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鹤成将她松开,起身下床,没有说什么,径直去窗台抽烟。
顾舒窈爬起来,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狼狈极了。她不自觉抽泣了一声,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了。
“抱歉,我喝多了。”极其轻微的一声道歉,若不是此刻夜阑人静,也许就湮没在冬夜的风声里了。
殷鹤成居然会道歉?顾舒窈十分意外,抬起头去看他。她自己并不知道,因为方才的惊吓,她的眼眶此刻红的吓人,眼中还有薄薄一层泪水。
他看着她,将烟按灭,在衣架上取了件大衣搭在手上,看样子是要出门,“你先休息。”的确,他若是不走,她根本就不可能好好休息。
他难得用这样的态度同她说话,顾舒窈连忙抓住机会,披了衣下床站到他跟前,语气强硬:“殷鹤成,我要和你解除婚约!”
他皱了皱眉,又回到了曾经的冷淡,“这个我没法答应你。”
“为什么?”
他不说话,继续往外走,她知道他已经不愿和她谈了。
顾舒窈突然开口:“顾家最近进购了一批西药,有人想买,我拒绝了,因为我认为买家身份不干净。买药的人人称周三爷,或许和土匪有来往,你可以去查一下。”
果然,他的脚步停下了,转过身敛着目打量她。
她知道他其实没有喝醉,黄昏时分她见到的人应该就是殷鹤成,他听到了,所以才有今晚这一出来试探自己。的确是她大意了,没有防备隔墙有耳,她的行为举止与顾小姐有很大区别。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将她做的事都告诉他,免得让她生疑。何况,她知道他应该有兴趣听她说这些。
“我知道了。”
她索性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还有,我哥把顾家的地契、房契全押在了赌场,我把它们都赎回来了。”说完,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也坐下。
他难得配合,在她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点了根烟,突然抬头问她:“你哪来的钱?”
“我把我父亲给我的那颗翡翠白菜当了。”顾舒窈明白殷鹤成一定知道那是她的嫁妆,因此格外注意他的脸色,他稍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问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隔着一张茶几,他们都坐着,给她一种曾经跟随外交人员谈判的错觉。她语气镇定,不卑不亢的开口:“你当初不肯娶我,为什么现在不答应和我解除婚约,你总得给我个答复。”
“我说过了,年后就娶你。”说完,拿起大衣便起身要走,他不愿意和她谈这个话题。
见他又要走,顾舒窈也站起来追了上去,“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和你结婚,殷鹤成。”
他突然冷笑,“不愿意?这重要么?”待他转过身,她才发现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顾舒窈,你当初做了些什么龌龊事,要我现在说给你听么?我不妨告诉你,这婚你不想成也得成。”说完,“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门关上的那一个瞬间,冷风从门缝中挤压出来,刮在顾舒窈脸上,她稍稍打了个寒颤。她原本以为可以心平气和与他谈谈,才发现他和顾小姐的那些恩怨其实是谈不清的。
当初他不愿意成婚,顾小姐给他下药,用自己用孩子去逼他,现在倒好,他想通了,她不愿意了。
不过,顾舒窈不明白殷鹤成为什么现在一定要和她成婚呢?顾舒窈想不明白。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对方偏偏是殷鹤成,他在燕北六省的势力她是见识过的,他有的是办法逼她就范。顾舒窈想了想,或许唯一的途径是离开燕北。
可离开谈何容易呢?别说离开燕北,离开帅府都不容易。
但是她真的不想再住在这儿了,虽然他承诺过婚前与她保持距离,然而今天呢?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喝醉了,或者又假装喝醉呢?
