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回到中军大帐。
唐寅和荆越赶来汇报,荆越道:“两面靠水的地方就是不一样,五千多人构筑防御工事,用了一个时辰,就用沙袋、堑壕和鹿砦把营地给围了起来,不过大人,咱好像把自己困在一个笼子里,连条逃路都没有啊!”
沈溪见荆越发牢骚,便知道此前唐寅在他跟前吹了耳边风。
唐寅在军中虽然没官职在身,但因为喝过的墨水多,胸有丘壑,遇到事情能拿出解决的办法,军中将士对他还是蛮佩服的,毕竟能跟在沈溪身边做事,才华是不缺的。
沈溪道:“只要再派人盯着河面,咱们就可以彻底放心了……以咱们现在装备的武器,鞑靼人杀来,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荆越笑了笑,不想出言顶撞。
一边的唐寅问道:“沈尚书就不怕鞑靼人趁夜在外围修筑工事,将我们彻底困在这个河湾三角地道?”
沈溪哈哈一笑:“鞑靼人怎么知道我们没能力过河?实际上咱们带的羊皮气囊完全可以组装成羊皮筏子渡河,但如此的话许多牲畜和辎重无法运走,对下一步战事不利!”
“不知你们发现没有,追兵现在距离我们越来越远,袭扰远未有刚开始那么频繁,因为我们已经到了永谢布部族的核心区域,地主至今没现身,咱们身后那些鞑靼人就该考虑一下其中是否有诈!现在鞑靼内部形势错综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沈溪老是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荆越听了一脸茫然。
唐寅却明白,沈溪这是想混淆视听,遇到复杂的问题军中上下的脑袋瓜就不够用了,自然不会考虑沈溪这么做是否合理。
军中善于思考的人本来就很少,这次沈溪带兵长驱直入鞑靼腹地,并不需要唐寅这样有头脑的人来指点得失,有些事情想多了就会迷惘,进而产生担忧,然后演变成恐惧,到最后人心就散了。
唐寅看明白这点,不由叹了口气,心想:“能跟沈之厚出来打仗的人,估摸都想着赚取军功,根本就没工夫考虑是否被人利用!难道沈之厚自己就不怕死么?为何到最后,我也宁愿装糊涂,听信他的鬼话?”
入夜后,士兵们开始放浪形骸。
除了少数兵马警戒外,其余官兵都得到暂时休整的机会,之前多日连续行军,让军中上下疲累不堪,此时终于可以放松身心。
篝火一堆堆生起,士兵们放下所有思想包袱,或躺或坐,又或者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各个地方的方言吵成一片。军中粮食本就充足,今天敞开供应,沈溪又下令让伙夫把几十匹或伤或病的托马宰杀,用香料和孜然腌制马肉,然后放到火堆上炙烤,部分闽粤籍的官兵乘坐新组装的羊皮筏子,下河撒渔网捕捞起肥美的河鱼,和着马骨炖了肉汤,士兵们的晚餐异常丰盛。
身处他乡,将士们勾肩搭背,凑在一块儿谈天说地。就在所有人撒欢闹腾时,人群突然一阵慌乱,随着尖锐的哨子声响起,几百名火铳兵迅速在营地后方结阵,因为此时河面上有船划了过来。
因为只有两艘小船到来,再加上士兵已做好防备,沈溪下令让船只靠岸。
等人从船上下来,将士们才知道原来是鞑靼人派来的使者,但并不是后面跟着的达延汗部所派,准确的说这些人是永谢布部的使者。
沈溪作为主帅,自然不会去迎接,张永带人先去沟通,随即心急火燎到中军大帐跟沈溪汇报。
“……沈大人,真让您猜中了,鞑子内部矛盾重重,那些永谢布部的人终于坐不住了,前来跟我们联络,说是可以跟咱们一道对付跟在咱们队伍后面的那些鞑子,同时还说会提供足够的船只搭建浮桥,让我们顺利渡河!”
张永显得很兴奋。
本来这路人马处在众敌环伺的状态下,但现在按照永谢布部来使的说法,大明在草原腹地找到了盟友,一起联手对付强大的达延部,让战争局势发生根本性的逆转。
沈溪道:“张公公相信那些蒙古人?”
“呃……”
张永有些犹豫,不过很快便笃定的道,“咱家实在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诓骗咱!想鞑子内部还在内乱中,如果永谢布部的人不跟咱合作,他们就会被达延汗所灭,如果听从我们的话,那以后这片草原永谢布部就是主人,他们可以对我大明朝贡,毕竟咱大明没有在草原上修城塞重设卫所的打算!”
沈溪笑了笑:“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那就让永谢布部的使者来见吧。”
“好嘞!”
张永比任何时候都热心,匆忙去传永谢布部使者来见。
永谢布部使者很快便出现在沈溪的中军大帐内,陪同这些使者前来的是张永和马永成两位,另外荆越和刘序等人也跟着一起过来,只是王陵之等将领依然在尽职尽责提防鞑靼人来袭。
“沈大人?你就是大明兵部尚书沈溪?”
