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莱狄六七岁的时候,和许多孩子一样,也被妈妈领着跳过花瓣舞。
双臂展开,转圈,踏前一步……当有庆祝或节日的时候,孩子们模仿着春日里一朵接一朵盛开的野花,舒展花瓣,蔓延在山坡与草地上;他们踩着阳光,从海都街道上一个接一个地跳过去,半是跳舞半是玩闹,嬉笑声至今想起来还清清楚楚。
就在十分钟前,米莱狄又一次看见了花瓣舞。不过这一次跳舞的,是新奇动物园中一个小机关,只有她膝盖高。
就连它的舞步也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打开金属花瓣,转圈,踏前一步……当它被打断又继续的时候,它就会从头开始。
“也就是说,知道它的位置后,通过打断、再反复让它从头开始跳舞,就能让它按照既定方向前进。”
米莱狄小声解释道,手里紧紧握着“交流音乐家”。“我知道该怎么用音乐激活那个机关……不光是它,动物园里大部分机关,我都已经摸清楚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绳网和“新奇动物园”离得不远,此刻那穿旧袍子的男人走了,野草地上又息了音乐,人声俱静,米莱狄能不受干扰地成功操控机关。
要将麻醉气喷向半空中的人,不是一个简单活计;马戏团似乎打算将他们留到最后处置,此时那桶麻醉气正在一个个帐篷间行进,这段空隙也是他们唯一一个自救机会了。
最大问题在于,绳网底下一直紧盯着他们的马戏团人员。刚才趁他偶尔转开眼的时候,众人好不容易将“交流音乐家”传给了米莱狄,她手里握着音乐机关,却找不到机会行动。
“我来给你打掩护,”路冉舟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不知道能给你挣多长时间。”
话音一落,他忽然朝下方叫了一声“喂”。
“老兄,你们也是求财,没仇没怨的,大家都明白。要不你看,我们花钱买自己,行不行啊?”
那人一怔,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傻的。“噢?你们怎么买?”
“我们身上有珍贵机关,愿意拿来换自由,哪怕换走一个人也行啊。”路冉舟给米莱狄使了一个眼色,说:“我这就演示给你看看,稍等!”
原来如此——米莱狄立刻打开了“交流音乐家”。
被她操纵着的音符,以断断续续的奇妙规律流入夜色,风一吹,卷散洒落在地面上。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新奇动物园”果然有了动静——从众多沉默的机关中,有一只亮了,转了个圈,搅动起了身周的昏暗。
跳舞机关果然有回应了!
她停下音乐,眯起眼睛,分辨了一会儿它身边的机关。
“让我看什么?”底下那人叫道。
米莱狄赶忙说:“我弄错了,不是这个。等等,我再来啊。”
那人往身后看了看,好像想确认没人注意到这一个角落。路冉舟的主意实在挺刁钻,他肯定不愿意放过一鱼两吃的机会,猪仔身上多捞一笔。
第二次,米莱狄盯着那个一丝不苟跳舞的小机关,按照它的走向动作,时不时关上音乐再开始,以此让跳舞机关重启、转向、前进、后退……她一开始还有点拙于应付,但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如此反复几次,跳舞机关已经快到目的地了,绳网下的那人也起了疑心,连连问道:“你们在干嘛呢?就给我看这个播音乐的?”
再有一分钟,不,半分钟,米莱狄就能进行下一步了。
她干脆咬牙不应,继续播放音乐,绳网下那人叫了两声,腾地站起了身。
路冉舟也着急了,忙叫道:“老兄,我们好像出门时搞混了,拿错机关了。你看,这个行不行啊?”
“一个交流音乐家而已,还想买命?”那人冷笑了一声,“你们命够便宜的呀?”
“里面存了音乐才子施兰未面世的作品……”
趁路冉舟胡扯的时候,跳舞机关终于到了目的地。音乐一停,它顿下脚,收拢了花瓣;随着音乐又一响起,它再次展开了花瓣——米莱狄听不见它与其他机关相碰时的轻轻一响,但她知道,它肯定成功了。
因为从跳舞机关身边,一只圆滚滚的机关上,立刻亮起了一双小绿眼睛。
接下来,要冒点险了。
“船长,我问你个事,”米莱狄抬高嗓门,声音远远地回荡开:“四加一等于几?”