她并没有什么老旧的贞节观念,可和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发生关系令她觉得恶心,若是还要被逼着为他生孩子,那就更加了。
一定要想个办法,顾舒窈裹着外衣坐在床上,将房门锁死,一夜都没有睡好。
早上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顾舒窈小心走过去开门,还好只是颂菊。她是过来传话的,说陈夫人病了,想要顾舒窈去陈公馆陪陪她。
难怪陈夫人有好几日都不曾来帅府,原来是病了。顾舒窈清楚,在这个时代真正关心她的人不多,因此也格外珍惜陈夫人对她的感情。此外,陈公馆不比帅府,她正好有机会可以出去看看。
六姨太听说了这事,同顾舒窈一起去了。据说是城西这边的风水好,盛州的一些高官都将宅子建在城西,因此陈公馆离帅府并不是太远。
顾舒窈和六姨太到达陈公馆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那天正好雪后初霁,阳光照在陈公馆西班牙式的屋顶上,金灿灿的。从陈公馆里还传出了钢琴声,曲调很欢快,听得出是有人在反复练习一支曲子,总在同一个地方出错。
在陈公馆的佣人带领下,顾舒窈和六姨太进了客厅,一眼就看见了钢琴旁的陈妙龄。
六姨太本来还在小声与顾舒窈感叹:“人家妙龄练琴练得多好,要是鹤闻能这样就好了,我能少操多少心。”
陈妙龄琴其实弹得不怎么好,她太浮躁了,每次弹错同一个音节,就将手重重砸在钢琴上,发出难听的声响。也因为这,她刚才并没听见六姨太夸赞她,而是听见了脚步声。哪知陈妙龄连头都没回,语气僵硬:“你以前在这白吃白住了这么久,自己上去,懒得招待你。”
顾舒窈没做声,陈妙龄回过头翻了个白眼,才发现六姨太也在,吓了一大跳,连忙让佣人去倒茶。不过,六姨太已经有些被她惹恼了,不领她的情,跟着顾舒窈直接上去了。
陈公馆里其实没有什么人,陈师长经常不在家,家里也没有别的姨太太,只有陈夫人和陈妙龄在。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师长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可上次顾舒窈在戏院撞见过他一次,知道他在外花天酒地、并不检点。
陈师长没有纳姨太太多半是因为陈妙龄。陈师长娶陈夫人之前另有一位发妻,虽然也是媒妁之言,但夫妻两人相当恩爱。只可惜那位妻子红颜薄命,生头一胎时碰上难产大出血,刚把孩子生下人就没了。而她舍命诞下的孩子就是陈妙龄。
那时陈师长还只是团职,正跟随部队在外头打仗,以至于她的妻子到死都没有见到他一面。许是有对发妻的愧疚在,他对陈妙龄几乎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全然是要什么给什么,就差给她去天上摘星星了。陈师长在外一直都有女人,有好几个一度还想带回家来做姨太太,陈妙龄天天哭闹,把公馆折腾了个天翻地覆,陈师长才只好作罢。陈师长在陈妙龄七岁的时候,才又娶了陈夫人续弦,陈妙龄从一开始便是百般刁难,好在陈夫人性子缓和不与她计较。
陈夫人的主卧室在二楼,不过房门紧闭着,倒是一旁的一间卧室总有佣人进进出出,在精心布置。顾舒窈以为走错了,还特意瞧了一眼,才发现好些家具是全新的,并没有住人。
陈夫人的卧室里挂了厚厚的落地窗帘,外头天气大好,这里面却是光线暗淡闷得不行。
陈夫人半躺在欧式大床上,眼睛熬得通红,神情恍惚,满脸憔悴,见顾舒窈和六姨太来了,连忙吩咐:“六姨太也来了,阿秀快倒茶。”
六姨太过去扶她,“你这次病得挺重的,天寒地冻的要注意身子呀。”
顾舒窈也在陈夫人床前坐下,陈夫人拉过六姨太和她的手,叹了口气:“有什么可注意的,没病也就这样,他整日不着家,我又没有孩子,一个人闷着闷着也不知道做什么。”说着她突然哽咽起来,“还好你们来了。”
看着陈夫人这个样子,顾舒窈完全不敢跟他提上次在戏院见到陈师长的事情。
六姨太是个细心人,察觉到陈夫人不对劲,忙问:“你今天是怎么了,隔壁一直在进进出出的都在忙些什么?”
