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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他是大邺的二皇子,是那个骁勇善战的北奕王的外孙,母妃淑妃曾是皇帝最爱的女人。可惜,从北奕王傅昱与阮方一战,马革裹尸,淑妃产子血崩而死后,傅家如大厦倾颓。这位体虚的二皇子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人。想来,他是恨阮方,宇文氏族的吧。可言溯从他眼中,除了脱的淡然,便什么都没有看到。这让她心惊。
“你是崇文馆之掌籍女官,我该与你报备。”高梵的脸色依旧苍白,无一丝血色。
言溯沉默了会儿,道,“皇子此时来,可有事?”
她看到高梵手中,握着一卷《庄子》,便道,“借阅?”
高梵却摇头,“否,想与掌籍你,讨教问题。”
言溯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高梵复述,她惊讶道,“为何?”
“前日,你潦草写下的那篇习作,恰巧被我看到。我想与你讨论讨论这个。”高梵淡漠道。
言溯想起来,前日她心烦意乱,为抒心中噫气,对老庄之无为不争,胡乱批判了一番。想来高梵此等读圣贤书的学子,要与她争辩了。言溯好笑,真是无缘无故见鬼了,心头闪过一丝鄙夷,便作揖道,“赐教。”她坐到高梵对面。
暖黄的烛火笼罩在言溯脸上,却显出一片肃穆。仿佛是奔赴战场的战士。
高梵感到有趣,问出了一句足以让两人纠缠半辈子的话:“何以为家?何以为国?”
言溯瞳孔一缩,瞪大了双眼,射向高梵。
从这句始,他们开始交涉。也是这句话始,变成了两人挥之不去的噩梦。以至后来,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便错了。
回到房间时,言溯心脏还在砰砰地跳。她靠在门上,一双眸子闪烁着卓光。高梵不愧为翰林学子,从小培养,从见识,深度,涵养,谈吐来看,皆是上等。且他的书法,也是不斐的成就。堪比大家。真是如斐君子,言己怀忠信之德,执芬香之志。他身怀的宽广,是她正缺失的,怎能令她不心动?
言溯嘴角不自觉勾出了勃勃的笑容。
此后,她几乎每天与高梵高谈论阔,谈天论地,高梵也是来者不拒,笑容以对。兴许是他太过寂寞,深宫之中,真心者太少,敢说话者太少。所以温润沉默的高梵,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像憋了太久,急需泄。
在这高阔的崇文馆中,狭小的桌子前,他俩就像最好的朋友,什么都谈,什么都论。一开始,怕被校书郎看到,偷偷躲在书架前看书,其实是对诗。后来校书郎对他们睁一只闭一只眼,两人就胆子大起来了。敢大声争论了。
那段时日,俨然是言溯与高梵,最自由,最欢乐的时候。
而两人之中,唯一的不和谐,便是对隐世之论的争端。高梵向往苏轼那般高冷风范,言溯却对此嗤之以鼻,宣称苏轼乃是一胆小鬼,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只能逃往诗中境界,连自我也封闭了!
“若是我,不论输赢,都要与天一斗!决不放弃!”
“你疯了,这岂是人能更改!”
这是两人第一次最大的不欢而散。言溯那野心勃勃的观念,让高梵拂袖而去。言溯没当回事,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将之抛之脑后。她不知,信任与情感像堤坝缺口,受不得一点损伤了,洪水会越冲越大,直至崩溃。
那三个月,是言溯一生最开心快乐的时光。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些甜蜜的回忆,是为了支撑我们兀长而痛苦一生而存在的。我们终究会为年少轻狂,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八月中旬,钟毓河畔的玉莲绽开,满满一池上,碧绿的叶盘挤得分寸也无。躲在树上的知了,叫得让深宫中的贵人,也耐不住性子,纷纷要了冰块解暑。
“言溯?言溯?”
