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你把我卖了吧,换点粮食给几个孩子们活命。”
徐州,运河边,刘氏实在饿的走不动了,可看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更加心痛。
高大的赵贵此时也瘦的皮包骨,这个山东大汉看着妻儿,沉默了一会,起身勒紧了腰间的草绳,“我再去找找老鼠洞。”
刘氏摇头,抓住了丈夫,“这么多人逃荒,这路上的老鼠洞早就被挖光了,去也是浪费时间,娃再没东西吃,就要饿死了,你把我卖了吧,卖了我,就能逃到南边去了,都能活。”
饥荒年间找老鼠洞,除了挖老鼠吃,也是挖老鼠储藏的过冬食物。虽然这几年北方的鼠疫横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许多人都说这鼠疫就是因为挖老鼠洞吃老鼠才染上了的。
但饿的要死的时候,谁又还顾的上这个呢。
只是此时,确实想吃老鼠也找不到了。
老鼠早被吃绝了。
草根树皮都扒光了。
“卖我吧,娘还要照顾弟弟妹妹。”虚弱的大女儿也才七八岁,却要求卖掉自己换粮食救爹娘弟弟妹妹们。
刘氏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可听到这话还是心如刀割的眼睛泛红。
“这贼老天,逼的人没活路了。”高大的山东汉子赵贵忍不住蹲下锤地。
这时同村的赵福一家凑了过来,赵福蹲到赵贵边上,“刚才有家人死了个孩子,五六岁,掩了。”
赵贵咬牙。
“瘦是瘦了点,但好歹也还有点肉,是饿死的不是病死的。”
赵贵低头。
“咱都要饿死了,顾不了那些了,咱们赶紧去偷偷挖了来,我看刚才埋的时候,有好些人都在盯着呢,晚了就没机会了。”
“那是别人的娃啊。”赵贵道。
“这个时候哪还能顾的这些,咱的妻儿都要饿死了,先活着,活着再说。”
赵贵瞧了瞧争相要卖掉自己给家人换粮的妻子和长女,痛苦的点头,他读过书,习过武,知忠义礼仪,原来家中也有几十亩薄地,家里甚至还有一个长工,农忙的时候还能雇佣几个短工,算是个日子还可以的自耕农。
农闲的时候,他还会带上长工进山里打猎采药,有时也贩点土产药材什么的,日子应当说可以。
生了五个孩子,三子二女,娃还小,却也听话懂事。
这样的生活本来是非常不错的,他甚至还能出钱让孩子去读书。
可这些年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灾荒不断,山东这个礼仪之乡更甚,早年有登莱叛乱,后有清军劫掠山东,再有民变四起,这个教那个会的起事,这个帮那个贼的劫掠。
赵贵家几代攒下来的那点家业,也一点点的往外变卖,今年遇灾卖几亩地,明年遇乱卖几亩地。
渐渐的长工也被迫辞了,地也越来越少了。
鞑子南下,本以为日子也许会安稳点了,可谁知这税赋摊派更多,三饷得继续交,还又新添了许多摊派。
日子过不下去,剩下的那点地种了产出还不够上缴,只能逃荒去。
半路上又遇兵、匪劫掠,于是最终成了真正的难民。
沿途越来越多的难民,大家都往南边逃。
可路上连草根都没的挖了,走不动了。
远处,有人登高呐喊,“这世道不让人活了,反了他娘的了,抢粮去,抢大户去,活命!”
无数饥民汇聚,饿的只剩下了一口力气的他们虚弱无比,却不愿意等死,逼急了,那就反他娘的吧。
就算死,也想吃饱了再死。
那边很快聚集了数百上千人,他们往城镇方向而去。
赵贵没去,他有老婆孩子,而且他读过书,很清楚这些手里只有一根打狗棍,饿的双腿浮肿的饥民,就算找到还有粮的大户人家,也未必能打的下一个地主大院。
这年头但凡还能留下来的大户地主,谁家都是几经加固,修高了院墙,甚至还建了碉楼,请了护院,买了刀弓甚至鸟铳。
一般的饥民是很难有机会的,除非是那种贼匪裹胁百姓的,才有机会,但那种是贼,他不想从。
赵福也没去,他还惦记着那个死孩子。
人饿急了,易子而食都有,何况是一个死人。那不是一个死孩子,那是一锅肉。
赵贵还在犹豫。
一边是饥饿的妻儿,一边是做人的最后底线。
吃了人,那还能是人吗?
