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栋几天前就知道有商队来了。他有几个熟悉的同伴前些日子去商队驻扎的坊市里探看,后来没买什么东西,反倒被商队留下,干起了土木活儿。
初时大家还以为,这些人是被商队的护卫抓住了,后来你传我,我传他,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商队用每月三百钱的价格雇人作活,这价格还真不低,便是春耕时节也少见。关键是,用的钱不是小钱、劣钱,是正经的五铢钱!
这可就相当吸引人了。
建安三年长沙太守张羡联合零陵、桂阳三郡与刘表连年作战,后来又有交州刺史张津插手其间,进一步扩大战事。荆南各地四方骇震,寇贼相扇,处处糜沸,四郡百姓或逃亡蛮中,或逃亡交州。
如汪栋这样的,便是流庸交州的难民。他们绝大部分都没有自己的土地,又受到当地强宗豪右的武力束缚,陆续农奴、仆婢,生活困苦异常,常见家人不堪劳苦而死的情形。
汪栋有些特殊的才能,日子过得稍好些,但也有限。此番听说有做工挣取佣价的机会,他立即叫了若干如他一般的流庸百姓,打算去苦干一阵,给阖家老小挣出买米的钱来。
然则赶到荔浦以后才晓得,上次来时到处散发食物的那个少年,便是商队的管事,他还有个身份,乃是左将军府下属的从事史!这个商队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左将军府的人!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原本兴致勃勃的伙伴们鸦雀无声。
那位北方来的左将军,当然是个极其厉害的狠人,听说他奉朝廷旨意南来,先后攻杀了当地诸多邑豪、强宗,又陆续迁居宗族丁口两万余人到此,屯垦田地,扩张势力。
虽说广信县的豪强、土著泰半折损于此前的兵乱,黔首百姓死伤更多,留下大批无主荒田。可在拓土的过程中,士卒及其家眷和本地乡豪颇生冲突。后来,左将军又大遣人手,开辟道路、建设邸舍、坞堡。这过程中,也不断有零星的矛盾产生。前后数月下来,一两百条人命的恩怨纠葛,总是有的。
再怎么强横,毕竟是外乡人,想在交州立足,哪会容易?当年那个苍梧太守吴巨也是领着几千兵南下,可除了分派一些县长县令,并不能当真插手县中事务。县里的一切权力,巨细无遗都落在地方豪族手中。
以汪栋看来,这个新来的左将军及其部众,就该老老实实地集中在广信,先过个三五年,安稳落脚再说。谁知他们竟然如此大胆,派出这样小规模的商队,大摇大摆地到处乱走?
交州的广袤土地上,有无数汉蛮乡豪盘踞,这些人或许不能直面左将军的兵威,可随随便便就能折腾出极大的麻烦,让这支商队疲于应付,甚至要他们的命!
就算商队能应付,与商队接近的蚁民也承担不起。毕竟商队要巡行往来,他们在的时候,替他们做工拿钱固然快活,可那只是一时风光,说不定商队一走,就要鸡飞蛋打,本地的豪族们追究起来,别说佣价了,阖家满门都会遭殃。
这乱世中的规矩,黎民黔首怎能不懂?上头的大人物争斗,他们之间的胜败姑且不论,底下的百姓早就已经死伤枕藉、血流漂杵了!
荔浦城里那些人可真够傻的,当年在荆州吃的苦头还不够么?到了交州,谁还敢去掺和?乱世人命不如草,轻举妄动就是送死!
可汪栋又真不舍得每月三百钱的佣价……
众人盘算了许久,汪栋拍板,派几个机灵的同伴,每天到荔浦城里那个坊市周围观望,再看看风色。
果然这一日里,城里鸡飞狗跳,里里外外都道:“来了!来了!出事了!”
汪栋反应极快,扯着同伴们找了个废弃的街边窝棚钻进去,又捋了一层乱草覆在身上,只留出向外探看的缝隙。
街面上哄闹一阵,一道深黑色的汹涌人潮顺着道路向坊市涌去。
这得有上千人吧?男女老少的,都是项髻徒跣的蛮夷,手里各持木棍、石块、长梭等物,明摆着是来闹事的!还有几个穿耳缒环的走在最前头,看起来有点眼熟……是巢居在荔浦西南面深山陡崖的那批雒越部落!
