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主任去找殷鹤成的时候,殷鹤成正在二楼殷司令的卧室里。潘主任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殷鹤成才走出来,潘主任这才跟着他去了书房。
潘主任以为去众益书社拿人是殷鹤成的意思,于是直接跟殷鹤成汇报:“少帅,那几个在报纸上污秽您名誉的编辑都被我抓住了,不过那个书尧……”
黄维忠站在一旁,他注意到殷鹤成突然蹙了蹙眉。黄维忠自觉不妙,刚想上前一步引咎自责,却被殷鹤成抬手拦了回去。黄维忠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潘主任此刻正在跟殷鹤成汇报有关那个“书尧”的情况。
潘主任将从众益书社搜查来的报纸、书籍摆着殷鹤成手边。殷鹤成又拿起那份报纸从头到尾将那篇文章看了一遍,黄维忠在一旁小心打量,却发现殷鹤成读报时只敛着目,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恼怒,似乎还有兴致。想想也是,少帅也不是什么气量小的人,黄维忠确实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了。
潘主任接着汇报:“少帅,我查过了,那个书尧应该只是个笔名,不过我还查到他之前有在众益翻译过外文书,什么《法国工业生产》之类的书。”
殷鹤成听潘主任这么说,随即放下报纸去拿他办公桌上的那几本书。他拿起最上面那一本一看,封面上印刷着“法国工业生产”六个大字,他随手翻了两页,又去看下一本,那本书依旧是一本有关法国工业的书籍,书的封面上还用粗线条勾勒出象征工业的齿轮与机械。
这副图这本书他都瞧着眼熟,似乎不久前在哪见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殷鹤成正出着神,忽然有人过来敲书房的门,殷鹤成稍微抬了下头,黄维忠走过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位侍从官,他走进来,先对着殷鹤成敬了一个礼,然后汇报,“少帅,外面有一位叫作姓孔的小姐想要见您,说跟任参谋长的事有关。”
孔熙?殷鹤成原本在出神,忽而扬了下眉,“让她进来,我在一楼会客室见她。”
侍从官德到吩咐后走到帅府门前,将原本被拦在帅府外的孔熙请了进来。孔熙原本怕帅府的岗哨不放她进去,所以特意提了任子延。
哪知没等多久,便有侍从领着她进去,“少帅在一楼小会客室见您。”
孔熙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侍从后面,跟着那人绕过影壁,穿过花园才看到帅府的洋楼。这并不是她第一回来,孔熙却觉得这帅府比上一次她来时要恢弘得多。
孔熙跟着侍从走进洋楼时,五姨太正好在和四姨太喝茶。去那间小会客室要经过客厅,孔熙虽然只是匆匆经过,也换了身打扮,可五姨太仍然一眼认出了她,指着她悄悄对四姨太道:“你瞧瞧那个!那个是顾小姐的朋友!”
四姨太上回没见着孔熙,特意顺着五姨太手指的方向看了眼,“顾小姐的朋友?她这个时候来帅府做什么?不过模样倒是挺周正的。”
孔熙已经快走到转角的位置,五姨太回过头打量了一眼孔熙,见她有些拘谨不安,挑眉笑道:“来帅府做什么?我哪知道?不过要我说,雁亭比他爹还要招女人喜欢。”五姨太在这方面精明得很,她刚刚才看到殷鹤成从楼上下来,自然知道这位孔小姐是要去见谁。
四姨太听到五姨太说殷鹤成招女人喜欢,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五姨太道:“上回听老太太说,雁亭对乾都曹士彰那个三女儿倒是有些兴趣,那边也有这个意思,曹小姐那个嫂嫂三天两头给老夫人打电话,怕是好事不远了。”
五姨太冲着四姨太暧昧一笑,“雁亭过几天做了副司令,司令估摸着也不远了,帅爷病成这样,司令的位子迟早得空出来。那曹小姐虽然家里头一屋子长河政府的高官,姐夫是总统,哥哥是审议院的院长,但我听说他们地方的兵权没有雁亭多,还不如雁亭这个司令实在。她要是嫁过来做司令夫人,咱们也不算亏待她。现在想想有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掂不清自己分量,还以为婚约一解除是什么好事,哪知道自己成了残花败柳,而男人不仅有的挑,还个个都比她好,到时候有的她后悔的。”五姨太自从听说他表哥因为顾小姐被殷鹤成关了几天监狱后,对顾舒窈一直心怀不满,人虽然是殷鹤成下令关进去的,可她却只敢埋怨顾舒窈。虽然她当时也意外,不是解除了婚约,雁亭还帮着那个顾小姐做什么?