“爹,我饿。”
五岁的二儿子虚弱的喊道。
赵贵终于下定决心,他拍了拍儿子,“爹去弄肉来,你跟娘先烧火。”
刘氏一脸麻木,她听到了丈夫跟赵福的话,可却跟赵福的妻子一样,并没有反对,在饥饿面前,已经顾不得那些了。她甚至愿意把自己卖掉,就为换上一二斗的粮食给丈夫和儿女们活命。
她也很清楚,饥荒时那些来买人的人,买的女人最后去了哪里。
年轻漂亮的还有可能是去给大户做妾,但像她们这样的妇人,绝大多数只有可能是去出卖皮肉,还是最低贱的那种。长的好的小姑娘,则可能被卖去养瘦马。
那是一个火坑,但她们也只能往下跳。
相比起来,吃死人肉,倒没什么了。
她拉过儿子搂到怀里。
赵贵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跟赵福一起去了。
没一会,他们回来了。
看到他们空空的手,刘氏和张氏都露出失望甚至绝望的神色。
赵福叹气,“有人抢先挖走了,那里就剩下个没掩上的坑。”
刘氏抱着饿的昏睡过去的二儿子,“还是把我卖了吧。”
“我们往南边走。”赵贵把一个孩子绑在背上,又抱起了一个,然后再牵起大女儿。
现在就算肯卖,也得找到人来买。
饥饿的行走在荒芜的土地上,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前方传来阵阵马蹄之声,一队骑兵出现。
赵福惊慌道,“鞑子。”
赵贵却看清来的骑兵虽也穿着绵甲,但脑后却没拖辫子,“是大明王师。”
果然,那队骑兵奔驰过来,并没有冲撞百姓,只是仔细打量他们一遍,然后问他们哪来的。
“前面就是鲁桥镇,我大明北伐王师前锋就驻扎在那,你们赶紧过去吧,那里有施粥放赈!”
张贵望着这些雄武的骑兵,不由的感叹,“王师北伐中原,”
赵福却激动道,“前面放粥,赶紧啊,去晚了就怕没了。”
鲁桥镇,位于白马河畔,凫山之北,南阳湖东岸。
是济宁州最南面。
过凫山就是独山湖,进滕县地界了。
赵福赵贵赶紧抱着儿女带上妻子奋起最后的体力赶过去,好在已经不远,终于赶到了鲁山镇前。
白马河的西岸,镇外。
金吾镇在此开粥赈济饥民。
野地里挖了上百口灶台,然后架上锅煮粥。
灾民们排着长队。
每人可以打一碗粥,很稀,能映出人影。
可对于饿的快死了的饥民们来说,那粥却散发着让他们陶醉的味道。
赵福排在队伍里,兴奋着却又担忧着,“这些兵怎么还施粥放赈,不会是想强拉壮丁当兵吧?”
他们之前从兖州一路过来,没少遇到清军,但别说赈济了,每次碰上,还得被他们搜查一遍,遇到值钱的直接就抢走了,连一斤米都不肯给他们。
反倒是有些人藏着的粮食被他们夺走。
甚至有的看上年轻好看的妇人姑娘,都侮辱甚至抢走的。
那些哪是兵,比贼匪还过份。
饥民对军队很警惕,但在饥饿的驱使下仍无法抗拒粥的诱惑。
赵贵也想到这些,却也只能来排队。
再不能吃上一口,他也许还能撑几天,但孩子们肯定就要饿死了。
拉壮丁就拉壮丁吧,只要能给妻儿们换上二三斗粮,他也愿意了。
终于排到了自己。
“每人一碗粥,当心烫嘴,慢点喝。”
“打了粥就赶紧到一边去,别挡着后面人啊。”
“饿久了不能多吃,否则肠胃受不了,只能吃一碗。”
打粥的是一个士兵,他看赵贵高大,特意从底下给他多舀了点米粥。
赵贵讨好的道,“军爷,我还有五个孩子,多打点活命,求你了。”
士兵瞧了他背上一个,怀里一个,手上还一个,“不是三个孩子吗?”
“后面我妻子还带了两个。”
“嗯,真不容易,有碗吗?”
赵贵赶紧拿了一个逃难时携带的皮口袋,能装水也可以装粥。
士兵便给他往里打了五碗,等于多打了一碗。
“谢军爷。”
打粥的士兵叹道,“你们也不容易,都是兖州逃来的吧,监国殿下便是兖州的,你们既是殿下的子民也是殿下的乡亲,殿下交待过,要安抚救济山东来的饥民。”
“你们是殿下的兵吗?”
“嗯,我们是鲁王殿下的御营亲军,这是御营亲军马军金吾镇骑兵和步军勇士、勇卫镇。”
······
一家人终于喝上了还有些烫的米粥时,都高兴的流泪。
连汤带水的喝完,最后几粒米也都捡起来放进嘴里。
肚子里有东西的饱腹感,真好。
无数的灾民都往这里汇聚过来,而御营一直在放粥,那些锅就没停过,赵贵吃饱后主动带着妻儿去帮忙捡拾柴火。
回来后,赵福过来。
“我刚打听到,鲁监国的御营不招兵了,也不拉壮丁,他们有辅兵负责运输这些,不要民壮。”
“不过我还打听到,御营一位粮台的官员说,他们倒是欢迎大家南下,若是有一技之长的工匠或是识字的文人,都可以由他们预支粮食南下,等到了南边后再安排事做。”
“还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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