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皓月当空,殿角的明月逐渐隐没在云层,只留下浅淡的皎洁光晕。
弘辩方丈正带着妙宝法王一行缓缓上山,从危崖放目,脊岭两侧竟然景色迥异,禅寺丛林的那侧灯火通明,而另一侧却漆黑至极空无一物,只有寂寂空谷。
“上师,那里是什么地方?”
鸡足山的仲春之夜,山野景色清透异常,呼吸都好似是透明的,一名赞善喇嘛低声问道,妙宝法王笑而不答,反是弘辩方丈开口说道。
“阿弥陀佛。那里是鸡足山阴,数百年如山阳广有僧道居住,后来忽遭荒疏废弃,竟至无人问津。几位若是想上山游览自无不可,但是这鸡足山阴离奇诡怪,还是不要轻易踏足为妙。”
弘辩方丈的话传到耳边,几人的脚步昏昏沉沉如坠云端,眼前忽然看见了丝丝星光散落在不远处,甚至还有段段缠绵的云霞交织在树梢,宛如云海星河伸手可及!
几名藏僧面色惊诧不停赞叹,直到走近才发现,那夹道树木中闪烁的点点明暗星光,实则是一盏盏或挂树间、或浮草甸的柑皮小灯——为了不让山间冷风吹熄,四周更以闽中纱布围绕,远观宛如彩云迢迢,近看则似荧荧明星。
“悉檀寺今日重开一衲轩,恭迎妙宝法王法驾,还请法王移步稍坐。”
弘辩方丈转身指去,只见今夜的九重危崖上张灯结彩,多时不曾打理的小径也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夹道妙木婆娑多姿,尽头精舍瓦陇齐整,正是木氏土司耗费大量精力打造、鸡足山首屈一指的待客之所——一衲轩,今夜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
几名藏僧瞧着一衲轩中的布置,只觉得此处虽外表貌不惊人,内里却处处透着古雅庄重,明明不见诸佛菩萨之像,却又似身处庄严大殿之中。袅袅青烟缭绕如缕,空气中除了熟悉的檀香、酥油味道,似乎还有一股清新好闻的森林之气,让人想起康藏山间雪化后的莽林大山,与云翳飘飖的明洁湖泊。
四名赞善、护法刚迈入一衲轩,在铺就的草席上准备跏趺坐时,顿感觉入座处柔软轻盈,根本不像是草垫本有的生硬粗糙,偷偷掀开一看,发现草垫只是薄薄一层装饰,下面是以山间采集而来的青松毛叶铺藉而成的柔软茵席。
“诸位贵客请先行入座,静待寺中几位檀越一同到场。今夜茶会筹谋良久,必然不至睽违。”
弘辩方丈将几人引入座席,丝毫未对几名藏僧的惊怪表现有所鄙夷,心思全都关注着妙宝法王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一衲轩里宾客云集,面前短案陈着冬柑、果脯、香橼蜜饯,座席里外少说有四五十人到场,前各设盒果注茶为玩,本寺僧侣穿梭其间奉上初清茶、中盐茶、次蜜茶,满座均是丽江城与大罗卫守备的名流雅士,唯剩轩阁中央的四方主座无人。
弘辩方丈见妙宝法王澹然落座后,轻而易举地就与旁人畅谈纵议全无生疏,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禅定功夫,竟然丝毫没有表现出水土不服,也对于妙宝法王先前的说法多了几分认可。
中国人向来是懂分寸的。
毕竟早在春秋战国诸侯纷乱的时候,人们就懂得即便是同样外敌当前,也是能分出个三六九等、轻重缓急。
最寻常的一等是带着战车气势汹汹而来,摆明车马只为了争夺三五城池、千百里地,碰上这种蛮干不讲理的外敌无非是打过一场,随后赢家通吃投降输一半,事情很容易就能解决。
往上一等是带着外交使节前来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地环伺在侧,一出口却非要问问和氏璧斤两和九鼎轻重,居心叵测四个字几乎就写在脸上,这时候就只能想办法盘桓捭阖,直到明里暗里决出了胜负。
