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军长虽是殷司令的亲弟弟,却早与殷司令分了家,在盛州城北另辟了公馆。殷公馆毗邻北营行辕,从帅府开车过去要两个钟头。
顾舒窈并不打算给殷鹤成好脸色,一上车就和上次一样只望着窗外。只是隔着玻璃,车外的风景并不是那么一览无余,车窗玻璃的倒影里,她还能看到那只熠熠生辉的耳钉,提想着她此刻的妆容,和此行的意义。
他也没管她,只看了她一眼,便开始自顾抽烟。抽完一根后,随即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车走了大概四十来分钟,不知为何,进入一段路之后,因为路上堵满了小汽车,车只能缓慢通行。究竟到了哪,怎么会有这么多车?顾舒窈觉得奇怪,往窗外看了看,竟发现汽车正经过燕华女子教会中学。
正是放学的时候,女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校门走了出来。因为燕华教会学校学费高昂,在这里上学的女学生家里非富即贵,上学放学都有小汽车接送。因此学校外的街道上都塞满了车,车速完全降了下来。
顾舒窈不曾想到,她一直想去的学校竟然途径了。她暗自惊喜,将车窗降下来,去看路边那几个迎面走来的女学生。她们穿着中式上衣搭配西式百褶裙的校服,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看起来既大方又有朝气,和百来年后这个年纪的学生没有太大的区别,一边走路一边说说笑笑。
汽车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顾舒窈听见她们几个正在小声谈论,“上周新来的那个男老师长得真帅!”没听清谁又说了句什么,其中两个女学生便开始笑着打闹起来,“要你满嘴跑火车,打不死你!”
这样无拘无束的笑声太有感染力,顾舒窈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汽车开的慢,顾舒窈和这几个女学生隔得很近,她们当中有人注意到顾舒窈,朝她这边看。也是,顾舒窈这身装扮一看便知道是个阔太太或是阔小姐,自然容易让人感兴趣。
偷听别人的谈话不是什么好事,顾舒窈微笑着点头致意后,便转过头去了。
她的笑容还在嘴角,才转过头去,却发现殷鹤成已经醒了,正在盯着她看。她悻悻地低过头,不去看他。他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投向车窗外,不知道看什么去了。
汽车到达殷公馆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殷军长十分客气,站在门外迎接宾客,而殷公馆外,几位先到的盛军的高级军官正在和殷军长寒暄。
殷鹤成先下车,十分绅士地站在在车门旁伸手扶她。顾舒窈不太情愿,只是随手一搭。她虽然不太愿意来这酒会,但也没想过在这下车的档口故意出他的丑。哪知在汽车里坐久了,顾舒窈的腿有些酥麻,因着没握稳他的手,下车时差点崴了脚,好在他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车一到,便有人往这边走来迎他了,顾舒窈那一崴自然是有人看到了,不过女人家穿高跟鞋崴脚也正常,总没有摔倒了难堪,可殷鹤成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几位师长已往殷鹤成这头走,却也不好就这样将殷军长抛下,因此也只往前走了几步去迎:“少帅来了!”
说着余光又去打量顾舒窈,殷鹤成未婚妻那档子事他们都有耳闻,看着顾舒窈觉得不大像,所以也不敢乱认,只稍稍向她点了点头。
殷鹤成脸上有些许笑意,“怎们都站在这不进去?”寒暄了几句后,便邀着他们往门口那边走。
这晚宴大家都很重视,每一位军官带的女眷都是精心打扮的。有的穿着洋装,有的穿旗袍,即便是年纪稍大些的穿的也是时新花色的袄裙。这几位夫人里有几个上回在帅府见过顾舒窈,见她今日这身打扮,不免吃了一惊,认了许久才敢确认是她。
几位夫人走过来,笑着朝殷鹤成与顾舒窈打招呼。果不其然,又有人用了“郎才女貌”这个词。
殷鹤成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顾舒窈,顾舒窈明白他这是要她去与那些夫人太太们交际,可她并不是很情愿,只勉强笑了笑便带过去了。
殷鹤成又揽着顾舒窈往殷军长那边走,殷军长往前迎了几步,“雁亭来了。”
这是顾舒窈第一次见殷军长,只见他带着一副有金属边框的眼镜,从衣着打扮到谈吐举止都颇有一番儒将风范。
殷军长拍了拍殷鹤成的手臂,又看了看顾舒窈,道:“雁亭,顾小姐,明年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呀!”
顾舒窈低头不做声,殷鹤成搭在她腰上的手稍稍动了动,对殷军长笑道:“叔父既然这样说了,看来厚礼是已经备好了的。”
殷军长也笑了:“那当然,叔父还能少了你的?”说着,抬了抬头,“对了,田中君已经到了,他一直在等你呢。”
殷鹤成笑了笑,揽着顾舒窈往洋楼里走,“先进去了。”
田中君?顾舒窈记得她之前看报纸,日本新任的首相就叫田中相本,这位值得殷军长特意提起的田中君又与日本那位首相有什么关系呢?
殷鹤成一走,之前那些将领也随他进去了。因为才六点多钟,所以先是晚宴再是酒会。
殷公馆灯火通明,侍从在前面带路,一般的夫人太太都是挽着丈夫的手臂,可顾舒窈不愿挽他。殷鹤成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什么也没说,仍揽着她往里走。
在一处过道转角的地方,他突然低过头,在她耳边轻语:“你不想去上学了么?”
