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其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又不是单纯的小姑娘。男女之间的事,大大小小她也经历了不少。
在方尽出去之后,就抖了抖被子,将里面的气味抖散。
等到方尽回来后,她便闭上眼睛,装作又睡着的样子。听到方尽松了口气,她在心中暗暗一笑,并没有拆穿他,只作睡熟了。
方尽收拾好自己,又在门外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忍住赧然,推开门走了进来。当闻到屋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股味道,他不禁松了口气。
还好,比他想象中的好多了,屋里没有那种羞人的味道。
而且,妻主看起来似乎睡熟了,根本不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一股侥幸笼罩了他的心头,叫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悄悄走回床前,慢慢揭开被子,钻了回去。
接下来的几日,罗衣便在家里继续做她的傻子。
于母虽然高兴她醒过来了,但是如今城内在征兵,倒不好叫她出去走动。因此,就买了些纸笔回来,得空了教她识字。
这个世界的字,跟她从前学的不一样,倒也可从头再学。但她到底不是懵懂幼童,学起来并不吃力。
于母很惊讶,欣慰道:”我儿竟是少见的英才,等到战事平定了,我一定给你铺路,你读书科举也好,学做生意也罢,都不会叫你浪费了这等天资。”
罗衣便认真谢过:“多谢母亲栽培。”
于母很忙的,并不成日在家,不在家的时候,罗衣就自己习字。
等方尽的家务做完了,便招手叫他过来:“来,我教你识字。”
方尽的眼里明显闪动着喜悦的光芒,但他脸上却写着拒绝:“妻主,我只是一介男子,不必要识字的。”
“那你喜欢读书识字吗?想读书识字吗?”罗衣问道,不等他拒绝,便道:“我只问你这一回。如果你说不喜欢,日后我必不再提。”
罗衣是看到他时不时往这边看,明显有着渴盼的神情,才叫他过来的。
方尽并不是真的那么温顺,他并没有被《男诫》完全洗脑。一来,他本身是有点敏锐的,而来,他有些小固执。他对于这个世界上男子的地位和处境并不那么服气,也不甘心做一个每天在内院打转,勤勤恳恳做事,却还要无端端被责骂的人。
或者说,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在内宅打转,和只能在内宅打转,这是两码事。然而从出生开始,他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方尽想读书识字,他十分想。他并不服气只有女子能读书识字。对于女子的权利,他心中一直是觊觎的。但他从前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罗衣叫他,又说得这样没有余地,他不由得认真思索起来。
他既想保持一个温顺的、贤惠的夫郎形象,来保护自己免受来自外界的伤害,又不想违背内心的意志。
想了想,他放下手里的针线筐,走到她面前:“妻主,我想学。”
他想读书,想识字。既然妻主提出来,他就领受她的好意。哪怕她以后会嫌弃他,至少此时她是喜欢他的,他不应当拒绝。
罗衣便笑了笑:“过来,我教你。”
她把他叫到身前,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他的身后,双手环住他,右手握住他的,提笔写下两个字:“方尽。”
“这是你的名字。”她道。
又写下三个字:“于向晚。”
“这是我的名字。”她道。末了,又写了两个字:“衣衣。”
“这是我的小名。不过,你唤我妻主,我也是很高兴的。”叫衣衣会显得亲密。但他这样漂亮又可爱的男孩子,叫她妻主,显然更满足她的邪恶之心。
方尽一下子高兴起来。既高兴她教他识字,又高兴她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她的小名。
于母于父可没有给她起小名,这是她自己起的,而她允许他叫!
这实在让方尽太高兴了。
再看她握住自己的手,极耐心地教他识字,一颗心犹如浸在暖融融的糖水里。
“方氏!躲哪里偷懒呢?”外头,于父的声音响起来,“又躲屋里歇着呢?叫你给晚儿做的鞋子,你做完没有?”
说着话,就走到罗衣的房门口。
一进门,就看到了桌边,她站在方尽的背后,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情景。
“好哇!”于父挑起眉头,大怒道:“我还当你是个好的,原来竟是个奸的,我女儿才醒来,你就霸着她不撒手,叫她连正事都不做,尽陪着你了!”
方尽吓得不得了,忙要站起来:“父亲,我……”
罗衣没叫他起来。她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叫他在椅子上坐得牢牢的。偏头看向于父,微微不悦:“父亲,我不是说过了,我房里的人和事,我自己管?”
“晚儿,你才醒来不久,不晓得许多的事。这个方氏,实在不安好心……”
椅子上,方尽脸色煞白,握着笔的手都在抖,嘴唇颤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面上满是怆然。
罗衣打断于父的话:“父亲,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的夫郎也不是您说的那样。他把家务都做完了,我才叫他过来玩的。我们两个正浓情蜜意,你非要打扰吗?我与夫郎的关系亲密,您不喜欢看到吗?那您是希望我没有一个贴心人了?”