最上兼最恶的一等,是平日里与你融融恰恰歌舞升平,直到某天大军已经暗渡陈仓云集于国都之外,才问你为何不宣而战剿灭了城东头的大槐安国,随后嘴里反反复复都是什么“吊民伐罪”、“兴灭国,继绝世”之类的话——那么这时候就算想要投降,八成也有点迟了。
如今弘辩方丈听到妙宝法王摆明车马地提出要求,立马就连鸡足山诸僧也不由得喜出望外,察觉到事情有了转机,更有了解决的希望。
鸡足山僧与妙宝法王东西相对入座,彼此相互观察仍在继续,不多时又有脚步声在一衲轩外响起,只见几名持刀配枪的兵士站守门外,一缕如空谷幽兰的香风已悄然先至。
伏兵止步后,一名素衣女子带着侍女穿越众人走入一衲轩,随后安然落座,即便头戴纱帽未曾显露一丝样貌,也能因她的身姿浮想联翩,从心中笃定必是个人丽如花、似云出岫的绝世佳人。
“恭请平西王妃金安。”
“恭请平西王妃金安。”
老僧与藏僧们的问安如出一辙,毋庸讳言眼前之人就是平西王妃陈氏——今夜的一衲轩茶会可以不请十方诸僧、香火外客,但唯独她是必不可少的。
平西王妃微微欠身还礼,回礼动伏虽然不大,满座却无一个人觉得轻贱怠慢,只是疑惑对方为何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并不打算出这个风头。
见此情形,弘辩方丈就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了知客,向平西王妃及妙宝法王这两方外来之人,介绍起了身边几名老僧的来头。
“王妃、法王,老僧今日斗胆僭越,代述几位高僧之源流法号。”
此时的座席分为东南西北西向,弘辩与四名老僧共入西座,恰好能看见清冷山脉上的点点星光。
“老僧身边四人,分别是寂光寺戒明方丈、石钟寺祖仪方丈、传衣寺觉悟方丈、碧云寺归恒方丈。此四大静主乃是鸡足山佛法作为高深之人,弘辩身为末学后辈,实远不如四位之万一。”
花花轿子人抬人,弘辩方丈极力吹捧几名老僧,四人自然都是极为受用,纷纷起身向宾客见礼,随后落座合掌如出一辙,既表明了对弘辩方丈主持此事的认可,又隐隐透露着对悉檀寺恩怨的不置可否。
弘辩方丈心中了然,早已明白了几人的用意,却也没办法挑出对方的不是。
鸡足山虽然早在唐宋就有闻名,可真正能以“天开佛国、地涌化城”为人所知,也不过是在有明一代。
当初傅友德、沐英、蓝玉率明军攻克大理,将“在官之典册,在野之简编,全付之一烬”后,才一部《白古通记》横空出世,极大影响了明清时期有关云南的大部分地方史志资料,从而在云南历史上产生了空前的影响。
也是随着鸡足山之名在《白古通记》一书中反复出现,此处才很快成为佛教徒顶礼朝拜的圣地。
就在这兴盛发展的几百年间,鸡足山上的寺院丛林相续住持,交替不一,其间未整而致毁堕者不可胜数,兴衰叠运难以估计,运气好的寺院纵然一时衰落,也还能等到高僧住锡,焕然增葺以复辉历代规模。而运气差的一些禅寺,则如鸡足山阴的那些废墟,永远颓圮消失在了鸡足山幽深密林、险峻峡谷的背面,连庙宇痕迹都已经荡然无存。
如今鸡足山上的四大静主,实则代表着如今最为兴盛的四处禅寺,包括悉檀寺在内合该有五处,都各代表着一支代代相传、赓续至今的法脉。
其中最为久远且根基深厚的,应该属本贴禅师传下的寂光寺系。本贴禅师当初年方二十,偶听人唱雪山偈,遂感悟浮生嫁妻出家,从瑶玲山白斋耆宿剃落,久而理信自开,开创这一方禅寺。
紧随其后不相上下的,就是本无禅师传下的悉檀寺系。本无禅师一人尽南禅五家之玄要,定慧均修,行解两备。挥麈谈宗,尽五家之玄要;抽毫原道,彻三教之渊源,本就是个不可多的的高僧,在得到木家大力推崇之后,更是极速地发展壮大。
鸡足山石钟寺,属于外来的雪庭福裕系。尽管石钟寺自称建于唐朝,但其可考的禅系是到了元代以后才出现的,最早明确传人的时间更是要到明永乐、正统之间,如今已显出衰微之相,故而屈居其后。