五姨太仍不解气,又开始将为她的怒气找下一个目标。虽然转角那边已经没有人了,她仍稍稍往后偏了偏头,冷笑道:“所以说还是要家世好,要门当户对。哎哟,大学生有什么可稀罕的,将来顶了天也只能和我们一样做个姨太太。”
那一头,孔熙跟着殷鹤成的侍从官走入小会客室,她进去的时候殷鹤成已经在等她了。他惬意地靠在沙发上,正在随手翻着手里的书。
孔熙好奇殷鹤成在看什么书,正站在门边仔细打量着,哪知殷鹤成突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语气却是不冷不淡,“孔小姐,请坐。”
孔熙往前走了几步,在殷鹤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她这时才看清殷鹤成手里的书不是别的,正是顾舒窈上次翻译的那本法文书。孔熙还记得上次殷鹤成正好看着她拿着它,还问过她怎么喜欢看这样的书。
看着殷鹤成现在正在看这本书,孔熙忽然生出些欣喜来,似乎自己就是这本书的译者,有人正在欣赏她翻译额作品。
孔熙出了会神,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当她想好措辞准备开口时,殷鹤成却突然扔了份报纸过来,正好落在她跟前的茶几上。
孔熙看了殷鹤成一脸,才发现他紧蹙这眉正盯着她看。他的脸紧紧绷着,眼神也十分锐利,要是要将她看穿一样。他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场,如今稍带了些愠色,让人望而生畏。
孔熙被他盯得发麻,心里也大概有了计较,她惴惴不安地捡起报纸,拿过来一看,果然是刊登着顾舒窈职责殷鹤成卖国的那一份。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殷鹤成是为了这个才去书社抓人。报纸上映入眼帘是“书尧”两个字,也明白了殷鹤成为什么在看刚刚那本书,因为那本书上的署名还是“书尧”。
孔熙一想到这,反而有些犹豫了,哪知她对面的人已经开口,“孔小姐,这篇文章可是出于你之手?”他说话的同时,也在敛着目打量她。
黄维忠在一旁倒有些不懂了,刚才少帅明明没有生气,怎么转头脸色就成这个样子了。正疑惑着,他索性往前走了一步。
孔熙心里本就忐忑,见有人上来,连忙矢口否认:“少帅,你误会了!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听她这么说,殷鹤成看了她一眼,原本稍往前倾的背又靠回了沙发上,只重复她的话,“误会?”
顾舒窈闯下的祸怎么要让她来承担?何况他已经不高兴了。孔熙想了想,故作镇定解释道:“少帅,我不是书尧,她翻译的法文书和我翻译的并不是同一本。”
“那他人呢?”
孔熙想起何宗文的嘱咐,只道:“书尧已经回法国了。”
“原来是这样。”孔熙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抬头去打量他,才发现他方才的恼怒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静的脸,“对了,听说孔小姐是因为任参谋长的事来找我?”
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孔熙摇了摇头搪塞道:“少帅,任子延的事不重要,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想找您。”
殷鹤成依旧敛着目静静望着她,等她说完后却站起身来,礼貌道:“孔小姐,很抱歉,其余的事情我并不想听。”说着,他已经去吩咐属下了,“你送孔小姐回去。”
“是!”
