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无人的林荫小道上,有一辆马车正在山间碌碌跋涉,朝着荫翳更深处走去。
只见两旁的野树新花繁茂,一片鸟雀枝头嬉闹,树丛间不时还有野兽闻声逃窜,搅闹起了满山的喧闹。如此景象不断地从马车小窗前面晃过,随即便被远远抛诸于身后,傅凝蝶恋恋不舍地看着窗外,耳畔聆听江闻细细说起着两月间的见闻,整个人都蜷缩在柔软舒适的褥垫之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洪文定与小石头此时也在马车之中,一左一右地靠窗,只不过洪文定看似坐着,实则正稳扎马步,不论道路如何颠簸,屁股始终离坐位保持着一寸的距离;而小石头在吃过午膳之后,便将脑袋往后一靠,开始了呼呼大睡,估计此时被颠簸甩出车外,他都不会有所感觉。
看着眼前场景,傅凝蝶的心里暗暗祈祷着这不是一场好梦,更不会又在鸡鸣枕上的那一刻悄然破碎。
“凝蝶,一路上默不作声想什么呢?难道晕车了?”
江闻停下口头讲述的故事,拍了拍坐在大腿边的傅凝蝶,随手摸了摸她额头,探看有没有冒出冷汗,心里好奇这个小徒弟怎么突然如此安静——难不成就两月没见,师徒关系就这么生疏了?
傅凝蝶的走神儿被蓦然打断,没好气的转过头去哼了声“就不告诉你”。
然后思忖片刻,她就好像彻底忘记发脾气这件事,又将小脑袋凑近了江闻道,“师父师父,知道我之前梦见过什么吗?我梦见你说要自己走了,可能不回来接我们了!”
江闻伸手将她的鬓发抓乱,笑着说:“一天天的净胡思乱想,我们武夷派就这么三个徒弟,不接你们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喝西北风吗?”
话音刚落,江闻就猛然想到了这个惫懒徒弟的功课,随即说道:“为师不在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又偷懒了?待会儿我便考教考教,看你《玉蜂针》、《九阳神功》近来练的怎么样了。”
傅凝蝶小脸一红,眼珠子转了一圈,赶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师父,鸡足山上的几位老师傅,后面都怎么样了?”
江闻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起了鸡足山诸多故事的结尾。
悉檀禅寺在弘辩方丈毅然捐躯之后,就举行了一场盛大隆重的法会,将遗体火化埋葬了后山九龙崖上,以便他能岁岁年年都俯瞰这座古寺,永远陪伴着寺中的一草一木。
江闻心里也明白,弘辩方丈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既佛法高深,也与世俗缠绕不清;他既浑然忘死,也执着于悉檀寺的存亡。他之所以与土司木家、南少林、平西王府恩怨纠葛,都是为了保存本无禅师创建下来的基业,因此这座寺庙的本身,早就已经凌驾于他的生命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和反贼来往过。
过往恩仇随着精舍大火而远逝,是非得失随着遗体火化而飘散,弘辩方丈将成为山志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永远定格在他为悉檀寺敢撑衰体,不惮前驱的那一刻。
再后来,安仁上人自然顺理成章地继任了悉檀禅寺方丈。
他是一个不苟言笑、不够圆融的僧人,自从鸡足山阴回来之后,心中放下了对证阿罗汉果的执念,而诸多邪见也如冰雪消融,佛法修为与武功都日益精进,仿佛洪水开闸一日千里。
江闻也对他很有信心,或许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安仁上人就真有端坐在华首重岩、守衣入定的资格了。
而其中最为平凡的,当属品照小和尚。
大理木家见如今的悉檀禅寺,因外敌与大火连番催袭,损失惨重,有意将品照推上监院的位置,却被品照小和尚严辞拒绝了。
他在下过一趟山之后,便对木家之人态度冰冷、不假辞色,执意要从洒扫、迎客的知客僧做起,而剩下的时间便随青竹长老进山修行,念诵着超度亡魂的经文、收拢鸡足山阴枉死僧人的遗骨。
“那些恶人们呢?会不会再回来打悉檀寺的主意?”
