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日,纯宁长公主再次见到了顾济昌。
兄长与臣子聊政事,纯宁长公主觉得她不适合听,便轻声对沈卿卿道:“嫂子,咱们去那边走走?”
沈卿卿扫眼顾济昌,笑道:“不用,他们一会儿就谈完了。”
纯宁长公主可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在宫里浸淫了那么多年,她敏锐地注意到了沈卿卿的那个眼神。
纯宁长公主也朝顾济昌看去。
顾济昌耳力很好,听到纯宁长公主要走了,他心里一急,情不自禁就看向了纯宁长公主,结果两人的视线就在半空遇上了。对上纯宁长公主那双美丽的眼睛,顾济昌蓦地心跳加快,连忙低下头去,微黑的侧脸腾地红了起来,俨然一个看到情郎的闺中少女。
纯宁长公主愣了愣,随即看向兄长。
李贽知道妹妹猜出来了,便对脸红脖子粗的顾济昌道:“好了,你先退下吧。”
顾济昌:……
这就让他走了?他还没与纯宁长公主说上话啊,皇上到底是不是要撮合他与长公主?
尽管心里嘀咕,可皇命难违,顾济昌恭声行礼,恋恋不舍地瞄眼纯宁长公主的裙摆,这才离去。
顾济昌一走,沈卿卿也赶紧溜了。
纯宁长公主比她年长比她阅历丰富,沈卿卿觉得这件事上她不够顶用,李贽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昨晚就商量好了由他这个哥哥亲自出面。
“哥哥想做什么?”人都走了,纯宁长公主皱眉问道。
李贽看着妹妹,凤眼里露出疼惜:“你才二十五,难道真想一个人过一辈子?”
果然如她猜测那般。
纯宁长公主笑了笑,心平气和地道:“怎么就是一个人了?我还有菀菀、筱筱。”
李贽叹道:“她们总会长大出嫁。”
纯宁长公主还是笑:“那我就进宫投奔兄嫂。”
这当然是玩笑话。
李贽没接这个话茬,扫眼顾济昌离开的方向,他低声问道:“你觉得永安侯如何?”
纯宁长公主直接道:“他是你的臣子,与我无干,我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
李贽点点头,然后言简意赅道:“那年咱们在扬州游湖遇见先帝时,永安侯正是船上护驾的侍卫之一。前几日他告诉我,说他这十年心里始终只你一人。阿莼,我为臣子时便与顾济昌相识,他身边确实没有任何女人。”
纯宁长公主刚刚已经猜到顾济昌喜欢她了,但怎么都猜不到顾济昌竟然喜欢她喜欢了十年。
十年,十年里,她为庆德帝生了两个女儿,她也从豆蔻少女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变成了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变成了一个根本不可能改嫁的寡妇。
摸摸自己的脸,纯宁长公主讽刺地笑了:“他喜欢我什么?无非是这张脸罢了。”
李贽道:“他喜欢你的脸,也可能喜欢旁的,但就凭他这份喜欢过了十年依然不变,我觉得妹妹可以尝试多加了解他,或许……”
纯宁长公主摇摇头,笑道:“我不会试,也不想改嫁任何人,哥哥替我转告他,让他另娶贤妇吧。”说完,纯宁长公主不再给兄长多嘴的机会,直接站了起来,闲庭散步般离去。
李贽看着妹妹单薄的背影,面露黯然。
他不知道妹妹会不会将顾济昌这个人放在心上,但李贽知道妹妹有很多顾虑,她担心她的改嫁会影响兄妹俩尤其是他这个皇帝哥哥在史书上的评价,她担心两个女儿会无法接受、担心女儿们的声名被她连累。
一桩一桩,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负担。
李贽不想妹妹活得那么累,可他总不能以关心只由,逼着妹妹嫁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
再次见到顾济昌,李贽只说了一句话:“你年纪不小了,早日成家吧。”
顾济昌整颗心都凉了。
“臣……”
李贽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顾济昌苦笑,低头告退。
回到侯府,顾济昌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顾老夫人得到消息,过来看儿子了,双目失明的她让丫鬟们扶她坐在儿子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屏退了丫鬟们。