“陈曜东看了班子里的一个红妓,要接回来做姨太太,过几天搬进公馆,就住那。”说着,用下巴朝隔壁卧室抬了抬。
“你们家陈师长不是?”六姨太也知道陈师长从前不纳姨太太这件事,欲言又止。
“有什么办法,听说身子都有了,还听说什么肚子尖是男孩,那妓女她娘还要搬进来照顾她,乌烟瘴气的。”说着又哭了起来。
听陈夫人说,这次陈师长态度坚决,而陈妙龄居然也没反对。顾舒窈知道,陈夫人和陈妙龄的关系一向不睦,但之前都是陈夫人让着她,所以也没什么太大的矛盾。她在想,是不是上次和陈妙龄在帅府发生冲突,才让陈妙龄对陈夫人和她怀恨在心,竟用这种摆明了会两败俱伤的手段去对付陈夫人。陈夫人一直都没有孩子,可以想见那个女人进门对她打击有多大。
旁边卧室搬东西的声音乒乓作响,楼下还传来陈妙龄拙劣却欢快的钢琴声,在这个黯淡的卧室里激烈碰撞。陈夫人过的是什么日子?顾舒窈不敢去想。
六姨太在一旁安慰陈夫人,帅府女人更多,六姨太说到底自己更只是个姨太太,站在她的角度,她的确很好去宽慰。可顾舒窈不行,那种说服别人接受丈夫拥有其他女人的话,她说不出口。
因为给殷鹤闻新请的英文老师中午要来,六姨太还没吃中饭就要回帅府,她知道这实在有些仓促,只问顾舒窈:“舒窈,你是在这多陪陪你姨妈,还是和我一块回去?我让司机晚些再来接你也成。”
顾舒窈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便对六姨太道:“不打紧的,到时让姨妈派司机送我回去就行了。”她根本就不想回帅府,更不想和殷鹤成同寝一室,能拖一日是一日。
顾舒窈在一旁照顾陈夫人。陈夫人姓张,是顾舒窈娘亲最小的妹妹,张家最开始也是在前清做官,管的漕运,和顾家以前也是门当户对。可是后来因为政治上的一些牵扯,如今连顾家都不如了。现在娘家一倒,陈夫人也无依无靠了,娘家那几个侄儿子都不争气,好在还有顾舒窈这个和帅府联姻的外甥女,因此于情于私她都会顾舒窈好。
顾舒窈的娘亲比陈夫人大了十几岁,走的也早,陈夫人如今不过三十出头,但就这十几日的工夫,也憔悴了不少。
下午的时候,医生过来给陈夫人检查,陈夫人服了药之后就睡下了。
顾舒窈趁着陈夫人午睡的工夫,先回了自己曾经的卧室,顾小姐其实到盛州之后起先是住在陈公馆的,后来有了身孕才帮去的帅府。因为有顾小姐的记忆在,顾舒窈并不陌生。
顾小姐的卧室在二楼,房间里的陈设还没有变,还是顾小姐走前的样子。顾舒窈记得顾小姐还留了些零钱在,便带着钱,拿着名片出了门。
管事的佣人见了,以为顾舒窈要回帅府,问她,“要不要现在就给您派车?”
在陈公馆和在帅府不同,陈公馆没有那么多双眼睛注意顾舒窈。顾舒窈只说了声“随便走走”便打发了,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会外语这件事。她清楚,殷鹤成已经怀疑她了,她需要格外小心。
只是,当顾舒窈真正一个人走在了盛州城的路上,她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她发现她根本就不认识路。虽然有顾小姐的记忆,可原先的顾小姐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和没有并没有区别。
她住在帅府也好,住在陈公馆也罢,出行都有汽车接送。那样的生活虽然让她觉得压抑束缚,却无形中又给她提供了一重屏障,在这个纷纭变幻的乱世,不仅能保障她的安全,还能让她饮食无忧。
顾舒窈想到这,突然很害怕,她害怕自己会变成在金丝笼里关久了的雀儿,渐渐丧失独自求生的能力,只能依附别人去过活。不,她不能认命。
城西都是花园楼房居多的住宅区,没什么行人,偶尔看见汽车开过。顾舒窈硬着头皮往大路上走,终于看见有人拉着黄包车过来,而且正好在前不久下了客。
顾舒窈连忙招呼住黄包车师傅,上了车,那师傅不识字,顾舒窈便将名片上的地址念给他听。
那黄包车师傅很年轻,听了顾舒窈要去的地方后,看了眼顾舒窈的穿着,问:“您先生在那上班么?”