傅凝蝶义愤填膺地说着,早慧的她不会被王子公主永远幸福快乐的故事糊弄住,自然料到了风波之下,潜藏的暗流汹涌始终未曾消除。
江闻微微一笑,对小凝蝶说道:“放心吧,我走之前把三十六天罡僧的自我修养都教给老和尚们了。别看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装腔作势和禅定功夫倒是一绝,现在又有武功突飞猛进的安仁方丈掌舵,一般人绝不会打他们的注意。”
江闻话外没说的东西还很多,比如悉檀禅寺的灭顶危机,归根结底是平西王府与大理木家的政治冲突,如今大理木家搬出了潜藏多年的老妙宝法王这张手牌,也就在外势上又掌握了主动权——
当敌人指控你勾结外敌的时候,你最好是真的有。
而吴三桂为了防止被告发勾连外敌,只好率先退让一步,主动释放木家家主、撤去重兵把守,木家也顺坡下驴,表示平西王府功高位重,我们木家愿马首是瞻,绝不阻碍剿除前明伪帝的军务。
双方各退一步之后,示诸鸡足山上的具体表现,就是一心向佛的平西王妃,正式在山中结庵修行了。
但和其他人料想的所不同,平西王妃最终并未割占悉檀寺的土地,反而命人开辟了一条通往鸡足山阴的悬崖石阶,并且要走了前宋地窖中的白瓷水月观音像,择地于前宋寺庙废墟之上,搭建一座「水月庵」。
此举自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先不说鸡足山阴,本就是当地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鬼域魔国,就算江闻这个亲手化解了鸡足山阴流毒、确定两百年内不会再出现问题的功臣,也觉得这里遍地舍利塔、与干麂子为伴的环境太过晦气惊悚。
然而平西王妃的态度异常坚决,自然也没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江闻也只能将她的这番选择,当成是红阳教鬼鬼祟祟、装神弄鬼的日常习俗了。
说到红阳教,在听说是红阳教出手相救、偷换书信之后,江闻便一直想要和对方取得联系,然而平西王妃却深居简出从不漏面,仿佛这一切只是江闻的一厢情愿。
江闻察觉古怪,皱了皱眉后再次提笔,遣人送去了一封言辞简短的书信,上面只写着茨威格在《断头皇后》里的一句话:「当时她还很年轻,不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明了价格。」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于陈圆圆,有多么大的触动,只知道不久之后,江闻便顺利地单独见到了秦淮八艳中名满天下的陈圆圆,并且在竹林精舍中密谈了半日,才一脸怅然地走了出来——而循踪前来的骆霜儿早已面色铁青,直至现在都没跟江闻完整说过一句话。
陈圆圆告诉江闻,自己并非什么红莲圣母的人,身旁这个从辽东一路追随自己来到云贵的侍女才是,而她自己,只是来寻找「观音幻化」的踪迹罢了。
毁容侍女告诉江闻,红莲圣母菩萨在江闻广州失联之时,便已经猜到是密信渠道被动了手脚,于是加派人手潜入广州各处、发送诸多暗线,终于知晓了这是青阳教的手笔,还将江闻的几名徒弟也暗中保护了起来。
然而在搜寻江闻这件事上,红莲圣母菩萨就犯了难,毕竟江闻牵涉着化解「圣火功」炽阳为灾的重任,是绝不能无故失踪的。
她见广州城遍寻不获,便派人往两广之地搜找,随后甚至扩大到了长江以南,南方全部分舵尽数接到密信,要求密切留意江闻的线索。
最后多亏了吴之茂的画蛇添足,他命人往靖南王府送信的举动,在进入福建境内瞬间就被红阳教获悉,随之红阳教终于掌握了江闻匿藏在鸡足山的消息,为之极度振奋,甚至不惜启用了平西王府的这条暗线……
江闻听完之后,心中也是极其感叹红阳教的手笔。
不愧是历朝历代都在造反的密教,对信息网建设的执念几乎深入骨髓,在千丝万缕不断穿连之后,甚至都把情报站建在了吴三桂的床上,试问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做到?!