路冉舟此时同样正盯着动物园里的动静,闻言眼睛一亮。“诶,还真打开了五片尾巴,”他低声说,“可是那有什么用?”
米莱狄没有回答,再次朗声问道:“五减五等于几?”
不远处,那个亮着一双绿眼睛的小机关,顿时把五片尾巴都收了回去。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绳网下那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二人给吸引住了,压根没想到身后不远处的动物园里,正在出现无声的变故。他既狐疑又不解,很快生出了火气:“再不闭上嘴老老实实,我就要不客气了!”
“对不住啊老兄,”路冉舟说,“我们这个船员,别看她长得挺好,实际上脑子有点傻……”
“二加三等于几?”在他们对话的时候,米莱狄只硬着头皮又喊了一声,随即小声说:“你以为船长就不会挨踹了吗?”
“我看你们是要存心胡闹了,”底下那人越不明白,火气就越旺:“别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
他话一说完,转身走向了旁边的一堆杂物箱子。当米莱狄再次喊出“五减五等于几”的时候,绳网上其他几个船员都盯着那人,纷纷低声说:“他好像在拿一个什么东西!”
“他身子挡住了,我看不见,你呢?”
米莱狄此刻哪有时间去看他;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动物园里。
在那小机关的尾巴打开收回各两次之后,正如她所想一般,它身后另一部机关,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当那五片尾巴开开合合之际,其中有几片,恰好可以从这只幼河马面前划过;而它又是动物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靠手势动作激活的机关之一。
米莱狄对它印象很深。要不是她当时躲得快,恐怕手上不止是被“牙齿”划出来的伤口,而是两排深深的血洞——动物园里有不少表面可爱,实际上却攻击力不低的机关。她刚才如果在动物园里多待五分钟,大概就会遭到攻击机关的围攻,而不是被挂在绳网上了。
此时那只幼河马左右看了看,似乎拿不准自己为什么醒了。
就在这时,下方响起了一声怒喝。
“你们不是要胡闹吗?”
那人站在草地上,举起了一台远弓枪,将它后座垫在肩上,枪口对准绳网上的众人,说:“别以为没有麻醉气,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我在你们腿上穿几个眼儿,我无所谓,大不了卖的时候打个折。”
绳网上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大家别害怕,也都别动了。”路冉舟开口时,声音压得极低,也极冷静。“那桶麻醉气从各个帐篷里都走过了一遍,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在这个时候,他能不损伤商品,就不会损伤商品的。米莱狄?”
别人可以不动,但米莱狄不行。
“我还差一点点了,”她低声答道。刚才路冉舟说话时,她手指翻飞,不消数秒,“交流音乐家”就被她迅速拆开了。“我在动物园的时候就发现,那只河马所用的核心物料,与交流音乐家是一样的,我当时觉得这个采用原则挺有意思……”
“喂,你!”
绳网下那人猛地喊了一声,将远弓枪枪口一转方向,咬准了米莱狄。“你从刚才就不老实,你干什么呢?你为什么老是看那一边?把那音乐机关给我扔下来,不然我开枪了!”
绳网上众人之中,不知道是谁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谁都知道米莱狄现在所做之事,是他们逃脱的唯一希望。“怎么办?”有人低声说,“难道真的要……”
米莱狄看了看手中的机关,又看了看下方黑洞洞的枪口,一时间不甘心得几乎僵住了。
当那人仍以枪口对着她,慢慢往后退了两步的时候,路冉舟立刻催促道:“米莱狄,扔下去!”
她死死用牙咬着腮内,实在不愿意半途而废。那人似乎对她尤其不放心,远弓枪中发出“喀哒”一声轻响;这一下,米莱狄就算再不甘心也不行了,忙叫道:“我这就扔,请你别开枪!”
米莱狄举起“交流音乐家”,利用最后的机会,将手指探入它的内部一拨,才将它掼向地面;她准头不错,它果然落在了离她最近的一根桅杆旁边。
那人在机关落地之后,仍谨慎地监视了绳网上众人一会儿。
他很小心,似乎生怕“交流音乐家”是陷阱一样,离得远远的,不去接近它,只大声对绳网上的众人说:“从现在起,谁动一动,或者手里拿了东西,我就立刻朝谁射击!”
