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历史军事 > 江北女匪 > 第75章各有责任

来人速度极快,顷刻工夫就到了近前,马蹄声在帐外猛地收住,片刻之后,就见两个护卫架着一个形容狼狈的斥候从帐外冲入。

那斥候进得帐来,奋力甩开身旁扶持的护卫,扑倒在郑纶面前,急道:“将军,泰兴急报!五月十九,丘穆陵越攻破泰兴!”

顺平那里刚进得帐门,听得泰兴城破,顿时一惊:“泰兴丢了?”

郑纶看也不看他,只转头去盯辰年。辰年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反应,过得片刻,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才又聚神,她抬眼看向那斥候,问他道:“泰兴城内情况如何?”

斥候答道:“贺臻身死,贺氏族人被屠,丘穆陵越下令纵兵七日。”

纵兵七日,又是与夏人有着深仇大恨的北漠人马,这个命令与屠城也无什么区别了。辰年双眸沉黯,里面像是盛了最浓的墨,漆黑浓重,透不出半点光亮。她脸上苍白无色,便是连那唇色也极浅,唯有牙齿咬住的下唇透出血的鲜红来。

郑纶本是一腔愤怒,可瞧到辰年这般模样,不禁低声唤她道:“辰年?”

辰年这才恍然回神,道:“我没事。”

郑纶想要安慰辰年,一时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看她。辰年瞧出他眼中的关切之意,又见顺平也是满面担忧之色,向他们两个勉强一笑,重复道:“你们放心,我没事。”

她深吸了口气,强打精神,道:“我们需尽快赶往泰兴,趁丘穆陵越站稳脚跟前将泰兴夺回。不过,泰兴已丢之事还需瞒住,以免军心不稳。”

顺平听辰年依旧要去泰兴,有些责怪地看向郑纶。郑纶却对其视而不见,只在桌上展开了行军图,叫了辰年过去看。顺平瞧他如此,实在按捺不住,只得自己出声叫辰年道:“王妃……”

这个称呼只刚一出口,顺平就察觉到不好,忙改口道:“谢大当家,王爷特意叫小的前来,就是为了拦下您,不想叫您去泰兴。他说了,泰兴之事自有他去处理,请您放心。”

“替我谢谢你家王爷的好意。”辰年打断了顺平的话,淡淡说道,“只是谢辰年是义军头领,泰兴不能不去。”

她说完这话,便不再理会顺平,只与郑纶讨论走哪条路能尽快赶到泰兴。两人低声讨论片刻,辰年就与郑纶告辞,回义军那里安排行军之事,郑纶也吩咐了亲卫去叫军中的几个心腹将领过来。

顺平这才寻到机会与郑纶说话,压低声音怒道:“郑纶啊郑纶,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眼中还有没有王爷?他顾念旧情,对你一再容忍,可你是怎么做的?”

郑纶抬眼淡淡看他,道:“我做什么了?”

“你做什么了?”顺平气得嘿嘿冷笑,质问道,“你说你做什么了?你别当没人晓得你那点心思,你不就是想着叫王妃一直做谢辰年吗?不就是因为这个吗?可你知道!她早就已经不是谢辰年了,她是云西王妃,她给王爷生了孩子,人家那是一家三口。你一个外人跟着掺和个什么劲?”

郑纶安静地听顺平说完,又看他片刻,忽地说道:“我喜欢她。”

顺平听得愣了一愣,郑纶那里已是又继续说道:“没错,我就是喜欢谢辰年,我也的确希望她能一直是谢辰年,可我没拦着她去泰兴,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知道拦不下。她那样的性子,就算是我现在拦下了她,赶了她和义军回去,她也会独自前往泰兴。”

顺平不想郑纶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竟听得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她在我军中,好歹我还能看护她一二。”郑纶看向顺平,沉声道,“顺平,你我二十几年的兄弟,你该知道,我还没有卑劣到拿她的性命来满足我的私欲,正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我不会。你回去转告王爷,如果她是云西王妃,郑纶绝不敢对她生半点心思。可如果她要做谢辰年,还请王爷容郑纶有自己喜欢的女子。”

顺平惊得半晌无言,最后只喃喃说道:“郑纶,你这真是疯了。”