“他们怎么来了?汉家的事情,他们插什么手?”
汪栋疑惑地问道。
“兄长,前几日你刚好不在,所以不知。这商队中的护卫首领,是左将军府中的都伯,他要迎娶徵氏酋长的女儿啦!所以……你没见徵氏的许多族人都在?”
“你不早说!”汪栋骂了一句,又道:“这不是凭空生事么?完了!”
想了想,他又觉得,徵氏上下又不是傻子,做事情必有他们的理由,那支商队恐怕不简单!于是他从窝棚后头爬出来,绕了条路,靠近坊市继续观瞧。
人潮向坊市方向靠拢过去。
坊市边缘本有百余人搬砖夯土,这会儿全都跑散了。只有几名商队的护卫和一些徵氏族人,正在坊市门口站着。
可一看到上千人黑压压地涌来,神情顿时有些畏缩。
“哟,这不是徵耳么?听说你替汉人当狗了?”蛮夷队中有人怪腔怪调地笑着,说得汉话,是要特意讲给在场的汉人听。
被喊到的中年人面色不愉,却不反驳。
随即蛮夷队中更多人哈哈大笑,汪栋勉强能听懂几句,无非是斥责徵氏向汉人屈膝,丢了雒越和徵氏先祖的脸面,外带着诸多污言秽语。
大声喝骂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坊市,有人站到沟壑边上,已经试图跳过沟壑,去攀爬新立起的木栅了。
有个动作特别敏捷的,像猿猴般跨坐在正门边的木栅上头,挥着两只手大喊:“哈哈哈,坊市里好东西不少,我们这趟……”
话还没说完,只听弓弦声响,一箭正中此人的脑门。
所有人瞬间寂静,无数视线就看着此人前额处箭羽颤动,脑后则有箭簇透出,反射着阳光。他在木栅上晃了晃,噗通一声摔下木栅,又滚落到沟壑里,蹬了蹬腿,不动了。
一名手持长弓的虬髯汉子从坊市里慢悠悠出来,站到沟壑边上往下看了看,笑着摇摇头。
自古以来,汉家仗弧矢之利,以威天下。汉家弓弩的厉害,早就在蛮夷部落中口口相传,以至于神乎其神。眼看坊市中有这么厉害的弓箭手,又杀人夺命毫不忌讳,蛮夷们的气势忽然就跌了下去。另几名攀爬到一半的蛮人慌忙下来,有人脚下打滑,也滚到了沟壑里。
那虬髯汉子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先打个哈欠,再开口喝问:“你们哪里来的?要做什么?我乃都伯姜离是也,你们出个人,近前答话。”
“敢杀我们的人,今天你就要死了,没人和你说话!”一名黑布包头,耳挂金环的蛮夷小长转而向自家同伙们嚷道:“他就一个人,我们不用……”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弓弦弹动之响。说话之人噗通倒地,胸口和脑门各贯了一支长箭,鲜血从箭矢边缘咕嘟咕嘟地冒出来,瞬间染红了一片地面。
看来此君比较倒霉,被两名汉人弓箭手同时盯上了。
有几个高举石块试图往坊市里投掷的蛮夷汉子瞬间垂下手臂。更多的人发觉,自己站得离坊市太近了,万一汉人以弓弩密集施射,自家连躲闪余地也没有。
交州的蛮夷数量当然多,可他们散布在诸多溪洞岩崖之间,想要聚集精锐,非朝夕能办,所以眼下来这里的,就只是靠近荔浦若干小部落的男女老少。
他们是来闹事、生事的,却不是来厮杀拼命的。眼看着三箭立杀两人,下个瞬间,围绕在坊市周围的蛮夷如退潮般轰然避让,因为彼此踩踏碰撞,许多人滚到在地,连声呼痛,甚至还有小孩子哭喊起来。
“来个人,近前说话!”姜离再度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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