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在沉寂的雪夜里显得尤为清晰。放在炭炉上的茶壶又开始翻滚出白雾,咕噜直响。
立在堂下的苏青鹤听到顾怀瑾的问话,也没有遮掩,反而坦然地承认了:“是,我是千金阁的人,一直以来也是听命于玉老板。”
顾怀瑾眯了眯眼,随意地道:“你以为,本王就这么好糊弄么?”
苏青鹤不答反问:“当初,兆京被围得铁桶一般,没有人暗中帮忙,殿下觉得我是如何以一己之力突出重围,还从皇宫带出了陛下的手谕?而且,我知道您和千金阁做的每一笔交易。您故意将玉玺的所在通过我们千金阁卖给了雍王殿下,从而活捉了他,恐怕此刻,他已经被您杀了吧?”
她说罢,便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顾怀瑾。
房间里的两人对峙了片刻,风拍打在木窗上的声音吱呀作响。良久,倒是顾怀瑾先轻笑了一声,往后靠了靠身子,修长的手指捏了捏茶杯,饶有趣味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苏青鹤,看似答非所问地道:“没想到,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少卿,还是为千金阁做事的人,这倒是有趣。”
苏青鹤单手负在身后,宽大的袖袍被压皱了些,她也没有理会顾怀瑾话里的讽刺,直直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道:“我们这样的人,都是鱼肉,躺在谁的砧板上,又什么分别?”
顾怀瑾撩了撩眼皮,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片刻后,他才随意地道:“你为谁做事,本王确实没兴趣。不过,若是我没有记错,我与你们千金阁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信王殿下,您与千金阁的交易结束了,但是您的目的还远远没有达到。那么,不妨与我来一场交易,让我替您完成剩下的事。”苏青鹤仰起下巴,眼神也幽深了些。
顾怀瑾闻言,瞧了她一眼:“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敢与本王做交易。”
苏青鹤淡淡地道:“只要有了共同的敌人和目的,那么自然可以结盟,而且这样的关系,才会坚不可破。”
炭炉上的茶壶盖被沸水顶起,咕噜声又滚了几转。顾怀瑾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转过身将茶壶提起,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声哗啦,让他的声音听不清喜怒:“那你说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苏青鹤听到他的话,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握紧了袖袍下的手。隐在阴影中的脸色晦暗不明,唯有她眼中的恨意,难以抑制。她颤了颤眼睫,一字一句地开口:“报仇。”
水声骤停,顾怀瑾的手指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将茶壶放了回去,只看着茶杯上冒出的一团团白圈子,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殿下不信,我自可证明。”
顾怀瑾抬了抬眼皮,就见得苏青鹤将手上移,扯开了高束的领子,露出光洁平坦的喉头。
“你是女子?”顾怀瑾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苏青鹤喉头微动,将衣领合上,眼神骤冷,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嘲讽:“苏青鹤是我的双生哥哥,我本名苏青鸾。只不过在两年前,我代替他,成了苏青鹤。我忍辱负重至今,只是为了报仇罢了。我恨陛下,也恨重华太子。”
顾怀瑾眼神微动,手指捻了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你祖父苏让乃太子太傅,与我大哥感情甚笃,你说你恨我大哥?”
听到他提起苏让,苏青鹤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她忍下泪意,恨恨地开口:“我祖父苏让,一生清廉,为国为民。不过因着替太子殿下求情,就被陛下逼得触柱而亡。陛下怕我们苏家起反心,暗中用一杯毒酒赐死了我哥哥,想绝了我苏家的后。
我们苏家几代单传,父亲早亡,祖父和哥哥也去了,便算是走到末途。可没有权势,不仅大仇不得报,我与我母亲也只能任人宰割,所以,我假装是我误喝了毒酒,告诉所有人,死的是苏青鸾。从此,我就代替我哥哥的身份活了下来。”
她说着,眼中隐有泪光,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面颊,“我与哥哥身形样貌,一般无二。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得如何去伪装他。可我到底是女儿身,想要手握重权谈何容易?
所以我把我的姓名卖给了千金阁,以换来他们替我隐瞒身份。我又花了两年的时间,一路爬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她低下头,闷笑了几声,眼睫一抖,就落下泪来:“如果没有这一切,我还是苏家的二姑娘,待字闺中,早已寻得良人,安度此生。又何必做那大理寺少卿,整日与腐烂肮脏的尸体为伍,提刀杀人,满手血腥。而我祖父还会是那个儒雅端方的太子太傅,我哥哥也会出相入士,娶妻生子,美满一生。”
她握紧了双手,眼中恨意几乎要将自己吞没,痛苦地咬着牙,“这一切,都是陛下害的,我恨他,我做梦都想杀了他。我每杀一个人,我心中就多恨他一分。还有重华太子,他没做错什么,可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我本以为周大将军满门都被陛下害死,他定会报仇。所以我答应与他结盟,想依靠他的力量来替我苏家报仇。可我没想到,他也是个愚忠之人,竟完全不敢对那个昏君下手,甚至还要挖空心思地救出他。所以,我才假装配合他们的计划。可我知道,想要杀了那个狗皇帝,只有您能帮我。”
顾怀瑾手指扣在茶杯上,对她的话倒是没有怀疑。当年,太子太傅苏让之死可谓轰动朝野,民间更有学子为其喊冤,同哭太庙,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被陛下镇了下来。可人都是如此,当时义愤填膺,过后,还有几个人再去记得这件事?