郑纶自嘲一笑,却是无言。他也不知从何时起就喜欢上了她,有时夜里难眠,就会把他与她的每一次见面都拿出来细细体味。情不知因何而起,再惊觉时,却已是情深。

顺平也不知能说郑纶些什么,他默默站得片刻,只长叹了口气,便转身出了营帐。外面天色已黑,顺平寻了个风口站了好一会儿,那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想了一想,与身后护卫道:“走,咱们去义军那里瞧瞧。”

义军的营地与郑纶军队的营地并未设在一起,顺平走了好一阵方才到了,正好碰到傻大带着人巡营,听闻他来寻辰年,就亲自带了他过去。辰年正独自坐在帐中愣神,见傻大把顺平领了进来,一时也没说话,只沉默地看着顺平。

顺平呵呵一笑,凑过来与辰年闲扯了几句,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仔仔细细的画来,道:“也不知小郡主长得什么模样,王爷一有闲暇,就爱画上几笔,日子长了,竟是攒下厚厚一摞。小的这次来,偷偷顺了张出来,您给瞧一瞧,画得可像?”

他说着,不等辰年回应,便将那画纸展开了放到辰年面前。

辰年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一时却是怔住。那画上画的是一对正在玩耍的母女。那母亲极为年轻,分明就是她的模样。不过那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却不大像小宝,倒有几分像她年少时圆团脸的模样。

顺平一直在小心地打量着辰年的神色,瞧她怔神,便叹息一声,低声说道:“王爷每每画完了,也总看着画出神。”

辰年却是被他这句话带得回神,微笑道:“你家王爷的画工不好,难免画不像。不过也没关系,多寻几个真人照着画上一画,也就熟能生巧了。”

顺平不想辰年会说这话,向着她干巴巴地笑了笑,正想着再寻个话头替封君扬诉一诉衷情,就听得辰年又问道:“顺平总管大晚上的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顺平能有什么要紧事,闻言不觉噎了一噎。

辰年瞧他一眼,道:“大军明日一早就要急行军了,我军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若顺平总管只是来寻我赏画,恕我这会儿实在没工夫,还请你早回吧。”她说着就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又客气地问顺平道,“身边带的护卫可多?我叫傻大带人送你回去?”

“谢大当家——”顺平话还未说完,辰年那里已是叫了傻大进来,吩咐他好生将顺平送走。眼瞧着傻大铁塔一般的身躯往自己走来,顺平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往外走,人快要出门时,却又回头问辰年道,“小的明日就要回去,您可有话捎给王爷?”

辰年摇头,淡淡说道:“没有。”

顺平这才死心,带了护卫回去,第二日一早就离了郑纶大营。郑纶大军与义军也早早拔营,避开襄州界内的丘陵地带,他们将先赶往小城广源,取较为平坦的北道,穿豫州东部地区而过,经由曲荣、洪城、阜丰一线,疾速赶往泰兴。

千里之外,封君扬的大军早已到达豫州。鲜氏兵马显然之前就得到了步六孤骁的交代,坚守不出,又加之豫州城高墙厚,封君扬大军猛攻数日,竟是没能攻下豫州城。

泰兴已失,拓跋垚得到消息后必要带兵南下,若是到那时还夺不下豫州,封君扬大军必要有腹背受敌之患。形势已是极为严峻,便是韩华眼中也不觉现了忧色,封君扬那里却是依旧从容,道:“事已至此,最坏不过是与拓跋垚拼死一战,未必不能胜他。”

韩华却道:“拓跋垚要南下,定不会放心把靖阳关放给张家,怕是要以张怀珉为先锋,张家久居益州,与他争斗,别的且不说,先就失了地利。”

封君扬闻言浅浅一笑:“那不过是最坏的打算,自然还是要尽力夺下豫州。步六孤骁已带兵赶往泰兴,豫州城内兵力必定不足,若是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未必不能拿下豫州。”

翌日,大军再次攻城时,封君扬亲自绕着豫州城走了一圈,回来与韩华说道:“想法取得城内百姓相助,把守城兵力引到一处去。到时再猛攻另一侧城门,豫州可破。”

韩华却是发愁,道:“眼下城内城外消息不通,如何能指挥城内百姓?再者说了,便是消息通畅,还须得暗中联络百姓,此事涉及生死,百姓未必敢出头相应。”

“不管他们敢不敢,只要鲜氏人以为他们敢就够了。”封君扬轻声说道。

当天夜里,豫州城南就放起了许多孔明灯来,被南风吹着,从豫州城上空缓缓飞过。城内驻守的鲜氏兵与城中百姓都瞧得诧异,有那眼尖的,指着夜空中数不尽的明灯叫道:“看,灯上有字!”