刚才那取出小刀后,又将其藏在手心里的船员,咽了一口口水。
在那人一眨不眨的盯视下,米莱狄都不能转头看一看动物园了。她无法亲手操纵机关,也看不见情况,甚至不知道那幼河马究竟有没有生出反应,除了焦心地等,竟没有一点别的办法。
“这还差不多。”见众人果然老实了,那人咕哝着说。他转头冲他不远处的同伙喊道:“麻醉气还没好吗?我这边的猪仔动静不小!”
“来了来了,”
那两个戴面罩的人抬着桶,一边往绳网走来,一边说:“你这儿的猪仔不少啊……你都把远弓枪都准备好了?破裂管呢?”
“身上呢,”那人拍了拍自己的腰间。
米莱狄恍然大悟。
破裂管顾名思义,一触及目标就会破裂,它本身对人体几乎没有伤害。但它具有这种特性,是为了方便人将各种液体、气体或毒素装入破裂管内,从远处控制目标——没有比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猪仔们更好的目标了。
“怎么办?”有船员慌了,“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你们听我说,”刀明克沉声说,“破裂管飞过来的时候,我们争取把它全力打飞!”
“别开玩笑了,”另一人几乎要哭出来似的,“我连看都看不清楚……”
尽管明明没有起风,就在这时,米莱狄却忽然感觉到绳网在半空中微微一摇。
她一个激灵,迅速低头一看,心脏咚咚雀跃起来。
“什么?”“怎么回事?”
其他船员也感觉到了从桅杆传来的一阵阵摇晃,有人小声问道:“底下的那个黑影子是什么?”
是河马,米莱狄忍不住浮起了一个笑。它终于来了。
“你们别出声,把小刀给我,”她望着下方一次次朝桅杆扑去的影子,低声喊道:“或者给船长也行,我们两个很快就能先下去了!”
桅杆反复受到冲撞,绳网摇摆的幅度也越来越剧烈了,好像有一阵风正在不屈不挠地要把他们推倒,晃得人连心脏仿佛都要从口中滑出去。众人都知道紧要关头到了,千万不能吸引马戏团人员的注意力,各自咬紧牙关,抵抗着摇摇欲坠之感,扭过身子、扯着绳网,将小刀递了过来。
“拿到了,”路冉舟一亮手中小刀,轻声问道:“底下那个机关,是怎么回事?”
当幼河马来到桅杆下时,距离够近了,米莱狄能控制住它了。“它和交流音乐家用的是同种物料,我在交流音乐家身上做了点手脚,河马受物料微粒层面的纠缠特性所吸引,果然冲着它就跑过来了。如果河马也是一个音乐机关的话,就会开始复制音乐了,可它不是。它是一个模仿河马的机关,它的构筑模块决定了,它做不了别的什么,却能够像河马一样张嘴咬人——或者说,咬桅杆。”
她见时机差不多,忙吩咐道:“船长,你开始割绳子吧!”
路冉舟首先下刀的地方,是连接着他与另一个船员的绳子。
米莱狄一见,登时松了口气。看来路冉舟不仅完全明白了她的意图,也预见到了即将发生的情况——此刻他割的每一处,都是经过计算的。
她抬起头,远处那几人仍聚在一起,往破裂管里注入麻醉气;她低下头,幼河马机关正一下一下地攻击着桅杆底部。
它的金属牙齿像小砍刀一样,啃噬木料时,在夜色中发出了闷闷的、却清楚的响声——那几人很快就抬起了头,四下看了一圈。
“什么声音?”一个戴着面罩的人问道。
扛着远弓枪的男人转过身,目光落在绳网上,登时一愣。“怎么晃得这么厉害,也没风——诶?桅杆底下那是什么?”
他反应倒快,一明白过来,立刻拔腿就朝绳网跑,一边跑一边喊道:“它要倒了!桅杆要倒了,你们快来帮忙!”
