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2年10月10日,江户。
延宝三年(1675年)发生的齐国入侵事件,在整个日本国内引起了剧烈的震动。不论是以天皇为首的御卿公家,还是以德川氏为首的幕府首脑,乃至各地藩国大名,从未想过,一个远在数万里之外的“蛮夷之国”,竟然真的敢组织一支远征舰队,侵入日本国土,并且还以摧枯拉朽的方式连续击败幕府数万大军,最后逼得幕府不得不割地求和。
要知道,一千多年前,我日本虽然在朝鲜白江口惨败于当时的大唐帝国,但那完全是因为自身实力不足,根本无法抗击处于鼎盛时期的大唐王朝。即使如此,大唐在灭亡百济之后,也并未出兵惩罚日本,反而继续与之保持联系。后来,甚至还允许日本派遣大量的遣唐使,全面学习大唐先进的文化和政治,以及经济领域的先进经验和技术,继而大大促进了日本整体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可谓是因祸得福。
及至四百多年前,野蛮的蒙古帝国为了征服日本,两次跨海来攻,其势汹汹,日本几欲面临亡国灭族之险。但天可怜见,神佑日本,两股“神风”降临,尽摧敌军,使得日本免遭破国之祸。
九十多年前爆发的庆长·文禄之役,大明官军英勇抗击,多次击败入朝日军,让丰臣秀吉进取朝鲜,继而征服大陆的欲望彻底破灭,太阁为此忧郁而死,让这场宏大的战争无疾而终,匆匆落下帷幕。
纵观上述几场对外战争,日本虽有两次较大的失利,但也有一次辉煌胜利。而且,日本在这几场战争当中,本土均未遭到大规模的侵入,更未曾有过割地赔款的屈辱经历。
然而,“延宝之役”当中,齐国不仅攻占了日本最大的商业中心——大坂,而且还挥兵杀入京畿地区,破奈良,陷京都,俘天皇,最后于大坂、上总国(今日本千叶市),两败幕府大军,兵临江户。
不堪再战的德川幕府,只能被迫向齐国求和,然后签订了那份丧权辱国的《江户条约》,由此让神国陷入“黑暗”和“沉沦”之中。
随后数年间,大量的齐国工业制成品蜂拥进入日本市场,几乎摧毁了处于“襁褓”之中的日本手工业,使得城市中大量的手工业者纷纷陷入破产境地,沦为游民和乞丐。
在战争前,日本的出口和进口分别仅有七十五万汉洲银元和六十八万汉洲银元,整体贸易额不过一百四十余万汉洲银元。
而战后第二年,日本出口达一百八十五万汉洲银元,进口达一百九十万汉洲银元。而到了去年,出口剧增至五百四十万汉洲银元,进口为六百一十万汉洲银元。六年间,出口增长7.2倍,进口增长近9倍,贸易总额增长了8倍。但让日本忧心忡忡的是,随着贸易额的增长,日本的贸易逆差,也开始逐渐加大,金银外流持续增加。
从开港之时起,生丝一直占据日本出口商品的首位,占整个贸易出口额的五到六成,位于第二位的是茶叶,占一成五到两成,处于第三位的则是硫磺,虽然出口量极大,但因为价格低廉,仅占出口额的一成。
其实,在日本,还有一项隐形的出口货物,即黄金。日本的金银兑换比率严重偏离于“国际行情”,使得大量金币(小判)外流。不过,两年前,幕府及时发现了这个贸易漏洞,通过货币改铸,使金银兑换率已经与“国际行情”趋于相等,让众多的货币投机商人扼腕不已。
面对汹涌而来的外国商品,以及国内出现的剧烈变化,日本的文人学者和公卿大名等官员在如何处理对外关系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争论和主张。但概括起来,无非有三种观点。
其一,为攘华排夷。所谓“攘华排夷”,就是“保持东照、大酋(即德川家康)二公的旧典,千万勿使华寇(即齐国)夷狄靠近。若华寇、夷狄欲侵入神国,须毫不犹豫予之击退,令其受尽苦头,以弘扬我神国之武威于海外。”
