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5年7月8日,归绥城(今呼和浩特市)。按
皇甫保柱偷眼朝御阶上看去,却见康熙帝仍旧侧卧在软塌上,面色深沉地端着酒杯饮啄不断,眼神似乎也有几分迷离,怕是要醉了。
但身为御前二等侍卫的皇甫保柱却是不敢上前劝诫一二,刚才侍候的一名贴身太监就因为小声地提醒了一句“皇上注意龙体”,就被康熙下令拖出去杖责二十,使得整个大殿内外的宫女和侍卫,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数日前,从绥远传来消息,多罗信郡王鄂扎(多铎之孙)率满蒙八旗骑兵七千余在乞尔海子遭遇明军,激战五日,斩首两千五百级,重伤伪明秦王之子、神火军总兵孙征淇。若非张家口明军大举来援,几欲全歼该部明军。
鄂扎在确认明军回返张家口后,遂亦领兵撤回绥远休整,同时派出快马信使向归绥报捷。
朝廷上下闻之,为此欣喜不已,虽然没有活捉那秦王之子,但鄂扎所部却重创了那支据说是大明御林军的神火军,可谓是战果辉煌。此战,极大地振奋了满蒙八旗官兵的士气,同时也让那些不自量力贸然闯入草原的明军认识到我八旗铁骑的厉害。
康熙为此特颁圣谕,对鄂扎予以嘉奖,赏银一千两,包衣奴才三十名,牛羊两百头(只),所部八旗官兵也有不同程度的赏赐。
不过,当康熙回到寝宫时,却勃然变色,挥刀怒劈了数张座椅,并痛骂鄂扎“少谋而蛮勇”,“浪战而不知机变”,白白损耗我大清八旗“虎贲之士”,讽其作战谋略远不如乃祖豫亲王。按
康熙之所以这般恼怒,并非鄂扎谎报了战功,人家确实杀伤明军两千五百余,不过此战在大胜之余,清军自身损失却超过三千多,而且其中近半数都是我大清极为金贵的满洲八旗部伍。
战后,各种详细情况陆续报来,当时明军于乞尔海子预先布设战场,三千明军步兵以拒马、车架为屏,簇聚成一团,应战奔袭而来的七千余清军骑兵。
鄂扎闻知明军领兵将领是孙可望之子,顿时大喜过望,指挥骑兵四下围攻,试图一举全歼该部明军,活捉孙征淇。
却不料,该部明军虽然为全火器部队,但凭借拒马和数百辆车架为屏障,施以连绵不断的火枪排射,几次打退了清军的进攻,毙伤我大清八旗千余。
鄂扎羞怒之下,倒也没丧失理智,继续全力猛攻,而是将骑兵分成一波一波的,在明军阵列前后不断的发动小规模攻击,在消耗明军火药弹丸的同时,以疲其军。
待三日之后,明军逐显疲态,反击之力亦无数日前迅猛,鄂扎随即发动了一次大规模攻势,以期能冲垮明军,尽歼其部。
却未料到,骑兵蜂拥冲抵明军阵前时,对方突然推出数门子母炮,施以密集散弹,让冲至近前的清军骑兵尽皆扑倒于地,使得整个攻势为之一滞。随后,明军阵中排枪射击再起,将处于混乱之中的清军骑兵趁势击溃。按
在阵后督战的鄂扎又惊又怒,将溃兵收拢后,退出一里之外,重整队伍。这个时候,他已收到消息,绥远城附近出现了一支明军骑兵,正在大肆屠戮蒙古部落和八旗村屯,纵火焚烧草场,毁坏庄稼,戕害牲畜。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留出一部骑兵看住这些明军,然后领骑兵主力去寻那股大肆进行游击破坏的明军骑兵,或将其歼灭,或将其逐退,以减少当地民生经济的损失程度。
但是,他又收到探马来报,说张家口方向明军大举出动,两万余部队缓缓逼来。其意图,多半是为了要救回困于阵中的孙征淇。
一想到孙征淇的身份,鄂扎哪舍得放弃,遂继续督兵再战。不过忌惮明军火器犀利,倒不敢像此前那般发力猛攻。
到此时,他方才想起派人返回绥远城,去将城中的数门火炮拖运过来,与阵中的明军展开对轰。
至第五日,火炮运抵前线,不断朝明军阵列轰击。未及半个时辰,明军阵势瓦解,不得不丢弃辎重,拖拽着车辆为掩护,开始缓缓撤退。
鄂扎当即领骑兵紧随其后,不断于明军两侧,往来奔袭射箭,毙伤明军无数。然而,正当清军行将展开猛攻,试图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歼灭这部已处于崩溃边缘的明军时,张家口来的明军援兵却陆续抵达战场,让清军好生郁闷。按
鄂扎率兵与明军脱离战场后,远远地在旁边兜转监视。可明军数量多达两万,且有一千余骑兵护持,主将冯双礼更是明军积年宿将,丝毫未给清军任何可乘之机,缓缓往张家口退去。
此役,虽然阵斩明军两千五百余,还逐退了明军的进攻,但我大清方面的损失却丝毫不比明军低,伤亡三千余,绥远左近的蒙古部落、八旗村屯被袭二十余处,百姓损失两千七百余,牲畜数千。更为糟糕的是,汉人包衣耕种的麦田被践踏数万亩,眼见是绝了收成。
相较于拥有庞大人力物力的明廷,即使损失万把人,也很快可以得到补充,实力恢复如初。可我大清每损失一个人,一头牲畜,甚至一棵麦苗,这上哪里去补充?