苏青鹤恨他父皇和大哥,倒也合情合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我的面前,说想杀了我父皇,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你?”顾怀瑾危险地眯了眯眼,搭在茶杯上的手指收紧,直直地看着苏青鹤。
苏青鹤抬起头,泛红的眼尾还带着泪痕,她却是轻笑了一声:“殿下,您不也想杀了陛下么?您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帝位,只是为了报仇,当年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闷哼了一声。因为痛苦而皱紧了眉头,还是直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怀瑾。
顾怀瑾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眼中杀意翻滚,瞳色深处还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痛苦。他靠近了些,冷冷地开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苏青鹤被他掐得脸色涨红,还是艰难地开口:“这世上……没有千金阁……不知道的事。”
顾怀瑾浑身带着压不住的戾气,手指慢慢收紧,很快就可以折断苏青鹤纤细的脖颈。他眯了眯眼,胸膛在微微起伏。可苏青鹤的眼里没有半点害怕,反而带了几分嘲讽地看着他。
他的手臂颤抖着,闭了闭眼,钳制在她脖颈上的力道一松,苏青鹤整个人都半跪在地,捂着脖子,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等她缓和了下来,她才抬起头,面上的嘲讽仍在:“怎么,殿下要做一个懦夫么?你今日就算是杀了我,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不过您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因为我们有一样的目的,人就该和同类在一起,而你我注定了就是最好的盟友。”
顾怀瑾睨眼瞧着她,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就凭你,有什么资格与本王结盟?”
苏青鹤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微微喘着气,却还是有条不紊地道:“我在千金阁待了两年,可您别忘了,我还是大理寺少卿。我虽想报仇,可我苏家儿女也断不会做那些为虎作伥之事,我一直在暗中调查千金阁和玉老板。在三个月前,终于有了些眉目。”
顾怀瑾沉了沉眉眼,看向她的眼神也凝重了些:“若是你能说出些我感兴趣的东西,你所说的,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我不会和没有价值的人浪费时间。”
苏青鹤往前行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千金阁其实一直都在暗中与大盛作对,他们看起来只像是一群买卖消息的商人,可实际上,里通敌国,引起内乱,甚至连雍王起兵,都是他们一手操控的。左相严劲松老谋深算,不可能不知道逼宫的后果。可雍王还是起兵反了,若不是玉郎使了什么诡计,这件事恐怕该不会闹到如今的地步。
这些是我查到的,还有一些,我没有证据,但是我总觉得他们的真实身份没有那么简单,或许和前朝余孽有关。我翻过大理寺的密卷,前朝段氏,在二十年前的宫乱中,无一幸免,唯有一个尚在襁褓的九皇子,死于火海。”
急风吹进,将角落里的烛火吹灭了几盏。她的声音顿了顿,冷冷地开口,“可我不觉得这件事有这么简单,没有看到尸体,那就不能说明他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当有二十了,正好和千金阁的玉老板同岁。我怀疑,玉郎就是前朝段氏遗孤,那个死因存疑的九皇子,而千金阁,应当也是前朝旧臣,妄图覆灭我大盛。”
她的话音刚落,顾怀瑾就压低了眉头,眼中情绪翻涌,藏在袖袍下的手也收紧了几分。
玉郎的身份,也是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追查的事情。他所查到的,和苏青鹤的猜测不谋而合。只不过没有证据,再加上千金阁明面上的都是教坊、酒楼生意,阁中的那些主事之人不过都是些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千金阁真正的所在,还没有确切的地点。
前朝段氏暴虐无道,导致民不聊生,内乱四起。二十多年前,他的父皇就同周显恩的父亲一道起兵谋反。他父皇生性多疑,更是将所有前朝皇室赶尽杀绝。
那个玉郎和段氏九皇子之间,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苏青鹤见他不说话,反而放松了些。这些事,他不会不感兴趣。
她沉了沉声,继续道:“殿下,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我想,我的诚意,您已经看到了。我还是想提醒您一句,周显恩诈死,就是为了对付您的,现在把持皇宫的郭将军应该是您的人吧。周显恩和重华太子很快就会行动了,您该去提醒一下郭将军,小心为上。”
顾怀瑾眼神微动,轻笑了一声,便转身往交椅处去了。他坐了下来,端起一旁的茶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才头也不抬地道:“你想错了,郭镇义不是我的人。”
苏青鹤微睁了眼,几乎是在瞬间就想通了些什么。她咽了咽喉头,有些难以置信地道:“郭镇义,也是千金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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