每个灯上都用浓墨写了大字,不尽相同,连起来却是一句话:“里应外合,从北而入。”

鲜氏人刚看明白这灯都是用来传信的,北城门外已是杀声震天,封君扬大军忽地趁夜攻城,显然是那灯上写的一般,要与城内百姓里应外合,破了那北城门。鲜氏将领慌乱之下,顾不得细细分辨,忙调了重兵来守北城门,不想此处却是佯攻,夏人真正的精锐却藏在了城南。

待到南城门告急,鲜氏再要回救,已是不及。封君扬大军从南城门而进,以迅雷之势夺下了豫州城。

第二日午间,顺平带人匆匆赶来时,封君扬已是进驻了豫州城守府。

封君扬正在大厅内与诸将议事,顺平不敢打扰,直待那军议散了,这才进去将此次见到辰年的详情细禀。封君扬听完沉默良久,然后命人将韩华又请了过来,道:“拓跋垚暂时先到不了,我须得离开几日,军中之事,先生就多费心吧。”

韩华一惊,看了眼屋内垂手默立的顺平,随即便就反应过来封君扬要去做什么,忙劝道:“王爷当以大业为重,怎能为儿女私情而任性妄为?”

封君扬扯了扯嘴角,轻笑道:“先生放心,我心中有数。”

当日晚间,封君扬身边就只带了顺平并十几名亲卫,悄悄出了豫州城,往东南而去。直出了城,顺平还忍不住劝道:“王爷,依小的瞧着,王妃那里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去泰兴,除非您等将她制住,强行带回来,不然去也是白去。”

封君扬淡淡瞥他一眼,连话都没说,打马而去。顺平无奈,只得在后追了上去。因顺平知晓郑纶行军路线,粗略一算便知道他们现在大概到了哪里,一行人快马加鞭,抄了近路去截郑纶,到第四日头上,便寻到了郑纶大军的踪迹。

顺平上前请示封君扬,道:“王爷,咱们是直接去军中寻郑纶,还是命他前来见您?”

大军尚在行军途中,若就这样直接找过去,不免太过于引人注目,封君扬想了一想,指着远处的一片树林,吩咐道:“先去那里等一等,待天黑他们扎营,再过去。”

众人得了他的吩咐,策马避入树林之中,直到天黑,这才从内出来,往南行了二十多里,就见到了连绵成片的军营。顺平之前刚在郑纶军中待了几日,对这营地的布置较为熟悉,介绍道:“这是郑纶的中军营地,王妃所领的义军属于后军,另有营地。”他小心地瞄了一眼封君扬面色,又补充道,“如若没有要紧事,王妃只待在自己营中,轻易不到中军来。”

封君扬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在马上默坐了片刻,脚跟轻轻地磕了一下马腹,道:“走,去中军大帐。”

顺平拍马跟上去,心中却在暗暗祈祷辰年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在郑纶营中,不然定要惹得封君扬吃醋。许是老天听到了顺平的祷告,辰年今天还真没往郑纶这里来。

义军营中,辰年刚巡过了一遍营地回到帐中,就有郑纶的传令兵前来传信,请她前去中军大帐。辰年一时没有多想,只当是郑纶寻她商议军事,独自跟着那传令兵去了中军,待进入大帐,一眼瞧见封君扬在里面,不觉一怔。

封君扬正好也抬眼看她,目光落到她的面上却是凝住,千言万语一时都堵在了喉间,说不出半句话来。这还是自盛都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不过短短两年多时光,却仿若已是过了无数个春秋,漫长得叫人绝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了垂眼帘,淡淡说道:“进来坐下,我有事与你相商。”

大帐中并无别人,封君扬也是一身轻装打扮,辰年只略想了想,已是猜到了他的来意,走上前去在他对面坐下,沉声问道:“你为我而来?”