顾济昌抱着酒壶趴在桌子上,看到盲眼的老娘,他用酒壶挡住脸,醉醺醺地道:“你来做什么,回去睡觉去。”
顾老夫人眼瞎心不瞎,儿子明年就三十了还不肯娶妻,她知道儿子心里有人,儿子也说过,那是个已经嫁人的妇人。妇人变成寡妇那一天,儿子一高兴还跑过来告诉她了,说她终于有机会要喝儿媳妇茶了。
顾老夫人也早就盼着这碗儿媳妇茶了,起初她不满儿子惦记一个有夫之妇,但这十年已经让她明白,她的大儿子是个痴情种。
“是不是人家不肯嫁你?”顾老夫人一针见血。
顾济昌没吭声,脸搭在胳膊上,袖口处渐渐多了一处湿润,不知道是他嘴角的酒水,还是别的什么。
顾济昌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没出息,为何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可他就是没办法忘了十年前的那一瞥,隔着细雨纷纷,她就像神女下凡,勾走了他的魂。
顾老夫人等了会儿,儿子不说话,她自言自语似的絮叨了起来:“我儿官运亨通爵位在身,虽然脸上有疤但也仍算得上俊朗周正,如此年纪轻轻有权有貌,还对她一片痴情,正常来说,只要你没做什么惹她生气的事,那女子一定愿意嫁你。”
顾济昌睁开了眼睛。
顾老夫人继续道:“如果你没得罪她,那肯定是她那边的问题了,是不是她的夫家或娘家不许她改嫁?又或者她舍不得身边的子女?”
顾济昌心中一动。
她是有两个女儿,两个先帝的女儿,而她们的亲生父亲,死在他的……
等等,他是刺激了庆德帝一次,但庆德帝是听完石公公的话才活活气死的,所以他与她的女儿们并没有杀父之仇。
不过,他是推翻庆德帝的功臣之一,两位小郡主还是会恨他吧,就算不恨,她也会担心孩子们恨,就算她不担心,两个小郡主都太小了,她肯定舍不得丢下女儿。不想丢下,改嫁时就得带着女儿们,但那是庆德帝的女儿啊,就算他敢当她们的爹,文武百官、天下百姓会怎么说?说她逼迫女儿们认贼作父?
顾济昌忽然不难受了,因为他的心上人处境比他更糟,她就像活在一个笼子里,见不到天日。
“娘,我想继续等她。”
“嗯,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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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纯宁长公主的长女菀菀郡主出嫁了,李贽这个皇帝舅舅亲自做媒。
又过了四年,纯宁长公主的次女筱筱郡主及笄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但筱筱郡主看上了一个道貌岸然的风流世子。
没等李贽得到消息并派人调查那位世子的底细,纯宁长公主忽然收到一封信,信上不但清晰的列举了风流世子在各大青楼睡过的歌姬名讳,还提供了风流世子两个外室居住的宅子地址。
信封落款,是一把小小的青纸伞图案。
纯宁长公主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张带疤的武将面孔。
这十年里,她也见过顾济昌数次,每次都是她进宫或出宫的路上,每次顾济昌都会单膝跪地朝她行礼,有时候她会故意无视,有时她淡淡扫过去,会撞上男人那双压抑着炽.热情感的乌黑眼眸。
她没有特意打听过顾济昌的消息,但顾济昌一把年纪始终不娶,满京城都开始流传他的谣言,有的说他在战场上伤了要害,再也无法做一个丈夫,有的说他其实喜欢男风……
一年两年,眨眼间,又是一个十年了。
顾济昌的眼神告诉纯宁长公主,他还在等她。
不但等,他还默默地关心她,甚至关心着她的女儿。
因为顾济昌的通风报信,纯宁长公主轻而易举地劝服了女儿,第二年,十六岁的筱筱郡主也出嫁了,嫁给了一位如意郎君。
而这个时候,纯宁长公主已经三十六岁了,顾济昌更是到了不惑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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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儿都出嫁了,长公主府好像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沈卿卿担心纯宁长公主寂寞,隔三差五就要请纯宁长公主进宫叙家常。
