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汉家政权的规整制度,马超所驱使的羌胡各部,分散在广袤土地上,以一个个种落的形式存在。种落有大有小,彼此之间常有战争吞并,较大的种落之下,又有数个乃至数十个部族,部族之下,又有小部。种落的渠帅、酋长,但有所命,都得层层颁布下去,过程中还难免会讨价还价乃至冲突。
羌胡人的数量固然巨大,但各部彼此防备,没有任何一部会轻易出动全部壮丁远途作战。故而通常来说,集合三万骑几乎逼近他们的极限,非得提前一年半载,经过无数次内讧、争执,甚至还要引发几次上规模的政变,才能完成。
但马超有令,那便不同。
过去数十年里,马超一次又一次地击破不服的部落、用残忍的手段杀死一切敌人,硬生生用人头和鲜血堆积起了自己的威望。他的声名,在羌胡人所居的高原旷野间便如神祗。他要聚兵,没有人敢反抗,没有人敢迟疑!
数以百计的信使离开汉阳后,三日、五日、十日,越来越多的羌氐各部得到了消息。
于是,羌胡人驱赶着他们放牧的牛羊,半耕半牧的氐人用皮带装着炒熟的干粮,像是迁徙的巨大兽群那样,在原野上前进。有时候彼此敌对的部落撞上,还可能爆发短促而激烈的火并。
为了划分草场驻地、提供粮秣物资,身在汉阳的诸多凉公僚佐们全都忙得不成样子。凉州人与羌胡人厮杀了上百年,如今却莫名其妙地联成了一体,这个局面,又让很多人生出古怪的感受。
这当中也包括了赵瑄在内。
虽说马超本人忙着接待陆续来访的渠帅,很少给赵瑄下什么指令。但这位新任的主记陪着老上司姜叙,连着几天没有离开平襄城,经手书写的各种命令、记录不计其数。
一直到诸事底定,可以坐等羌胡骑兵汇集了,赵瑄才离开平襄城。回到自己在冀城艺文里的家。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稍稍休息之后,便请刘樾出门饮酒。
无论怎么样的乱世,也无论人活得是否如蝼蚁,日子还得过,该有的乐子,还得找。
当下两人往花记酒肆去。
这几年,凉州与益州的贸易兴盛,汉阳郡的大姓自然捞了不少钱,连带着城里许多人手头都宽裕了一点,于是一度绝迹的酒肆重新出现。
这个花记酒肆是去年开的,主人是个康居来的女人,很是长袖善舞。酒肆里除了卖酒,还卖一些西域货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酒肆楼下归普通平民,楼上才是高官贵胄的地盘。往日里赵瑄和刘樾只敢在楼下盘桓,这会儿赵瑄大步往楼上去,倒也没人拦他。
两人找了个角落里的席位坐定,要了酒肉,边吃边谈。
推杯换盏没两回合,忽听楼下街道一阵喧哗。探头去看,原来是不知哪里来的羌胡骑士与本地人起了冲突,羌胡人当场拔刀将本地人砍杀,然后气冲冲地纵马。
换了十年前,这羌胡人在街上走不出十步。可现在凉公在任,明摆着以羌胡人为羽翼。于是满街的人一时发愣,竟让他一溜烟跑了。
刘樾的脸皮抽了抽,回过身来道:“喝酒,喝酒。”
凉公既然集兵,之后很可能便有兵凶战危之事。凉州各郡哪里都不安全,死一个人,真算不了什么。
赵瑄也道:“喝酒。”
边地人没有不好酒的,素日里赵瑄和刘樾两人手头紧巴巴,还隔三岔五到酒肆解馋,喝个半醉,再彼此吹嘘一番。这会儿赵瑄有钱,几上有酒,两人不知为何,却都不愉快。
你一盏我一盏,醉意起来了,脑子也开始晕晕乎乎,终于刘樾一推案几起身:“回了!”
赵瑄赶出门外时,刘樾走得远了。
赵瑄在路边慢慢踱步,脚步有些不稳,脑子却像是越来越清醒。片刻间,他便想了很多,做出了一个决定,闪身离开了大路。
冀县城中的里坊,从前汉沿用到现在,殊少维护,有些地方坍塌损坏了,以至于断壁残垣堵塞住小路。又因为连年战乱影响,居民不足极盛时期三成,城中有连绵的废弃房舍,往往比邻数十家都无人居住。
身为冀县本地人,赵瑄对此再熟悉不过了。他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空荡荡的房舍和巷道之间,绕过了好几处里坊,最后抵达一处宅院的后墙。
这宅院不大,位于冀县姜氏聚族而居的里坊边缘。因为这一段坊墙坍塌了,院墙不高。赵瑄估计,自己可以轻易越过院墙。
他在院墙下来回走动,活动活动筋骨手脚,然后用力跳跃,双手攀上墙顶将自己拉扯上去,再一个翻身,滚落到院子里。
院墙上积的落灰很多,这一套动作下来,赵瑄满身尘土,他下意识地连连拍打。
待眼前尘灰散去,他才注意到有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人,正按剑看着自己。
赵瑄连忙行礼:“我乃汉阳郡主记赵瑄,求见仲弈公。”
少年人瞪了赵瑄一眼,才道:“请足下稍待。”
原来此地便是姜冏的宅第,这少年人,想来便是姜冏之子姜维。
他毕竟是被马超倚重多年的大吏,虽然前些日子遭姜叙攻讦,而被马超勒令禁锢在家,但毕竟身份仍在,并无人苛待。
过了会儿,姜维引了赵瑄往前院去。
院落中空荡荡的,不见仆婢,房舍也有点陈旧。都说姜冏素性洒脱,不治产业,看来是真的。
眼见赵瑄来访,眉目舒朗的姜冏隔了老远便笑:“子瑛,你是个忠厚人,为何做墙上君子呢?”
赵瑄见姜维恭谨立在姜冏身后,于是也不避讳,反问道:“仲弈公也是个忠厚君子,为何要将凉州往火坑里推呢?”
姜冏摇头:“子瑛是来责问我的么?这话问的,怎么全无来由?”
他看看赵瑄有些涨红的面庞:“子瑛,你喝醉了吧?我可没有做过那种事!”
“我没醉!”赵瑄挥了挥手,他盯着姜冏,大声道:“仲弈公,你这几年里,一直在推动益州与凉州合流,不断引入益州人往来凉州各地,使凉州人愈来愈依赖益州,这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汉中王在益州集结兵力,俨然将要危及凉州,你却劝说凉公不必介意,不必防备……这不是要将凉州往火坑里推么?”
说到这里,他看姜冏仍是笑吟吟的样子,忍不住道:“仲弈公,数年前我随同你和伯弈公去往汉中,参加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典礼。那一次,我亲眼见到的,你私下与汉中王的参谋庞统往来!”
姜冏的笑容收敛了。
他犹豫了一下,对姜维道:“阿维,你去看着周边,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姜维恭声应是,转身离去。
姜冏转回身,对着赵瑄:“怪不得子瑛从汉中回来以后,便与我疏远了。是害怕我被凉公发现以后,牵连到你么?”
赵瑄默然。
姜冏又问:“子瑛说,我要将凉州往火坑里推,却不知子瑛心中的火坑,是什么模样?我们那次去汉中,见到的益州百姓个个面色红润,大不同于凉州百姓饥穷之状……难道益州的百姓们,竟是在火坑里么?”
赵瑄依旧默然。
两人在阶下站了会儿,气氛却不剧烈。于是姜冏探手虚引:“子瑛,我们登堂说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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