最后也是在红阳教的帮助下,江闻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便成功从云贵流窜进了两广,不但将陈圆圆代誊密信顺利送到了几个人的手中,还获悉了平南王尚可喜的确切所在,顺手斩下了这个老贼的项上人头。
之所以出现在广州,江闻就是要在这些人面前,告诉他们真正的反是怎么造的!
尚可喜此人杀心太重,眼下公仇私怨又兼而有之,他为了稳定局势,必定会在广州大开杀戒,而他如今孤军在外无法兴风作浪,这便是比当初的城中刺杀,好上一万倍的时机!
随着屠夫殒命,大权自然落到了两位大内侍卫的手中。
对于京城派来的两位大内侍卫,乃至于助纣为虐的鹰爪门白振、五虎门凤天南,江闻原本也是可以一并铲除的。然而杀了这些人,便会导致清廷对于广州的掌控虚弱到极点,一旦清廷察觉局势失控,说不准就会放弃围剿厦门郑成功,全军开拔进入广州,到时候更恐怖的腥风血雨只会扑面而来。
此外江闻还有一个考虑,这是这帮造反之人持之以恒的秉性。
一旦没有了外敌压力,他们就会以最快速度腐化分裂,随后自相攻讦,导致队伍不攻自破——
这种事情自甲申之变后,已经上演了无数次,眼下除了矢志抗清的李定国,江闻对另外几人可没有一丁点的信心。
毕竟以这些人的行事风格,突出一个各怀鬼胎、心事重重,大事临头必定会拖李定国的后腿,到时候广州之乱还未浩荡而起,就要先在内乱之中土崩瓦解了。
不谋则已,一鸣惊人,此番江闻的手笔,可不止尚可喜的人头这么简单。
如今的平西王吴三桂,之所以被默许逡巡于云南境内兴风作浪,是因为他上书清廷率兵休整,待到兵强马壮之时再深入缅甸擒获南明永历帝。
但事实上,吴三桂是通晓亢龙有悔的道理的,如果他真的提兵杀入缅甸,用弓弦勒死永历帝,那么他功高盖主和木秀于林,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他吴三桂将自此成为无数人的眼中钉,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江湖刺杀、朝堂弹劾,直至狡兔死良狗烹。
于是他选择身居云南待价而沽,一边威逼南明永历,一边勾结噶举僧派,对内则弹压诸多本土势力,势要趁此机会将云南的吏、兵、财、刑诸多大权收入囊中,逼得顺治给他开出更高、更优渥的条件。
而随着尚可喜身死的消息传入云贵,吴三桂的野心必然会再度膨胀——毕竟和穷苦边陲的云南相比,谁不想要坐镇富甲天下的两广?
然而只要吴三桂趁机上书弹压叛乱,并且开始向广东地区发兵,他就会猛然发现一股恶毒的流言蜚语,正在两京一十三省迅速传播,人人在说“吴三桂将奉崇祯太子朱慈烺返京登基”的消息!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清廷会猛然发现相互制衡的三藩,此时只剩下了吴三桂一个实力派,在他厉兵秣马之下,甚至能撼动江南半壁!
随后等待着他的,将是疑心深重的清廷一道勒令返回云南、不得骚扰地方的圣旨,和为了保持制衡均势,命耿精忠即刻嗣爵就藩的消息!
到时候三藩变两藩,战线被锁定在东南沿海的闽粤之地,借此减轻对南明永历、夔东十三家的压力,江闻也就有更多的办法来搅浑这片水了……
“师父,你为什么笑得这么狡猾?”
傅凝蝶见江闻阴恻恻地坏笑着,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一点,因为他知道每次师父这么笑,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江闻勉强克制住了笑容,装傻充愣道:“有吗?我笑的很狡猾吗?”
沉默半晌的洪文定在一旁点了点头:“嗯,相当狡猾。”
江闻立刻板起脸来,装出一副宗师风范,对这两个徒弟说道:“为师一心为国,耍点阴谋诡计算什么?你们两个还是多跟小石头学学,你们看他吃饱了就睡,这一觉睡的多有气势!凝蝶,快给你大师兄擦擦口水。”
傅凝蝶斜觑着江闻,小声说道:“师父回来之后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难不成在云南魇着了?”