然而进宫或出宫的路上,纯宁长公主再也没有遇见过顾济昌。
纯宁长公主想到了女儿出嫁前顾济昌送她的信,那是这十年里他送她的第二封。纯宁长公主摸着信封,总觉得这次顾济昌可能会说些让她为难的话,便一直藏在了箱底,两个月都过去了,她从未看过。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纯宁长公主不知为何辗转难眠。
鬼使神差的,她悄悄打开箱笼,取出了那封信。
窗外月光皎洁,纯宁长公主推开纱窗,就着月色看了这封信。
信上,顾济昌说他要带兵去边疆抵御匈奴了,还说他有种预感,这一次他可能回不来了。写到这里,后面只剩“珍重”二字,以及一把熟悉的小青伞。
夜深人静,纯宁长公主忽然听到了雨滴坠地的声响,她疑惑地低头,发现原来是信纸湿了,多了两点泪痕。
又过了一个月,边疆传来捷报,说匈奴已经投降。
次日,纯宁长公主进宫时,沈卿卿看看她,终于还是说出了捷报上的另一个消息:顾济昌率兵追敌时遭到埋伏,最后被逼到悬崖前,跳崖自尽,宁死不降。
面对小嫂子关切的眼睛,纯宁长公主垂眸轻叹:“可惜了一位大将。”
回到长公主府,纯宁长公主忽然病倒了。
只是秋寒小病,但病愈之后,纯宁长公主开始谢绝沈卿卿的邀请,从此闭门不出。
入冬的时候,管事有事禀报,说门外有个伞匠求见,自称他手里有一把青纸伞,长公主肯定会喜欢。
青纸伞?
纯宁长公主心头猛跳,平复片刻,她懒懒地道:“带进来。”
两刻钟后,管事领着一个身穿布衣的高大汉子过来了。
纯宁长公主坐在厅堂主位,怀里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心欣赏自己的宠物。
“长公主,这就是那个伞匠。”
管事说完,纯宁长公主才缓缓地抬起头。
管事身边,站着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男人恭敬地垂着眼帘,脸上下巴蓄了乌黑浓密的胡须,挡住了他半张脸。纯宁长公主看向他右边的眼角,隐约可见一条浅浅的疤。
是他,真的是他。
“伞呢?”纯宁长公主漫不经心地问。
男人立即举起双手,上面托着一柄青纸伞。
管事接过伞打开,只见伞面上画了一幅湖景,湖上有艘游船,船篷前有个白裙女子手持青伞,回眸看来。其实那女子的五官并不真切,但她持伞回眸的动作却充满了灵韵,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觉得这一定是位花容月貌的美人。
“拿过来。”纯宁长公主颇感兴趣地道。
管事忙将青纸伞送到主子手中。
纯宁长公主站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才隐在伞下,笑着对那男人道:“这伞甚合我意,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男人抬头,注视着伞下女人的身影道:“草民无家可归,希望在长公主府里谋一份差事,有口饭吃便可。”
纯宁长公主唇角上扬,轻声应允:“好。”
是夜,纯宁长公主躺在床上,满脑都是那把伞那个人,忽然,有人在外面叩窗。
惊吓过后,纯宁长公主立即反应了过来。
除了他,还能是谁?
她披上斗篷,轻步走到了窗边。
外面的人耳力似乎很好,知道她过来了,隔着窗子低声道:“长公主的丫鬟吸了迷香,今晚注定昏睡不醒,不知长公主可否赏脸,允我进屋一叙?”
纯宁长公主轻笑:“你好大的胆子。”
她人在笑,声音也带了笑。
顾济昌也笑:“我还可以更大胆。”
这话暗示了些粗鄙的意思,可纯宁长公主并不在乎。
她养大了女儿们,也为女儿们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夫婿,作为母亲,她问心无愧了。
如果没有顾济昌,她会孤独老死,但,这里有一个等了她二十年的男人,因为这个男人,纯宁长公主不想再孤独。
她踮起脚,缓慢却坚定地开了窗。
顾济昌利落地翻了进来,落地之后,他关上窗,转身。
没了星光,屋里一片漆黑,高大健壮与娇小纤细的两道身影近在咫尺。
顾济昌喉头滚动,哑声问她:“你真的想好了?”
