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野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野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冶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遍,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别处去,凤姐!“你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尽都细翻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没甚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野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说着,一径出来,向王善保家的道:野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拣只抄拣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野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冶凤姐点头道:野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
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亡按住他不叫起来,只说:“睡着罢,我们就走的。”这边且说些闲话。那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了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拣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搜出两副宝玉往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棘上的帔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亡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野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况且这符儿合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咱们只管拿了去。”王家的亡笑道:“二奶奶既知道这是了。”凤姐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账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这里凤姐合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野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儿。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笑道:野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鬟们把箱一齐打开,继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顺去抄阅。凤姐陪笑道:野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了我!冶因命丫鬟们:野快决给姑娘关上。”
平儿丰儿等先亡着替侍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野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者粧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丝,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便道,野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野可细细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野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野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察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野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野都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想众人没眼色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就这样利害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着?自己又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待,何况别人?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野妈妈走罢,别疯疯癫癫的。”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野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树止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索盐我动手动脚的了!你打量我是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要解钮子,拉着凤姐JJ细细的翻,“省得叫你们奴才来翻我!”凤姐平儿等都忙与探春理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野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JJ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别再讨脸了!”又亡劝探春:野好姑娘,别生气!他算什么,姑娘气着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么许奴才来我身上搜贼赃呢!明儿一早,先回过老太太、太太,再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着,我去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脸,赶亡躲出窗外,只说:野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你们听着他说话,还等我和他拌嘴去不成?”侍书听说,便出去说道:野妈妈,你知点道理儿,省一句儿罢。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凤姐笑道:野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期卜。”探春冷笑道:野我们做贼的人,嘴里者陏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地里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徽侍探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和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人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版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凤姐也黄了脸,因问:野是那里来的?”人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野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者陈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喝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野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带出他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野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怕什么不可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人画跪哭道,“我不敢撒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野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呢?你且说是谁接的,我就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里人多,要不管了他,3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要依他,我也不依。”凤姐道:野素日我看他还使得。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再犯,两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野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后门上的老张。他常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
凤姐听兑,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且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谁知那老张妈原和王善保家有亲,近因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跟前作了心腹人,便把亲戚和伴儿们都看不到眼里了。后来张家的气不平,斗了两次口,彼此都不说话了。如今王家的听见是他传递,碰在他心坎儿上,更兼刚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书的气,没处发泄,听见张家的这事,因撺掇凤姐道:野这传东西的事关系更大。想来那些东西,自然也是传递进来的。奶奶倒不可不问!”凤姐JJ道:野我知道,不用你说!”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去。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扣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姑娘。”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小女儿,凤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中,随意掏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野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关箱时,周瑞家的道:野这是什么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公道。”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绵袜并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给凤姐。凤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账,也颇识得几个字了。那帖是大红双喜笺,便看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巳觉察了。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珠二串,今巳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具。
凤姐看了,不由的笑将起来。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看着笑,他便说道:野必是他们写的账不成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野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野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弟兄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凤姐笑道:野这就是了。”因说:野我念给你听听。”髓,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一跳。
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小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听见凤姐儿念了,都吐舌头,头儿。周瑞家的道:野王大妈听见了!这是明明白白,再没得话说了!这如今怎么样呢?”王家的只恨无±地逢儿可钻。凤姐只瞅着他,抿着嘴儿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道:野这倒也好。不用他老娘操一点心儿,鸦雀不闻,就给他们弄了个好女婿来了。”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无处煞气,只好打着自己的脸骂道:野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众人见他如此,要笑又不敢笑,也有趁愿的,也有心中感动报应不爽的。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寻短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且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夜里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遂掌不住,请医诊视,开方立案,说要保重而去。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之事暂删起。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纨等。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到他房中,惜春便将昨夜之事细细告诉了,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野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反成了私盐了。”因骂人画:野糊涂东西「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叫凤姐姐带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人画听说,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妈等人也都十分解说:野他不过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的。看他从小儿伏侍一场。”谁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着。更又说道:野不但不要人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尤氏道:“职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野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饭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况且古人说的,‘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野怪道人人都说四姑娘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原无故,又没轻重,真真的叫人寒心!”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该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呆子,倒说我糊涂。”尤氏道:野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我们糊涂人,不如你明白!”惜赖:野据你这话就不明白。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那里眼里识的出真假,心里分的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野好,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做大和尚,讲起参悟来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么参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么大说头儿!”尤氏道:野可知你真是个心冷嘴冷的人。”惜春道:野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只是今日昔春分中,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见惜春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便问道:野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你,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良陔僦叫人就将人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十昔春道:野你这一去了,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尤氏听了,越发生气,但终久他是姑娘,任凭怎么样,也不好和他认真的拌起嘴来,只得索性忍了这口气,便也不答言,一径往前边去了。未知后事纸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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