江闻微笑着看着小凝蝶:“怎么连师父都不认得?还是想要逐师出门、自立门户了?”
傅凝蝶也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去故意不搭理江闻,冷声说道:“我看是师傅你外面又有徒弟了才对!哼!”
让凝蝶打翻醋坛子的起因,是后面那辆马车之中载着的三个人。
其中与江闻闹别扭的骆霜儿自然少不了,但另外除了一名怀抱长刀,满脸木然、眼神冰冷的少年,更有一名粉雕玉琢、娇憨可爱,身量虽比凝蝶小上些许,姿容却更盛三分的小女娃。
“凝蝶休得胡闹,那是友人寄养的孩子,哪里是什么新收的徒弟——她比你小一岁,你叫她阿珂妹妹便是了。”
江闻把闹脾气的凝蝶揽入怀中,笑嘻嘻地对她说道,“我可是放下了成佛作祖的大机缘,不远千里要将你们接回武夷山去,焉能如此编排为师?”
傅凝蝶听到这话,小脸果然露出了喜色,笑嘻嘻地将小脑袋往江闻胳肢窝里钻了钻。
“嘿嘿师父最好了……眼下天快黑了,前面山头有座野庙,咱们要不要过去烧柱香,顺便再借宿一晚?”
最怕风餐露宿、幕天席地的傅凝蝶,赶紧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然而江闻却将脸色一转,忿然作色道。
“无妨,以后看见寺庙不用客气,直接进去住就是了——他们欠我一个人情。”
曾经的江闻面对着寒山拾得两位大士,本以为自己已然僧伽梨袈裟加身,即将成为未来佛、继承佛门大统、走上人生巅峰,却被告知自己并无资格绍承佛位,必须脱下袈裟交还释尊。
对于两位大士堪称耍无赖的行径,江闻也只能表示鄙夷,并且表示宝贝袈裟如今归我,想拿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幸好寒山拾得两位大士还是有分寸的,表示可以满足江闻三个愿望。
江闻许下的第一个愿望,便是解救鸡足山上因故丧生的几人,于是两位大士施展神通,当即将枉死的安仁、品照、黄粱、简福等人一一复活。
见两位大士如此神通广大,江闻立刻想让他们将自己带回原本的世界,然而两位大士却笑着摇头,表示自己无法帮江闻挪移大千世界,只能以「神境通」让他回去看上一眼。
遗憾之下的江闻,只能许愿恢复全部内力,然而两位大士依旧笑而不语,随后伸出手指,表示最多恢复两成,并且将瘫痪昏迷三天三夜……
《心经》里有句话叫“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在十法界中,人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但这些梦想都是颠倒的,如同认黑为白,根本无法看清本貌。
在三个愿望全都实现之后,寒山拾得两位大士表示自此不会再回来了,并于临别之际留下了一首诗。
那时江闻虽然听闻且记住,却还只是沉浸于自己的良多感触之中,猜想不出对方到底是何用意,更想不到一年半载之后,他会听闻青海河湟之地,出现了一个手持如蛇缅刀的悍匪恶盗。
此人自称“血刀僧”,从不持戒律佛法,占住在荒原破庙,每日横行无忌,只顾打家劫舍,且酷爱将女子强掳入寺、关押一处供其淫乐。
然而当地也偶有传言,说这些被掳走的女子们,本都是经常被打骂欺辱的妾室、奴婢,那位“血刀僧”也并非传说中的青面獠牙,相反长得面如冠玉,飒爽英姿,从不走进女子所在的房间,反而是这些女子留恋不去。
对于此事,许久后才听说的江闻也只能看着自己的手掌,随即双手合十、随喜赞叹了。
“为师如今的执念已经消减不少。今后与其念念不忘,不如活在当下,好好当一回你们的师父。”
江闻的一声叹息中既有留恋,也含释然。
他或许从未改变过,但在这番鸡足山颠倒迷惑、直指本心的历炼中,他已经生出了更多的明悟与哲思,下定决心正视这片动荡不安的江湖,做出一些扶危济难的侠义之事,让「武夷派」的名号响彻江湖——
至于「君子剑」的名号嘛,江闻看就不必宣扬了。
他可没有金刀骆元通那么老奸巨猾,能在偷鸡不成之后说出“女儿可以归你,孩子必须姓骆”的浑话,端的卑鄙无耻。
“师父,你怎么又笑着这么瘆人?”
