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里的菜缺油少盐,傅平安点名要吃锦江豪庭附近的一家鸡公煲,就是上回下雪天他和江小洋喝酒的地方,高岩跨上摩托,带着他一路风驰电掣,近江晚高峰交通拥堵,摩托车却畅通无阻,但是近江是一座禁摩的城市,很快他就被交警拦下。
“驾驶证,行驶证。”交警敬了个礼,要求出示证件,高岩拿出两证,又把警官证亮出来:“自己人。”
交警看了一下他的证件,恍然大悟:“昨天开挖掘机的那个人是你吧?”
高岩点点头。
交警奉还证件,再次敬礼,放行,高岩虽然只是一个新人,但因为击毙了谭辉,已经成为近江警界的知名人物。
来到鸡公煲饭店,高岩去柜台上拿了两瓶五十二度的廉价白酒,往桌上一放:“今天不醉不归。”
傅平安问:“庆祝我出来么?”
高岩说:“算一个吧,你沉冤得雪,我大仇得报。”
傅平安问:“你小子效率真高,我本以为要在里面蹲起码半年呢,你把真凶抓了?”
高岩摇摇头:“我把他打死了,当场击毙。”
傅平安默默拧开酒瓶盖,两人各持一瓶,碰瓶,对吹,两个铁血硬汉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全在酒里了。
老板端着酒精炉上来,鸡公煲热腾腾往上面一放,香气扑鼻,再看两人的酒瓶子都下去一半了,老板吓一跳,菜还没上,半斤酒干掉了,这俩是啥人啊。
半斤酒下肚,高岩又来了一句:“刘风运死了,畏罪自杀,昨天跳桥了,就在我父亲出事的豆腐店大桥。”
傅平安精神一振,本以为是漫长的持久战,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之快,他再次拿起酒瓶子,两人再次碰瓶,对吹。
“我上个厕所。”高岩说,起身去了饭店的洗手间,就听到里面狂呕的声音,傅平安也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再好的酒量也架不住这种喝法,他也悄悄走到门口,人行道上摆着一个巨大的垃圾桶,趴在上面吐了一通,刚下肚的酒全出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味,两人都回到了座位上,不动声色,心照不宣,又要了两瓶白酒,这回学乖了,用杯子慢慢喝。
酒是用来下话的,高岩有说不完的话,他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下,因为信息量实在太大,连他自己都讲不清楚,但是傅平安听懂了,胜利来得快,不仅是因为高岩的努力,更是无数人加入战团的成果。
这场大酒喝到夜里十一点,饭店打烊,高岩烂醉如泥,忘了结账,傅平安刚从看守所出来,身上没有钱,这个时间也不好找人借钱,老板过来了:“这顿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傅平安说,凭直觉他判断这个老板有故事。
“我四叔前年因为讨账的事儿,被谭辉打断了一条腿。”老板淡淡地说,“一顿酒,应该的。”
傅平安把高岩拖到附近的如家连锁快捷酒店,给他开了间房丢进去,从酒店出来,月朗星稀,本来还醉醺醺的他忽然清醒了,这些天如同一场大梦,跌宕起伏,现在梦终于醒了,也该回归正常生活了。
他步行回学校,跳墙进去,爬回宿舍,三个室友还没睡,正在讨论刘风运和谭辉的死,忽听有人敲窗户,范建低呼一声“谁?”