永谢布部使者中有人会说中原话,此人三十岁左右,身高体壮,衣着华丽,有着一脸浓黑的大胡子,他身后跟着的几人相对年轻许多,衣衫有些破旧,一看就是侍从。
沈溪没有显得太亲热,站在帅案后点了点头,一拱手道:“在下正是沈溪,有事请尽管说!”
“原来你真是威名赫赫的沈大人。”大胡子很激动,“久仰大名,这些年就连我们部族也有很多勇士折损于你手……”
刘序厉声喝问:“怎么,你是来报仇的?”
那人一愣,随即摇头道:“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汉名叫孛来,我来此的目的是想跟沈大人说,我们部族愿意臣服大明,换得大明军事援助。”
来人把用意一说,张永和马永成等人都长长的松了口气,在他们看来拉拢一方对付另一方非常关键,对大明是否真的有利他们不在乎,至少跟永谢布部结盟,能保证自己可以平安撤回长城以南。
这件事的最终决定权在沈溪身上,张永和马永成满脸期待,刘序和荆越等将领也都忍不住看向沈溪,显然对结盟的事情非常赞同。
沈溪笑着问道:“你说你叫孛来,来自永谢布部族,你的族长是亦思马因还是亦不剌?”
永谢布部始于蒙元时期木华黎及后裔统率的“下投五军”,元朝灭亡后阿鲁台以他率领的阿速卫残军、汗庭养鹰人和弓箭厂工人组成的阿苏特部起家,收拢蒙古化的西夏人唐古特部以及南下的布里亚特、巴尔虎和晃豁坛等部族,形成以阿苏特部为龙头老大,共同以汉语“云需宫”为部族认同的永谢布蒙古人。
阿鲁台被明成祖朱棣消灭后,永谢布部先后臣服脱欢、也先等蒙古统治者,当时曾有“得永谢布部得草原”的说法,可惜在连续战乱中,永谢布部分裂成一个个小部族,实力严重削弱。
后来癿加思兰再次统一了永谢布,将其划分为阿速、哈喇嗔、舍奴郎、孛来、当剌儿罕、失保嗔、叭儿廒、荒花旦、奴母嗔、塔不乃麻等十营,癿加思兰死后,永谢布十营被癿加思兰的亲弟弟亦思马因掌握,然后被达延汗敕封为国师。
后面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鞑靼进攻大明失败,亦思马因与达延汗决裂,双方开始数年的战争,永谢布部经历连续的战乱,实力再次受到严重削弱。
书归正传,孛来精通汉语,但对于汉语中一些人的称谓,因为音译不同,没法马上确定下来,等求证一下才能肯定:“国师亦思马因在年初时已病逝,现在右部人马,归昔日也先太师后裔亦不剌国师拥有。”
亦思马因病逝的消息并没有传到大明境内,以至于沈溪听到后心中稍微有些惊讶。
亦不剌所在的乜克力部属于瓦剌分支,成化六年迁入河套地区,成为永谢布部的一部分。现在亦不剌派来的使者说亦思马因病殁,无论是否属实,至少说明亦不剌已经得到永谢布部内部十营支持,实际上控制了蒙古右翼三万户。
沈溪问道:“亦不剌?什么时候当上的国师?得到达延汗准允了吗?”
孛来显得很傲气:“亦思马因族长本是国师,现在他把族长之位禅让亦不剌族长,当然亦不剌族长就是国师,如果不是因为巴图蒙克不顾草原各部族协定出兵,我们自会向他提出,但现在已不需要了,如果大明朝廷承认我们,那我们宁可做明朝承认的国师,而不需要巴图蒙克的敕封!”
张永一看这架势,非常高兴,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凑到沈溪耳边道:“沈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机把他们收拢过来,咱可以利用他们的力量对付达延部,他们手里至少有好几万人马。”
沈溪没有回答张永,一摆手:“不管谁承认你们,我们需要见到亦不剌族长的手信,否则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孛来没想到身处危险境地的沈溪会不相信他,道:“我们的人马就在附近,一共有五万精骑,而追你们而来的达延部不到两万,只要我们两边携手,一定可以获胜,我不知道为何沈大人会怀疑我们。”
张永一听兴奋异常:“你们的五万人马已在河对岸了吗?”
沈溪瞪了张永一眼,张永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插嘴,毕竟在场负责接洽的人是沈溪。
果然,孛来看到张永的兴奋后,感觉此番出使已是胜券在握,显得很振奋:“对,我们的人马就在河对岸,我们有足够的船只,无论沈大人决定是在河这边打,还是要到河对岸去,我们都可以配合!”
“沈大人,您看……”
张永看着沈溪,脸上满是期待,完全不顾眼前是什么场合。
沈溪道:“回去跟你们的亦不剌族长说,此番本官出兵草原,你们永谢布部本也在打击的目标中,不过念在你们有心报效朝廷,本官给你们一次机会,与我军联合作战。但你们的诚意稍显不足,我如何能确定你们不是跟达延部有了私下勾连,故意吸引我领军过河,试图两面对我军进行夹击呢?”