至于传衣寺系的谱系就比较复杂,嘉靖初年本由名僧性玄得李元阳之力创建,此寺建寺在凤凰山下,背靠万松山冈,左尊胜塔右白石庵,故此得山水大会,久坐鸡足中峰尽处。随后因多位高僧在此丛林常住,导致传人派系更加复杂,但究其根本都属于临济法脉。
最后一个碧云寺乃是天启年间,由幻空和尚传下的罗汉壁系。开山祖师幻空自京师而来,早受具戒夙悟心要,遍履名胜求印诸方,因卓锡于鸡足山四十余年,遂发大誓愿在鸡足山侧隘处,凿岩悬构终成大雄宝殿一座,远道而来却也能后来居上。
今日浮华明日褪消,一切缘法如梦幻泡影无处寻觅,这些能做到方丈位置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被遮眼,做事也更加谨慎远虑。
与这四大静主,五处禅林相对的,是鸡足山上原先另有一处兴隆至极的法脉名曰金顶寺,早年也曾冠绝鸡足山,可时至今日,也早因为历代沿革而走向衰落,多年未整而毁堕不堪了。
一切为了存在,存在就是一切,这样的道理在艰难曲折、保存至今的鸡足山寺院中,又岂特只弘辩方丈一人能领悟到?
弘辩方丈如屡薄冰多年,始终记得师父圆寂前召自己前去,气息奄奄口不能言,独自翻开《中阿含经》第十四卷收录的《大善见王经》。
而那一页不偏不倚,正讲到佛陀临涅槃时,选择来到拘尸城双娑罗树间入灭。阿难尊者问佛陀世间大城这么多,为何要选在此小土城,诸城之中此最为下者?
佛陀遂告诉阿难尊者,这拘尸王城往昔种种庄严及国主大善见王利益众生之事业。这个大善见王者就是佛陀的前世,昔时也被称作转轮圣王,当年饶益众生仍不至究竟,今日成佛才能广度众生,究竟脱离无边苦海。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弘辩心知师父之意,以拘尸王城昔日如此庄严繁盛,又有转轮圣王住于此处,等到佛陀涅槃之时,也已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土城,世间其他又岂能免俗?如何能不如屡薄冰?
“阿弥陀佛,黑帽法王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求取本寺经文典籍,老僧也是心中佩服不已。我已经吩咐师弟安仁,前去取来天启皇帝御赐的藏经目录,只要今日能化干戈为玉帛,寺内御赐经书不论法王是另行抄录还是均数取走,都悉由尊便。”
弘辩方丈僧袖一挥大方无比地说道,大开法云阁之门,赫然对于这些珍贵宝物视作等闲。话音落下,门口就走来了一名双手捧经的老和尚。
安仁上人外表矮短黝黑、其貌不扬,眉宇之间又有一股郁郁寡欢之意,让人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寒夜怪影,有哪来的夜叉忽然闯入,不禁吓了一跳。
这部藏经是明天启四年时,由土司木增上疏请求,才得天启皇帝御赐的大经一部,共六百七十八函,常年供奉于寺内的法云阁,以往的悉檀寺将其视作生命一般珍贵,轻易绝不可能示人。
可如今时代不同了,天启御赐的大藏经,镇不住顺治加封的平西王,对方咄咄逼人的姿态更是在逼悉檀寺,一定要在木家和平西王之间做出选择,于是乎经书代表的意义,早就超出了它本身的价值。
正如妙宝法王此时就来得很巧,弘辩方丈也不去费心猜测二者有没有勾结,反正这部御赐藏经给到了妙宝法王处,木家作为接引藏地噶玛噶举派入滇的主力,肯定没理由找自己麻烦,自己甚至还能不动声色地把祸水东引,看看双方是否真有问题。
“法王请便。”
此时安仁上人退后,弘辩方丈上前,果不其然,就在妙宝法王打算欣然应允的时候,平西王妃所在的北席间忽然有人开口说道。
“且慢!我平西王府入镇云贵也有段时日了,御赐藏经乃是罕有宝物,岂能因威逼利诱之下就被夺去?我平西王府又怎么坐视不管?”
