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妖法整治人,总是不行,尽管这种魇魔法气势汹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僧道出手相救,宝玉和凤姐的疯病最后还是治愈了,赵姨娘的毒计没有得逞,她反而害了自己。最后,赵姨娘受阴司惩罚,招认魇魔法之事,鬼混附体,暴病而死。(第一一二、一一三回)作者在写作方法上,借用神道的力量,从现代科学的眼光看,是封建迷信,固然不足为训,而其中包含有“好有好报,恶有恶报”的思想,这倒是符合历史规律的。
总之,像秋桐、宝蟾、赵姨娘这类浅薄、庸俗、妒忌、刻毒,惯于惹是生非的“搅家精”侍妾,往往弄得家里鸡犬不宁,甚至祸端百出,极受人们的厌恶。这些人虽不少是劳动人民出身,却奴性十足,稍稍得势便十分霸道,又狠毒而常怀害人之心,有一种暴发户的恶臭气味,实际上在主人眼中她们仍旧是奴才,用过以后往往被踢开。她们的下场不好,往往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
8.奸猾调皮的小厮和聪明能干的男仆
茗烟是宝玉身边最重要的仆人,兴儿是长随贾琏外出办事的精干小厮。他们的不同表现对主人有着不同的影响。
茗烟闹书房的“才华”和狡猾的气性
焙茗是宝玉的小厮,他原名茗烟,后来改名为焙茗。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宝玉刚进家塾不久,族中一帮无聊的公子哥儿不好好读书,在里面胡闹搅蛋。一日塾师有事不来,金荣见秦钟和绰号叫香怜的在后院说悄悄话,便喝住他们,硬说他们在亲嘴摸屁股,搞同性恋,他也要揩油,争闹起来。贾蔷见金荣欺负他最要好的贾蓉的小舅子秦钟,自己又不便出面帮他,所以也装作出小恭去,走至后面,悄悄地把跟宝玉的书童茗烟叫至身边,如此这般,挑拨几句。
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你们的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知道,下次越发狂纵。”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什么东西!”便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入屁股不入,管你几巴相干?横竖没入你的爹罢了!你是好小于,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
茗烟作为一个小仆人,竟敢当着众位爷们吆喝少爷金荣“什么东西”、“好小子”,自称“茗大爷”,岂非狗胆包天,语气还是恶狠狠的,竟然吓的满屋中子弟都茫茫的痴望。贾瑞忙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于是打成一锅乱粥。那金荣又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哪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几个小厮,一名扫红,一名锄药,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抓起一根门门,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
打得气氛鼎沸之时,外边几个大仆人李贵等听见里边造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宝玉又查问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要赶他出私塾。李贵怕伤了和气,道:“也不用问了。”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挣仗腰子的,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么!”他被赶在外面还不肯罢休,还要抓住机会就想火上添油。李贵忙喝道:“偏这小狗攮知道,有这些蛆嚼!”茗烟的揭发果然起了作用,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侄儿,我就去向他问问!”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进来包书,又得意洋洋地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他,等我去找他,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子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细回去我不好好先捶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哥儿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得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了新法儿!你闹了学堂,不说变个法儿压息了才是,还往火里奔!”茗烟听了,方不敢作声(第九回)。
李贵抓住了茗烟的要害,所以制住了他的胡闹。与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春香闹学”相比较,春香透脱出天真、纯洁的朝气,她善良地调侃塾师陈最良,在讥讽中带出反对死读经书的进步意味。而“茗烟闹学”则邪气十足,他对恶浊下流性的活动有一种老吃老做的内行面孔,争吵中也确有推动宝玉干坏事的惹是生非的作用。正如作者在书中评论的,他是“宝玉第一个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无故就要欺压人的”顽劣少年,在私塾吵闹中他善于仗势压人,甚至抬出贾母的招牌来,自称“茗大爷”,骂爷们是“好小子”,奴才爬到主子的头上,够厉害的,够大胆的。
