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鹤成是有备而来的,凤凰岭一役大捷,交了林北往西一代土匪的老巢。只是殷鹤成伤得不轻,一行人连忙送他和其他伤员回驻地。
雪天路不好走,有些颠簸,整个车厢都盈满了浓厚的血腥味。顾舒窈坐在殷鹤成身侧,他的枪伤在后背,因此只侧坐着。顾舒窈看见他的戎装被子弹穿透,形成一个口子。围绕这个伤口,原本藏蓝的衣料被血染成了紫黑色,而鲜血此刻依旧汩汩往外淌着。
顾舒窈起先伸手去压,可那血很快就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满手都是血,止都止不住。
殷鹤成如今的副官姓黄,他坐在副驾驶位上,回头看了眼殷鹤成的伤势,不停催促司机再开快些,又对顾舒窈说:“顾小姐,你有没有手帕什么,先替少帅按着伤口。”
她这一天的经历太多,手帕早就不知道掉在哪了。顾舒窈想了会,直接弓下腰去撕自己的旗袍。她里面穿的那件浅粉色旗袍是杭罗的料子,质地薄而滑爽,不一会儿便撕开一道口子,殷鹤成听见布料撕扯的声音回头,皱着眉头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外面穿着大衣,所以并不要紧。她没有回答,他敛着目看她,看着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将那块布料叠成块。车厢里很暗,她的身子浸在阴影中,神情却是果决、倔强的,他突然想起她拔枪射击的瞬间,她那个模样他之前没有见过,只觉得比往常要更迷人。
顾舒窈将杭段按在他的伤口上,他稍微动了一下,她手下意识随着一抖,问他:“对不起,我弄疼你了是么?”
他嘴上说着“没事”,可他脸色已经苍白,而她手上那条浅粉色的杭罗很快就被他的血浸透。
顾舒窈皱着眉,看着他不断外涌的血再一次染红她的手,不自觉叹了声气。虽然这一晚上她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伤,可眼前这个人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的伤在右侧的背上,是他转过身替她挡住的,如果当时他没有那样做,那枪射中的就会是她的心脏,现在这个负伤的也会是她,或许她甚至活不到这个时候。
她虽然死过一遍,却做不到对生死释然,求生是人的本能,因此她也明白在危急时刻有人替她挡枪的可贵。顾舒窈知道,她一时半会是走不开了,至少得等着他好转,她只求他还能够好转,她实在不清楚他究竟伤得多重?她也不知道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下,受枪伤到底到底是件有多严重的事情?
顾舒窈的手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突然伸过手去,覆住她的手背,回过头低声道:“别怕,不要紧的。”
顾舒窈的手感受到触碰稍稍一颤,却没有缩手。她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的视线,愣了片刻。他看她出神的模样,嘴角反而动了一下。
好在他的驻地离得并不远,只有几十里。不过他在剿匪时住的条件并不好,指挥部也不过林北城外一座两层楼的营房。
副官和顾舒窈扶着他去了二楼他住的房间。走进去一看,是不大的一间房,卧室在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办公桌以及两把沙发,桌子上不置一物,重要文件全都上锁,这是他一贯的做法。不过,卧室墙壁上挂满了林北的地形图,上面还布满了用不同颜色的笔勾圈的痕迹,顾舒窈扫了一眼,他的确是会下功夫的人。
军医提着急救箱急忙进来,顾舒窈并不避讳,在一旁帮着他脱下上半身的衣服,才发现他贴身的那件军装已经全部湿透了,可以拧得出血水来,而他身上并不止这一处伤疤。
她突然记起他那次行前对她说过的话,他说他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她原以为他只是想说自己从军多年,如今看来并没有夸张。
驻地没有暖气,只烧了炭盆取暖,林北本来就冷,又到了这寒冬腊月,即使穿了大衣都觉得冷。
军医先将他的伤口消毒,然后用手术刀直接在他的伤口上划出十字交叉的口子,顾舒窈在一旁看着就觉得就疼。
殷鹤成的副官突然想起什么,呵斥那位医生,“你疯了么?怎么不打麻药?”
那位军医吓了一跳,有些为难的开口:“长官,驻地医疗条件有限,刚刚送来十几个重伤员,麻药已经短缺了,少帅之前交代过,先保障重伤的士兵……”
副官还想说什么,殷鹤成侧过脸来,沉声喊了句:“继续!”