平西王府占据了北侧席位,大有虎瞰天下的意思,此时即便只是一名女子出声喝阻,也让人内心凛凛不安起来。
但说话的人并非娴处纱围的平西王妃,更不是边上孔武有力的持刀高手,反而是一名遮挡着容貌的侍女。此时骤然说话气息涌出,自然带动着头帘飘忽不定,不经意间泄露出一张被剥去半边脸皮,布满火烧刀割痕迹的恐怖模样,狰狞怪状里竟然只剩女子轮廓,却全是罗刹面貌,又是吓得众人一大惊。
这凝固的气氛直至平西王妃侧头看了侍女一眼,侍女悄然退回了原位,平西王府所在方位才再一次恢复平静。
在常人早已窘迫的环境中,只见妙宝法王神色如常地微微一笑,露出齐等平满、色白如雪的一口牙齿,随即开口的洪声圆满犹如天鼓。
“弘辩大僧谦辞礼让,小僧何敢如此悖逆不逊?我早知汉地高僧常有染指供佛、刺血写经之事,功德光明可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故此不远万里而来借经。方今特欲以无上佛宝相求,如何能是威逼利诱?”
气宇轩昂的妙宝法王,出言自带三分威仪,此时挺身侃侃而谈威严如狮,一时间竟无人能搠其锋芒,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辩论他的关点,大家的注意只集中在了他所说的事情上——他居然是要以佛宝来交换?
所谓佛宝,乃是指诸佛圣像、菩萨像、佛舍利等等宝物,僧人礼敬佛宝能常得诸佛、菩萨、龙天的护佑,可只要是宝物就有大价值,偏偏这类宝物又难以衡量其价值,万一某人以“隋侯之珠、荆山之玉”为宝、另一个人以“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为宝,试问这两人却要怎么交换?
这件事如果没有把握好,性质立马从威逼利诱变为巧取豪夺,结果没有任何变化却落得个更坏的名声,显然是得不偿失,一衲轩中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这妙宝法王是有什么宝物在身,竟能如此笃定地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得当。
“堪布喇嘛,请你将宝物呈上来吧!”
妙宝法王一拍手,一衲轩外又走近了一个人,怀抱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动作却迟缓愚钝地往前走着,动作十分不协调。
直至灯光遍照,众人才发现他头戴明黄僧帽的脑袋上满是肿块与异色斑点,嘴唇兀自外翻着,脖颈只因长着硕大瘤子,更是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脑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边,迈开双足虽然健全,双手指节却如鸡爪一般扭曲着,模样残丑得令人几欲作呕。
连续被丑人惊吓,众人几乎都要麻木了,纷纷给如此残疾畸形的怪人让开一条道路。
他们此时回头再看前面的安仁上人和狰狞侍女,竟然感觉到一丝亲切与美好,至少在这两人身上只有妍媸全残的对比,不至于让人打由心底里,油然生出对非人的恐惧。
可妙宝法王却面不改色地来到残丑无比的堪布喇嘛面前,微微行礼接过木箱,眼神中也没有丝毫抵触反感。
“宝物就在这里,大僧们请看吧。”
妙宝法王袒着肩膀屈身伸臂,从中拿出一个锈迹斑斑、残缺不全的铁盒,放在了短案之上,锈缺角落甚至抖落出一片沙尘,连脏污都没有被擦洗去。
在场旁人无不侧目,想不通妙宝法王为何会将面前的破铁盒,当作是能与御赐藏经相提并论的珍宝,莫不是他从藏地初至,偶感风寒脑子犯了糊涂?