有一次元妃回贾府省亲,贾府全家上下忙得不亦乐乎,又演戏庆祝,热闹非凡。宝玉溜出来,到宁府小书房内去看画,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舐破窗纸,向内一看,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正在幽会,故此呻吟。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吓得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宝玉嘴硬心软,马上将丫头放跑了,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问他:“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不过十六七了。”宝玉道:“连她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了,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做万儿。”宝玉听了笑道:“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妇,好不好?”茗烟也笑了,他也不赶快谢宝玉,也不接住这个话头——可见他对此事并不认真——而是将话头马上支开去,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表示得厌烦了。茗烟刚给宝玉捉住了奸,马上又引他做出格的事:“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此时宝玉年幼,也自知远离家长容易出事:“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宝玉感到袭人家较近,才半里路程,她正请假在家,就去看看她。回来时袭人怕宝玉被人发现溜出府来,要她哥叫一辆干干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对袭人哥哥说:“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得去呢,看人家疑惑。”这小子做欺上瞒下的事真的十分在行。
一次宝玉正在黛玉房中说着话,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你可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见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肯出来得这么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想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躬作揖赔不是,又求:“别难为了小子,都是我央了他去的。”薛蟠又连声讲好话,宝玉向焙茗道:“反叛杂种,还跪着做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宝玉便应邀和薛蟠等一群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与妓女鬼混了两天。
焙茗会耍滑头,极其机灵。最典型的是,与万儿通奸那天是他引宝玉出园游逛,偷偷来到袭人家后,袭人大为惊慌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闪失,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袭人的确聪慧,一下子抓住了元凶,且将利害关系揭示得很透,茗烟不用思索,马上接口,还煞有介事的撅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末句回马枪尤其杀得巧妙,装得极像,花家哥哥马上劝道:“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花家见宝玉光顾茅庐,如此看重袭人,巴结都来不及,怎么能让宝玉空走一趟?临走时,袭人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爆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这小子将责任全推在宝玉身上。明知宝玉不会拆穿,将精明过人、本已识破他的袭人也给蒙住了。袭人还给了他钱买花爆放,实际上是保密费。
茗烟虽有些小智、贼智,毕竟禁不住别人抓住他性格中的弱点,前则在私塾中中了贾蔷的借刀杀人之计,挑起事端,大闹学堂,如无李贵的调停,必将酿成大祸;后则帮助呆霸王薛蟠,对自己的主人玩调虎离山计,使宝玉陷入声色犬马的一群狐群狗党之中,如无严厉家法约束,宝玉必被这班浮华子弟拉下水去。像这样的贴身仆人带在身边,很危险,犹如带着一颗定时炸弹。这种仆人如被人威逼利诱,必然出卖主子。但宝玉感到很安全,所有的秘密大事,多需他参与,需他奔走。如刘姥姥胡诌他们乡下有个小祠堂儿,供的是一位17岁病死的小姐,现在塑像的泥胎儿已成了精了。宝玉信以为真,盘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出来给了焙茗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焙茗先去踏看明白,回来再作主意。焙茗外出整整一天,没找着,宝玉又抚慰他:“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我必重重赏你。”
