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
曹彰喃喃重复了一句。
他隐约有些明白了,连忙再看舆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沙场争衡的过程中,真正刀枪加颈的搏杀决战,只是最后一步。在未战时的庙算,常常就能够决定最终的成败利钝。
何谓庙算?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庙算多者,便能兵未接而夺敌,以大势之优,推出战场上的压倒局面。
然而,兵者,诡道也。沙场决战,奇正变幻难测,对战双方的方向、目的、优劣常常恍如深陷迷雾。绝大部分情况下,将领并不能看透对手,只能依据现有的条件来推算。于是,己方不仅要竭力推算对手,还要想办法误导对手,使其庙算出错。
早年间数千上万人规模的对战,要误导对手不难,魏王本人便料敌在心,察机在目,常以诡术破敌。
然而时至今日,曹刘两家都能动员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数十万众猥集一地,无论管控多么严格,都难免被敌人寻瑕抵隙,查探内情。故而,想要误导对手,首先就得误导自家的部众。
对曹军将领来说,最初只知道刘晔负责在南阳聚集民众,修建高台以供禅让仪式所用。直到数日前,魏王才向他们宣布,原来聚集的物资和人手,并非用于禅让,而将会在荆州水军上溯到襄阳附近时,火急设下江滩营垒,以排设巨量发石车,以飞石和火油弹等物,痛击荆州军船。
此后曹操令曹彰带领虎豹骑精锐南下攻伐,声称要惹怒关羽,促使他北上进攻。其实,他希望通过一场陆上激烈战斗,使荆州军亲眼目睹铁骑纵横的威力,使他们愈发将用兵的重心放在舟船上,放在汉水沿岸。
曹彰的作战以失败告终,但曹操发现,既然荆州军仰赖弓弩、仰赖后勤的支撑,他们本来就必须依托舟船。若荆州方面复盘占据,检讨这一战的得失,也必定会更加重视汉水通道的安全。
所以曹彰虽败,曹操并不特别恼怒。皆因最终的结果,让曹操甚是满意。
这一战后,荆州军一定会想办法拔除汉水通道沿线的障碍,绝不容曹军在鹿门山一线设下营垒,排布发石车,进而对荆州军的后勤补给造成威胁。
在这样的情况下,襄樊一线的战斗,并不会直接在襄阳城下爆发,而是会首先发自樊城以东、淯水水口以南、鹿门山周边的广阔区域。
鹿门山紧贴长江、南北走向的支脉唤作跑马岭,跑马岭的山脊长约数里,宽丈许至数丈许,并有开阔平场多处,可供诸军。待到荆州军来时,曹休便率领本部据山而守。
鹿门山周围林谷深邃,又多通向汉水的小溪小河,很适合精锐步兵往来作战,故而荆州军必然在山下包抄,进而进兵淯水水口,以断绝曹休退路,迫使其退离鹿门山。
到这时候……
曹彰将视线移往舆图上标识淯水之处。
这舆图画的很仔细,举凡城池、道路、河流、桥梁无一不备。于是在曹彰的视线中,淯水北面的众多支流,如湍水、比水、澳水、赭水、泌水等十数条,仿佛一面巨大的腰扇般汇往一处。
而在腰扇的底部扇柄中部,有星星点点的记号,这些则是南阳郡的人工兴建起的蓄水堰陂。南阳是帝乡,历代地方官和本地豪族都大加经营。这图上有的,是召堰、马渡堰、上石堰、玉池堰和沙堰等几个形成较大人工湖泊的,还有一系列规模稍小的,也都是汉时陆续营建的水利设施。
淯水汇集众多支流,水量非常大;依靠这些水利设施障水,自南阳至襄阳一带的军屯遂得以灌溉。而若在夏秋水盛时,一举掘开这些陂障的话,蔡阳、章陵以南,直至鄀县一带,大水浩瀚而下,荆州军就算有三头六臂,人皆为鱼鳖。
刘晔手中的大批民伕,初看是在修建禅让所需高台、建筑,再看是要运输土石,修建鹿门山下营垒,其实数以万计的人手奔波,最终起到关键作用的,大概只有少数。
这少数人,负责决堤溃坝,水淹汉水以东的荆州军!
进而再想,大水猝然奔涌,汉水以东的数万荆州军固然要被淹死。汉水以西的荆州军和荆州水军,又哪里能消停得了?
巨量大水冲将下来,不止蔡阳、章陵以南皆成泽国,汉水也必定暴涨,水势汹涌异常,襄阳守军原本就据守各处高地,而近水扎营的荆州军则要倒大霉了。
就算他们备有舟船,缓急间也不能装载全部兵力;就算一部分将士们及时登船,没有被淹死,却一定会被水势被冲到下游。这时候,襄阳周边的洼地,都会变成大片沼泽。既不能行船,也不能走人,在这片沼泽间,荆州军的余部能坚持多久?
三天?五天?十天?
只要耐心等到水退,将士们可以空手南下,沿途收殓荆州军的尸体、收拾他们的甲胄、武器。数万人损失以后,荆州军又何来攻势可言呢?己方以精锐南下,直取江陵亦无不可。
而关中那边……当荆州、交州之军折损殆尽,汉中王还敢不敢在关中决战?
想到这里,曹彰兴奋得满脸通红。
曹操拈须微笑,说道:“怎么样?吾计如何呀?”
曹彰正待夸赞,瞬间忽然又想到,怪不得自己托曹休去找千余首级的时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神色却有几分古怪。
此等大水漫灌下来,且不谈荆州军会淹死一万、两万还是三万人;只那些在鹿门山下假作兴建营垒的上万民伕,必然噍类靡余。甚至于曹休本部,那些都是驻在邺城的中军精锐,可除了驻在山上的一部分,其他人多半也得陪着一起被淹死。
这么多人命都不计较了,千余首级算什么?哪里拿不出来?
魏王此番南下,行事全无顾忌,他只要赢!
归根到底,这所谓的妙计,只是魏王能下常人不敢下的决心,敢付出常人不敢想象的代价,敢承担常人不敢承受的骂名罢了!
曹彰有点愣神。
曹操皱了皱眉,催促道:“子文!”
曹彰恍然如醒,顾不上身上甲胄未除,大礼拜倒:“此计妙极,必能破贼!”
曹操笑着起身,用力拍打曹彰的臂膀。
“我早就说了,荆州军北上攻伐,仰赖的是水,是他们的水军。可我这次用来破敌的,也是水!过去数年,我在邺城、江淮等地大举兴修水利,颇培养出了一批精通水文的好手……这时候就用上啦!怎么样,此计是不是颇出人意料?哈哈,哈哈哈!”
曹彰陪着哈哈干笑了两声。
就在曹操、曹彰父子谈话的时候,宜都以南,赤山周边开始有愈来愈多的荆州、交州将士进驻。
过去数年间,赤山周边的大片营地先后三次被启用,又三次被曹军拆毁。及至此时,开始了第四次的兴建,而这一次兴建的规模,较之此前三次要庞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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