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艳阳高照,冷清许久的方家再次热闹起来。
只见饭桌上的盘子已经高高垒起了几层,占得桌面都快没有地方放置碗筷,可后厨里煎炒烹炸之声依旧此起彼伏,一干下人也忙的是人仰马翻,只为了尽快把鸡鸭鱼肉、蹄膀肘子送到厅堂之上。
方掌柜显露出老怀甚慰的神情,对于饭菜是一筷子都没动,尽数推给了埋头干饭的儿子,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乖儿子吃饱了没”、“我让后厨再做点”、“想吃什么爹都能找来”。
小石头双手并用地迅速用膳,对于方掌柜的话充耳不闻,反倒是坐在一旁的洪文定礼貌道:“方伯父,这里就我们三个人,菜会不会做得有点多了?”
方掌柜胖脸浮现出笑意,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无妨无妨,你们都在长身体的时候,又都是习武之人,自然得多吃点东西才能有劲。”
这次小石头离家数月,跟着师父出去外面闯荡,方掌柜纵使不舍也只能翘首以盼。直至这次回来,他发现儿子果然又长高了些许,虽然距离八岁的身高还有差距,但也总算有六七岁孩童的模样了。
他欣慰地摸着小石头的脑袋,又开始了持续不断的絮叨。
“你娘亲上月还从乡下捎来书信,说如今老泰山的身体逐渐康健,打算一起来下梅镇上看看你。”
“我当时闹不清楚你几时回来,便回信说稍晚出发,如今既然你回来了,得赶紧通知你娘亲过来。”
“对了,你外公说找到了偏方能够治你的怪病。他现在老糊涂得厉害,别又拿着头疼脑热的膏药当个宝……”
小石头从饭菜堆里抬起头来,似乎在思考着“娘亲”是什么新菜,等反应过来这个不能吃之后,便又低下头去埋头苦吃。
洪文定看着这两父子,好奇他们是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地相处到现在,片刻思考无果后索性不想了,手中的筷子也开始划出残影,扎进餐盘,迅速消耗着面前的菜山。
他这次下山,本是奉着师父江闻的嘱托,独自出门办事,但由于林平之被差往会仙观学道、傅凝蝶被送到私塾上学,小石头呆在山上百无聊赖,便也主动提出要下山看看老爹,顺便去探望一下寒窗苦读的小师妹。
江闻最近被武夷派诸多事务缠住,忙得燋头烂额无暇他顾,自然也就同意了小石头的要求,派他们两人一起下山了。
他们两人先去了百炼武馆边上的私塾,顺利见到了男孩打扮正摇头晃脑的凝蝶。
傅凝蝶眼泪汪汪地说想回山上,她现在跟严咏春住在一间屋,而严咏春做事练功都向来谨慎刻苦,接到江闻托付之后,便每天监督着凝蝶上学,凝蝶纵使想要反抗,却跑不掉也打不过,短短几天都快抑郁了。
傅凝蝶觉得一定是自己谈八卦得罪了师父,故而央求两位师兄替她说说好话,放她一条生路,然而她猜到了小石头懵懵懂懂一心只想回家干饭,却没猜到向来靠谱的洪文定今天也心神不宁,根本没记住她说了什么。
洪文定这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之前的比斗情形历历在目,洪文定也是慢慢才想明白,师父一开始为什么不让他与胡斐比武……
胡斐固然是个强劲的对手,刀法修为也堪称精湛,但交手之后洪文定才发现,胡斐的武学路数与自己截然相反。
自己就像是不断开掘、日日深挖的地基,为了建成九层之台而不断垒土,根基越是稳固,日后的武学道路就更加坦荡;而胡斐像是悬崖峭壁间的一处天梯栈道,开凿在了最为险峻奇绝的地方,这样的天梯狭窄危险,蔓延曲折而上,一切只为了能够到达绝顶之上。
师父当初收自己为徒时,就曾说过自己的武学天赋奇佳,但也是因此,不愿让他过早接触高深武学,以防习武之路被前人限制乃至堵死,埋没了一身的潜力。
偏偏胡斐所修习的武道,就是一种剑走偏锋极为危险的路子,天梯能上不能下,越到后面道路就更狭窄,哪怕最终登上了凌云绝顶,他所记住的景色也不过是蜿蜒曲折的石壁。
这样的武道极具魔性,似乎天生与自己的秘传龙形拳契合,一旦控制不住开始沾染模仿,就又会酿成大祸。先前比斗确实是有害无益,洪文定自己就能清楚察觉到,若交手时他对自己的武道不够坚定,心智不够强韧,就必然会走上相似的歧途。
洪文定还记得江闻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神中透露出了深深的忌惮,但洪文定明白这绝不是对于胡斐武道的忌惮,因为单单这种程度的执念,绝不可能影响到俨然宗师的自家师父,好奇心起便追问了一句缘由。
而江闻也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自己曾面对过更加恐怖、更加强大、更加诡异的武道,那种至刚至快、慑乱人心的力量,足以颠覆寻常武者的心境,让他们再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勇气,也只有感受过极度压迫感带来的绝望,才会这么担心洪文定的情况。
