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前一人吓得大跳起来:“难道是……”
后一人一把按住了他的嘴:“别,说出来就不好了!”
“我不说……不说了!”前一人连连点头,好不容易掰开捂住口鼻的两只大手。隔了半晌,他忍不住问道:“然则,这等事,万一被上头知道了,怎么办?你我若不举报,便是故纵,与犯法者同罪!”
后一人连声冷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好没见识。我问你,如今的襄阳城里,是个什么情况?”
“前年魏公拔荆襄之民数万户以实汝、颍等地,襄阳城中的本地居民携家带口而走,能留在本乡者十不存一。你我因是乐将军所部下属小吏,侥天之幸才免于迁徙。现如今,整座城池如今便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大军营,到处都是北方来的军户……这怎么了?可有不妥?”
“既然整个城池是个戒备森严的大军营,城里这许多家财万贯的豪商大贾,从哪里进的货?又贩卖给谁?就比如宋先生,这两年,经他之手贩卖的南方货物如山如海,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这……”
后者拍拍前一人的肩膀:“你不要多想了。你现在才知道,然则这襄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前一人迟疑了一阵,才道:“那你还说什么,这是机密?”
“这不是为了引人入胜么?”
这两人所说的情况,确实就是此刻襄阳城的真实状态。一方面,数以万计的军户和家眷们屯据在城中磨刀霍霍,随时准备与南方的荆州军决一雌雄;另一方面,南北之间的贸易往来又不可能完全遏止。
这两年来,襄阳城里的商贾越来越多,就连乐进或满宠,也忌惮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有时候哪怕明知某个商贾与南方有所牵扯,却没办法痛下狠手驱除
不仅没办法驱除,事实上,乐进、满宠这种镇守一方的重将,要维持自家部曲,要给勇士们提供良好待遇,授予精良装备,要养活自家的宗族,供族中子弟们买地、修学、起屋……这些都要钱财。而钱财所出,往往又与某些商贾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所以,虽然宋琬作为汉中王麾下某位重将代理人的身份亮的发光,通常却也没人来寻他晦气。
宋琬甚至还与奋威将军满宠门下得力的书佐丁康交好,最近几个月里,两人相互请客宴饮,简直蜜里调油。
此刻宋琬便是去寻丁康。丁康每日住在城北偏东面的一个里坊,宋琬走到时,向里监门和几个仆役打了个招呼,举步便推门入内。他来往的很熟了,没人会来管他。
丁康今日下值,无需去奋威将军府。这会儿他正在家中堂上,慢慢地研着墨,时不时眯眼苦思,大概是要作一篇文告之类。
宋琬也不催他,就在侧面席上落座等待。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丁康长长叹了口气,“啪”地一声把丸墨扔开,大概实在没有什么可用的辞藻。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宋琬:“叔玉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见吾兄全神贯注、用心公务,不敢打扰。”
丁康挠了挠头,把案几上空白的木牍推到旁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事,用不用心,都是一样。叔玉你有什么事?”
宋琬略向前探了探身。丁康闻弦歌而知雅意,招手道:“来来,叔玉,你我并席而坐。”
宋琬坐到丁康身边,笑道:“和往常一样,有些事请教。”
丁康摆了摆手:“只管说来。”
奋威将军满宠,是魏公麾下著名的能臣、酷吏。曹操以满宠为乐进的副贰,便是看中满宠心细如发而又进退有度。丁康作为满宠的得力部属,早就把宋琬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宋琬乃是左将军、苍梧太守雷远的门下走狗,在荆襄广有人脉,与前任荆州刺史傅群、主簿杨仪有些关系。后来傅群、杨仪两人因为坐视地方上与江陵方面往来,导致曹公大怒,连带着牵扯了数千人全都被抓,玄德公被迫用夏侯元让和张儁乂来交换。
在这时候,宋琬却躲去了江夏,依靠江夏太守文聘的庇护免于一难。他也是胆大,不久后便回到襄阳,依旧半公开地做他的生意。
近两年来,主导襄阳政务的人换成了满宠,而以襄阳为中心的南北转口贸易也一如既往的兴盛。从去年下半年起,由荆州乐乡大市方向输送往北方的货物当中,除了荆州益两州特产的锦缎、漆器、果品、木料以外,愈来愈多见交州所产的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之属。
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为北方世家豪门所喜,故而价格居高不下。宋琬毕竟是荆州人,不熟悉北面的行情,常常摆酒请教丁康如何定价,再隔三岔五送些小玩物为酬谢。
今日宋琬又来,丁康知道有生意上门,当即打起精神。
却听宋琬微笑问道:“我听说,奋威将军有意回朝,故而致书魏公恳请。上个月,魏公有书信回来……”
丁康眼神一凝:“你怎么知道?你又想知道什么?”
“伯宁公是魏公亲自征辟的从事,又久任许县令、汝南太守,是魏公的心腹、知己。魏公与伯宁公的交情,也与他人不同。所以我想知道,魏公在书信中有没有提起,近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丁康连连冷笑:“这我却不知。”
“兄长是伯宁公亲信书佐,他人不知倒也罢了,兄长怎会不知?”
丁康只是冷笑。
宋琬也不急,往案几上轻挥袍袖。长袖过处,一粒硕大的、莹白色的珍珠,在案几上骨碌碌地滚动。珍珠表面辉光氤氲,宛如月色绽放。一时间,使得丁康的眼花缭乱。
“兄长,你久处中原,当知时价。请问,这样一粒合浦珍珠,若出售到许都、邺城,可值价多少?”
丁康欲言又止。
宋琬又伸手,掌心打开,足足数十粒同等规格的明珠洒落案几,弹跳碰撞着。有的珠子从案几边缘滚落到地面,沿着方砖的砖缝又滚动几圈,卡在缝隙里了。
丁康下意识地伸手,将其余几个将要滚落的珠子揽住。
“兄长不必介意。交州的合浦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这样的珠子,我随身携来许多。”宋琬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轻轻抛在案几上。锦囊里,传来轻微的哗哗声响。
丁康心中砰砰直跳。他自然是了解北方行情的,知道这样的珠子,若放到许都、邺城去,撞上合适的买主,一颗就值数千钱。数十颗同样的,做成珠串,价格更要翻着番地往上走。而眼前这一个锦囊里,会有多少珍珠?两百颗,三百颗,或者更多?
宋琬低声道:“我,区区一商贾尔。又不问中原军政,只想知道曹公是否康健……如今这局面,曹公一人身系天下之重,他老人家真有什么动向,哪能长久瞒得了人?我来求兄长,只不过想比他人早知道片刻,生意上面,好预作准备罢了!”
这意思很明白了。你丁康不说,难道我就没有其它渠道打听?何况,曹刘两家对峙,彼此各遣间谍,又不是什么秘密。其它地方不提,满宠做许县令的时候,丁康就是他的部下,深知许都城中那些公卿大臣的德性。仔细想一想,谁知道玄德公下了多少功夫在那里?
丁康神色一动,心中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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