过不久,宝玉趁凤姐生日那天人们看戏、喝酒忙碌非凡,又带焙茗溜出贾府,出北门到郊外冷清的水仙庵,在简陋的井台上奠祭金钏。焙茗不知祭祀何人,将香炉放下,站过一旁,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应,且不收,忙趴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难出口,我替二爷祝赞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起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宝玉没听他说完,便忍不住笑了,踢他道:“别胡说,看人听见笑话!”焙茗管不住自己的油嘴滑舌,前面讲得郑重,越到后来越离谱,变成讲笑话了。焙茗怕宝玉肚饥,已和庵内主持联系了简单午餐,又跟宝玉说:“还有一说,咱们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些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这么着。就是家去听戏喝酒,也并不是爷有意,原是陪着父母尽个孝道儿。要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才受祭的阴魂儿也不安哪。二爷想,我这话怎么样?”他怕担责任,拿大题目劝宝玉尽早回去。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设想周到和辞令之妙宛若游龙,非常得体。
这焙茗见宝玉信任他,待下人又随和,有时竟不分尊卑地与宝玉开玩笑。一次,宝玉被父亲叫去查他近日所读之书,查完后放他还老太太处去。宝玉答应了个“是”,慢慢地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贾母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道:“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吓吓宝玉,与他开玩笑。
平心而论,焙茗是十分关心宝玉的,他看见宝玉空的无聊,就买了许多小说、剧本给宝玉看,其中有《西厢记》这样的经典著作。宝玉读了,又推荐给黛玉读,黛玉读了《西厢记》深感此书词句惊人,余香满口,美不胜收。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这个小厮颇不简单,他还颇有文化,平时喜欢看小说,对这些书籍还颇为熟悉。
后来宝玉发疯、失踪,他也真诚地痛苦,努力帮助主人寻找。他对宝玉是忠诚的,也有深厚的主仆之情。
但是,像焙茗(茗烟)这样的小厮,善于逢迎主人,又会仗势欺人,在外惹祸,绝非忠仆、义仆;如干正经事,将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反叛杂种”。但当局者迷,主人往往不会觉晓,反感用得得心应手,而护花主人评论说:“万儿与茗烟,趁间私通,可见宁府家教之疏。”也有一定见地。
兴儿的巧嘴快嘴搬嘴和祸从口出
兴儿是贾琏的心腹小厮,他是长跟贾琏出门的,头脑很是灵活。贾琏在外面的行动,他了如指掌,他与凤姐的事,他也都清楚。贾琏在偷娶尤二姐,尤二姐对下人和蔼、亲热,很得仆人的爱戴。有一次,尤二姐用酒菜招待兴儿还和他谈论各样家常。兴儿心里非常愉快,笑嘻嘻的,一面喝,一面将荣府之事告诉尤二姐母女。讲得兴起,他评论起王熙凤来,他对凤姐的评论,是《红楼梦》中的千古名篇之一。兴儿说:“……提起来,我们奶奶(指凤姐)的事,告诉不得奶奶(指尤二姐)!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皆因她一时看得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或有好事,她就不等别人去说,她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错了,她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她还在旁边拨火儿。”“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儿这张嘴还说不过她呢!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哪里是她的对手?”
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她,她敢怎么着我?”兴儿道:“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说:奶奶就是让着她,她看见奶奶比她标致,又比她得人心儿,她就肯善罢甘休了?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
兴儿又挨过儿评论平儿、李纨和贾氏四姐妹。他介绍:“二姑娘混名儿叫‘二木头’,三姑娘(探春)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最后谈到黛玉和宝钗:“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们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上车,或在园子里遇见,我们连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孩子进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远的藏躲着,敢出什么气儿呢!”兴儿摇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说得满屋里都笑了。
兴儿的这番谈论,让我们看到仆人眼里的王熙凤的凶恶形象,非常准确而传神。他对林姑娘、薛姑娘的评说,又让我们知道作者钟爱的这两位女主角,在贾府年轻仆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他们爱花惜花的心理,带有他们自己的特色。兴儿伶俐活泼又善调嘴弄舌,作者仅仅让他在尤二姐面前说一番话,可以看出兴儿是个非常聪明伶俐的仆人,平时为贾琏做事也是干练的,所以贾琏总是带着他外出。兴儿善于与人攀谈,所以了解贾府的众多事情包括一些内里的消息,贾府众仆对众位主人的真实舆论,他在贾府众仆中是个不可多得的消息灵通人士。他对尤二姐的提醒和警告,体现了他对贾琏和尤二姐的忠诚,对尤二姐的热诚,可是尤二姐毫无心机,对于这样郑重严肃的警告,置之不理,又因兴儿语气的轻松,竟然无视“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哪里是她的对手?”这句话的分量,作为酒后笑谈对待。