一只大手在她眼前挥来挥去。言溯一下惊醒过来,迷蒙的双眼清晰得看见,高梵轻轻皱着眉,不满地看她。
“你如何?今日是第三次走神了。”高梵压低眉眼,不快之情毫不掩饰。
“哦,是吗,你刚讲什么了。”言溯不以为意。
高梵不说话了,言溯低着头,也默默无言。
崇文馆中,一时只有烦躁的知了声与燥热。
“今早皇后让你去请安,说了什么。”高梵轻声道。
这句是陈述。
言溯不意外,她道,“正六品的彤史。”
只一句,便明了。今早韩暇笑眯眯地告诉她,皇后让她去元坤宫请安,言溯便知道,机会来了。她打扮一丝不苟,既不妩媚,也无不敬,正正经经去给皇后请安。踏入时隔半年的元坤宫,那里一点也不变,姑姑容乌亲自接她,并恭喜言溯,她将去弘德殿,升为正六品彤史,专司后妃,群妾,宫女伴宿圣上之事,以备查考。这差事将贴身服侍帝王与后妃,做得好了,可谓是风光无限。言溯心中明白,伴君如伴虎,这意味着她这半年安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但这是机会!这是皇后给她的机会。
出了元坤宫,她以为自己会开心的,她也一直装作兴奋的。但不知为什么,走回西南院落的路上,言溯心中一点喜悦也无。彤史意味着,到崇文馆的日子,将会大大减少,与高梵见面论文的时间,也将缩减。她坐在钟毓湖畔边上,闻着馨香的玉莲,烦躁如一层层的洋葱剥开来,熏得她只想哭。
“我刚才说了,你之笔锋,太过僵硬,不懂藏锋,将自身锋芒全部露出来,似乎在竭尽呐喊。”高梵如杜衡玉磬般的声音,再一次回荡在言溯心中,眼里。
她道,“是吗。”言溯低下头,看笔下的隶书,的确,她不懂藏锋,一味地将锋芒绽放,不懂柔和,结果笔画僵硬,将隶书的美,破坏殆尽。平时她最看重自己的字,一篇文章,字若是有一处歪了,便将整张纸撕成碎片,重新写过,无论这篇写得多好。此时,言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懒懒散散的,青丝间,蓝田般的玉石间,也爬上了慵懒。
高梵正襟危坐。
“殿下,能告诉我你的字吗?”她突然道。
高梵心落了半拍,他正视仿佛说着家常的言溯,他能洞悉她低垂瞳中的僵硬与紧张。男子的字,在大邺,除非父母,长辈,师傅,友人能唤,妻妾姊妹也不敢。从认识高梵的第一天起,言溯便晓得,他是尊礼重教的士大夫,饶是如此,她依旧问出了。不过一瞬,高梵朗声道,“名梵,字子齐。”
毫无不情愿被一个女人知晓,对待她,就像一个平凡而尊重的友人。
言溯震惊的眼神,直直地射进了高梵那永远充满温暖的眸子中,心中春暖花开。这是她在今后那些波诡云谲的斗争中,唯一能感到安心温暖的声音。就像是生命之光,绽放在她阴沉,充满戾气的罪孽中。
隔天,她将细软整理整理,便搬到了弘德殿后边的西南房中,大监岳崖亲自接她。临走前,韩暇警告了她几句,说是进入弘德殿,千万不要冒然出头,记住,警小慎言,像个影子一样。
“除非,你有了把握。”
韩暇咬着她的耳朵说的。最后,韩暇朝岳崖一拜,郑重道,“请公公多多照顾言溯。”
岳崖掀开眼皮,“好。”
走出门槛时,言溯捏了捏韩暇的掌心,“定不负你。”话落,便一脚踏出,紫色的裙摆拂过地面,消失在韩暇的眼前,她没有回头。
韩暇凝视言溯的背影,叹了一句,“痴儿,我是,你也是。”
叹息终捻落在尘埃中。
从那天晚上起,言溯被派往邺皇身边,专在弘德殿记录皇帝招幸妃妾档案。就算邺皇不招幸嫔妃,她也得跪守在柱子旁,以防皇帝有事生。三天一轮,一月九次,岳崖会专门安排女官的轮次。岳公公怕她规矩不到位,在贵人面前失了体统,亲自将她带在身边,教她皇室礼仪与规矩,对外是这么说得。其实岳崖特地关照她。言溯不多说闲话,沉默以待,只是牢牢记住。
“有时,沉默能让你看清,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当她在阮方愤恨不甘反抗,以死相搏时。父亲对她如此说。
饶是如此低调,她依然招人恨。往她饭食倒沙子,往她被子里放蚯蚓,这些稀奇古怪的小手段,似乎还是轻的。岳崖只让她忍。
“匍匐爬行,直到一天你化茧成蝶。”这位大监,深邃的眼神望向碧蓝的天空,眼里藏着一些她那时看不懂的东西,平静下翻滚的惊涛骇浪。
让言溯最诧异的是,邺皇招幸妃嫔的次数,简直少得可怜,除了初一,初十,月半在皇后殿中安歇,一月之中,只招幸过两次汪贤妃,哦,还有一次,是在沈贵妃那里,听了一夜的安眠曲。这位神武的邺皇,睡眠似乎不佳,整夜整夜地趴在龙椅上,批改他那叠成山的奏折。
弘德殿总是弥漫着浓浓的龙涎香。
第二个月,邺皇依旧如此,不过招幸了三次汪贤妃。不知是不是朝政上的烦恼,那时节是九月,热得多数地区农民中暑而死,无法耕田,如此,来年收成不好,又因下去的赈灾物资被污藏,邺皇大脾气。在外殿,她也能听见里边那高嗓音的怒吼声,回荡在高阔的,被武威的金龙盘桓的金銮殿中。
她不闻不问,藏手袖中,垂相待,像个透明人。为此,岳崖十分欣赏她。
而让言溯,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位六宫沸议,或者说是,宠冠六宫的汪贤妃。有两次靛蓝的百褶花裙,闪烁着镶红钻的晶亮,从她眼角飘过,清爽如阳光的香味,与浓浓的龙涎香混合在一起。言溯不会忘记,那时节,一位浑身闪烁晶红耀光的女子如一只彩翼红鸾飘然而来,她比韩暇更肆无忌惮,更灼热放诞,富有郁然的生机,她的目光,能燃烧一切冰冷的生物。她的声音,能让暴躁的邺帝,宠溺地对她笑出声。
言溯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讨厌汪贤妃了。她出身好,是成阳侯府嫡女,父亲又是后军都督府的右都督,世袭成阳侯。长兄是河南巡抚,兼左都御史。她所生一子一女,四皇子高杞,归善公主,排行九,皆得皇帝宠爱。自己独宠后宫,性子张扬不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多少人羡慕她,嫉妒她啊。
那时候,言溯只能跪着,仰望那样太阳般高贵灼人的汪彤,离她是那么的远,令言溯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向往羡慕的心,这样的人生,才是有意思的吧。言溯不知道,人生总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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