地方。莫说还是这么冷的天,便是没站僵了腿,也得冻僵了。”
他小声絮叨着,扶着封君扬往正屋门口走。此刻天色已是大亮,太阳早就越过了东侧墙头,明晃晃的阳光打在人的身上,倒是个雪后大晴天。封君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步,低声问顺平道:“是她叫我进去?”
顺平想朝阳子叫与辰年叫也没什么区别,闻言忙点头:“是呢!”
封君扬心中顿觉亮堂起来,在门口处先解下了身上的大氅丢给顺平,这才自己打了帘子闪进屋里。一抬眼,就见朝阳子正抱着孩子立在外间屋里,封君扬腿脚不觉又有些发僵,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迈步。他停了片刻,这才提步上前,屏住了呼吸凑近那孩子,低头去细看她的模样。
小小的,娇娇的,那小手拳在腮边,细嫩得仿若透明……这是他的女儿,这是他和辰年的孩子。封君扬心中满是喜悦,眼角却不觉有些湿润,想也不想地就往里屋走去,恨不得一步就能迈到辰年身边。
朝阳子身形一闪,拦在他的跟前,低声说道:“她不想见你。”
这句话犹如一记闷棍,打得封君扬顿时一僵。他愣愣地站了半晌,这才回神,涩然一笑,轻声道:“我知。”
朝阳子又把辰年那些话转述给封君扬,道:“你知道她的脾气,就别硬顶着来了。”
封君扬缓缓点头,没有说话,只复又低下头看那孩子。
朝阳子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瞧封君扬这般,竟是有些心软,想了想,便把怀里的孩子放进了他的怀里,道:“你抱一抱吧。”
封君扬哪里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一时手脚俱是僵住,也亏得那襁褓裹得结实,这才能叫他架着胳膊托住那孩子。他怔怔地看着那孩子,只觉得心都化成了一汪水,想低下头去亲那孩子,待凑近了却不敢触碰,便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贪恋地嗅着这孩子的气味。
朝阳子将孩子从他怀里抱过来,道:“走吧。”
封君扬沉默了良久,却是轻声说道:“我想看她一眼。”像是怕朝阳子拒绝,忙又补充道,“我不进去,就在门口看她一眼。”
他说得那般可怜巴巴,朝阳子拿他也没了法子,只得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己过去看。封君扬缓步走到里屋门口处,伸出手去想掀那隔帘,待指尖触到那微凉的门帘,却又停下了。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最后却是缩回了手,转身往外面而来。
顺平一直在门口候着,不想自家主子这么快就出来了,一时不觉有些意外:“王爷?”
封君扬没有理他,只大步不停地往院外走去。顺平满心疑惑,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门内,忍不住跺着脚长叹了口气,这才在后追了封君扬而去。
封君扬带人从山中出来,并未返回宜平,而是直接从太行西侧绕过,奔赴青州,在那里度过了新武三年的除夕。
年前时候,慕容恒已是率兵打下了临潼,就在众人以为他会继续往东,攻打武安时,不想慕容恒却是停下了东进的脚步,只占据临潼与新野两处重镇,与武安的郑纶对峙起来。
慕容恒此举太过于出人意料,世人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天气寒冷不便战事,鲜氏这才暂停了东进,还有人说是因为鲜氏并不想与封君扬起正面冲突,所以止步临潼。封君扬听了这两种说法只是冷笑,他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抬眼看向屋内众人,出声问道:“你们怎样看?”