顾舒窈不想透露自己过多的信息,随便应付过去了。黄包车师傅或许看出她不愿多谈,也没有再问了。
顾舒窈虽然昨天才去了赌坊和如意楼,但那是坐的汽车,心里又着急,并没有仔细地看。她如今坐在黄包车上,十分好奇地四处看,街道两边的建筑各式各样,有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大楼,还有东印度风格的砖木房。高的楼有七八层,矮一些的三四层,倒也还繁华。街道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往来,有贩夫走卒,有牵着孩子的妇女,有穿着月白色学生装的女学生,时不时还有一两辆汽车开过。
她在看他们,他们也在看她,她生的标致,十七岁正是最好的年龄,犹如含苞的牡丹刚刚绽放,她的穿戴也精致贵气,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顾舒窈并不避讳善意的打量,可有几个油头肥脸男人粘腻的目光让她觉得难受,便让黄包车师傅走快些。谁知竟然有胆大的登徒子竟然追了上来,边追边对着她笑,引得路边的男人起哄。这世道并没有她想的好。
好不容易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附近,顾舒窈下车付了钱。黄包车师傅说:“这片全是书局、书社,我记得众益书社好像就在这附近,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街道这边的门牌号是单的,那边是双的,三百号应该再这边往前两步,您自个顺着找找就到了。”
顾舒窈便看到这边书社、书局林立,街道上行走的人有穿西装的,也有穿长衫的,不过许多都拿着或夹着书,还带着圆眼镜,看上去是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才走两步,顾舒窈就找到了三百号的众益书社。
进了门左转很容易找到书社的办公室,里面摆着好几张办公桌,有六七个男人在,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有的在写字,有的在审稿。顾舒窈走进去,才发现自己这一身穿着与这里是多么格格不入。
她站在门口,往里头观望。视线从那六七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却没有看到那天晚上的何先生。
顾舒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袄裙,在犹豫该不该敲门,这时却有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顾舒窈,问:“这位小姐,你找谁?”
“我找何宗文先生。”
“何社长不在,请问你是?他回来了我让他联系你。”
你是谁?最简单的一个问题,顾舒窈却沉默了。她究竟是谁呀?她是顾舒窈么,不,顾舒窈根本不会外语,若是她在书社的事让殷鹤成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后果?她不敢想。那她是顾书尧么?可那个人早就死了,连副皮囊都没有留下。
她是谁?她究竟能是谁?这一切似乎并没有顾舒窈想的简单,她不再是那个业务精湛、自信卓越的翻译官了。不知是恐惧、还是挫败感,有什么突然逼得她喘不过气来,顾舒窈摇了摇头,直接往外跑去。
书社里的人都抬起头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有人议论,“她是谁呀?难不成是何社长的夫人?”
“别乱说了,何社长刚刚从法国留学回来,没有娶妻呢,再说何社长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吧?”