可西侧五名老僧初时疑惑,很快却先后不一地瞪大双眼,猛地站起身对着面前的铁盒连连颔首,随后越过案几双手颤抖着,想要抚摸上面留下的一些圆圈与刻痕,全都陷入了惊喜交加之中。
“诸位长老,这个铁盒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
十方香客中,终于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但回答他们的却是合掌微笑的妙宝法王——只见他缓缓翻动着他面前的御赐藏经纲目,超然物外犹如神人。
“御赐藏经之珍,在于法源心意之相合,虽说此文本天地疏朗、装帧典雅,内藏的经书文字却早已通行世上,诸多法门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而这个铁盒恰巧相反,当初达摩祖师留下此盒,虽说空无一物,锁住的却正是当初世尊在灵山法会,拈花所付摩诃迦叶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
言及此处,妙宝法王不禁拊掌赞叹道,“今日得见不思议之功德!摩诃迦叶尊者,当年持僧伽梨袈裟于鸡足山入定;菩提达摩法脉,以教外别传的微妙法门于中原生息。两者出乎二心又合乎一理,实相无相又岂止是悉檀寺之宝?合该是这鸡足山之宝!”
众人此时才恍然醒悟,原来面前的破铁盒子,竟然是达摩祖师留下的宝物?!
达摩祖师乃是中国禅宗初祖,传说以五叶芒苇作舟渡江入魏,来到嵩山创立了禅宗。他所传的禅宗不重玄理,而以坐禅“壁观”直指本心。
在达摩去世后,他的弟子们形成了以六祖慧能为首的南宗和以神秀为首的北宗。在修行上北宗倡导“渐悟”,而南宗倡导“顿悟”。经过多年的争执,南宗终于取代了北宗的势力。随后南宗内部又分为曹洞、临济、云门、法眼和沩仰五宗,而此时鸡足山四大静主、五大丛林能和谐相处的基础,就在于他们本就同是禅宗南派的法脉!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认为妙宝法王是无知者无畏地带着东西一厢情愿前来,从他精准绝妙的预判上来看,分明是达到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程度了!
这样的宝物如此珍贵,此时就算外表残破无比,却已经没有人敢轻视了。十方香客交头接耳,谈论着达摩铁盒竟然就在眼前,此时不仅几个老和尚喜形于色,就连平西王府的刀客都目放异彩。
江湖传闻达摩祖师在山洞悟道后,将道法传授给了慧可,后来慧可在达摩多年打坐的石壁座下挖出这个铁盒。铁盒中据传有两部经书,分别叫做《易筋经》与《洗髓经》,两部经书都是讲授至高武学的经典著作,慧可将这两本书传授僧众,遂成少林武学的开端。
“敢问法王,这样的宝物你是从何得来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场外此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就连神醉无比的老僧们也逐渐皱眉,从先前的巨大冲击里清醒了过来。
只见一对男女施施从外而来,男子佩刀前行貌不出众,而女子却体态婀娜头戴纱帽,竟然与平西王妃做相同打扮。
两人不由分说地坐入了空余至今的南侧座位,面对着一直掌握着主动权的妙宝法王也毫不相让,倒是弘辩方丈显露了喜出望外的模样。
“这是小僧三年前曾亲自去往摩揭陀国,在一天竺精舍的废墟下,发现了大日如来所履石迹,多次勘查挖掘之后找到这个铁盒……”
妙宝法王还没说完,就被人蓦地打断了。
“阿弥陀佛,一定是玄奘大师所留!”