孛来扯着嗓子道:“不会的,巴图蒙克侵犯了我们了右翼的利益,我们怎会跟他们合作?”
张永也帮着说和:“沈大人,其实这位孛来使节说的话很有诚意,您看还是可以信任他们。”
沈溪道:“张公公,这里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本官说了算?”
张永看了看在场之人,发现没人帮他说话,当即灰溜溜退到一边。对面的孛来道:“这位公公一看就是明眼人,知道我们不会损害明朝的利益,我们跟巴图蒙克仇深似海,不可能结盟,只有臣服大明一途。”
沈溪先是一摆手,又接着摇头:“口说无凭,当初你们永谢布部,曾败在我手上,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你们的仇敌,你们会轻易跟我们结盟?呵呵,我不相信。”
“沈大人……”
张永又要插话,却被马永成阻拦。
显然张永这会儿归乡之心太过迫切,以他的年岁,已可还乡颐养天年,只是因为之前曾跟沈溪打过几次仗,朱厚照愣是把他给抓过来当监军太监,让他接受不了的是沈溪居然带兵深入草原,到了现在这样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
孛来显得很着急:“我们怎样才能得到沈大人的信任?”
沈溪道:“来一份投名状吧!”
“我不明白沈大人的意思。”
孛来道,“相信我回去跟亦不剌族长说了,他也不会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不信的话,我们可以约个地方再谈。”
沈溪一摆手:“我不需要跟你们的族长谈,我想你们应该知道现在带兵尾随我的达延部将领是谁吧?”
孛来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沈溪道:“我不做别的要求,想让你们设计把这个人引去跟你们谈判,你们设伏把他杀了,我便可以相信你们,的确没有跟达延部勾连。如果你们做不到的话,请恕我不能听信你们的一面之词!我要看到那个人的首级!”
对于明军将士来说,根本不知道尾随的鞑靼兵马是谁统率的,但显然孛来知道。
孛来眼睛中闪动着光芒,道:“这件事我不能做主!”
沈溪笑道:“所以你可以回去请示亦不剌族长,如果他同意的话,我相信他要完成这件事不太难,因为以本官所知,带兵而来的达延部将领年轻气盛,没有多少头脑,你们族长也早就想杀他,对吧?”
孛来没有回答,不过从他的脸色看,沈溪没有说错。
这种情况让张永和马永成等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沈溪居然对一个异族头领亦不剌的心理把握得如此清楚。
“那好,我回去后会把沈大人的话带给族长,希望族长能做出合适的选择,如果我们把首级带来的话,沈大人就相信我们,跟我们合作,是吧?”孛来道。
沈溪点头:“大明的目的,是消灭有野心的达延汗,这个人不但想统一草原,还想跟我们大明作对,之前他统率草原各部杀到我大明京城脚下,是我们难以容忍的,当我们诛除达延汗后,大明不会派流官治理草原,如果你们永谢布部能效忠大明,以后每年都进贡,并且保持边境相安无事,那大明愿意册封永谢布部为草原之主!”
“不行!”孛来的态度很坚决,“我们亦不剌族长并不是黄金家族血脉,没资格当草原之主。”
沈溪笑道:“大明陛下说他有资格,他就有资格,实在不行的话你们可以扶植一个傀儡,巴图蒙克妻妾众多,我记得没错的话,他有个儿子刚出生不久……总归你们亦不剌族长多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你只管把话带回去,这是他最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了,你们将同时面对我大明和达延部双重打击!”
孛来抱胸行礼:“那我便回去跟族长说!沈大人,告辞!过几天我们或许还会再见!”
……
……
孛来带人离开。
等人走后,张永彻底发作,朝沈溪嚷嚷。
张永道:“……沈大人这是哪里来的自信,连陛下都没做决定,你凭什么承诺?他们既然来寻求合作,为何我们要设置门槛?不管他们是否心诚,先合作再说,总归没有坏处……”
此时众将领出了帐篷,唐寅留了下来,同时在的还有马永成和刚探知情报回来准备向沈溪奏报的云柳。
张永发脾气,但没人敢说话,连马永成也静默不作声。
以前马永成的地位比张永高,但现在不同,以军中的声望,还有朱厚照的信任程度而言,张永都在他之上,平时马永成可以倚老卖老让张永听他的,但现在他便宁可让张永出来唱白脸。
沈溪站起身来:“你们以为现在亦不剌统领的永谢布部会跟几年前相比?”
张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对这些草原部族他本来就不了解。
沈溪再道:“达延汗之所以敢发动统一草原的战争,是因为他知道,过去这几年战事,除了达延部外,其余各部族损失惨重,当初永谢布部辉煌时,可以上战场的骑兵数量有七八万甚至十万之众,但经历连续战乱,如今能凑出一万多人马就算不错了……说什么五万兵马陈兵在河对岸,光靠吹牛的话,谁都会!张公公不知情最好不要胡乱带节奏,让狄夷看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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