又有人笑着接话:“说不定是家里头定的亲呢,何社长不是和家里闹翻跑出来的么。”
顾舒窈出了众益书社的门,不知该往何处去,突然有人从背后喊他“小姐,好久不见”,用的是法语。顾舒窈惊喜地转过身,发现是布里斯,而何宗文就在他身后。
布里斯走过来,笑着用中文对顾舒窈道:“你好美。”
那三个字说的字正腔圆,顾舒窈诧异,挑了挑眉,用法语对布里斯笑着说:“你中文说得不错呀,不过几天,长进这么大。”
布里斯笑了笑,如实交代:“我就会这一句,因为这句话说得最多,还是何宗文教我的。”
顾舒窈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何宗文走上前来,也笑着摇了摇头,对顾舒窈道:“那次实在太匆忙了,都忘记问小姐的名字了。”
倒也是巧,顾舒窈和顾书尧这个名字几乎同音,顾舒窈想了想,道:“我叫书尧,书法的书,尧舜的尧。”
他笑着感叹:“书小姐,你好!书真是个罕见的姓氏。”顾舒窈原只想告诉去掉姓的名字,没成想他误会了,索性将错就错没有纠正。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不是顾舒窈。
她如果想偷偷离开殷鹤成,最好就是能拥有一个新的身份,一个真正属于二十一世纪那个翻译官的身份。
何宗文可能是见顾舒窈方才说名字时有些犹豫,抬手对顾舒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笑着说:“外面不方便,我们进书社谈吧。”
不料顾舒窈摇头拒绝,她解释:“您看我这身穿着应该就明白,我身处一个非常保守的家庭,家里人都不希望我出来工作,但是我又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想错过。”
何宗文似乎并不介意顾舒窈对他的隐瞒,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书小姐我在书社旁租了个寓所,也做办公用,你介意去那么?”
不知道为什么,顾舒窈对何宗文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虽然他们之前不过才打了个照面。
顾舒窈和布里斯、何宗文三人走在路上格外引人注目,毕竟一个金发碧眼,一个西装革履,而她,是一个由上至下都和新女性沾不上边的女人。
虽然顾小姐从前深居简出,认识她的人就那么几个,但这盛州是他殷鹤成的天下,四处都有可能有他的耳目,顾舒窈忍不住左右观望,看周边是否有近卫旅的人。
何宗文也跟着她望了一眼,道:“说实话,书小姐,我最开始以为你不会来,你今天能来我真的很高兴,盛州城里能翻译法语书的人我几乎都找过了,但人手还是不够,我的书有很大一部分都放在寓所里,过会你就可以看到。”
好在何宗文的寓所就在附近的居民区,稍微有点乱,楼房的墙壁上大多熏出了油烟的痕迹。顾舒窈跟着何宗文从一幢三层的楼旁绕过去,楼梯在后面,何宗文租的寓所就在这栋楼的二楼。
楼梯间对着杂物和煤球,布里斯见状撇了撇嘴,感叹道:“如果我告诉别人,何公子就住在这种地方,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何宗文听见了,笑了笑,也用流利的法语答复他:“但是布里斯,我活的比以前快活。”
虽然外面杂乱,可是何宗文的寓所收拾得很整洁,里面是卧室,外面是留作办公和会客用的客厅,摆着书架和书桌。他的生活过得很简单,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书籍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
何宗文先给顾舒窈和布里斯倒了水,他是个细心的人,倒之前先过问是喝热水还是冷水,可惜布里斯不买他的账,摇了摇头:“我记得我第一次拜访你时,你给我喝得是你们中国的大红袍,几万大洋就那么一点,现在倒好,只有白开水。”
何宗文也开布里斯玩笑,“你若是不喝,我就不倒了,正好热水也不多了。”说完又递给顾舒窈一杯温水,尴尬地笑了笑:“书小姐,不好意思,蔽涉简陋,招待不周。”从顾舒窈的穿着,何宗文能判断出她家境优渥,这样的大家闺秀如果挑剔也是正常。
却不料她毫不介意,没有半分犹豫,接过去直接喝了一口,笑道:“何先生,谢谢你,我正好渴了。”
他先是起先原有些窘迫,望见她笑了,嘴角也跟着上扬,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拍了拍脑袋,去身旁的桌上取书了。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一些简单装订的小册子,薄薄一本。
他递了一本给顾舒窈:“专业术语可能有点多,这你可以翻译么?”