副官知道他的脾气,见他这样开口,不敢再说什么。
倒是殷鹤成看到了顾舒窈站在一旁,眉头始终紧蹙着,直接对她道:“你先出去!”像是在下命令,偏偏语气里又透着温柔。
顾舒窈没有听他的,仍站在原地,他又看了她一眼,也不再管她。
顾舒窈看着医生从切开的口子里,拨开一层层肉,终于翻出来一部分子弹碎片,然后又用镊子去夹,可子弹深深陷在肉里,很难夹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刮到了一旁的肉。反反复复好多次,才将伤口里的碎片夹干净。
黄副官在一旁看着,他这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也没忍住“嘶”了口冷气,顾舒窈看着这场面本来就紧张,双手握着拳,那姓黄的副官一作声,她的手更是一紧,指甲自然而然嵌进掌心的肉里。
好在殷鹤成这一枪在靠肩的位置,没伤着重要的血管和器官,只不过再往下去几公分,离肺也就不远了。
殷鹤成咬着牙,从头到尾没有吭一声,然而顾舒窈看到他额头上全是汗,青筋起伏若隐若现。子弹取到一半,他突然开口,吩咐黄副官:“过会让梁师长过来一趟,布防上我还有事要跟他交代。”
黄副官没有料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想布防的事,微微一愣后,才答,“是!”。
待军医替他处理完伤口,已是晚上十点钟。他后背受伤,可他不习惯趴着,便让她扶着他侧卧。之后梁师长来了一趟,殷鹤成索性披了衣服坐起来,跟他谈论剿匪的事,顾舒窈想了想,还是出去避嫌。她出门的时候,殷鹤成只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顾舒窈走出房间,发现医生和护士在外头守着,顾舒窈问了下殷鹤成的伤势,那位军医说:“少帅伤的不是要害,只要不感染问题便不大,但是感不感染谁都不好说。”
不一会儿任子延也来了。任子延进门便看见了顾舒窈,他只看了她一眼,不像往常眉眼带笑与她半真半假地调侃,而此刻神容却十分冷淡。
顾舒窈不喜欢和任子延接触,只微微点头便从他身旁走过。他却叫住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嫂子。”
也是,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才在药房门前见了面,深夜却出现在殷鹤成的驻地,而殷鹤成又因为她受了伤。虽然明面上她是被绑匪绑来的,可连起来一想,她的确十分可疑,除此之外,顾舒窈也不清楚任子延到底还知道多少?
她今晚用了枪,不仅打伤了周三爷,更重要的是在殷鹤成面前杀了人,她该怎么解释?跟他们说她借尸还魂,来自一百年之后?他们会不会以为她在胡言乱语,或者直接以为她心里有鬼,变了个幌子来骗他们?毕竟这种事情说起来太过荒唐,太像是子虚乌有随口胡诌了。可如果不这样说,她还能如何解释。唯一庆幸的是,她用枪杀的是匪贼,而且还是因为他负伤才一时冲动。
任子延还想说什么,梁师长突然出来,对他说:“少帅叫你进去。”
任子延才来,他便让梁师长叫他进去,他怎么知道任子延来了?难道是刚才任子延与她说话他都听见了?
顾舒窈站在卧室门口,没忍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任子延先问了殷鹤成的伤势,殷鹤成又将剿匪的事托付给任子延,林北的匪患已被殷鹤成剿灭大半。因为林北以东山高林深,所以匪贼本就集中在东面,而如今林北以东已彻底铲除,现在凤凰岭一战大捷,林北以西的土匪遭到重创,剩下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只要梁师长与任子延扫尾便可。
任子延与殷鹤成又谈了些别的,只听见任子延道:“我听黄副官说,嫂子还开枪杀了人?”
顾舒窈听到这句话,心口猛地一紧,却听见殷鹤成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之前教过她,不过我看她似乎并没有学会。”他顿了顿,又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听他的语气,已经不愿与任子延多谈了。
顾舒窈有些莫名,殷鹤成不曾教过她射击,难道这么走运,殷鹤成曾经教过顾小姐?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样的片段。顾舒窈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殷鹤成是在庇护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正出着神,任子延已从他卧室出来,与顾舒窈擦肩的片刻,眼风从她脸上扫过。
她进去的时候,殷鹤成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的厉害,却不知从哪拿出一根烟,正准备点火。顾舒窈跑过去,一把抢过,质问他:“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她的语气一点都不好,甚至有点凶,他敛了敛目,看着她的眼睛,淡淡说:“你知不知道,还没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她不管他,又朝他伸手,他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将他那只铜制打火机交了出来。
“还有!”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可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又笑了,从身后摸出一整包烟都给了她。
“这些我暂时都替你保管,在你恢复之前。”
她扶他去床上,才发现他之前的伤口又出了些血,把绷带已经染红了,连忙将医生喊进来换药。
再换好药,已快到午夜。他侧躺着,她坐在沙发上陪着,她原以为睡了,怕光刺得他不好休息,便起身走过来将灯熄灭,没想到他突然问她:“你怎么不睡?”
“我睡沙发。”
他突然起身,顾舒窈走过去扶他,“你要干什么。”
“沙发上太冷了。”他低声道,说完一把揽过她,顾舒窈本去推他,可他稍一皱眉,她便知道碰到了他的伤口。反正和衣而睡,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较劲。
他这张床并不大,她不想碰到他的伤口,睡在最外边。很久没睡过这么硬的床,她稍有些不习惯,也意外他居然比她想象中能吃苦得多。
正出着神,他的手突然摸过来,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去推开他的手,却发现他其实是去拿她大衣口袋里的枪。
顾舒窈本来还有睡意,突然清醒了,他只看了她一眼,将它轻轻搁在他那侧的床头柜上,和他的枪放在一起,“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碰这么危险的东西。”他想了想,又说:“你要实在想学,下回我去靶场教你。”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他侧卧着,脸正对着她,顾舒窈也不知道他睡没睡着。
倒是她一晚上都没睡好,她原本做了很久的打算怎么跟他说明,却被他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就带过去了。
半夜他突然伸手拥住她,她本想挣脱,想想还是忍住了。他紧紧贴着她,以至于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与体温。快天亮的时候,她突然发觉他的身体越来越热,似乎是因为感染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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