“不是。”封君扬缓缓摇头,轻声道,“为了小宝,为了……我自己。”

他向来就知晓她心上何处最软,辰年闻言心中一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过得片刻,待那痛楚稍过,这才敢轻轻地吐出那口气来,道:“丘穆陵越是我的义父,他养了我十六年,我无法叫自己置身事外。”

封君扬静静看她,却是问道:“你去了泰兴有何用处?你可能劝得丘穆陵越放下过去恩怨,带兵退出泰兴?”

“不能。”辰年答道。

封君扬又问:“可能大义灭亲,于阵中斩杀了他?”

辰年抿紧了唇,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道:“不能。”

封君扬气得笑了:“劝不退他,又杀不得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泰兴?是想着死在他的刀下,好震醒了他,叫他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辰年抬眼直直看他,却是不肯回答。

她这反应终于激怒了封君扬,他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从椅中提起,逼近了她,冷声道:“谢辰年,是我先对不起你,所以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心甘情愿地受着。你说不想见我,好,我不见你。你说不要孩子认我,好,我不认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依着你。我不怨,我也没资格怨,这一切,都是我自己走下的,我活该。可孩子呢?小宝呢?她可曾对不起你?你生了她出来,就是叫她与你一般,自小丧母,跟着个喜怒不定的老道士在山中长大吗?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生她出来?”

这些话句句诛心,辰年脸色刷地一下子变得惨白无色,只那瞳仁越发漆黑幽深,像是望不到底的枯井,透着无尽的悲凉。她死死地盯着封君扬,唇瓣微微颤动,分明有话想说,却是发不出声来。

话一说完,封君扬就已经后悔,现瞧辰年这般模样,心中更觉悲恸。他几日疾驰,就为着来见她一面,盼着能劝了她回头,怎的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她?

封君扬忽觉得颓败,他无力地松开了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辰年,不要去泰兴。回山里和小宝好好过日子。只要你活得欢喜,就是另嫁别人也没关系。这一次我说话算话,绝不拦你。”

他曾无数次骗她,可这一刻,他说的是真心话。

辰年心头上的痛楚与怒火都渐渐平息,她微微抬着下颌看封君扬,忽地轻声问他道:“封君扬,你现在可还依旧爱我?可以为了我不顾生死?”

封君扬盯着她,不答反问:“你说呢?辰年。”他抓过她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重又问她,“你说呢?谢辰年。”

虽只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可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不觉心软。辰年鼻腔发酸,垂眼默了片刻,这才能控制住自己情绪,她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问封君扬道:“如果我现在要求你抛下一切,随我回山中隐居,你可愿意?”

封君扬怔了一怔,唇边露出些苦笑,道:“辰年,你这是在胡搅蛮缠。”

辰年不理会,只追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可是舍不下野心,还是怕没了权势,保不住性命?”

封君扬的嘴角慢慢放平下来,答道:“辰年,封君扬从不畏死。”

“那为什么?”辰年问道。

她问得这般认真,封君扬神色也肃穆起来,正色答道:“辰年,不管你信不信,自从我第一次说喜欢你,我对你的心就一直不曾变过。但是,我做不到为你抛下一切,之前有野心,有为我做出牺牲的家人,有那些忠心耿耿追随着我的部众。而现在,是这江山百姓。我不能看着这大好河山被异族铁蹄践踏,这万千黎民惨遭荼毒。”

这些话都该是压在心底的,可他却这样光明正大地与她讲了出来。封君扬忽地觉得心头一松,是的,他爱她,但是,他无法为了爱她,而抛弃一切。“辰年,我可以为你死,但是我却不能只为你活着。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

辰年默默看他半晌,垂了眸子,低声说道:“我信,你说的这些我都信。那时我看到你给郑纶的军令,就知道你这是要弃江南而救江北,我心里……”话说一半,她忽地停下,抬起眼来看向封君扬,却是问道,“你有自己的责任,你不能抛下这些责任,同我去山里隐居,我这样说可对?”

