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出兵,行军四十里,稍作歇息之后便攻破一座县城。行军用了两个时辰,昼食一个时辰,真正攻城作战,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以身经百战的强兵,攻打没经过什么阵仗的地方守军,自然一鼓而下。
曹公向南以争天下,与孙刘两家在绵延四千里的边境对峙。这四千里的防线,哪有可能处处重兵?堪为支撑的中心,无非汉中、襄樊和合肥三处罢了。除了这三处以外,重兵则在许昌、邺城等地;大部分的郡县守备难免松散。通常一郡的兵力不超过五千,能在灊县范围内安排三千余人,已经算得非常重视了。
难啃的骨头还在后头呢。
按照玄德公的意思,需要雷远尽量吸引曹军主力,乃至使曹公本人亲自向东……那接下去还得继续把动静闹大。该怎么个闹法,闹大以后又该如何应对,需要随机应变。须知到那时候,砸过来的不只是擂石箭矢,眼看着,还会有万钧雷霆!
这么想着,雷远一时间有些出神。
部属们眼看灊县已经攻破,主将却勒马出神,扈从们彼此对视,不敢打扰。连带着他身后的军马也矗立不动。
雷衍从稍远处纵马奔来,一边奔走,一边叫道:“宗主!宗主!”
待到近处,眼看雷远陷入深思,慌忙下马噤声。
他向李贞投以询问的眼色,李贞只摇头表示不知。
雷衍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向前躬身道:“宗主!灊县已破,敢请宗主约束各军,莫要滋扰桑梓。”
雷远被他的话声惊动,连忙让李齐前去传令。
灊县是雷氏的祖地,城中居民、百姓,许多都和淮南各家豪右有着亲缘婚娅关系。故而雷氏部曲来此,乃是返乡,并不会肆意抢掠屠戮。何况雷氏部曲的军纪素来都得雷远严加约束,部曲中自上而下的各级军官又大多是雷远亲自提拔的。他们知道雷远的性子,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前途开玩笑;也知道雷远赏罚有度,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奖赏补偿。
然而此时攻入城中的,还有凉州骑队,那可是出了名的凶悍角色,难保他们并不做些什么。这些从军多年的老卒、悍卒,当年在关中、凉州都是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所到之处鸡犬不留的。如今远离家乡、故主,来到数千里以外的战场,难免有些暴躁。万一由着他们的性子作上一通,那灊县的百姓可要倒大霉了。
但他们毕竟又跟随雷远不久,忽然阻止他们按照习惯的办法享受胜利果实,恐怕会激起不满。
马忠立即向前一步:“将军,我携阀阅前去,当场为将士们记功。”
李齐前去勒令军纪,而马忠前去记录功勋,同时可以做些封官颁赏的口头许愿。有这软硬两手,局面就不致失控。
“好,你也去!”
马忠和雷衍两人一齐走了。
被雷衍这一打岔,雷远觉得自家思绪纷乱,脑子里忽然就没了头绪。他回身望了望部下们,打马入城。
入城之后难免一阵忙乱,直到晚间才消停。
众多从事、吏员陪着忙到晚上,待到觉得没什么疏漏了,这才躬身告退。
雷远伸了个懒腰,往二门后的内院去。
他在灊县城里的住处,乃是雷氏的旧宅,往前推数十年大概属于本地某个强宗豪族。这宗族遭袁术覆灭以后,庐江雷氏才鹊巢鸠占。而雷氏撤离之后,这里又被当成了灊县驻军的军营。
沿着长长的走廊穿堂过户,有时候看到世家的格局气象,有时候又看到因为驻军便捷而大刀阔斧拆除的痕迹,雷远不禁有些感慨。这种乱世里,成败之间的转变太快了,再怎么声威煊赫,稍有不慎,身死族灭只在翻掌。
想到这里,他重新折回正堂,取了舆图来。
转入寝室之后,令人点起灯火,他铺开舆图,细细思忖。
这舆图是他年少时在江淮各地游荡而来的积累,一笔一划都是亲手画的。上面的城池、要塞、道路、河流、桥梁、渡口,全都深深记在心里,其实不用舆图,他都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复刻出周边的广大地形。
但有个地图,好像总觉得直观些。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标记的河流道理缓缓移动,轻轻念叨着所经过的那些地名。
眼前忽然多了一双纤纤素手,扶着油灯为雷远照亮。雷远抬头,看到一个美貌女子,含羞带怯的站在身前。也不知她是何时进房里的,外间的扈从竟然不报。
想来因为此地是灊县,自家故旧亲朋实多,有些事,扈从也不好拦阻。
“你出去吧。我这里,无须人伺候。”雷远客气地道。
他的言语虽轻,落在那女子的眼里却犹如响鼓大锤,她倒退几步,眼圈当场就红了。
“含章!”雷远扬声道。
李贞应声入来。
“带她出去。”雷远道。
李贞愣了愣,待要解释,雷远截断他的话语,沉声道:“立即办!”
李贞满头大汗地领了那女子退出去。
雷远站在寝室门口,看着李贞出去又回来,向他招了招手。
他的眼神使李贞瞬间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将军……”
“出去领二十军棍。再有下次,你也不用留在我身边了。”雷远道。
李贞膝行而出,很快外面院落就响起责打军棍的噼啪声响。
雷远摇了摇头。
老实说,这是军中常事,雷远也不至于身怀道德洁癖,非要摆出圣人架势。但李贞被责打的事情传出以后,应该就能阻止很多人献媚的企图了。身在敌前,他实在没那精神,更没那兴趣。此时此刻,他脑子里盘算的唯有战局。
可是对下一步的动作,他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吴侯遣己军翻越灊山,目的是要求雷氏部曲为江东兵马阻断东来的援军。但雷远的行动,可不会以此为目标。玄德公要求雷远尽快造成声势以吸引曹军主力,以庐江雷氏的力量来说,这倒不难。
然而雷远深知吴侯用兵之能。如果曹公主力前来,十个吴侯捆在一处也非对手;甚至哪怕曹公不来,在雷远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吴侯也被曹军各路将帅当成了刷战功的背景。
那么,如果吴侯注定失败,雷远在江淮间的一切行动,都得保证己方能在失去江东支持的情况下安然退走。
这两者是相互冲突的。
如果要尽快造成声势,无非攻城掠地;但要自保,又最好龟缩在灊县,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这两者之间怎么把握?如果要攻城掠地,灊县周边无数城池,接下去该往哪里着手?寿春?六安?或者安丰?
这几处城池的战略价值和重要程度依次递减,行军路线和后继退兵的安全程度则依次递增。究竟作何选择,倒真的难以决断。
此时李齐在外间道:“将军,我们在本地兵营里,搜到了一份六安转来的紧急军报。”
“哦?快快拿来我看。”
李齐把军报奉上。
雷远打开一看,上头说,江东军情已被侦知,合肥守将张辽已严阵以待,要各郡县安心守御,不必惊慌。伏波将军麾下大军数万,三五日内即至庐江支援。他赶紧看看此信落款时日,乃是两天前发到灊县的。
“伏波将军?夏侯惇?”雷远喃喃自语。
李齐问道:“将军?”
“城中重要的文武可有投降的?叫几个过来,我要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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