研究着铁盒上图案及形状的弘辩方丈,忽然抬头感叹道。
“当年玄奘大师西行前,就发现诸师所见不一,对经典也有许多疑点未决,他自己虽然读遍了中土佛学典籍,却未曾找到佛法真意,于是决心前往天竺求经。而当初前往天竺之路早已荒泯多年难以寻找,玄奘大师便曾去求取达摩祖师留下遗物,想找到西行天竺的正途。”
面对诸多香客,弘辩方丈也缓缓解释道,“当初玄奘大师在天竺巡礼佛迹时,就曾专程去瞻仰过佛足印石,随后并将其图案携带回国,呈给唐太宗,遂奉旨按图刻石予以供奉。”
“在玄奘大师晚年之际,专门在玉华宫刻石造像,制佛足印迹石,虔诚供养,遗留形制与此铁盒上的痕迹极为相似。可惜中土所留的佛足印石因历史久远,如今早已已残缺不全、漫涣不清,老僧对此难识庐山真面目引为憾事,却没想到能在此处再次见到!”
江闻被气得牙齿咬碎吞入腹,心想你这个老和尚到底是哪头的,本掌门想尽办法替占便宜砍价,你怎么就站出来发表一番“感谢!震惊!多年前未删减版本重见天日!”的言论?
“若是小僧所料不差,就应该是这样了。玄奘大师当年将铁盒带回天竺、埋在地下,不想被小僧失而复得交还中原,正合是千年的因缘际会。”
妙宝法王微笑以对,丝毫不把江闻的质疑放在眼里,此时不去争辩就是最好的解释。
“不知道阁下是……”
自古言多必失,像他所处的位置早已习惯了遭受质疑,这时候妙宝法王面前的最优解,就是“与其证明自己,不如羞辱别人”,先把还想继续开口的江闻给噎住,盘问盘问对方的来头大小,又是否有资格坐在这里说话。
“阿弥陀佛,老衲还未向贵人们介绍,这位江檀越乃是靖南王府远道而来的贵客。”
借着弘辩方丈的恰到好处解释,江闻也顺理成章地对众人介绍道:“正是如此。在下靖南王府门客江流儿,这位是舍妹方百花,有什么问题吗?”
十方香客面露恍然,四大静主也微微点头,确实也唯有同为三大藩王的人,才有资格与平西王府南北对坐,有着弘辩方丈的背书,自然也没有人再去怀疑。
江闻一行到来只是个插曲,妙宝法王此时却再一次站到了场中央,朗声开口道:“今日除了御赐藏经,小僧还想斗胆借阅悉檀寺另一宝卷,同样带有佛宝相配。”
“众生从无量劫来,所造一切罪业,皆当忏除净尽方得正果。相传悉檀寺藏有唐一行大师所撰的《华严大忏经录》,小僧愿求此经卷普度众生,使我及诸众生,三业罪转成解脱,六根愆成就神通,畅演圆满之华严!”
香客们议论纷纷,对于鸡足山的《华严大忏经录》也略有耳闻。《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佛陀证悟后于定中开演的首部经典,被誉为“经中之王”,涵盖三藏十二部一切如来教法,
前代土司木增就曾拿出这部古经,先是聚合大理无数高僧参详研究,后将稿子交由苏州中峰禅院主持读彻为之校核参补,又由天台寺习教观沙门正止治定,复请大儒钱谦益、汲古阁主人毛晋一同比对,终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捐资请汲古阁良工雕造,功成后版藏于浙江嘉兴府楞严寺藏经阁,其正本早已刊印流通。
众人见如今妙宝法王兴师动众而来,为的竟是一本流传在外的佛经仪轨,想必这份唐一行法师原稿的《华严大忏经录》里,必定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奥秘玄机。
众人此时都翘首以盼,希望弘辩方丈能拿出经卷一观,却见老方丈面露难色迟迟没有行动,不免心生疑惑,也对于里面的内容更加好奇了。
“弘辩方丈,这经书里有什么东西不便示人吗?为何如此犹豫?”
