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闲谈,不少人便起哄要齐玄素说一说这些年的经历,虽然大多数人都能知道个大概,但由当事人亲自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固然有讨好齐玄素的原因,也能知道一些旁人不为所知的细节。
齐玄素便挑了凤麟洲战事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些,当然也是省略了张李之争、伊奘诺尊等机密。
然后齐玄素就不再多说了,由着其他同窗发挥。
气氛开始发酵。
在同窗时代曾经相恋的男女此时相见,在气氛和酒劲的作用下,执手相看泪眼,无语泪千行。
还有些人,本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再加上酒也的确喝多了,双重醉意的作用下,开始宣泄内心的一些情绪,勾肩搭背,哭哭笑笑。
少年意气,青春飞扬,终是随着无忧无虑的纯真年代一起远去了。而当下的挫折和不如意,在过去的映衬下,又让人倍感迷茫和无奈。
齐玄素坐在这里,众人皆醉我独醒,也只是冷眼旁观。
离开道宫之后,人生际遇的差距之大,那的确是天渊之别,过去的往事也只能成追忆了。
待到散场,齐玄素又去老教习的坟前上了一炷香。
齐玄素对待死后的事情,看得比较淡,以前祭拜齐浩然也是如此,有时间,就去看一看,没有时间,就算了。这些白事丧事,不是做给死人看的,是做给其他活人看的,人活着不见床前尽孝,人死了倒是坟前尽孝。齐玄素没有演戏的兴趣,并不想打造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设,就一切随缘。
毕竟早就说过,齐玄素对于感情的付出十分吝啬。因为缺少所以珍视,因为珍视所以吝啬。像齐玄素这样的孤儿,少时没感受多少温暖,长大以后还要求他像太阳一样温暖别人,那就有点强人所难了。他能不散发寒气,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后齐玄素就要离开万象道宫,陪同西道门使团前往江南道府。
李天澜的事情,不知道张拘成处理得怎么样了。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上次来江南,还是为了见七娘,不过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几乎没有停留。再往前,就是第二次江南大案。
正因为这次江南大案的恶劣影响,间接导致了江南道府前任掌府真人提前归隐,毕竟闹出这样的事情,掌府真人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同时也促成了齐玄素的崛起,他因功升为帝京道府的主事,而且是首席主事。
那一次,齐玄素是从金陵府去往万象道宫上宫。这一次,是从万象道宫前往金陵府。
很快,西道门的“太阳船”降落在真武湖。
被火烧的真武观已经重新修缮完毕,比之前更为精致。
江南道府的三位高层都来迎接,张拘成、雷小环、李天澜。
都是各种意义上的老熟人。
皇甫极在齐玄素的拜师典礼上已经见过张拘成和雷小环,只有李天澜是首次见到。不过算是久闻其名了,毕竟叶青霜处理李平的事情时,皇甫极也在场。而且皇甫极也听说了一些第二次江南大案的事情,抛开立场、道德等因素,这位李次席是有手段的,也是李家的一个缩影。
….
短暂的寒暄之后,便是设宴接风。
因为这次宴会的主角是皇甫极这个客人,而非齐玄素这个道门自己人,所以齐玄素找了个借口,没有参加宴会,独自离开真武观。
齐玄素当然有正事,那就是与齐教正之约,地点还是选在了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历时十九年,耗费白银三百万两,动用十万军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宫标准修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共有殿阁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间、厢房一百二十间、经房三十八间,是为百寺之首。寺中琉璃塔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是为天下第一高塔。
因为这等缘故,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寺庙,与三教中的佛门也没什么关系,它其实是一座皇家寺庙,与儒门的关系密切。
所以这个地方贯穿并见证了整个儒道之争,从秦襄被抓到虎禅师伏诛,再到东皇遇袭,都是在这里发生的,齐玄素上次与七娘摊牌也是在这里。
齐玄素轻车熟路,换了便服,一路去往大报恩寺,穿过前寺,过香水河,便是后寺。
齐教正没有选择在琉璃塔见面,而是选在了塔林。
塔林就在天下闻名的琉璃塔后面,乃是大报恩寺历代高僧遗蜕舍利的存放之处,有几位苦行僧人长驻此地面壁参禅,同时也有守护之意。所以此地是大报恩寺的禁地,不说寻常香客,就是寺中僧人也不得入内,只有方丈主持和几位长老才有资格入内。正因为如此,这儿在平日里显得异常冷清,让独自走入其中的齐玄素十分显眼。
