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去世的第一天起,孟兰亭的心就仿佛失了依托,剩下只见来路,而不知去路的茫然。
弟弟的生死未卜,更是加剧了这样一种难解的心绪。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环境极是舒适,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心,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贫富皆同,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奚松舟来了,向她辞别,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而之所以请奚松舟代自己送她去南京,也是考虑到弟弟之前的态度,不敢立刻叫他知道,不便同路。
现在一切安排妥当了,冯令美和孟兰亭再闲叙了几句,因火车点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车站,含笑道别,立刻回去,急着向冯令仪电话汇报进展。
“大姐,我找着人了,也安排好了,特意错开,请松舟先帮我送她去你们那里。”
“冯家女儿怎么样?”
那头,冯令仪问。
“人材没的说,大姐你自己看了就知道。稍晚点,我再带小九回去。”
……
上海到南京的下关站,车程将近十个小时。
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经很暖了,她还戴着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卫兵将孟兰亭带进客厅,敬礼后离去。
厅里灯火辉煌,角落中站了几个神色严肃、身穿整齐制服的女佣,视线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知道坐在椅子里的那个夫人也在看着自己,稳住神,上前几步,微微欠身行礼,微笑道:“夫人,我是孟兰亭,很荣幸能见到您。”
对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示意她来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坐下,先是询问她今天路上的情况,又问她前几天,在上海如何度过。
她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低沉,吐字清晰。
孟兰亭一一作答。
“记得当初家父与令尊交往,我已结婚。虽然无缘见叔父一面,但从前也没少听家父在我面前提及令尊。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她仿佛有些感慨。
孟兰亭沉默着。
“听说你弟弟出国留学了。先前你母亲还在时,家里就只你母女二人,想必有些不易。是我的疏忽,没有照顾到你们。怎么你也不来个消息呢?”
她柔声问道,问完,目光停在孟兰亭的脸上。
“家道虽然中落了,但日子还是能够安度的。夫人肩系家国,席不暇暖,兰亭不好无事空扰。”
冯令仪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这两年,你和你母亲都是怎么过的?”
“我中学毕业后,就去县城女中教书了,加上从前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度日不成问题。”
“你教的是什么科目?”
冯令仪仿佛颇感兴趣。
“数学、博物、国文、英文、图画、书法,除了体操课目,其余没有没教过的。”
孟兰亭微笑。
“我老家地方小,女中统共也没几个学生,一缺老师,校长就拉我代课。好在中学教本简单,勉强为之,贻笑大方。”
冯令仪再次笑了,点头,凝视了她片刻,说:“你累吗?你从上海刚坐车到来,这会儿也不早了,本该让你先去休息的。只是父亲知道你今天会到,这会儿恐怕还在等着……”
“我不累。我也想早些见到伯父。”
孟兰亭立刻站了起来。
冯令仪微微颔首,转头吩咐人,准备出门。
冯令仪和孟兰亭同坐一车,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南麓别墅里。她将孟兰亭带到二楼的书房。
老冯性子急躁,到老还是不变。已经等了大半天,这会儿毫无乏意,终于见到故人之女,如见故人,心情激动不已。
和刚才见冯令仪时,小心应对不同,对着面前这个嗓门有点大的长者,孟兰亭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一番应对过后,楼下的自鸣钟,传来敲击钟锤的当当之声。
老冯听到了,拍了下额头。
“看我,只顾高兴,忘了你坐了一天的车,小孩子家家的,怕早就累了!”
他吩咐长女:“令仪,带兰亭去休息。她就留我这里。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说着,一叠声地叫人。
孟兰亭站了起来。
“伯父,夫人,我不累。今天空手而来,见到两位尊长,诚然是我的幸事。实不相瞒,我这趟从家里出来,原本就是存了登门的心。除了拜望伯父和夫人,另外有件事,想请伯父和夫人能够出手相助。”
老冯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张脸立刻就笑开了花,满口应承:“快说,快说!”
冯令仪看了眼喜笑颜开的父亲,又望向面前的孟家女儿,若有所思,但并没有开口。
孟兰亭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话音落下,见对面的冯家父女相对望了一眼,就说:“人海茫茫,光靠我自己,想打听到弟弟的下落,几乎是没有希望的。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厚颜找了过来,恳求伯父和夫人,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不管最后结果怎样,我都感激万分。”
老冯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立刻点头:“没问题!你该早些来找伯父的!往后这事,就是伯父的事了。你先安心留下,伯父明天就叫人去打听。”
孟兰亭十分感激,真正地感激,深深鞠躬,再次道谢。
老冯慨叹:“好孩子,快不要这么见外。冯孟两家什么关系?这些年,要不是我的疏忽,你们也不至于难到这样的地步……”
他的自责之情,流露无遗。
冯令仪看了眼孟兰亭,笑着应了父亲两句,随即亲自领着孟兰亭到了替她预备的房间,叮嘱她安心休息,这才回到书房。
已经很晚了,老冯还毫无乏意,兴奋不已,和长女说了些过去的事,感慨时光飞转。
想当年,那个自己一眼相中的孟家玉雪女童,如今竟已长成了这样一个亭亭少女。
“爹,过了年,小九又大一岁。虽说现在和早年不同,就算再迟个几年,咱们也不必着急。但咱们家情况特殊,小九这年岁,也是可以成亲了。他回国后,我就考虑过几户有这意思的人家。门户是没问题的,女儿也都不错。那些小姐,小九也都认识的。”
冯令仪摇了摇头。
“我才开个口,小九就蹦了起来。”
“他那个犟脾气,爹你也知道,自己不点头,根本就压不下去。何况我自己,也总觉得小姐们差了点意思,也就算了。当时我也想起过爹你早年和孟家的那点事。但实在是年常日久,时代也不同了,怕孟家也早不当一回事,说不定女儿都已经许配人了,加上那时,我身体又有点问题。当时是想着,什么时候派个人下去打听下,彻底把这事给了了。一拖,就到了现在,这么巧,兰亭自己找过来了……”
她顿了一下。
“孟家的这个女儿,倒是出乎意料得不错。孟家如今虽家道中落,但门庭清华,两家既然又有从前的那点渊源,我想着,要么再试一试?”
“我对孟家这孩子,很是满意,就是有点顾虑。”
老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的孩子,要她嫁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糟蹋了人不说,我怕对不住老孟,以后没脸去见他啊!”
冯令仪微微一笑:“爹,你过虑了。兰亭现在无依无靠,既然带着婚书来,应该就是愿意认这门亲的,只是女孩子脸皮薄,自己刚才不便开口而已。我是担心小九,怕他不肯点头。”
“他敢?”
老冯瞪眼。
“爹你别急。”
冯令仪沉吟了下。
“要不这样,咱们先不提婚事。八妹说明早,她和小九就回来了。咱们安排一顿只有自家人的便饭,就说故人之女来了,让两人先见个面。等见过了面,看小九的意思,再定后话。”
“小九要是有意,自然最好。要是看不上,也没办法,咱们也不好让孟家小姐再空等下去,索性趁这机会,悄悄把这旧事给了结了。这样也不至于让孟家女儿过于难堪。”
“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老冯点头。
“兰亭都不嫌弃他了,这混蛋敢看不上她,我真就当场打死他了事,省得他再到处祸害!”
老冯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明天儿子摇头说不的混样,越想越气,顺手操起手杖,砰地狠狠敲了下桌面,厉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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