封君扬抿了抿嘴角,应道:“是。”

“可我也有自己的责任。封君扬,我也有我需要承担的责任。”辰年声音不高,里面却透着倔强与坚持,“你说你从不怕死,可是我怕,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死过。清风寨里的小四爷无知无畏,她不惧死。泰兴城里的贺云初万念俱灰,她也不怕死。但是现在我怕。我想活着,想陪着小宝,守着她,护着她,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嫁人生子。可是,这不能成为我逃避责任的借口。”

她说的每一句话,落到他的心上都如同针扎,痛彻心扉,经久不消。封君扬情不自禁地伸手出去,轻抚她的鬓发:“辰年,往后退一步,独善其身,不可以吗?你是女子,无须去承担那些责任,没有人会怪你。”

“是啊。”辰年低声叹息,“往后退一步很容易。往后退一步,可以回山中守着小宝,不问世事。往后退一步,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安享荣华。甚至,还可以再往后退一步,躲入你的后院,免遭风雨,衣食无忧。”

只要想退,她总能为自己的自私和软弱找到一个理由。因为有小宝,所以她可以选择独善其身,不顾任何人的生死。因为她爱封君扬,所以她可以没有原则,不分善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封君扬深爱她,她可以不要尊严,委曲求全,甘于做他宠爱的一名姬妾。

往后退一步太容易,而每往前一步,却是那么艰难,她会迷茫,会犹豫,会胆怯,会累,会伤,会疼……

她的一双眸子渐渐清亮,仿若刚刚琢出的黑玉,通透而水润,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耀眼的光芒,“可是,人怎么能总是往后退?为着什么?只为了活着?那活着又为了什么?”

封君扬不语,只是抿唇看她。

辰年自嘲道:“因着我的软弱与自私,我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人,清风寨,小柳,小七……现在,我不想把义父也舍弃了。我不能对他弃之不顾,不能眼看着他再错下去,看着他杀戮无辜,看着他终有一天不得善终。封君扬,我不能只眼睁睁地看着,或者躲到看不到的地方,就当做这些事没有发生。”

“所以一定要去泰兴,是吗?我替你去,辰年,我替你去泰兴,可好?你跟着郑纶去守豫州,我去泰兴。”封君扬沉声说道。

辰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默得片刻,却是忽地向他咧嘴一笑,道:“不好。”

她不能看着他和义父对阵沙场,她不能,她宁可自己与义父对阵,也不想那个人是封君扬。

在离着中军大帐不远处,郑纶与顺平两人席地而坐,俱是沉默。顺平抬头望一眼大帐方向,瞧着那边并无什么异常动静,不由得松了口气,刚想着感叹几句,却又瞥到身旁的郑纶,只得将那话又强行憋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大帐那边终有动静,顺平抬头看去,见辰年已从帐中出来,忙站起身来赶了过去。辰年瞥了顺平一眼,目光又落到了跟在他后面过来的郑纶身上,向他二人略一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便就转身离去了。瞧着这般情形,顺平不觉有些傻眼,喃喃问道:“王爷都亲自来了,怎的还劝不回她?这女人是铁石心肠吗?”

郑纶闻言,心绪极为杂乱,便是自己一时也理不清楚。他在帐门外站了一站,提步进了帐内,向着封君扬行了军礼,唤道:“王爷。”

封君扬神色淡漠地坐在案后,丝毫不提郑纶对辰年的心思,既无质问,也无指责,只略略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召集众将,我有事要说。”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各军主将就纷纷赶到。封君扬与诸将商议完泰兴战事,带着顺平连夜离去。临走之时,他将郑纶叫到马前,却没什么吩咐,只漠然地打量他。

郑纶初时还能镇定,待到后来,终受不住这种死寂,恭声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封君扬从马上伏下身来,凑到郑纶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喜欢她,就用命去护着她,她在你在,她伤你亡。”

郑纶身子骤然一僵,尚未反应,封君扬那里却已是轻笑一声,扬鞭而去。

六月中,郑纶军终到达泰兴城外,而在这之前,贺家水军就已返回。为报灭门之仇,贺泽亲带大军上岸攻城,却遭丘穆陵越轻骑突袭,损失颇重,无奈之下,只得退守宛江南岸的阜平水寨。