郑纶刚从武安赶来,他虽未与慕容恒交战,却是曾亲自前往新野探察过鲜氏军队,闻言答道:“都不是。”
“哦?”封君扬双目微微眯了一下,问他道,“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郑纶道:“属下之前也曾以为慕容恒是为了青冀两地而来,现在却觉得他目的不在此处,而是为了看死我们,让我们无法出兵援助贺家。”
封君扬若想援助贺家,最好的出兵之路便是从青州往西而来,与贺家两面夹击鲜氏,既可令其腹背受敌,又能夺下些地盘,据为己有。而若是从云西经泰兴往北而来,只能是作为客军受贺臻调遣,白白出了力,却得不了什么好处。
此时能立在这屋中的没有一个笨人,便是老将莫恒心眼实诚些,到了这时也都明白了。眼下,慕容恒驻兵新野、临潼,就是看死了青州西出之路。一旦大军从青州而出,除非先去攻下这两城,否则慕容恒随时可以派骑兵南下,切断封君扬大军的后路,置他于被动之地。
可攻城与守城,这一反一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若慕容恒肯东来,莫说他有十万大军,便是再多些也不怕他。可眼下攻防对换,想从慕容恒手上夺回新野、临潼两处重镇,却是极为不易。
封君扬本想着叫鲜氏与贺家再彼此消耗些,这才没让郑纶出兵援救新野、临潼两地。不想拓跋垚恰恰就利用了他的这个心思,扼住了他西出之路,然后安坐靖阳,看着穆展越与陆骁两个一步步向南推进。
封君扬眉头微皱,向邱三道:“豫州那里如何了?”
贺泽虽早已返回泰兴,可他一只手臂被辰年废掉,无法上阵杀敌,只得另换了堂叔贺进去了豫州,这才将贺臻替了回来,坐镇泰兴。那贺进虽也是一员颇为出色的战将,却与贺臻不能相比,不过才守了几月的工夫,豫州就已是险象环生。
邱三听封君扬询问,忙答道:“从前几日传过来的消息看,豫州光景不是很好,那陆骁几次引得贺进出战,叫他折损了不少兵马。”
莫恒闻言,不由得说道:“这样下去可是不妙,豫州乃是江中平原的门户,一旦破了,千里沃野可任由鲜氏铁骑驰骋,几日之间就可到达泰兴。”
依鲜氏大军现在的势头,豫州城破不过是早晚之事。封君扬担心的不是豫州城破,而是贺臻能将泰兴守上多久。盛元年间,北漠鞑子曾围困泰兴长达两年之久,却是也没能攻下泰兴。这一次,却不知贺臻能坚持多久。
正月未出,豫州终被穆展越与陆骁合力攻破。消息传回靖阳,拓跋垚不禁大笑,与身边近侍说道:“你可知夏人明明有这么广阔的土地,有这许多的人马,为何却被我们鲜氏打进国门,夺下一座座城池吗?”
近侍想了一想,恭维道:“因为咱们鲜氏兵多将广,骁勇善战。”
拓跋垚笑着摇头,道:“因为他们人心不齐,他们只会彼此算计,玩心眼,窝里斗!”
他既这样说,身旁众人自是随声附和,又有心腹老臣说道:“豫州既下,江中平原可任由我铁骑驰骋,攻下泰兴就是早晚之事,只那青、冀两州有太行山作为屏障,不好夺下。不如叫贺兰部也带兵入关,往东支援慕容部。”
拓跋垚闻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又过得几日,陆骁的信使从豫州而来,向拓跋垚禀报道:“攻破豫州后,丘穆陵将军纵容帐下的北漠人马在城内劫掠了三日,虽未屠城,却也与屠城无异。”
拓跋垚刚从城外回来,身上的狐裘大氅尚未解下,衬得他人高大而俊美。他闻言并不在意,道:“人家这么老远过来给我们打仗卖命,图的是什么?总得给了他们好处,他们才能继续为你拼命。叫步六孤骁不用管这些,他若不忍心,那就约束部下,离得那些北漠人远点,别跟着掺和就是了。”
信使解释道:“步六孤将军是怕丘穆陵将军如此行事,激起夏人仇恨,以后会拼死而战,待攻泰兴的时候,更加艰难。”
拓跋垚反问那信使道:“难道丘穆陵越张榜安民,不取百姓分毫,贺臻便会开了泰兴城门,迎你们入城吗?”
那信使被问得张口结舌,拓跋垚又笑了笑,道:“无论丘穆陵越如何行事,泰兴之战都会极为艰难,因为贺臻知道,丘穆陵越是一定要屠泰兴的。回去告诉步六孤骁,叫他带兵暂在豫州城外驻扎,待丘穆陵越南行之后,再进驻豫州安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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