上学?顾舒窈微微一愣,抬头去看他,可他看着前方,像是什么都没有说过,依旧面色如常地往前走。
顾舒窈难以置信,又怕他日后食言,抬起头直接问他:“殷鹤成,你把话说明白。”
他想了想,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她,“不要求你如何出众,只要你能得体。你能不能去上学,看你今晚的表现。”
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峰回路转?可他偏偏又是在威胁她,还是一种高高在上主宰她命运的语气。不过是一场酒会,她从未想过用这去要挟他,而如今却是他向她开的口。他既然这样说了,其实是已经答应了,她虽然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改变的主意,但是她分得清轻重利害,没有必要在这个关头再去与他计较。
顾舒窈见他已微微弯着臂,挽上他的手臂故作亲昵,可语气却很刻意,“雁亭,走呀。”
他皱了皱眉,这是那件事之后她第一次唤他雁亭。也怪,同他亲近的人都唤他雁亭,可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奇怪得很,似乎还带了些讽刺,还不如叫他殷鹤成。可他并不觉得生气。
待宴会开始,顾舒窈才意识到这其实是给那位田中君的接风宴。他们口中的田中君叫作田中林野,是日本首相田中相本的长子,殷鹤成是他父亲的学生,因此与他交情不错。
晚宴吃的是西餐,用的是刀叉,那几位夫人还刻意去看顾舒窈,想着她如今不过是表面功夫,没成想她刀叉用起来并不赖。
晚宴之后是酒会,在殷公馆的二楼。舞池装的是玻璃地板,玻璃下放着彩灯,能用灯光做出各种图案来,梦幻极了。到了舞厅后,殷鹤成让顾舒窈跟田中君打招呼,因为历史原因,她对这个年代的日本军官没什么好感,只稍稍点了点头,殷鹤成倒也没管她。
之后,殷鹤成与田中林野在一旁用日语交谈,以为她不懂日语也没有回避她。顾舒窈刻意坐过去留心他们在说些什么。一旁乐队在演奏,有人在舞池里跳舞,因此顾舒窈只听到个大概。他们谈似乎的是殷鹤成在日本的一些往事,叙旧一般聊了很多。其中还提到这样一件事情,好像说几年前,殷鹤成在军事学院的一次演习中救过他的恩师田中相本一次,所以田中一家一直很感谢他。除此之外,田中林野还说他准备来盛州小住一段时间。
正坐在那听着,突然有人朝她伸手,“顾小姐,介意和我跳支舞么?”
那人眼底有浅浅的笑意,隐约让人觉得看不透。那人本以为她回绝他,或者至少要看一眼殷鹤成的脸色,没想到她看了他一眼后,落落大方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她才不是谁的附属品,并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
先是跳的华尔兹,那男人似乎还刻意去照顾她,不料不一会儿乐队曲风一转,变成了探戈,她比他还先适应过来,竟带着他先走了两步,那男人突然笑着抬头,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顾舒窈并不理会他的诧异,因为两个礼仪教师确实教了她这两种舞,虽然换作曾经的顾小姐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学会,但顾舒窈不同,而且她也不是很顾忌她与原先顾小姐的区别。天赋这种事情太难说清,只要她看上去能自圆其说,便不用再藏拙。她想去学校,也是这个道理。
他们跳舞的时候,殷鹤成还在和田中林野说话,突然听见舞池那边有掌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竟看见顾舒窈在与任子延跳舞。田中林野正与他谈话,看见殷鹤成久久没有说话,才发现他在出神。
一舞作罢,任子延带着顾舒窈往舞池外走,突然道:“顾小姐几个月不见,不想舞跳得这般好。”
顾舒窈看了一眼任子延,并没有理会他的后半句,直截了当道:“先生你记错了,我们以前并没有见过。”她虽然不认识他,但她能察觉出眼前这个人是在套她的话。
任子延还想说什么,殷鹤成却走过来,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直接领着顾舒窈去一旁的座位上休息了。任子延看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另外邀了几位太太去跳舞了。
酒会一直到十一点钟才结束,殷鹤成嫌时间太晚,没有让司机回帅府,而是去了他的麓林官邸。麓林官邸离殷军长的公馆很近,这是顾舒窈第一次去那,以前的顾小姐也没有去过。
麓林官邸虽不如帅府恢弘,但也戒备森严。汽车在官邸大门的岗哨前稍稍停车,岗哨看清是殷鹤成的汽车后,敬了一个礼,连忙将汽车放行。
麓林官邸也是中西合璧式的风格,既有西式的洋房,洋房周围又点缀有中式的亭台。
顾舒窈跟着殷鹤成走进洋房,穿过走廊,左侧便是一间会客室,墙上挂着殷司令的油画。这里原是殷司令在行辕时的住处,殷司令中风后,军中事务大多交给殷鹤成打理,麓林官邸也便由他住着了。
殷鹤成喝了些酒,佣人过来给他端了一杯蜂蜜水,然后又给顾舒窈端了茶点过来。那佣人应该不认得顾舒窈,没有唤她,只说了声,“小姐,慢用。”,说完便退出去了。
殷鹤成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双腿相叠搭在茶几上,看上去有些疲惫。顾舒窈站在客厅的窗台边,从那望去,可以看到洋楼后面的假山池塘。站了一会儿,有风徐徐吹来,吹得她有些冷。她关上窗转过身去,却发现他正在盯着她看。
她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他想了想,“我应该是喝多了。”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官邸卧室多得是,你想睡哪就睡哪,以后你去燕华教会中学读书,也可以住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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