为此,作为驱赶华寇、夷狄之术,无论如何应当尽力加强铁炮舰船的武备,以天皇为帜,以公方(幕府)为总领,万众一心、齐心协力护卫神国。
这种观点虽然还没有特别地将“攘华排夷”与“尊王”结合起来,但在许多有识之士内心是有这样的期待,在号召国中民众为国防献身时,自能统一人心,激起民众“尊王”之欲。
其二,为消极开放国门,以拖待变,缓缓图之。这种观点认为,“可以主张与华寇、夷狄贸易往来,以免神国无端遭敌人入寇之虞。暂且应允与他国进行贸易以安抚其心,在此期间,加强我神国武备,待我方具有与之抗衡的力量时,在行中断贸易,并以武力驱之。”
许多日本学者认为,这种观点无非就是一种拖延战术,其目的是要恢复原先最为严格的锁国状态。
甚至有些激进的武士将这个观点称为“在我们一代面前制造平安无事的假象,其实是一种怯懦者的借口”,并批评说:“靠近华寇和夷狄,并与之进行贸易,必使我神国人心散漫,而难有我武备强大之日。”
其三,积极开放国门,拥抱“外面世界”,整顿革新,师寇长技以自强。这类观点是,改变神国传统、祖宗制度,彻底取消锁国令,允许与华寇、夷狄进行贸易,同时,我神国亦需建造大船、扩充大炮,主动走出国门开拓贸易。对世界各国采取怀柔之策,与之结好相通,积极发挥神国影响力。
但国内许多保守的文人学者却对这种观点大加批评,他们认为贸易活动只是买入大量无用的奢侈品,对于自给自足的日本没有必要。他们还特别强调,贸易会使轻浮、思维浅薄的日本人感染上“华寇、夷狄的风俗”,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做法。一旦染上华寇、夷狄的风习,就会丧失国人的爱国忠君之心,为敌国的再次入侵打开门户。
“无论日本国内出现什么观点,只要我们能帮着德川氏勉力维持幕府统治,助其压制国内那些挑事的强藩,自当可以继续维持我们齐国于日本诸岛的商业利益。”齐国驻江户公使黄廷荣将黑衣卫搜集和整理的日本各地舆情简报放在桌案上,随手将一支名贵的烟斗拿了起来,叼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惬意地吐出几个烟圈。
“公使的意思是,幕府向我们提请的一百万汉洲银元的贷款,可以应允并从速办理?”齐国对外商务部驻日参议王宗宪立时会意。
“不错,幕府现在非常缺钱。”黄廷荣点点头说道:“新任幕府将军德川纲吉去年曾计划要按照惯例参拜日光东照宫(德川家康的灵庙),但都未能成行。虽然幕府表明上声称是为了体恤民力,不愿加重百姓之疲敝,可实际上是因为幕府连这点钱都拿不出。今年五月,幕府再次发出上知令(即没收土地,收归幕府直辖的命令),所针对的就是大坂和江户周围方圆四十公里较为富庶的地区。”
“尽管,幕府在解释此次上知令时,表示只是依循前例为监管之便。但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获得年贡率高的大名和旗本的私有领地,补充极为困顿的幕府财政。当然,此举也是为了解决江户和大坂领地错综复杂的状况,加以强化幕府将军的统治。”
“此次上知令针对的对象绝大部分是谱代大名,五百石以上的藩主被换到年贡率低的领地,五百石以下的则按每百石黄金十两的比例折算,由此引发了大名和旗本的强烈反对。在他们看来,自家先祖跟着德川家康征服天下,因战功受封而世代相传的土地怎么能无罪而移封。瞧着吧,那些受了委屈的大名和旗本肯定要搞出一些事端来。若是幕府口袋里没点钱,如何弹压暴走的大名和旗本?”