他说完背过身点了一根烟自顾抽起来,已然是一副要送客的态度。他的态度冷淡却透着坚决,孔熙也不敢上前纠缠,道了声别后,只好跟着潘主任走了。
潘主任直接派车送孔熙回去。回去的路上孔熙觉得奇怪,他的恼怒似乎来去得太快,刚刚还绷着脸,转眼又什么事都没有了,难道殷鹤成在故意吓她?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已经在想别的了,不断地懊恼自己在他面前表现得有些畏缩,失了她该有的气质与风度,原本不该这样的。
小会客室的门咔嚓一声关上,殷鹤成转过身来。他的视线轻轻扫了一眼桌上的书籍与报纸,一时觉得并没有什么意思。她不过是个女学生,他自然不会让她难堪,不过现在是不是她都无所谓了,如果只敢做却不敢担当,文章写得再好也就这么回事。现在想想,隔着一张报纸,潜藏在笔名之下,用纸笔狂呼呐喊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也不一定要犯多大的风险。
另一边,孔熙从帅府无功而返,不过顾舒窈并不觉得有多意外,她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与其这样四处求人,不如按吴楚雄说的继续用舆论逼他们就范。盛军内部的职位调动在即,舆论对他们或多或少都会有影响。
吴楚雄和其他几笑的负责人联系好三天后举行集会。不过最近警察厅的人总来这些大学检查,不许他们这些学生有任何抗议政府的行为。
在这样的严密监控下,吴楚雄一时觉得为难,顾舒窈却想出一个办法,之前那出话剧已经快拍完了,不如将话剧首演定在后天,借演话剧的名头,光明正大地将人都聚集起来。
也是那一天傍晚,殷鹤成应邀到前往田中林野在盛州的住处,只是他到了才发现那日本的几位使官也都在。
那顿饭吃的并不愉快,虽然面上都有笑意,但气氛始终有些僵硬。田中林野更是紧张,几次三番准备和殷鹤成开口,却都被殷鹤成不动声色挑开了话题,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彼此的心意都已经心知肚明了。
那几位使馆在田中林野一旁坐着,都紧紧皱着眉头,却不好说什么。田中林野也没有再谈的打算。快结束时,田中林野替殷鹤成斟了满满一杯清酒,“殷君,我敬你一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极其郑重,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殷鹤成敛着目看了他一眼,却又笑了,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将空着的酒杯翻转过来给田中林野看了眼,然后从桌上拿起酒盅,也替田中林野倒满。
殷鹤成举起酒杯,对上田中林野的视线,缓缓道:“田中君,我也敬你。”他顿了顿,又说:“你回东京之后,请代我向老师问好。”
田中林野听殷鹤成这么说,望着殷鹤成眉头一点点蹙紧。他不难听出殷鹤成话中的话,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敬他酒了,如果有一天战场上相逢,他们再互相敬的便是子弹和枪炮了。
第二天的深夜,殷鹤成在官邸里收到一封乾都发过来的密电,他收到后亲自译电。那封密电是他安插在长河政府的人发过来的。他在那封密电上告诉殷鹤成,在职务的任命这件事上,总统府与国务院有较大的分歧。殷司令以前和总统程敬祥来往密切,所以程敬祥一直都是支持殷鹤成的,只是这几天国务总理穆明庚突然跳出来反对,短短一天之内联合了内阁一起。穆明庚这个人殷鹤成是知道的,不比程敬祥,穆明庚一直军权在握,以前还当过前清的提督,现在手里依旧有五、六万地方部队,在长河政府的分量分毫不亚于程敬祥。也正是因为此,总统府与国务院的明争暗斗这两年都没有停过。穆明庚这一回以殷敬林资历更深且代理副司令为由,提议任命殷敬林。而且穆明庚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日本人在背后支持。
只是殷鹤成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前一天才跟田中林野在酒宴上不欢而散,或许是日本人真的等不及了。
许是为了拉拢殷鹤成,程敬祥似乎又给他留了一条退路,突然将长河政府陆军总长一职空了出来。
殷鹤成看完后用打火机将那张纸点着,顺手扔进茶几上的那只水晶烟灰缸中。就着燃起来的火,他索性点了一支烟。官邸书房的墙壁上,挂着画有殷司令画像的油画,烟雾缭绕中,殷鹤成望着他父亲的画像出了许久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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