顾舒窈随手一翻,这是一本介绍法国最新先进科学技术的书籍,的确有很多专业的词汇,但她之前正好陪外交人员与法方交谈时,有用到过,因此自信满满地点头:“没问题。”
“不过这本要的有些急,十天之内就要,可以么?”说着有递给顾舒窈一个笔记本,“你到时写在这上面就好。”
她笑着点头,又看了看窗外,“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他突然叫住她,“书小姐请留步。”
她闻声回眸,金色的夕阳正好洒在她脸上,是那样的耀眼,“何先生,还有什么事么?”
他笑,“书小姐,你是第一个连报酬都不问的人。”
说完,顾舒窈也笑了,她急于回到那个属于她的世界,只在乎与外界多建立联系,这样使她心安,使她觉得还有希望,“倒时你看了翻译的质量,你再定吧。对了,我怎么和你联系呢?”
“他想了想,我除了在书社任职,还另外兼了几分工作,可能不是很固定,要不你可以去联系布里斯,他的公司就在书社的旁边,三百零一号,他没什么事,每天都在的。”
顾舒窈跟着何宗文回头去看布里斯,发现他正靠坐在椅子上,而腿将搭在书桌上打起盹来了。
顾舒窈有些好奇,问何宗文:“布里斯先生做的什么生意?”
他想了片刻才道:“他什么生意都做。”说完走到布里斯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法语跟他又交待了一遍。
布里斯本来还是睡眼惺忪,许是听说何宗文让顾舒窈去找他,顿时精神抖擞,笑着点头:“好的,好的,没有问题,乐意至极!”
顾舒窈回到陈公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提前将那书册藏进袖子里。不过,她坐的黄包车离陈公馆还有一段距离时,就远远看到陈公馆门口停了一辆军用卡车,十几个穿戎装的人正在往车下搬运东西,车底下佣人也在忙忙碌碌地接应。那黄包车师傅看见那么多当兵的,都背着枪杆子,有些怕,远远就停了不敢过去。
顾舒窈也理解他,便让他先走了。她记得陈夫人说那位姨太太要过几天才接回来,难道提前回来了?她皱着眉头往门口走,进门的时候往卡车上看了一眼,好些都用皮箱子装了起来,里面应该是些衣服。
正出着神,有人突然对她恶狠狠的开口:“干什么!想偷懒是么?居然还空着手!皮痒了不是?”
顾舒窈有些意外,因为帅府以及陈夫人的关系,之前在陈公馆,除了陈妙龄偶尔与她辩辩嘴,没有人敢当面对她这样说话。她抬起头一看,那个对她吆三喝六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六十来岁,满脸的褶痕,却仍擦着很重的脂粉。
她盯着那女人看,那女人反而怒了:“怎么还敢瞪我,你这样欺软怕硬的丫头我见多了,姨太太就不要好好伺候了么?”说着就要动手拧人。
顾舒窈因为害怕那本册子掉出来,行动稍微有些受限,幸好陈师长突然出来,因为急语气有些重:“住手!”
顾舒窈看到陈师长旁还跟了一个妆容艳丽、姿态妩媚的女人,明明怀着孕,却穿着紧身的锦缎旗袍,更显得小腹凸起了。她紧紧揽着陈师长的胳膊,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娘”。
陈师长的态度立即缓和了下来,对那个年长的女人道:“你认错了,她不是佣人,她是张氏的外甥女,也是殷少帅的未婚妻。”说完又跟顾舒窈介绍:“我是我新纳的姨太太静怡,这是她娘亲苏氏。”
陈师长只称呼陈夫人张氏,而不是我夫人亦或我太太,在他嘴中似乎也只是一个和苏氏一样无关紧要的人。顾舒窈听了暗自苦笑,只微微点头。
而那位苏氏一开始听说她是陈夫人外甥女时态度依旧傲慢,可听到她是殷鹤成未婚妻时立即变得恭敬了,连忙挤着笑着道歉:“哎呀,我老了,有眼不识珠,少奶奶不要跟老奴一般见识。”
殷鹤成,他的名字在燕北六省就像一张无往不利的通牒,谁见了都得让步,都得对着她笑脸相迎,可顾舒窈偏偏不喜欢这种感觉。
陈夫人依旧躺在卧室,她以为顾舒窈是回帅府了,并没有过问,见她回来反倒意外:“舒窈,你怎么又来了?你下午是去哪了?”