大漠苦寒,生存不易,各种物资极度短缺,要不是数年前从京师、河北、山西等地撤出时,掳掠了数十万的丁口和无数物资,在面对明军的几次攻袭下,早就不堪以战了。
即使这样,清廷还在不断地勾连此前的边地商人,将关内的诸多粮食、铁器、茶叶,以及其他物资不断地走私至大漠。同时,清廷还组织了几支官方的商队,前往甘陇、西域,以及遥远的岭北,分别同吴三桂、叶尔羌汗国和罗刹人交易。
然而,从昨天到今日清晨时分,从张家口、大同等地陆续传出一些不好的消息。昔日帮着我大清走私的几家边地商人,遭到伪明的彻底清洗。
范、王、靳、田、翟等几家,不分男女老幼,均已被明军锁拿下狱,家产悉数被充公。期间,数十名隐匿于各地的大清细作,也被明军拿获,负隅顽抗被当场格杀之人,则枭首后,悬挂于城头示众。按
康熙闻报后,呆立半响,随即便这般枯坐宫中,饮啄不止,似乎在宣泄胸中郁郁之气。
自从去年,孝庄太后身染风寒薨逝后,年轻的皇帝似乎愈发显得焦躁不耐,动辄因小错而重责宫女和太监。对朝堂中的文武大臣,也充满了警惕之心,但有违逆言悖之举,必然遭到罢斥,甚至予以处斩,以警诸臣。
想来,皇帝应该是背负了太多的压力。我大清历经太祖、太宗、世祖三代经营,好容易杀入关内,御临天下,建立我大清万世之基业。却不想,在伪明的二次北伐攻势下,连战连败,丧师失地,最后不得不退出关内,远走大漠。这一切,如何不让年轻的皇帝心生愧怨之心。
更不要说,作为我大清的龙兴之地--辽东也无法安然回返,那里可是我八旗无数的先辈寝陵坟冢之所在呀!据闻,伪明出于报复心理,将辽东俘获的所有八旗官兵和妇孺,尽皆贬为奴籍。甚至还一度考虑要将位于盛京的永陵、福陵和昭陵给掘了,将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及以上六世祖的遗尸起出,要枭首示众。
不过,鉴于当年我大清曾厚殓崇祯帝(修建思陵预算3000两银子,最后竟然没有用完),并且还对伪明历代皇帝寝陵加以妥善保护,伪明辽东总督制止了这种掘陵的卑劣行为,让身处归绥的众多满洲八旗王公贵族均松了一口气,不由暗自庆幸,还好当年的一时善举,换来如今的善报。
“皇上,索额图、明珠、图海三位大学士请见。”一名太监跪在康熙面前,战战兢兢地上前禀报道。
“……宣!”康熙将酒杯放在小几上,挥挥手,示意内侍将席案撤了。按
索额图、明珠、图海等三人跪参康熙后,垂手侍立于一旁,却谁也没有上前参奏,反而彼此偷偷地交换着眼神,
“说说吧,尔等有何所请?”康熙斜眼看了看三位大学士,“朕,清醒着呢!”
“皇上,奴才此来,是为我大清将来计而……献言。”图海虽然出身低微,但天资忠悫,性情敦笃,见索额图和明珠两人均沉默不语,随即出列,跪倒在康熙面前。
“献言?”康熙看着图海一脸郑重的表情,又瞥见索额图和明珠审慎的模样,顿时心生警觉,不由坐正了身子,冷声问道:“你所献言何者?……讲!”