兴儿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这固然是能干仆人的优点,可是多嘴也会误事。就在尤三姐自杀的次日,兴儿嘴多误事,在二门上说长道短,提到“新奶奶”,立即被凤姐获得丈夫偷娶尤二姐的风声,凤姐马上传兴儿查问。
那兴儿正在账房儿里和小厮们玩呢,听见说“二奶奶叫”,先吓了一跳。刚进内,凤姐儿一见便说:“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兴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儿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嘴里却说:“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爷办坏了?”他在惊慌中仍保持冷静,狡狯地想滑过去。凤姐知他负隅顽抗,勃然大怒,喝令他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才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
兴儿见凤姐已经知道贾琏偷娶的事,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头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得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只好彻底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贾琏看见“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夸她俩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使劲啐道:“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这阵他说顺了嘴,又称尤二姐为“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逗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好不容易坦白交代完,凤姐又问道:“没了别的事了么?”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着兴儿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
兴儿在尤二姐那里多嘴,大讲凤姐的坏话,幸亏尤二姐善良,在凤姐作假,与她相好时,也不讲出兴儿的背后坏话。兴儿嘴快、在不相干的仆人同道处卖弄消息灵通,被凤姐抓住话头,他自己吃苦不算,出卖了尤二姐。嘴快的人,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嘴快这个缺点有时会抵消了灵敏、能干、忠诚等等所有优点的总和。用这样的人办事,可要谨慎,更不能让这样的人参与机密,这非要坏事不可。
9.聪明能干的男仆李贵
李贵和来旺是两个干练的男仆。他们代表着贾府奴仆办事的最高水平。
李贵平乱的分化瓦解手段
李贵是宝玉奶娘李嬷嬷的儿子,现已成年,也在贾府当差。
李贵是侍候宝玉的仆人之一,专门负责宝玉的外勤服务。每逢宝玉外出时,他牵马,侍候宝玉骑上,他在边上随行。如第十一回贾敬的生日庆典那天,宝玉随母亲王夫人到宁国府赴宴、看戏,就是李贵牵马侍候。李贵与宝玉身边的其他仆人相比,可能年龄稍长,加上他的母亲是奶娘,地位高,所以他在宝玉身边诸仆中,地位最高。
李贵是一个忠诚、老成、富于智机的仆人。他因为宝玉读书不好,受到连累,被主人责骂。宝玉进学时,李贵陪侍他上学,宝玉临行时向父亲问候并告别,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哟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地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第九回)
主人的子弟读书或其他表现不好,主人都要甚至先要责怪或责罚侍候的奴仆,不少智慧短缺、心胸狭窄的人遇到不如意的或生气的事会迁怒旁人。李贵就碰到了这种情况,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主人,是衣食父母,所以他连半点也不敢为自己辩护,只能跪下,重重磕头,诺诺连声。
李贵提到的是《诗经·小雅·鹿鸣》中的“呦哟鹿鸣,食野之萍”,李贵没有记住,后句学错了。如果是红娘、春香,就不会将《诗经》背错了。不过李贵毕竟是聪明的,他背对了前面一句,也依稀记得第二句的最后一个字,整个句子凑合得也颇为有趣。如果他在幼年时有机会旁听,他也会学到不少知识和名句的。他认真地错背了书,活跃了气氛,化解了贾政的怒气。
离开贾政,李贵马上用委婉的方式规劝宝玉。李贵善于表达自己委屈,对宝玉提出了善意的不伤情面的批评,希望他能够认真学习,不要连累跟随的仆人们也受责。这既是为他自己以后少受或不受责骂着想,也是对宝玉真心的规劝,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对年少者的真诚的关心,加上他辞令得体,还不乏幽默,宝玉既惭愧又感动,故而叫他一声“好哥哥”,要请他吃饭,表示歉意。这一句话,宝玉将他们的关系拉成平等的对话,可是老成的李贵清醒地记住自己的地位,他马上称宝玉为“小祖宗”,语气亲昵、随意,可是拉开了距离。
书房闹事的那一天,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缘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儿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着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调停,解决)开了罢。”