不过齐玄素依仗境界修为如入无人之境,避开了苦行僧人。东皇遇袭之后,道门就对大报恩寺进行了一次全面清洗,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隐士高人了,虽然齐玄素还不是伪仙,但避人耳目已经足够。
穿过塔林之后,豁然开朗,是好大一块开阔地,这儿山势颇为平缓,可以眺望金陵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在冷寂阴森的塔林之后,竟有这样一块碧草鲜花地,这里还有一间茅屋,屋前有竹制桌椅。
这是虎禅师的故居。齐教正已经等在这里,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甚至还准备了一壶茶和两只茶杯。
齐玄素走到齐教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齐教正端起茶壶给齐玄素倒茶。
齐玄素用手扶了下茶杯,以示对前辈的尊敬:“让万妙真人久等了。”
“久等谈不上。”齐教正说道,“这里风景不错,倒是让我偷得浮生半日闲。”
齐玄素没有说话。
说起来,齐玄素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还有很多人猜测他与齐教正有什么关系,可齐玄素一路走来,偏偏与这位万妙真人没有太多交集,今天还是两人第一次深入接触。
虽然两人很和气,但这次会面的起因实在谈不上愉快。
….
齐玄素并不想与齐教正结仇,所以他不急于开口,不想表现得太过强势。
齐教正抿了一口茶:“我想,天渊应该有很多事想要问我才是。”
齐玄素双手拢住茶杯,左右转动:“是这样的,我与齐师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齐师兄曾经提过齐浩然的事情,他说细论起来,他该叫齐浩然一声堂叔,只是这位堂叔不提也罢。他也没想到齐浩然还有个弟子在人世。”
“这个弟子就是说我了,我察觉到几分不对劲,便问齐师兄:‘你是齐家人,那我师父也应是齐家人,齐家是全真道中的大族,他怎么成了正一道的道士?’齐师兄回答说,齐浩然之所以不告诉我,是因为齐浩然理亏。”
“关于这件事,我曾问过万妙真人,那是在紫微堂的‘翡翠原’,当然不是拜师典礼,那时候王教鹤还是参知真人,我与王儋清起了冲突,万妙真人也在场,万妙真人应该还有印象才对。当时万妙真人回答我说不知道齐浩然。后来,在婆罗洲,因为生意上的来往,我与齐道友有些交情,也曾问过她,可她同样不知情。”
“在我看来,齐道友的不知情,应该是真不知情。至于万妙真人的不知情,多半就是有难言之隐了。现在,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我想再问一次万妙真人,齐浩然到底是何许人也?”
齐教正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
齐玄素也不催促,只是望着微微荡漾涟漪的杯中茶水。
两人之间只有茶水的白色雾气袅袅。
平心而论,齐玄素想要问什么,齐教正是有所预料的,并不意外,只是到了现在这一刻,他仍旧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毕竟这里面涉及到的问题,深不见底,他也不敢说完全知道。
如果不是齐万归,那么他绝不会跟齐玄素谈起此事。
过了许久,齐浩然终于开口道:“你师兄没有骗你,当时也没必要骗你,齐浩然的确是我的堂弟。”
齐剑元不是齐教正的儿子,齐教正是齐剑元的伯父。不过父亲也好,伯父也罢,这个堂弟是可以确定的。
齐玄素紧接着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么齐浩然为什么会离开全真道,而成了正一道的道士呢?”
齐教正已经下定决心,便也不再犹豫,回答道:“这就是一段陈年旧事了。而且对于齐家来说,并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
“我们这一辈兄弟姐妹总共六人,除了我、暮雨、剑元的父亲之外,还有三人,其中一人因故早亡,还有一人很少参与家族事务和道门事务,最后一人便是现在被北辰堂定性为对道门不忠诚的齐浩然了。”
“最早的时候,我身为兄长,对这个兄弟寄予厚望,因为其他兄弟志不在道门,剑元还是年轻,我希望有一个兄弟能成为我的臂助,而这个最年轻的兄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在他的身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为他铺平道路。”
“最开始的时候,他倒也没有让我失望,不过这是个烂俗的故事,待到那个女人出现,一切就开始脱离了我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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