香客中有人问道。
弘辩方丈思量许久之后,才对着妙宝法王说道:“倒也不是。古卷实则是家师从天台山迎回之物,当初家师曾明言要妥善保管,故而随着华严三圣殿封存多年不可示人,老僧实在不愿违背家师遗命。”
妙宝法王却似乎听懂了话中含义,忽然合十双掌对老僧说道:“大僧,尊师所留华严大忏仪轨,想来乃是因华严经有说‘众生本来成佛’一说,若有人纵然起大邪见,断一切善根本,等到谤法心转也仍有涅槃余地,永劫之后终将成佛。”
“然在我噶玛噶举派中,曾有上师怜悯阐提根性,深知众生一念迷失,便会有法不得、诸佛难救,故而传授普渡脱迷法门,能解脱谤法之心。小僧愿以法法相代,换今日一睹宝卷真容!”
江闻听到这些话,瞬间明白了对方有恃无恐的根由。阐提本指的断善根无望成佛之人,他口口所说的阐提之事,显然全都指向起大邪见、断了一切善根本的安仁上人。
要知道弘辩方丈受师父所托,平生最重要的两件要事,无非是守住悉檀禅寺与治好师弟安仁,如今妙宝法王提出看一眼经卷就帮忙治病,无异于拔一毛而利天下,换做他是弘辩法师,也实在是想不到有拒绝的理由。
果然不出意外,弘辩方丈沉默良久,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份古旧至极的画卷。
众人看着残损毁坏到只剩下了半幅不足,终于知道为什么弘辩方丈如此谨慎,实在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经卷上的文字线条漫灭不清、褪色暗淡,条条造纸的丝络支棱脆硬,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碎。
“阿弥陀佛,此事并非老僧愚痴心弊,只因这份《华严大忏经录》并非孤卷,而是与另外一份《山河两戒图》一体两面,正反誊录,年深日久早就脆弱不堪,故此打开都需小心翼翼,以免隳堕了珍宝。”
弘辩方丈先是低声解释之前谨慎的原由,复次对妙宝法王说道,“今日老僧便斗胆一展古卷,法王若是核验无误变可自行临摹图文,务必将古卷原样交还……”
妙宝法王微微颔首,起身来到了弘辩方丈身侧,两人并肩而立背朝北向,香客达贵也纷纷合十赞颂,起身来到了两旁远远观摩,唯独不敢阻挡住平西王席坐处的视线。
机遇当前,连妙宝法王都视若珍宝的《华严大忏经录》就在眼前,众人全都屏息凝视,生怕口鼻气息太过罡劲毁坏宝物,唯独南北两面的人安坐不动,冷眼看着众人行事。
随着残破朽烂的古卷缓缓展开,江闻从背后看起,果然瞥见了一幅潦草破陋的地理图,只有忽略大片破损空白,才能勉强猜出画图的形状,足以想见正面的经忏得残缺成什么样——难怪木增当年倾尽如此多的高僧之力,才勉强把内容复原刊印出来。
卷首古篆题着“天垂象,地成形”六个大字,随后“山河两戒图”几个隶字也款款呈现,图中以巨笔横断,将中原四野的山脉和水系分为南北两大区,宛如有一条巨河碾压而过,显然是模仿以云汉分群星的古代星图,其间清楚地标注了九州、五服、五岳、四渎等等,直至南北两界的尽头才戛然而止。
江闻原本没太在意,像这样的古图虽然珍贵,也不过是一份早期地图。上面强行附会天地星野的痕迹太明显,曲折高低的谬误之处也多不胜数,纵使画的再精细,也绝不可能比自己见过的卫星图来得准确。
可又看了一眼,江闻发现这幅图上的“南北二戒“似乎落下的地方十分模糊,还画蛇添足般残留了许多的多余线条,宛如孩童涂鸦般粗劣可笑。
这两条线又称“南纪““北纪“,是古时地理家虚拟的两条山川脉络,也是中原地区限制“戎狄“(北戒)、“蛮夷“(南戒)的分界线。由于地舆图经常变动,刊印留存在世上的就远没有诸子百家的典籍多,但是这两条界限是自《新唐书·天文志》就实际存在的,不应该这么草率了事,模糊不清。
譬如南方部分,后世的记载最远也止于“东循岭徼,达东瓯、闽中“,从没听说能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地延续到此等南方——如此搞不清华夷之别,可是要被君子之诛的。