郑纶率军在泰兴之东安营扎寨,当天夜里,贺家水军的使者便到了,正是贺家现今的当家人——贺泽。郑纶对贺泽的到来并不意外,一见面却被他头上的白发惊了一下,不禁多看了贺泽一眼,这才移开了视线。

贺泽已是习惯了这种情形,淡淡一笑,开门见山地说道:“泰兴城破,贺氏满门遭屠,贺泽苟活于世只是为了报仇雪恨,全无了争权夺势之心。现在贺家水军尚有八万有余,尽数听你号令,只要能夺回泰兴,叫我手刃丘穆陵越。”

郑纶早已知晓贺家是想着去偷袭宜平,这才被丘穆陵越得了机会攻破泰兴,他自是瞧不起贺家这般行径,只因之前得了封君扬的交代,要与贺泽联手夺回泰兴,这才不得不压下心中鄙视,与贺泽说道:“王爷事先已有吩咐,北漠人马劫掠已足,不会为了鲜氏死守泰兴这座空城,只要放开泰兴西侧道路,十万北漠鞑子可去。所以,我来攻东、北两侧,而南边,就要看贺将军的了。”

贺泽缓缓点头:“没有问题。”

郑纶又道:“因我军是一路疾行到此,粮草辎重都未带,这也须得由贺将军解决。”

贺泽应下,又道:“粮草不成问题,至于其他,我已命人在江南赶造攻城器械,到时用船运过江即可。”

郑纶提醒道:“要提防鲜氏人小队人马渡江偷袭。”

贺泽乃是宿将,自是也知晓这些,闻言点头,又与郑纶两人商议了一番战事,定下了联络方式,便要返回阜平水寨。郑纶送了他出来,刚走没几步,正好赶上辰年过来,与贺泽走了个碰头。

贺泽早知辰年领义军随郑纶西来的事情,此时此地再见辰年,心思一时颇为复杂,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被她废掉的手臂。她在盛都那一剑,将他的锁骨震了个粉碎。回泰兴后,虽得白章重新接骨,却也无力回天,那只手臂已使不得什么力气,形同残废。

辰年往贺泽那手臂上扫了一眼,又见他腰间佩剑换到了左侧,猜到他右臂定是废了。若是换作别人,辰年许得还有几分内疚,可这人是贺泽,辰年就只觉得他是罪有应得。她冷眼看了看贺泽,出于对郑纶主将身份的尊重,侧身让到了路旁。

贺泽却误以为辰年态度软化,路过她身边时,步子不由得停了一停,低声道:“阜平水寨里设有叔父的灵堂,你若是方便,就过去给叔父上炷香。”

辰年闻言抬眼看他,神色淡漠,不肯答声。瞧她如此,贺泽微微一怔,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无比的微笑,便继续向外走去。郑纶见辰年来寻他,猜她定是有事,走到近前,低声问她道:“可是有事?”

辰年答道:“突然想起些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郑纶这才又去送贺泽,快到营门时,却见营外有几骑飞驰而近,直向营门冲来。那营门校尉见状忙领人将那几骑拦下,厉声喝道:“尔等何人?”

贺泽已是瞧清来人,忙道:“是我营中之人。”

那几名骑士俱已被营门守兵拿下,为首那人一抬头瞧见贺泽,顿时大喜,急声唤道:“将军!”

贺泽上前问道:“营中出了什么事?”

若无要紧事,他们不会追到郑纶军中,连请人通禀都等不及,直接冲击营门。果然,就听那人急声说道:“芸生小姐不见了。”

贺泽闻言面色微微一变,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答道:“今日早上芸生小姐曾去寻过将军,得知您往这里来了,就转去了大将军的灵堂。她说想要一个人为大将军守灵,把其余人都赶了出去。直等到中午,他们才发觉芸生不见了。”

贺泽眉头紧皱,又问道:“军中各处可都找了?”

那人答道:“都找了,没有。”

郑纶在旁边听得惊讶,泰兴城破,他只当芸生已与贺家一同遇难,却不想芸生竟然幸存下来。郑纶迟疑了一下,问贺泽道:“芸生小姐在你军中?”