傅凝蝶再次提醒江闻,并且默默地挪开了两人间的距离,生怕这种阴险气质传染到了自己身上。
“凝蝶,留存广州与失散云南的疍民们,已经被红阳教悉数找回了,稍晚于我们也将抵达崇安县。”
江闻紧紧箍住凝蝶,换成他转移起话题,在她耳边阐述起了自己的宏图伟业。
“为师打算拆除大王峰上的往来栈道,仅留下临河渡口一处。随后把疍民们安置在九曲溪上,专职以竹排承运访客。那里的两岸山清水秀,等咱们武夷派名声大噪之后,说不得就能成就「九曲竹排」这样的盛景。”
“等到门派弟子多起来了,我就把九曲溪两岸的地统统买下来,全部盖楼建成「武夷滨江」,再找人高价卖出去……有了扩招的资金,咱们武夷派必将声势煊赫、江湖闻名,到时候你就是名门大派的师姐,走到哪都不敢小觑于你了……”
嬉笑打闹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沿着山道逐渐飘远,萦绕枝头,纵使这条路上曲曲折折、磕磕绊绊,但车上几人或阔论、或嬉闹、或安坐、或沉睡,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仿佛只要几人能够聚在一起,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曾害怕。
傅凝蝶笑得累了,又将头探出窗外,听着耳畔清风与沙沙竹叶渐次作响,任由初春料峭的寒风吹拂红扑扑的脸蛋,脸上却洒满了明媚的春光。
她眯起眼睛向远处看去,恍然间似乎看见一座熟悉的荒山矗立在眼前,正横亘在九曲溪流之上,俯瞰群峰碧水、江山如画,俨若一处擎天巨柱、巍峨挺拔,而几个小黑点似的人,正你追我赶地往山上走去。
山回路转后,粼粼车马终于在了山间小道上,只剩泠然之声丝丝缕缕,还在山崖峭壁间回荡,撞破深山岑寂,似乎有人仰天怪笑,正高声念诵一首禅诗,化作久久不曾消散的空谷传声……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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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虫遍地,草木遮天的雨林中,有一座孤零零的草庐潜藏在水湾旁,这里道路不通、音讯断绝,宛如蛮荒未化的遗落世界,一位身穿破旧龙袍、披发跣足的中年男子,正从这座草庐之中缓缓走出。
他的脸色极为惨白、双手不见血色,深重的眼袋昭示着他已经许久不曾休眠,可即便屋外刺眼的阳光让他双眼刺痛,猛然流下眼泪来,他还是双目不瞬地盯着天空,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这座简陋的草庐已经被各色布匹牢牢缝住,其中有绣着飞虎的军纛、明黄色的清道旗,也有还是二十八星宿真形旗、五方神旗、八卦旗,更有各种粗劣不堪的杂色布匹,仿佛住在里面的人挖空心思,就是要让这座四面透风的草庐,就此变得水泄不通。
草庐中传来了隐约的诵唱声,音调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童稚时而老迈,其中还能分辨出歇斯底里宛如钢丝刮动的哭腔,声音高处犹如魂飞天外,闻之头皮发麻!