李贵擒贼先擒王,一眼瞄准贾瑞,并对他做毫不含糊的批评,先压住他的气焰,又指点他止住现状,缩小事态。谁知宝玉不依,他受了委屈,又痛恨贾瑞,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问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李贵三思而行,决定息事宁人,不讲出是谁家的子弟,显得冷静而沉稳。但是茗烟既喜欢多事,又因刚才屁股被打了一下,急想报仇,兼之平事东窜西跑,消息灵通,就将金荣的底牌迫不可待地叫了出来,他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硬的后台。仗腰子的,也作“仗腰眼子的”,指可作依仗的靠山),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围着人打转转,向人献殷勤),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旧时用实物作抵押去当铺借钱叫当或典当,用作抵押典质的东西叫当头,借别人的东西去当铺典当,叫作“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
李贵不想让他们扩大事态,连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禽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即嚼蛆,骂人胡说八道的意思)!”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李贵给茗烟定的罪名恰当,他唬住茗烟的方法也恰当,所以茗烟给他一下子镇住了。
李贵处置此事的方针明确而又正确:第一,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处事原则;将闹学此事快刀斩乱麻,当场解决得既干脆利落,又不留下一点后遗症。第二,采取“报喜不报忧”的原则,事后不再报告主人,免得自己和其他仆人也受到责罚。王蒙先生也曾称赞李贵说:“幸有大仆人李贵,相当干练地平息了这一场大闹。由仆人来平息处理主人的纠纷,颇别致。李贵的处理原则是:一、基于权势地位身份,宝玉秦钟只能胜不能败,金荣只能败只能磕头道歉。二、适当降格,不同意‘回’这‘回’那,而是就地解决,把责任扣到贾瑞身上,数落贾瑞几句为宝玉秦钟出气,也是大事化小的意思。三、抑制激进勇敢分子,呵斥茗烟‘偏这小狗攮知道’,‘仔细回去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哥儿全是你调唆的!’表面上是呵斥茗烟,实际上也收到了为宝玉降温的实效,盖此事上宝玉并无光彩也。李贵的这套处理乱子的经验,也是有道理的。”(王蒙《红楼启示录》第48页)
像李贵这样的忠仆在关键时刻会成为救助主人的义仆,而又有难得的聪明决断和冷静、坚定的处事能力。可惜,宝玉本人没有出息,没有重要的地位和权力,未能开发和利用李贵的忠诚、智慧和能力,发挥他的应有作用。李贵是宝玉身边被浪费的人才。
李贵每能在关键时刻提醒和劝解宝玉,给宝玉以及时的帮助。例如那天秦钟病危之时,宝玉闻讯,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马上就要断气,所以已经移床易箦多时了。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坑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秦钟在宝玉面前断了气。秦钟死后,宝玉痛苦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陪送他打道回府。(第十六、十七回)李贵看到宝玉伤心,如果他是一个麻木呆板或者性格冷淡冷漠的人,也可尽量少管甚至不管,他每次都主动、热情、得法地劝解,显示了他的灵敏、乖觉和忠诚。
来旺暗中息事宁人的思路
贾琏身边除兴儿外,还有旺儿、隆儿等人。来旺,也称旺儿,他的妻子“旺儿家的”是凤姐的陪房丫头。旺儿则是凤姐的陪房,他已有了点年纪,办事比较稳重,专门为凤姐办理银钱出入等心腹私事。
凤姐与馒头庵老尼勾结,答应老尼的嘱托,为长安府内大爷的小舅子李衙内强娶张金哥,硬逼张家退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因为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贾府最有交情,老尼要凤姐求王夫人与贾政说一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只好同意退婚。
第二天,凤姐便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见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
旺儿办事干练,马到成功。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第十五回)
旺儿在这件肮脏的勾当中也出了一把力。不过他是受命而去,他不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不知底细,所以罪责是老尼和凤姐的。