最后江闻对他说,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洪文定如果想要在武道上更进一步,就必须把握好心境不失,既要念头通达圆融无碍,又要懂得不破不立的道理。
随着小石头的正常发挥,桌面上的这些饭菜最终被一扫而光,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拿袖子擦了擦嘴,忽然说道。
“爹,我要去县里。”
方掌柜正吩咐下人将残羹剩饭端走,听闻此话不禁怪道。
“乖儿子,你去崇安县治做什么?有什么想吃的,爹派人去给你买来就是了。”
洪文定代为解释道:“方伯父,师父让我们去崇安县里办事,一来要给蜑民们办下户籍文书,二来也想去查看下产业。”
如今一大群蜑民被安置在九曲溪畔,可不是结庐而居那么简单,首先带来的就是户籍问题。
这么一大帮子人如果没上户籍,官府眼中就属于流民,随时有作乱的可能,放在这种敏感时期甚至可能遭到官兵围剿,而如果要上户籍就更麻烦了,连江闻自己都是来历不明的黑户,还说要帮别人解决多少有点心里没数。
幸好崇安县偏处山区,两省交界,本身就长期面临流民问题,特别这些年战乱频繁,总是会有人携家带口外出躲避,等到战事平息再回原籍度日。
红莲圣母贴心地指点江闻,现今只要给县里官吏使上点钱,户籍文册很快就能办下来,若他现在准备扩充武夷派,自然要顺理成章地把门派中人都上好户口,不然这一窝子大小反贼啸聚山林,指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窝点就被捣毁了。
江闻表示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红阳教专业造反几百年,听她们的准没错。
当然了,江闻倒也不是没想过写一封信,让耿精忠派人来办这件事,但耿家一来刚刚完成权力过渡,二来作为藩王又不方便干预地方政务,这点花钱能办的小事,就作为洪文定的历练好了。
听洪文定说清原委,方掌柜倒也不再阻拦,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赞道。
“还是江掌门考虑周到,此事确实不容拖延,不过这崇安县里办事,与别的地方略有不同,你们人情世故不够老道,容易被人哄骗了。”
随即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伸手招呼来了管家。
“安排赵五他们去县里送趟布货,带着小少爷两人一同前往……县城东的毓秀门外,不是有间小铺一直空闲着吗,也打扫一下让小少爷住下。”
方掌柜平时看着憨厚老实,算起生意来则相当精明,三言两语将小石头与洪文定的崇安之行安排的明明白白,顺手还兼顾了生意。
洪文定抱拳道:“多谢伯父!”
方掌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须多礼,小儿多亏了掌门传授的金刚不坏体天罡童子功,能帮江掌门办事,自然是老夫的荣幸。”
随后方掌柜似乎又想起什么来,连忙隔着满桌狼藉尚未收拾完的餐盘,对两名武夷派弟子补充道。
“对了贤侄,这崇安县虽小,事情可不少,你们到时候切记不要夜里出门,以防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洪文定疑惑道:“当初我与我爹也曾途径崇安县城,只觉得那里虽然气氛沉闷,并未察觉有何不妥呀。”
谁知方掌柜神秘兮兮地说道:“那是贤侄有所不知,其他人不愿多事也闭口不谈。你仔细想想,若是崇安县内祥和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我们这些商贾何必另起炉灶,全都跑来这下梅镇做买卖呢?”
“师父知道这些事情吗?”
“江掌门不仅知道,当初还曾乔装成游方道人,拉着武馆罗师傅一同前往。只是他回来之后三缄其口,声言此事不愿再管,其他人自然也只能作罢了。”
洪文定略一思忖,又想起了江闻临行前的叮嘱当即面露肃容郑重地点头。
“多谢伯父,我知道了。这次外出一定会加倍谨慎的。”
“无需刻意,自从前明那桩惨案之后,崇安县城便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传说,可这些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不然老夫哪里放心你们两个孩子前去。”
方掌柜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双手反贴地合十在前,比出了一个有些扭曲的动作,“如果实在是躲闪不及撞见了,你们就学我这般模样,念着‘老佛慈悲,老佛解救’,赶紧转身离开,应该也就无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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