仔细看去,草庐外纠缠缝合的碎布之中,似乎也有破旧团龙的痕迹,而这些声音不约而同地,都在吟唱着一首赞美某种事物的歌谣。
龙袍男子茫然看向天外,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神态谵妄地喃喃道。
“嘿嘿……李定国没有欺朕……卜弥格已在风帆上……”
“天主保祐我国中兴太平……嘿嘿……保佑……”
随后掀起厚厚的布帘,便再次一头扎进了漆黑一片、密不透风的草庐之中,只是凭着那一丝微弱光线的折射,勉强能看到男男女女跪作一地,而神龛之上供奉着并非人形塑像,而是彻彻底底的一片黑暗。
但在黑暗的最深处,在光线被彻底吞噬的角落里,终于缓缓浮现出幻影般的眼睛和雾气般的巨口,祂痛苦地被荆棘缠绕全身,以血舌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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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佛在王舍城灵鹫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诸方大圣,神通已达。】
【其名曰:尊者憍陈如、尊者迦叶,而为上首;又有普贤菩萨、文殊师利菩萨左右侍之、及贤劫中一切菩萨,皆来集会。】
【佛在毕钵罗树下,收衣钵、洗手足,敷座而坐。】
“世尊,那穿坏色衣的鹿杖梵志,入寺依止比丘拾取残食,却打杀六十比丘,意在观其生处灭处。待僧众发现时,已经悄然入灭,逃遁轮回了。”
年岁最长的迦叶尊者上前禀报,满怀忧虑。
释迦摩尼颔首:“我已知晓。”
迦叶尊者疑惑道:“世尊既然知晓,为何不去制止?”
“那些惨死比丘将化为怖惕鬼,稍后我再传你们大神咒。”
释迦摩尼微笑,并对左右胁侍菩萨道:“文殊,普贤,你们看鹿头罗汉还在吗?”
两名菩萨便施展天眼神通力,遍查须弥、往来三界,眼中显现了恒河沙数面孔,却始终没找到鹿头罗汉的踪迹。
释迦摩尼继续说道:“你们再去看看世界海微尘数。”
文殊普贤依命行事,良久露出恍然之色,沉默退后。
释迦摩尼这才展颜微笑,直起上身说法道。
“禅修不脱离止观两种,究竟演变无穷,菩提心就像水,能化作各种形态,也能渗透一切,故此佛门不畏法难。”
释迦摩尼的双眼展现在华藏世界之中,一瞬间似乎有无穷宝珠、相互辉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混同因果,脑后佛光映照半空,将三圣一同摄入其中。
许久之后,释迦摩尼将手抚在迦叶尊者头顶,再次为其授记:“迦叶,你受苦了。”
其次将手抚在憍陈如尊者头顶,也再次为其授记,“憍陈如,你的修行还不够。”
两位尊者迷惑茫然,并不知世尊为何如此劝慰,唯有文殊普贤两位胁侍菩萨,破天荒地在世尊面前破颜大笑,空手中忽然变出了一件破烂不堪的袈裟,交奉在世尊足下。
随后释迦摩尼回到毕钵罗树下,作跏趺坐,将这件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烧布、月水布、产妇布、神庙布、塚间布、求愿布、受王职布、往还布胡乱草率缝制而成的僧伽梨衣披在身上。
【王中之王是第六天王,圣中之圣是大觉佛陀。】
【被无明污染的人是愚人,断除烦恼的人是智者。】
【有我、法二执的人沉溺在生死海。证缘起性空的人解脱在逍遥园。】
【修道断贪嗔痴才能离垢染,勤修戒定慧即能证涅槃。】
一行行漫灭文字出现在地面,释迦摩尼见到有人披着自己的法衣,望天噪骂,旋即蓦然微笑,对苍老的迦叶尊者说道。
“迦叶,鹿杖梵志的因果已经了结。然而有生必然有死,我也终将涅槃。入灭之后,这件佛衣就交由你来守护。”
“你要记住,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相似正法便不消失。”
“但当正法在世间出现,那时,相似正法就会全部消失……”
随后就像当初成道那样,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摒除一切干扰,入于甚深的慧观之中,在明星升起的时候,终于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那一瞬的时间仿佛倒退了三点六亿年,又好像快进了数千年。
释迦摩尼再次前往时间与宇宙的尽头,发现天际明星是一颗闪烁不定的光球,披拂着淡灰色的微光剪影。
于是他站在混沌深渊的边缘,目睹了难以形容的大恐怖,并与一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展开了短暂而激烈的交锋。
“嗯,有人插手未必是坏事……”
“早在证悟的时候,我就听见群星之中有人在呼唤我……”
“还说终有一日,我也会站在「祂们」的那边……”
(迦叶传灯卷,终。)(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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