顾舒窈正想着怎么圆过去,阿秀端了水进来,抱怨:“我去接个水,就被指使着做这做那。这才刚刚到公馆,什么都被她们给占着了,连热水都要先轮着她那屋好些个壶盆罐都接满,才给我们这么一点剩下的。真的是欺人太甚,特别是那个苏氏,她比从前陈老夫人还端的高些,不过是个老娼妇!”阿秀是陈夫人从原先的张府带过来的,在她身边伺候了十几年,在陈公馆也是老人了,受不得这委屈,直接当着陈夫人的面就数落了起来。
陈夫人听着心里更不舒坦了,连连咳嗽起来,顾舒窈给陈夫人捶背,又对阿秀道:“以后她再敢为难你,你就来叫我,我帮你撑腰!”陈夫人现在身体还没好,阿秀老在她那抱怨也不是事。
外头搬东西的声音比白天更响,又加上苏氏破锣嗓子一般的吆喝声,陈夫人本来就要睡着了,一声响又惊醒了,顾舒窈正烦恼着,门突然开了,陈妙龄穿着睡衣,外头披了件大衣就过来了,故作姿态地看了眼陈夫人,“你不是喜欢热闹么?怎么样,现在多热闹呀!”说完摊了摊手,看着陈夫人惨白的脸笑了笑:“我爸问我准不准她带姨娘回来,我一口就答应了。张苏正,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看你难过,你难过我就开心!特别开心!”
说完就转身往外走,顾舒窈笑着开口:“我记得以前你睡得也早,你这个点没睡,也是被吵着睡不着吧。你父亲也知道你习惯早睡,可他根本就不管你,她们更是不用把你放在眼里呀。”
才一句话,却刚好戳中了陈妙龄的心思,她自己也被吵得烦,不过装模作样到陈夫人来发泄一番,却被顾舒窈三言两语气得不轻,“砰”的一声就将门关了。
陈妙龄素来脾气差,又被陈师长宠上了天,在这里受了气,自然得找个另外宣泄的地,不一会儿,就听见陈妙龄在外头骂人:“吵什么吵,深更半夜的,是要死人了么?”
她那一声过后,整栋小洋楼瞬间安静了,佣人们吓得一动不敢动,那位新姨太太和苏氏也愣住了,面面相觑。
只不过新姨太太才进门第一天,她就这样给人脸色看,陈师长面子上过不去,就说了她几句,陈妙龄自懂事起就不曾被她父亲责骂过,伤心极了,捂着脸就跑自己房里哭去了。
听见外头的动静,顾舒窈耸了耸肩,和阿秀相视一笑。
外头的声音消停后,陈夫人很快就睡着了,顾舒窈这时才返回自己的卧室。她没有笔,就在陈夫人那拿了一支私人医生忘记带走的钢笔。卧室里没有台灯,只有一盏白炽灯,从她背后照过来,在桌上投出了她的身影。可她享受这种感觉,钢笔刷刷地在纸上写着,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她有一种错觉,她仿佛又回到了现代,成了那个独立且受人尊敬的翻译官。
何宗文给她十天的时间,她一直都没有回帅府,在陈公馆熬了七个晚上就完成了。顾舒窈知道,她不可能永远在陈公馆住下去,拖一日就多一日的麻烦,那天等陈夫人睡完午觉,她算着时间又溜出了门。
只是刚走到二楼通往一楼的台阶上,就看到客厅里站着一个人,戎装笔挺,面容冷峻,“我不来接你,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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