发觉出这样的异常,自然就激起了江闻的好奇心,他凝神望去,经卷正展至关键处,江闻瞥见鸡足山的位置有一圈歪七扭八的线条,复又被人涂抹漆黑,抬头一看,发现安仁上人也聚精会神地盯着背面,两人视线交叠忽然不约而同道。
“诸位,给我靖南王府一个面子,今天就看到这里吧。”
就在此时,弘辩方丈的动作一滞,竟然是江闻不知为何猛然伸出手止住弘辩方丈展开画卷的动作,巧劲施展轻快地将画幅合上,另一只手掌压住弘辩方丈的胳膊,就此彻底断绝了任何人窥看的可能。
众人看到聚精会神处被骤然打断,都不免大呼小叫,唯独当中的妙宝法王并未愠怒,反而对着江闻友善亲切地笑着,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拈花微笑,询问有什么事情要说。
弘辩方丈也疑惑万分地看着江闻,而江闻也双眉紧皱地望向老僧,凝重又坚定地缓缓摇头,清楚表达出了自己强烈反对的情绪。
此时安仁上人也走到近前,深深看了妙宝法王一眼,诚挚而又严肃地说道:“有劳法王费心,老僧的事情自己清楚,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如今只能多谢美意了。”
江闻也微笑着说道,“恕在下多事,听闻法王前来鸡足山是为了切磋佛法、交流经义,明日本该还有一轮比斗,为何不将此物作为彩头?如此将人情归人情,本事归本事才好。”
鸡足山四大静主目瞪口呆,本以为今晚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两人横生事端把事情搅黄,拂了对方的面子不说,竟然还不肯给个台阶下。
四位老僧连忙想要劝说弘辩方丈三思,可安仁上人与江闻本就是如今最为信任的两人,知道两人意见达成了一致,便退到一旁看着妙宝法王闭口不言。
“如此也好。小僧听闻鸡足山上有胜景名曰天柱佛光、华首晴雷,明日一早正想去看看,倒也不急着走。”
妙宝法王也欣然应诺道,“只是不知道明天要切磋什么?经论还是戒行?”
妙宝法王遭到如此打脸却仍旧不动声色,以至于脸上带着恬淡冲和的笑容,让江闻怀疑对方到底听没听懂自己说的话,也久违地察觉到了一丝抽象而又野性纯真的美。
“传闻佛菩萨修禅定可得神通,阁下贵为活佛,明日不如比试神通!”
“好,那就比神通。”
赞善、护法喇嘛起身开路,妙宝法王也向四方施礼后转身离去,只剩下一头雾水的和尚香客们,和手中攥着古卷的江闻。江闻心中波澜起伏,安仁上人也是若有所思,一起看着妙宝法王一行离去的背影。
江闻猜到,面前的妙宝法王有问题,他要找的东西也更有问题!
刚才的江闻就发现闽中部分残留着一些连绵起伏的山峰线条,线条底下似乎隐藏着一串素隐行怪的尖刺,正破险摧山却不辨全貌,但这寥寥数笔,却赫然勾勒出了某种獠牙朝天、狞恶异常的神髓。
当时的江闻心中一惊,心中念头急急闪过,定睛再向这幅《山河两戒图》看去。那时经卷漫展不久,背面的图卷也就刚过南戒不远,距离最最漫灭破损的中原也尚有一段距离。等江闻再看见底下横七竖八的破烂线条,猛然领悟到南戒以南的混乱痕迹并非随手涂抹导致,分明就是许多条鬃鬣披拂、鳞甲怪异、飘荡潜游在岭南大地的虫蛇之影,最终纠缠扭曲在了一起!
依靠着想象力的阐发,江闻逐渐察觉到鄱阳洞庭暗浪潜涌,华岳嵩山怪影婆娑,这些不明痕迹宛如脏墨翻倒,却被人形态各异地偷偷描绘了上去,如果不是江闻挥犀经历颇丰,绝难看出其中的种种奥秘。画中整个中原大地、五岳四渎,竟然都充斥着让人无法言喻的希夷古怪!
好一幅《山河两戒图》,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被容许流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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