于父被她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觉得她在说歪理,却又反驳不出来:“你,我自然是不希望的,你怎能这样曲解我的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愤愤地看着方尽,只觉得是他把他的女儿教坏了。毕竟,女儿醒来后,接触最多的人就是他了。
方尽脸色煞白,此时垂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一句辩驳也不敢说。
“父亲,我请您给我尊重。”罗衣说道。
她实在不明白,于父为什么跟方尽过不去?代入到男尊女卑的情景,此时就是恶婆婆与儿媳妇之间的争斗了。
一般来讲,看不惯儿媳妇的婆婆,都是没有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得到应有的尊重与爱护,夫妻关系不紧密,才会对儿子有浓浓的占有欲,进而对儿媳妇挑三拣四。
但她看着于父,与于母的关系却很好,为什么还会跟方尽过不去呢?
不等她细想,就听院门忽然被推开了,发出急促的“砰”的一声。紧接着,于母冲了进来,她神情慌张,急促地道:“快!收拾东西!”
“母亲,怎么了?”罗衣愕然道。
于父也不再纠结刚才的事,转而问道:“妻主,发生何事,为何如此慌乱?”
他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妻主如此慌乱的样子。
“梁军要打过来了!”于母说着,语速飞快地吩咐道:“收拾干粮!水!衣服!快!”
于父很惊慌:“怎么就打过来了?不是才攻了彭城吗?咱们离彭城还远着,怎么就打过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顾不得这边的事情,回自己屋里收拾东西了。
就听到于母的斥责:“不要拿首饰!金银我已收拾出来了,你带两身衣服,快去!”
这边,罗衣和方尽相视一眼,也反应过来了。
方尽飞快起身道:“我去收拾食物和水,父亲不熟悉厨房。”
罗衣便自己打包起两人的衣服来。
既然是逃难,便不能带许多东西。她只给两人收拾了两身换洗的,其他全没有拿。
想了想,又把于母买来给她启蒙的书包了进去。路上有时间,可以给小夫郎启蒙。
于家急匆匆地收拾,不到一刻钟,已经收拾好了。
马车就在外面,于母锁了门,就叫众人上车,就要离去。
不止是于家如此,平定城里其他人家皆是如此。有人家甚至比于家还要快,已经驾着马车在路上奔逃了!
隔壁的王家也赶出了马车。但王家只有一辆马车,王姓女子的夫郎却有七八人,根本坐不下。
此时,几个年纪有些大,却依然俊秀的夫郎哭着拉扯王姓女子的衣裳:“妻主,带上我们吧。”
王姓女子道:“梁军未必打过来。你们就留在此处,替我看家吧!”
说完,无情地将几人一推,带上两三个年轻俊秀的小夫郎,坐上马车,“驾”的一声,驶远了。
王家的马车就从于家的马车旁边驶过去,几个夫郎哭着追上前的一幕,也被于家看到。
于父看了方尽一眼,忽然说道:“咱们的马车也不大,此行逃难,也不知道路上吃的喝的紧不紧。”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方尽的脸上。
方尽本来扶着罗衣要上车,接到于父的目光,登时脸上惨白:“父亲……”
“你胡说什么?”于母皱眉道,“方氏照顾晚儿有功,又是晚儿的结发夫郎,跟那些侍君可不一样,岂能抛下不管?”
于父道:“没有抛下他不管!只是咱们家到底留了许多东西在,没人看着可不好!”他说着,目光落在方尽的身上,下巴高高抬着,“方氏,你愿不愿意留在家里看着东西?”
方尽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巴,没说话。
他不愿意。当然不愿意。梁军眼下没有打过来不假,可他们必定要打过来的——如若不然,满城的人逃什么呢?
“我不同意。”罗衣此时对于父有了几分恶感,他从前对方尽的苛责和刁难,可以用他关心女儿这样蹩脚的借口敷衍过去两三分,但此时他抛下家人的举动,就实在叫她反感了。
于父道:“晚儿,我知道你与方氏的感情好,又一直被他照顾着,舍不得他。可他长得又不好看,还很没眼色,又不大守男子该守的规矩,你大可不必舍不得。待日后,为父给你娶个好的,长得漂亮,人又识趣,保管跟你贴心贴肺,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方尽的一颗心都凉透了。泪水含在眼里,要落不落。
然而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后退半步,将自己扶着罗衣的手收了回来。
“我可以留下。”他说道,眼睛低垂着,既不看于父,也不看罗衣,“但我不会留下看家。”顿了顿,似乎鼓起极大的勇气,颤声道:“从此往后,我与于家,再没有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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