贾琏偷娶尤二姐时,凤姐感到旺儿值得信任,派他在外打听尤二姐的底细。经过旺儿的调查,情况果然皆已深知:尤二姐本已有了婆家,女婿名叫张华,现在才19岁,成日在外赌博,不理家业,家私花尽了,父母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场存身。他父亲得了尤婆子二十两银子,退了亲事,这女婿尚不知道。于是凤姐又派旺儿赠二十两银子给张华,并挑唆他去衙门告贾琏一状,告他在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倚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后又命旺儿关照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旺的过付(即退亲钱由旺儿做中间人交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旺儿又据凤姐的指示,在公堂上当证人,故意令张华牵出贾蓉,要报贾蓉给贾琏介绍并挑唆他暗娶尤二姐之仇。旺儿将这些事都办妥,凤姐惩治了尤氏和贾蓉,收到他俩每人500两银子的赔礼钱,才稍感解恨。于是她一面从长计议整死尤二姐,一面又想到倘或张华“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把刀靶儿递给外人哪!”于是复又想出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做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剪草除根。
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她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因有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闷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撒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
张华虽是赌棍,但尚非恶霸无赖,且罪不至死;旺儿阳奉阴违,冒风险欺骗凤姐,心地尚算淳厚,的确是个老成的人。表面上看,此事欺主,实则是为主子消灾,否则事态不断扩大,株连的人越来越多,很可能难以收场。
这件事旺儿办的不错。可是旺儿夫妇教子无方,儿子已17岁了,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第七十二回“来旺妇倚势霸成亲”说,来旺夫妇的小子,看中彩霞,来旺家的去求凤姐和贾琏,林子孝听说后,劝贾琏说:“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子,虽然年轻,虽说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这孩子,这几年我虽没看见,听见说,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呢?”贾琏道:“哦!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么着,哪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对此,晚清著名评论家姚燮(大某山民)评得好:“旺儿之子在外吃酒,林子孝恐其糟蹋彩霞,则会吃酒者,一辈子无好老婆矣。敢告同志,且少吃些。”这话劝得好。看来沉迷于赌博者是应好好收敛些,酗酒嗜赌者,以彻底戒除为好,许多家庭拆散,与此有关。
后来凤姐依旧包庇旺儿老婆,硬命彩霞嫁给她的儿子。这是凤姐做的又一件坏事。
10.忠实奴才焦大和包勇遭遇的同异
贾府中的奴才众多,但在患难尤其是危险的时刻,肯挺身而出,为主人解救为难的只有两位:焦大和包勇。他们的经历、性格和智慧不同,表现和下场也就完全不同。
智短力穷,看透形势却无可奈何
焦大是贾府老奴,他如今在宁国府当差。焦大在醉中当众打骂时,尤氏向凤姐介绍说:“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看,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以后不用派他差使,只当他是个死的据完了。今儿又派了他!”
由上可见,焦大是贾府的功臣。他救过太爷,这位太爷即是贾府发达的始祖,是贾珍、贾政的祖父一辈的人,是他立了军功受封,贾氏才成为钟鸣鼎食之家。后世靠先祖享福,没有焦大当年的战场中冒死相救,太爷死了,不仅没有后世子孙的享福,甚至还没有这些子孙的出生和做人了。可是焦大一点也享受不到功臣的待遇,不仅没有食宿的优待,颐养晚年,七八十岁的人还要辛苦当差,甚至在深夜派他驾车送客——年轻的秦钟——回家。焦大感到愤愤不平,正好又喝醉了酒,忍不住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别人;这样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
与贾府的奶娘晚年受到很大的尊敬和优待相比,焦大的功劳是决定贾府众人的命运的,他却到老还吃苦受累,的确非常不公平。焦大也没有什么要求,也未曾为此怒骂,他只是埋怨派活不公。尤氏和秦可卿这时还略讲一点道理,倒说:“偏又派他做什么?哪个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凤姐却怪她俩对下人太软弱,凤姐对看不惯的下人一贯只讲弹压、镇压,她说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到底是你们没主意,何不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建议撵他到乡下去,犹如充军发配,她已经蛮不讲理了,贾蓉的态度更差,他见众人喝他不住,又忍不住便骂了几句,叫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再问他还寻死不寻死!”
那焦大哪里有贾蓉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焦大平时看不惯贾蓉等纨绔子弟的作为,这是一怒之下,借着酒劲索性将平时的不满发了出来,讲出了心中的不平。贾府尤其是宁国府对有大功的家臣如此忘恩负义,如此不公,它的灭亡就会是必然的了。
凤姐不管此事的是非曲直,不管焦大的有无功劳,她只是摆出主子的架子,在车上和贾蓉说:“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亲友知道,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规矩都没有?”