“我。”傅平安说。
三人一骨碌爬起来,老大的声音他们太熟悉了,赶紧开窗放他进来。
“别担心,我不是越狱出来的,手机没电,忘了通知大家。”傅平安满怀歉意道。
这一夜更有话聊了,傅平安聊着聊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他没事人一样起来吃早饭,晨练,在操场边上还遇到了史老,一老一少打了个招呼,露出默契的微笑。
政治系的同学们发现今天的教室里,多了一位同学,少了一位同学,多出来的是傅平安,他的头发剃得极短,明显是刚从里面出来,但精神头极好,少的那位是刘康乾,小道消息已经传开,刘康乾的伯父刘风运意外死亡,家里办丧事正常请假。
……
省委家属区,老刘家楼前门可罗雀,花圈的数量也不多,基本上都是亲朋送的,省委省政府,各部委办局都没有以单位的名义送来花圈,甚至连交通厅都没有什么表示,官场上的人情冷暖,在这一刻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因为组织上还没定性,省交通厅就没成立治丧委员会,刘风运的丧事全靠自家操办,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刘文襄和王永芳一对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长子的骤然离世对二老来说是最沉重的打击,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比老年丧子更加难过的是,儿子死的并不光彩,不是因公牺牲,而是意外坠亡,说的再难听点,叫畏罪自杀。
刘康乾很难过,为大伯的死,更为家族的不幸。
忽然刘风正接了个电话,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挂了电话他就大声宣布:“朱家政同志马上来吊唁。”
有这一句就够了,大伙儿顿时打起精神,刘文襄的腰杆也挺直了,不到十分钟,省长在一群随员的陪同下来到灵堂,屋里聚集了官场上的领导,一水的白色长袖衬衫配黑西裤,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是正处级以上,刘康乾不禁心潮澎湃起来。
省长向刘风运的遗像三鞠躬,和家属握手安慰,和刘文襄老爷子多说了几句话,刘康乾作为长子长孙就站在父亲身旁,他听到了省长对大伯的定性,风运同志是牺牲在视察途中,是党和人民的损失,还请老人家节哀,保重身体。
刘家人全都长出了一口气,省长是代表组织来的,省里开过会了,大伯不是贪腐分子,而是因公牺牲的烈士啊。
省长握了一圈手就走了,他走后不久,前来吊唁的人就络绎不绝了,楼下的花圈都摆不下了,刘风正的电话也密集起来,大姑夫小姑夫单位里的人也来了,各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来了,以至于不得不请了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在门口收烧纸钱。
交通厅方面派来很多工作人员帮着处理后事,治丧委员会也成立起来,殡仪馆那边也有人张罗,水晶棺安排起来,最大的遗体告别厅安排起来,刘风运的悼词也要请省里高人专门措辞,总之一切按照正厅规格来。
到了追悼会这天,殡仪馆爆满,上千人来送刘风运最后一程,和普通人追悼会不同的是,前来送刘厅最后一程的以体面的中年男士为主,放眼望去,一片黑西装小白花大背头,哀乐声中,中年人们叼着烟三五成群讨论着什么,似乎对他们而言,这不是葬礼,而是一次盛大的嘉年华。
这场极尽哀荣的葬礼对刘文襄王永芳夫妇来说,是最好的安慰,远在美国的熊茹和刘婕妤也赶过来了,她们并未受到纪委的盘查,说明上面已达成共识,人死账消。
此时刘康乾才明白大伯的伟大之处,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家族的平安,以及许许多多人的平安,这些人在确认安全之后,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谢意,这是大家都需要遵守的游戏规则。
唯一遗憾的是,组织上并没有授予刘风运烈士称号,只给了一个因公牺牲的名头,老刘家也很有默契的没有去闹,随着火葬场焚尸炉的一缕青烟,此人此事就算彻底画上一个句号。
……
刘风运风光大葬的时候,近江第一看守所门前,刘母和律师等来了羁押半年之久的刘亚男,看到女儿的时候,刘母差点没认出来,优雅靓丽的女儿变成了木讷沉默的女犯,留着短发,不施粉黛,反应也有些迟钝。
刘母拿出一套新衣服,让女儿在车里把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脱了,一把火烧掉去晦气,又拿出一盒蛋挞给她吃,刘亚男吃着蛋挞,眼泪默默滴下。
“没事了,咱们回家。”刘母抱着女儿,泪如雨下。
“我建议申请国家赔偿。”律师说。
刘亚男木然,没有回应。
律师想谈一下案子的事情,刘亚男直接拒绝,刘母也表示不要再提任何名字,我女儿再受不了任何刺激了。
律师表示理解,反正费用一分不会少。
车没有开回学校,而是直接开回老家,回到高中时期住过的卧室,刘亚男的情绪才恢复了一些,她先洗了个澡,洗了足足两个小时,晚饭吃了很多,然后上床休息,刘母不放心,每隔一会儿就来看看,刘亚男时不时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她明白,自己的精神创伤太深了,必须离开这个国家,去一个能让她放松的地方休养。
刘亚男的护照上有法国商务签证,天一亮她就去买了一张最近的飞巴黎的机票,刘母对女儿的决定完全支持。
一天后,刘亚男登上飞往巴黎的航班,重获自由后她没和任何人联系,没上网,没看报纸和电视,甚至连手机都没开,她需要断舍离,需要抛弃过往的一切一切。
当她站在戴高乐国际机场,满耳朵听见的都是法语的时候,刘亚男真正感觉到了安全和自由,阳光灿烂,鸽子在飞,她的生活要从零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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