“若是幕府辖地发生动乱,那些蠢蠢欲动的地方强藩,怕是也要趁机搞事。”王宗宪不无担忧地说道:“仙台藩、长州藩、萨摩藩这三家,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想搞事,那得先掂量掂量能否抗得住德川氏的反扑!”黄廷荣轻蔑地说道:“为了恢复幕府的威望,德川氏巴不得有一个先冒头,以便杀鸡骇猴,重新震慑国内各藩。再者而言,这三家,哪个不是拥有数十万石的大藩,若是让德川氏寻机给灭了藩国,除了封地,说不定就能让幕府回一口血,增加一点实力。”
——
11月2日,横关(今日本下关)。
原善三郎奋力地奔行在山间小路上,随行的逃难同伴不时有力疲而尽或者被树根绊倒而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声惊呼,但他丝毫不为所动,跨过他们的身体,继续往南边奔跑着。
在他们这些逃难者的身后,是一队由两百多长州藩武士组成的追兵。若是被他们追上,带回长州后,一定会遭到最为残酷的折磨,最后要么被烧死,要么被活埋,以警告所有农人、町民不得擅自脱离领地,逃避贡租和课役的义务。
近年来,随着长州藩对境内农人和町民压迫日甚,造成的农人逃亡事件也是越来越多。早在数十年前,不堪忍受的逃难者,会冒险驾驶小船或者舢板出海,逃往琉球,或者朝鲜、大陆,甚至是遥远的吕宋。
简陋到发指的航行工具,往往在驶入大海不到数日,大多会被巨浪打翻,继而葬身于汪洋之中。即使运气佳者,途中遇到往来商船,也会被带至中南半岛或者南洋地区,终身为奴。
即使是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逃难事件也是层出不穷,每年日益增多。不仅是长州藩,在日本国内其他藩地大名境内,农人除了沉重的租税外,还有大量的课役。
凡是未能缴清年贡的农人,无一例外地遭到捆绑、拷掠、打入水牢,不仅散尽牛马牲畜、田地、家财,还要卖掉妻儿来缴税,支付年贡。所谓水牢,是在地上挖一洞穴,里面注满深约三尺的水,在寒冬腊月将欠缴的农人泡在其中数日。
尽管,东照宫(德川家康)上意曾传于天下大名,“年贡的征收量要恰到好处,让乡村百姓半死不活”。
但实际上,在这个尚处于大米和杂谷为主、生产力低下的时期,被征收了绝大部分收成的农人在稍微遇到灾年、凶年,往往就会难逃饿死的命运,家里的最后一滴粮食,都会被榨取得干干净净。
今年夏季以来,长州藩境内遭遇了罕见的旱灾,大片作物因缺水而枯萎干死,粮食减产已是大概率的事。甚至部分灾情严重的村落,会面临大范围的绝收。但不论是村里的名主(类似村长)、组头,还是城里的藩主、奉行,没有表示任何赈济的意思,而且从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既定的年贡也是没有丝毫减免。
如此一来,在这个大灾之年,必然会有无数的小农之家或者被村吏逼死,或者被活活饿死。
原善三郎与无数衣食无着的农人们索性一咬牙,趁着一个黑夜,裹着简单的包袱,逃离了村庄,以求得一线苟活的机会。
七年前,来自南方新大陆的齐国侵入日本,并击败了幕府,位于长州藩最南边的狭长半岛地区--下关,在战后被幕府割让给齐国。
听说,齐国人在下关地区实施的是一种非常宽松的农税征收政策,每个农人在获得齐国人分配的田地后,只需每年缴纳两成的产出,便可尽情享受剩下的收获。而且,那里的百姓还能吃到只有武士和藩主才能享用的大米。
逃到下关,就能活命!
无数逃难的农人心中存了这个念头,便避开大路,一头钻进山岭,朝着南边的方向,便开始跋山涉水,奋力地奔去。
原善三郎此时只觉得两腿酸软,整个身子开始发飘,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力竭而倒。但他继续咬紧牙关,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不停地奔逃着。一旦停下来,身后那些穷凶极恶的长州藩武士,便会立即将他打翻在地,然后砍断他的脚筋,防止他继续逃跑。
身后传来无数凄厉的惨嚎声,全都是那些被截下的可怜逃难者发出的。他们悲惨的下场,仿佛就是一剂剂强心针,刺激着原善三郎不敢停下脚步。
再奔行百余米,原善三郎便已经看到了齐国人设立在边界上的瞭望塔,有两个值守的齐国军人正在举着望远镜似乎朝他们这个方向眺望着。
“诸君,加油啊!……”
十几名身着土灰色军服的日裔乡兵已经将边界上的拒马拉开,挥舞着手臂,急切地向逃难者大声喊道。
“呀!……”原善三郎鼓足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向前冲去。
在跨过拒马的一瞬间,他立时瘫软在地上,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安全了!”一名瘦小的日裔乡兵蹲在原善三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到了齐国的领地,就该你享福了!”
“桀桀……”原善三郎抬起头来,一边剧烈的喘着气,一边回头看着那队悻悻停驻在边界外的长州藩武士,咧着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似哭,又似笑,显得格外瘆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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