众人见他太撒野,只得上来了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乱嚷乱叫,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见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散,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曹雪芹《红楼梦》第七回“宴宁荣宝玉会秦钟”用不到一千字的篇幅描写焦大醉骂奴才中的管事主事不公道和主子做事的不光彩,就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一个忠实老奴的品质、心理、性格和下场,写出了他骂声中的深刻的含义和历代统治者历史性的悲剧性规律,意蕴极为深广,也极为令人警醒。焦大的忧虑,至今未曾过时,尚有很大的现实意义。当今一切家大业大的家族,甚至一切家庭都有这个教育好后代的问题。
关于仆人中,仆人头子的处事不公,家奴之间劳逸不匀,和互相倾轧,蒙府本的评语说:“写家奴每相妒毒,人前有意倾陷。”书中此类描写颇多。
焦大尽管看到贾府中的严重问题,可是他智短力孤,只能空着急。他年轻时也是一个用勇力,而没有智慧的人,所以当年主人就没能重用他,他到老只是个普通的最底层的仆人。
锦衣卫查抄宁国府那天,贾政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他外出看时,见是焦大从宁国府那边硬挤到荣国府这边来,便问:“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跺地地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冤家!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吗?今儿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圈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打得破烂,瓷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哪里有倒叫人捆起来的!……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拼了罢!”说着撞头。
众衙役见他年老,又有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儿罢。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听信儿。”众衙役不敢对他怎样,还尊称他为“老人家”,尽管他们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失势的老奴。众衙役不是仅因为“见他年老”而给此礼遇,显然也是尊敬他早年出入战场的经历,他们对贾府的一些主子们却不会这么客气。在这个问题上,这些衙役的见识还比凤姐和贾珍、贾蓉父子要高些。
焦大的两次骂主和他的悲惨命运,在《红楼梦》全书的情节结构和思想进程中都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关于第一次骂主,清人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的观点是:“焦大义仆,深忿其主子行为,借端发作,将酒盖面,非真醉也。”这是从其心理和行为方式立论,认为他在骂人事件中的智商也有颇高的地方。鲁迅也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辱。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焦大的第二次骂主,是愤激于自己亲眼看到起来。第一次骂是警告主子,希望主子好,挽狂澜于既倒;第三次骂是绝望的表现,他也感到不必“往祠堂里哭太爷去了”,只有撞头拼死的下场了。
的确,焦大的骂,很有艺术性,虽然是乱骂(指骂的时候没有顾忌),但绝不是瞎骂。他的骂语的本身是富有智慧的,显得生动有力,句句骂中要害,一句废话、空话也没有。
愚忠之仆被喂马粪还算是好下场
焦大在因受辱而着急,破口乱骂之时揭出贾府的重大隐私,显得倚老卖老、肆无忌惮。这是非常不妥的。他如果了解这些丑事的秘情,应该去向贾母告密,而不能在公开场合乱说乱骂。这种重大的隐私是要出人性命的,怎么可以信口乱说?事实是,后来贾珍与秦可卿“爬灰”之事泄漏,秦可卿果然自杀了。
幸亏因为贾母善良,贾府纨绔子弟们品行虽劣,也都不是凶狠横行的恶徒,否则他被用计暗害或借故活活打死,如此杀人灭口,岂非枉送了性命?
焦大的骂声远扬,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听见,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话’?”凤姐连忙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嘎,你是什么样的人,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些话了。”
凤姐在处理宝玉不妥当地询问不该问的事时,深懂回避法,先宕开此事,接着恐吓宝玉,则是以进为退法和以攻为守法,用这样的方法来彻底堵住宝玉的快嘴。她针对宝玉的性格,处理得很得当。这事显出凤姐的智慧的特点:处理小事头头是道,智机百出,而面对重大问题,见识短浅。这是凤姐缺乏文化,为人自私,性格暴戾,妄自尊大,种种低劣素质的综合反映。
以上一段,描写宁国府老奴焦大醉骂,是《红楼梦》中的名篇之一。焦大当年为效忠主子而喝马溺,而今日为效忠主子被塞马粪。喝马溺时,焦大在血海战场上救出主子并保护、伺候主子活着回来,主子大为感激。塞马粪,是焦大眼见主子们沉湎于声色犬马,在糜烂的生活中毁灭自己,他想在毁灭人的欲海情场中救出主子,同样是效忠,却令主子极为恼火、憎恨。焦大是贾氏四代历史的见证人,他看到创业的老主子是英雄,九死一生挣下这偌大的一个家业;而理应守住家业的小主子们不仅花天酒地,荒淫度日,还每日偷鸡摸狗,爬灰、养小叔子,是畜生。他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