“奴才请皇上向伪明投顺纳降,以为其藩属。”图海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跪俯在地上,不再言语。
“……向伪明投顺纳降,以为其藩属?”康熙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有些惊愕地看着图海,一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半响,又慢慢的转过头来看向索额图和明珠。按
索额图和明珠见状,亦跪倒在康熙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默然无语。
“你等……你等是想将朕送予那伪明,以换得你们所有人的安泰吗?”康熙骇得站了起来,厉声喝道:“或者,直接将朕的头颅斩下,向那伪明屈膝以降?”
“奴才万死!”图海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奴才请皇上仿太祖之例,先以韬光养晦之举,潜心积蓄实力,巩固漠南,北扩喀尔喀,西联和硕特、吴三桂,南方暂附伪明,以待将来中原之变。如此,我大清或许可再复世祖(顺治)之行,重新御临天下。”
“我大清……何至于此?”康熙眼中血红一片。
“皇上。”索额图抬起来来,神情悲戚,“伪明自去年开始,便主动深入大漠,攻袭蒙古众多部落和八旗屯殖村镇。他们以数百上千游骑的方式,不以我八旗主力决战,却大量杀伤和破坏我满蒙部落村屯之民生,掳掠放牧之牲畜,焚烧草原,毁我耕地。这般行事,长此以往,我大清之根基将逐渐空虚,蒙古诸部亦恐生出怨忿之念,果腹之粮,作战之资,将日益枯竭耗尽。”
“皇上。”明珠也抬起头来,恳切地说道:“去年,我大清虽然北征喀尔喀,威服车臣、土谢图、札萨克图等诸部,但此举不过是暂时解除了北方之隐忧,而对我大清整体态势而言并无太多裨益。再者,听闻西北准噶尔部正在渐趋统一,其首领噶尔丹雄心万丈,图谋整个卫拉特。若是其整合了该部蒙古势力,定然会引兵东来,往攻喀尔喀,奔着统一蒙古大业而来。”
“大漠东侧,辽东之地已为伪明全取,其兵势便可西攻科尔沁,威胁绥远,及至归绥。而伪明宣府、大同、延绥、宁夏、固原等沿边重镇若是年年深入草原,与我大清邀战,继续荼蘼漠南蒙古诸部和众多八旗村屯,我大清所控之地,恐将永无喘息之机呀!”按
“……”康熙闻言,紧咬牙关,额头上的青筋不断地跳动着,嘶声问道:“目下之情势,伪明会允我大清纳降,以为藩属?”
“皇上,去岁伪明广德帝崩逝,新君继位,但其资望和声名更是远不及那孙可望。”索额图沉声说道:“听闻,那孙可望一直都想图谋篡明自立,但始不得良机。若我大清此时,自请去国号,除……除帝位,引众归顺,以为藩属。此举,必然会取得孙可望应允,成为他平定天下,江山一统之丰功伟业。”
“皇上,孙可望允我大清投附,必然会因此欣喜若狂,为表其天下归附之功业,必然予我妥善待之。”明珠也附言道:“如此,我大清可提出与沿边诸地,展开市易,囤积物资。同时,引汉人农户和诸多工匠,拓殖垦荒,发展工农,积蓄实力。奴才以为,那孙可望一旦篡明自立,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那时,便是我大清复起,破关再度杀入中原之良机!”
“皇上,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以三千越甲吞吴之例。数十年前,亦有太祖韬光养晦,积数十年之力,方有萨尔浒之大捷,席卷整个辽东之旧事。”图海神色坚定地看着康熙,“今日,奴才请皇上忍一时之辱,仿先贤和太祖之为,虚与委蛇,暂以藩属之名,纳顺于伪明,以为将来谋图大业!”
康熙听罢,只是默然不语,定定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位肱股之臣,脸上却阴晴不定,脑中急速地转动着,思量着。
“三位卿家平身吧。”康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和缓地说道:“既然我大清要和议投附伪明,那么,谁可为使,前往南京一行?”
“臣愿往。”明珠躬身说道。按
“八旗整训,地方屯田等诸多事务尚需仰仗大学士,不可轻去。”康熙转头看着图海,“那么,图海你暂为我大清专使,往南京一行。告知那孙可望,我大清愿举国来降,以为大明藩属,只为彼此能止戈罢战。”
“嗻。……奴才万死不辞!”图海再次跪倒在地,重重地向康熙磕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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