贺泽眼神微黯,答道:“泰兴城破,贺家只逃出婶母、芸生姐弟与我妻儿几六人。芸生将他们送到云西后又返了回来,前几日刚到水寨。”

当初芸生领着母亲封氏等人经密道逃出泰兴,鲜氏人从后追杀不放,贺家的护卫陆续死去,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三个护卫。眼看着追兵将至,芸生当机立断,命那三名护卫带着其他人先走,自己却拖着筋疲力尽的莫氏翻山越岭,往前逃命。

莫氏嫌自己拖累芸生,只想要自尽守贞。芸生当时抬手狠狠地扇了莫氏一个耳光,冷声喝道:“要死,也等被鲜氏人追上了再死,到时我绝不拦你。”

说完,她就又拖着莫氏往前挣命。眼看就要被鲜氏人追上时,幸亏云西人马及时赶到,这才救下了两人。后来,听闻贺泽领泰兴水军返回,芸生便将亲人托付给了云西王府,自己却带着护卫来了军中。

贺泽本就与芸生亲厚,知晓他们逃亡路上的经历后,对这个堂妹更是多了几分感激与敬重。现听闻芸生突然不见,他自是焦急万分,定神想了一想,又问那送信人道:“军中可有船只往江北来?”

那人摇头道:“没有。属下也怕芸生小姐偷偷渡江,特意去查过了,今日除了您的船,并无军舰渡江。”那人说到这里,却是猛地停下了,面色变了变,“还有属下的船,属下急着过江来给您报信,见码头上正好停着一艘空船,一时顾不上查看,就驾船过来了。若是芸生小姐提前就藏到了舱中……”

贺泽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提脚将那人踹翻在地,怒声骂道:“蠢货!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无法独自驾船渡江,只有等着机会藏在别人的船上,叫别人带她过江。一艘空船停在那里,你竟然连看也不看!”

那人跪在地上,不敢告饶,只不停地磕头。郑纶却是有些不解,忍不住问贺泽道:“芸生往江北来做什么?”

贺泽面色阴鸷,闻言答道:“泰兴,她要去泰兴讨要叔父的尸身。”

丘穆陵越攻下泰兴后,将贺臻的尸体吊在城楼上示众了三日,后因着天气日渐炎热,这才命人收回了城内。贺泽来后,曾派人前去向丘穆陵越讨要贺臻的尸首,却未能要回。因此,阜平水寨里虽为贺臻设了灵堂,却是没有他的尸首。

芸生是外柔内刚之人,性子看着温和绵软,内里却是极为倔强刚强。她之前就要去泰兴索要父亲的遗体,被贺泽强行拦下,今日瞧着贺泽不在军中,定会趁机偷偷渡江前往泰兴。

可丘穆陵越恨极了贺家人,就连贺泽提出用金银赎回亲人尸首都不肯应,又怎会把贺臻尸首还给芸生?芸生此去,必会凶多吉少。贺泽面色十分难看,冷声吩咐随从道:“上马,去泰兴,一定要在城外把她拦下。”

贺泽翻身上马,提缰欲行时,却听得郑纶说道:“我随你一同去。”

贺泽有些意外,一时却顾不上细想郑纶为何也要同去。不过郑纶武功高强,若是有他同去,万一遇到什么情况也好对付。他感激地向着郑纶抱了抱拳,道:“多谢。”

言罢,贺泽双腿一夹马腹,率先策马疾驰出去。郑纶命人回营给辰年送信,自己带了十多个亲卫也往泰兴方向追去。

辰年还在中军大帐等着郑纶,见他久不回来,正奇怪间,就得了那亲卫捎回来的口信。听闻郑纶竟随着贺泽一同去了泰兴追芸生,辰年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不禁问那亲卫道:“一同去了泰兴?两军主将,身边只带了几十个亲卫,他们就这样去了泰兴?”

那亲卫点头道:“是。”

辰年暗骂了一句“荒唐”,沉着脸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吩咐那亲卫道:“你速去寻陈副将,请他立刻点出两万精兵,往泰兴去接应郑将军。快去!”