英雄祖宗,生下畜生后代,这是封建时代带普遍性的规律,也是任何时代都大量发生着的。从《左传》起,文史家们即总结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一历史规律;《红楼梦》全书用众多艺术形象和精彩情节,再次印证这个悲剧性的现象。焦大醉骂这一节,通过对这个忠于主子的老奴的描写,揭示荣宁二府必然毁灭的一个基本原因。
焦大是针对贾珍和贾蓉父子骂的。这对父子,老的爬灰,结果迫使媳妇秦可卿自杀;又暗示凤姐与贾蓉的关系暖昧。公媳、叔嫂(实为婶侄)乱伦而发泄兽欲,焦大斥之为“畜生”,是十分贴切的。焦大说:“我什么不知道?”咱们平时知而不说,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今日醉了,酒后吐真言,才一吐为快。这说明主子们干坏事,往往自以为十分机密,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实际上下人已经尽知,这也是规律性现象。又如后来凤姐与贾母、王夫人密商调包计,安排宝玉与宝钗结婚冲喜,她们自以为极其保密,没想到贾母房中的众丫头都已知晓,连痴愚的傻大姐也知此事,而且很快泄密。他们都自以为聪明,却都“输”给了他们认为愚笨的仆人、丫头。
宠辱不惊才能维护尊严
书中另一个忠于主子的奴才典型,是包勇。包勇原是甄宝玉府中的家奴。甄应嘉因挂误革职,待罪边陲,就将包勇推荐给贾政。包勇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来到贾政面前。贾政见他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宽额长须,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贾政略问他的来历后,即批评说:“你们老爷不该有这样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忠于旧主人的包勇马上反驳新主人说:“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
包勇不出卖已经旧主人,赞赏旧主人的品德,当场为此而顶撞新主人,不怕得罪新主人,是个正直的人,为了正义,敢讲正话,而且还要畅所欲言,包勇还要说时,贾政打断他,又问他甄宝玉情况,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他略介绍了些情况,即被安排去歇息,等候分配工作。
包勇新来乍到,就不看新主人的眼色行事,为维护旧主人的声誉而当场辩驳。他明知做人太好、真心待人,反要招事、惹人讨厌,甚至人人都不喜欢,但自己仍如此做,果而也令新主人不喜。小说写贾府家计萧条,入不敷出,众奴仆或溜或躲,各怀异心。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么样不好,无中生有地诬告他。这已给主人留下不好印象。贾政本是不管细事,处理家事糊涂的人,贾琏更是不分是非的无能之辈,包勇的处境就越来越差了。
一日包勇酒后又在大街上听人议论贾雨村曾受贾府照应,却反而投井下石,帮别人一起陷害恩人。包勇听了,暗想:“天下有这样的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正好贾雨村的轿子喝道而来,包勇听说就是此人,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没良心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回了府中,还要告诉别人:“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头惹祸,正好趁着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也不好过分责罚他,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便赤心护主,哪知贾政反倒听了别人的话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
但正是这个包勇,在窃贼闯入,众人都不敢上前,还吓得躲藏不及,甚至吓得骨软筋酥之时,一人挺身而出,手执木棍,跳上屋顶,单身击败、追赶群贼。那些贼飞奔而逃,还打倒了一个。此人即勾引众贼进园来偷盗的贾府大奴才周瑞的干儿子何三,被包勇一棍打死。他为贾府杀了一个内奸,消除了隐患。
包勇前因忠于主人反而受责,幸亏作为主人的贾政善良、开明,看在旧主人甄家面上,不予深责,又幸亏众贼闯入,他有机会表现自己的忠信和智勇,终于使主人看到了他的价值。而包勇此人,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他不仅不因不受重用而烦恼、怨恨,反感无拘无束,更且遇到难事,在危急关头,依旧忠于主子,挺身而出;先则看管园门,铁面无私,不准女尼、道婆进园,不惜得罪主人的客人,被骂为“横强盗”。巧的是,真的强盗马上直闯园中,正是这个“横强盗”横身出战,才赶走了众贼、“直强盗”,真心维护着主人的利益。于是众人再不敢小看他,称他为“包大爷”。但包勇被称为“大爷”后也不居功自傲,照旧行使自己看守门户的职责而已。后来甄家赐还世职,他又跟着回去,贾琏感叹“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他这是深感缺少得力的人手看守门户了。
包勇忠于主人,宠辱不惊,以真心待人为本分,颇有英雄本色,也赢得了上上下下由衷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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