可是他已经晚了。
在“咯吱吱”一阵响声中,挂着米莱狄的这一片绳网与桅杆一起倒了下去;她的面前迅速扑来了大地。
绳网一共系在四根桅杆上,其中靠近米莱狄的那一根在河马攻击之下,很快被咬断了一半。脚腕都断了一半,它哪里还能再站直身子,自然会连带着身上的绳网与人一起栽倒;然而另外三根桅杆却仍然完好,会通过绷紧的绳网把它拽住,因此就算断了脚腕,它也只会朝外倾斜出一个角度而已,仍不足以让米莱狄与路冉舟安全地跳下去。
但路冉舟刚才下刀的地方很巧妙,正好割断了其余三根桅杆用来“拉”住受损桅杆的一部分绳子,这一下,直到绳网离地面仅剩两三米的时候,桅杆才停住倾倒之势——那个扛着远弓枪的人一见不妙,立刻将枪口对准了米莱狄二人,喝道:“都别动,否则我开枪了!”
“明明是马戏团的人,”路冉舟咕哝着说,“嘴里却没有一点新鲜话……一点也不娱乐。”
“还不快点去?”米莱狄哭笑不得地瞥了他一眼。
“接着,”路冉舟叫了一声,对前方那只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将小刀扔给了米莱狄。
米莱狄一把握住刀柄、路冉舟扑落地面,与那人蓦然打出一根长箭,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三件事。
长箭的寒光刺破夜空,带着锐利的空气撕裂之声,从路冉舟的后背上紧擦着划了过去;他“咚”地落在地面上,一滚而重新跃起,仿佛是另一根长箭似的,笔直扑向了马戏团那人——双脚落地时他还没忘了叫一句“好疼”。
他赤手空拳怎么放倒马戏团那人,米莱狄倒是不担心。
另外两个戴面罩的人发现不对、叫嚷着也向路冉舟冲上去的时候,她也迅速割断了自己身上的绳子;落在地面上时,她被捆得肿胀麻木的腿脚受了震击,差点没站稳,别说,还真挺疼。
米莱狄冲向河马,弯腰在它身侧一拍,转头冲向另外三根桅杆。
如今她回到地面上,就看清楚了:这几根桅杆的根部都加装了“关节”,能容许它们在地面上起起落落;想必附近有一个操纵装置,可以让众船员安稳地被重新放回地面上。
刀明克一见船长首先开战,吊在半空都急不可耐,一叠连声地催促道:“你快点啊,你不是一向挺利落的吗,快快,船长要撑不住了!”
“等你风干了我都能撑住!”不远处,路冉舟在百忙之中抽空骂道。
“别喊了,省点体力打架吧!”米莱狄喝道,一拳击在一个圆盘上。
除了损坏的那一根之外,其余三根桅杆果然开始朝地面降下去了;跟它们竖立起来的速度相比,实在叫人急得出汗。
不等米莱狄够着绳网、割断绳子,从马戏团各处纷纷冲出来了一大片操着武器、呼喝连连的成员,目标正是同时与三个人缠斗的路冉舟。
“诶,我真要撑不住了,”路冉舟叫道,“还没好吗?”
“我给你派了一个帮手过去,”米莱狄抓住绳子开始割,同时高声喊道:“小心脚下!”
“怎么是脚……”
路冉舟话没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忙往旁边一扑。幼河马型机关从他身边蓦然冲了过去,一扭身、以坚硬的金属身体撞上一个男人的小腿骨;它同时脑袋朝前一伸,就深深咬进了另一个人的大腿里。
惨叫声顿时击荡起了夜色。
自从初习“百鸟晨鸣术”以来,米莱狄如今对于同时操控多个机关已经得心应手、熟练自如了,何况只是一边操纵机关战斗,一边解救同伴?
她只是偶尔分出去几眼,就用幼河马替路冉舟连连挡下了数次攻击;最先被她放到地面上的刀明克,更是如同饿了半天的猛虎,脚步咚咚作响地冲入了战团。
米莱狄将所有人都从绳网中放下来之后,她没有急着过去帮忙。
那只幼河马在战局中左冲右撞,破坏力惊人,一时间替夜城堡号船员们争取了不少喘息空间;她趁此机会,找来了几把武器,又冲入了新奇动物园——没过一会儿,从门口就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了四个动物机关。
当有两个马戏团成员发现这儿有一个落单的女人,朝她大步冲过来的时候,米莱狄甚至有几分想笑。
“现在,轮到夜城堡号为你们来一场表演了,”她望着迎面而来的两个马戏团成员,低低自言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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