那亲卫领命而去,辰年又命傻大回义军报信,道:“我去泰兴追郑将军,你回去和灵雀他们说,叫他们做好准备,许得要提前与鲜氏开战。”

说完,辰年疾步出了大帐,胡乱寻了一匹战马,快马加鞭往西去追郑纶。

泰兴城外,芸生却是刚刚走到城下。她孤身一个弱女,又身穿重孝,这般不慌不忙地走来,倒是把城墙上的士兵都看得愣住了,既未放箭射杀,也未出声喝止,只眼瞧着芸生一步步地走到了城下。

芸生在鲜氏王庭待了三年,早已学会了鲜氏话,只高声说道:“我是贺臻之女,要见你们左将军丘穆陵越。”

城上守兵见她竟能说鲜氏话,均十分惊奇,又听她说找丘穆陵越,忙一级级报了上去。消息送到丘穆陵越处时,步六孤骁正好也在他这里。听闻城外有个身穿重孝的汉女点名找他,丘穆陵越皱了皱眉头,冷声道:“赶她走。”

那士兵应诺,正欲退出,却被步六孤骁拦下,问丘穆陵越道:“会不会是辰年?”

“是又怎样?”丘穆陵越面无表情,漠然说道,“她自认贺臻之女,我不杀她,已是留情。”

步六孤骁想了想,劝道:“贺臻毕竟是她生父,夏人又最讲忠孝伦理,她也是身不由己。”

丘穆陵越淡淡看步六孤骁一眼,却是连与他争辩都懒得,只问道:“怎么?你想要她进城?”

步六孤骁被他问住,想到此刻城中情形,迟疑了一下,道:“我过去看看,若真是辰年,就劝她走。”

丘穆陵越没什么反应,既没应声,却也没有出声拦他。

步六孤骁知他这已是默许,就跟着那士兵去了城门,人刚到城墙下,却听见墙上有人下令道:“弓箭手准备,放箭!”话音未落,利箭破空之声顿起,一时密如急雨。步六孤骁心中一紧,想也不想地高声喝道:“住手!”

他几步冲至城墙上,喝问道:“怎么回事?”

那墙上的鲜氏军官瞧他到来,忙喝停了弓箭手,向着步六孤骁迎了过来,行礼道:“禀报将军,有几十个夏人骑兵往城下冲来,属下正命人射箭拦击。”

步六孤骁此时也已到了女墙后,往那城外看了一眼,就见远处果然有三四十个夏人骑兵,刚刚被城上射下的箭雨逼停在一箭之地外。近处城门外还站了个身穿重孝的年轻女子,却不是辰年。

郑纶与贺泽他们一路追到这里,见芸生已到城下,贺泽顿时大急,本想带人冲过去将她救回,却被城上鲜氏人用弓箭拦下,只得勒停战马,急声叫道:“芸生,快回来!”

芸生只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又转过身去,仰头望向城上。

在王庭时,步六孤骁曾见过芸生两面,此刻已是认出她来。他不觉有些惊讶,微微眯眼,又看了看远处的贺泽与郑纶等人,略一思量,便往后退了两步,低声吩咐身边护卫道:“你速回城守府报信,说来人是贺臻之女贺芸生,还有,郑纶与贺泽俱已追来,正在城外。”

那护卫面露惊愕之色,显然也是知道郑纶与贺泽的身份,忙往城下飞奔而去。步六孤骁又招手叫过刚才那军官来,吩咐道:“你盯紧了下面那女子,尽量不要伤她,可既不能放她进来,也不能放她走。”

这要求并不难办,只需用些弓箭手便可做到,那军官忙应道:“属下遵命。”

步六孤骁匆忙而去,边走边吩咐身边传令兵道:“立刻调一千骑兵到东门,随我出城。”

城外,贺泽见唤不回芸生,便就又尝试着催马前行,不想刚一进入城上弓箭射程,那箭雨又至,竟比上一次还要密集,迫得众人只得又退了回来。芸生瞧见城墙上放箭,忙向后喊道:“十二哥,你们回去,不要管我。”

贺泽气极,怒声叫道:“贺芸生,你给我滚回来!”

芸生一脸倔强之色,用力抿了抿唇:“不!我要讨回父亲尸首。”

贺泽闻言急怒交加,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芸生却又抬头看向城墙之上,再一次喊道:“我是贺臻之女,要见丘穆陵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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