纯宁长公主轻轻地嗯了声。
顾济昌一把将人搂到了怀里,他用的力气太大,以致于纯宁长公主撞到他硬.邦邦的胸口都撞疼了。
“二十年,我等这一日等了二十年。”死死箍着她的腰,顾济昌仍然不敢相信地道。
纯宁长公主并没有他那么浓烈的感情,因为前面的十年她根本不知道有个人在偷偷地喜欢她,后面的十年,她知道了顾济昌,但她每一年都觉得明年顾济昌也许就会放弃了,直到很多个明年都过去了之后,顾济昌的死讯传进了耳中。
纯宁长公主哭了,替自己悲哀,悲哀错过了一个真正对她好的男人,她也替顾济昌悲哀,悲哀他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白白蹉跎了二十年岁月。
当顾济昌重新站到她面前时,纯宁长公主就想好了。
她要这个男人,从今以后,她只为她自己活。
“你的疤好像变浅了。”黑暗中,纯宁长公主抬起手,主动抚上顾济昌的脸。
顾济昌身体一震,感受着她手指的颤抖,他喉头滚动,问:“喜欢吗?”
为了不吓到她,顾济昌不知涂了多少去疤的药膏。
纯宁长公主笑着点点头。
下一刻,身体突然凌空,却是顾济昌将她抛到了肩上,大步朝床走去。
他要做什么?
纯宁长公主心知肚明,她也心甘情愿。
帷帐落下,顾济昌像一头饿了二十年的野兽,几乎发狠地享受着眼前的美味。
纯宁长公主闭着眼睛,在这场熟悉又陌生的风暴中,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
当风雨停歇,已经是子时之后了。
纯宁长公主趴在男人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摸着他脸上浓密的胡子:“明早剃掉吧。”
她想仔仔细细看看他真正的面容。
顾济昌握住她手,放在嘴边亲:“还不到时候。”
纯宁长公主眼中的迷离退去,恢复了清明。
她抬起头,看着他问:“你想怎样?”
顾济昌忽然抱着她坐了起来,一手搂着她腰,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低声道:“我想带你离开,我想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想光明正大地娶你为妻,我想你替我生个孩子。”
这是他做了二十年的美梦,他想实现。
离开吗?
看着顾济昌深情的眼睛,纯宁长公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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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时候,纯宁长公主终于走出家门,再次进了宫。
久别重逢,沈卿卿立即发现了纯宁长公主的变化,三十多岁的长公主依然年轻貌美,但她眼里的光彩重新回来了,就像宣纸上的一朵牡丹忽然飞出纸面,变得娇艳美丽且生机勃勃。
这天下午,纯宁长公主与沈卿卿说了很多很多。
元宵节很快就到了。
百姓们全家出动来街上赏灯的时候,长公主府突然起了一把大火,据说长公主的院子点了很多很多的花灯,其中一盏着了起来,然后火随风起,越烧越大,最后烧成了一片火海。
第二天,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那位曾经宠冠后宫的纯贵妃不幸殒命火海。
不久,皇帝为红颜薄命的妹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丧事,纯阳长公主下葬那日,她的两个女儿哭得伤心欲绝。
丧礼结束,京城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沈卿卿将两个已为人妇的外甥女叫到宫里,单独说了一些话。
姐妹俩震惊地看着她们的皇后舅母。
沈卿卿分别握住姐妹俩的手,叹道:“为了等你们长大,她蹉跎了十年岁月,现在她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你们别怪她。”
姐妹俩互视一眼,都哭了。
母亲为她们付出了那么多,她们怎么会怪?
她们只希望母亲在外过得安好,希望那个人会一直好好地照顾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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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沈卿卿收到了一封信。
信纸上没有字,只有一幅画。
画中有片湖水,湖边有座小院,院子里面,男人赤臂劈柴,妇人抱着孩子笑眼看。
一家三口都画的很小很小,辨认不出容貌。
但沈卿卿能感受到画里的温馨。
放下画,她转身靠到丈夫怀里,轻声感慨:“真好。”
李贽低头,亲她的耳朵:“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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